在曾毅勋离开延平的第五天,聂夏一脸欣喜地找到她,告诉骄阳自己又有了一个孩子,是在丈夫探亲假的时候有的。她红扑扑的脸又是欣喜又是担忧,“这次已经很难得了,我一定要保住!如果再失去,也许我这辈子都难做妈妈了。”

骄阳忽然觉得一阵羡慕,自己这辈子,可能不会有机会像她这么期盼一个孩子的出生。

“我才羡慕你呢,每次和你一起做检查,医生总说你的孩子发育得很好,看得人眼红。”聂夏说话的时候,眼睛总是睁得圆圆的。

骄阳听着只是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孩子的父亲有让你憎恨的一面,也许你的心情就和我一样了。”

 

几年后骄阳回忆中的聂夏,始终是个单纯而热情的小女孩,虽然她只比自己小一岁,但骄阳总觉得自己在心理年龄上似乎比她老上十岁。那之后不久发生的事,让骄阳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在得知聂夏又一次怀孕后没多久,就时常听说她有腹痛的症状,聂夏很害怕,前几次因为相同的症状,最后成了习惯性流产。这次她格外小心,按照安胎的配方服药和保养了一段日子。

直到有一天,和她在家中聊天,聂夏突发剧烈疼痛,大汗淋漓几乎站立不住。骄阳惊慌失措,知道问题可能严重了,赶忙叫了救护车。

一路上,聂夏不断地哭求大夫帮她保住孩子。骄阳也跟着哭,只觉得眼前的人看起来极其可怜。

桃花源景区的医疗条件并不十分好,大型医院都在延平市区,这里设立的小医院,主要针对一些突发疾病和外伤一类。聂夏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整张脸苍白而扭曲。骄阳的直觉感到这次状态可能更糟,刺鼻的消毒水味,空旷的医院大厅,晃花人眼的灯光,还有纷乱的脚步声,让骄阳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的,越来越紧张。等大夫的初步诊断出来,她只听到三个字:宫外孕。

 

李鼎一在出院的第二天就买了机票直奔延平,原本曾母担心他休息不好,让他出院后恢复两天再考虑去找骄阳的事。可他实在一秒钟也等不下去,直接订了最快的机票。

在机场大厅候机时,他看到了熟悉的人——曾毅勋,正悠闲地在二楼的咖啡馆喝着咖啡,落地的玻璃窗,能清晰地看到对方。

李鼎一那时候觉得,曾毅勋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些什么,是释然,还是不屑?没有人讲话,李鼎一停了数秒,直奔登机检票口去了。

曾毅勋依旧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嘴角轻扬。机场外面的公路和绿化都显示出一种开阔和井然有序,已经三月了,远远地可以看到树木吐出的新绿。又是一年的春天,恍恍惚惚过了这么多年,竟然第一次发现,今年的一切都透着新生的美丽。

他忽然想起昨天母亲跟他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每个人都有自己心里的那张底牌。不管底牌上写了什么,一旦打破了从前的信仰,精神上就会获得重生。

母亲是信佛的,这些话起初并没有得到曾毅勋的共鸣。但是现在,他忽然感觉,一切是该重新开始了,不再顶着富商之子的光环,不再有从前所有的荣耀,有的只是茫茫的前程。

 

进入桃花源景区时,身边同一趟大巴里全是喜气洋洋的游客。大约出来旅游的人心情都较为轻松,一路上不少游客主动跟他搭讪。李鼎一只是点点头,淡淡地笑笑,他的心思沉重,远远不止是对风景的期待。

一路山清水秀,田园风光浓郁。按照翟菲给的地址,李鼎一沿着石板小路朝着幽深的巷子里走。街道的两旁几乎全是各色旅店,伸出的招牌极具古韵特色。

转了几个弯,打听了几个当地的路人,他才终于找到一幢简单的二层小楼,楼上阳台的绳子上晾了一件风衣,李鼎一一眼认出是骄阳的,激动地赶忙要上楼。

房东大妈将他拦了下来,那时候他才知道,骄阳进了医院。

 

李鼎一一路跑着进了桃花源景区的医院。那里地方不大,人却拥挤。他到前台咨询,小护士听到他说找一个来治病的孕妇,当即想到了上午刚送来的聂夏。

“先生,您先别着急,您要找的人,可能是现在正在做宫外孕手术的那位小姐。您先再等一会儿,我帮您确认一下。”护士的声音极其温和客气。

李鼎一却已经被“宫外孕”三个字震得愣在当场,他万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几秒钟后,他连忙朝着手术室门口跑去。

值班的护士为李鼎一站在门口僵尸一般的样子动容了,边扫地便感叹着劝他:“小伙子,你老婆人不错,我在这当护工,见过她很多回自己来检查,我们都觉得她太坚强了。她跟别人说,她老公在西藏支边,很少有假期回来…”

李鼎一料想那是骄阳不想告诉别人他们之间的问题,才谎称他在西藏支边。想着想着,他鼻子里的酸楚越涌越烈。

手术室的灯灭了,那扇门打开的时候,李鼎一经历了此生最破灭的一刻,手术台上的人已经用一张白布遮盖。他忽然觉得脑中闪过一抹白光,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手心忽然变得冰凉。他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脸色白得如纸一般。

 

骄阳抱着聂夏和她丈夫的结婚照赶到医院时,在走廊上就听到一个男人绝望的哭喊声,响彻整个病房大楼。旁边的很多人都在叹气,她的心猛然震颤一下,本来跑得气喘吁吁,这才放缓脚步。

走廊的光线刚好,上午的一抹阳光照进来,折射在李鼎一的侧脸。她很久没看到他了,此刻才发觉,从前发生的一切,原来仍旧历历在目。

“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我做了很多坏事,但是我答应过你的事,我都做到了,我想亲自来跟你解释,想让你知道,我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你为什么不等我!”李鼎一显得绝望极了,“你知不知道,我现在真的就像有些人说的,穷得只剩下钱了…原来我从小到大都是孤儿,父亲收留我,是为了缅怀离开的母亲和他夭折的亲骨肉。我恨了三十年的母亲,原来并没有做什么真正对不起我的事。小家伙也已经被他的父母找到带走了。所有人都离开我了,我找不到你,可心里还抱着这么一丁点希望,但是现在…是我害了你…我现如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是聂夏女士的丈夫是吧?”医生不失时机地打断了李鼎一,询问了一句。

李鼎一听得恍惚,“什么?”他好像听到了一个不熟悉的名字,一脸懵懂地看着医生。直到医生又重复了一句,李鼎一开始觉得哪里搞错了。

揭开白布,才发现躺在床上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他忽然觉得世界都乱了,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他不知所措地张望着旁边,在回头的瞬间,他看到骄阳抱着一个大大的相册正站在后面。重逢的复杂思绪蔓延开来,他和她都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

 

三月的小雨下过,到处湿淋淋的。聂夏被葬在了与桑家珉同一所的公墓里。她丈夫还没能赶回来,家里简陋得没有多少积蓄,李鼎一就自己出钱帮聂夏买了一块豪华的墓地。

骄阳结结实实地哭了几场,为了聂夏的事。她在临去世前,还想看一看和丈夫的结婚照,只是她没有帮聂夏完成临终前的心愿。

白色的花圈,在湿漉漉的石径上飘荡。满眼盛开的桃花,景色宜人,只是心情沉重异常。

 

“跟我回南陵吧。”李鼎一在下山的时候终于鼓起勇气提出。

“我想留在延平。桃花源景区这边很美,也有我所牵挂的人,虽然他们已经不在了。”骄阳说得辛酸。

“那我陪你。”

“南陵那边才是你的天地,在这边,你什么都不是。”

“在南陵天天都有勾心斗角,没有我想见的人,我想见的人在这边。”

骄阳苦笑,并不争论他的话。她知道李鼎一拼命才争得了李家的产业,不可能轻易放弃。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骄阳再也没跟李鼎一说过一句话,虽然他每天都出现在她租的小楼下,可骄阳认定他只是三分钟热度。

直到有一天,她打开窗户,看到李鼎一就在隔着一条小巷的另一个小楼上,近近的距离。她才知道,李鼎一把她对面的小楼买了下来。

骄阳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臃肿,做很多事开始不方便。她看到李鼎一就站在那里,没有丝毫要离开的迹象,心里竟然莫名地踏实许多。人的内心,也许本来就是矛盾的,每个人都放不下心里的那张牌,因此苦恼和偏执。

“李鼎一,你在自毁前途。”骄阳在和他在阳台上对望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提醒。

李鼎一却笑了,“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我从前就是追求了太多错误的东西,现在,我决定换一种生活方式。但是你也不用替我担心,我不会放弃南陵那边,因为那边的一切,是我爷爷的心血,也是我多年的打拼所得。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没有你和孩子,我的一切事业都没有着落点。因此,如果你不愿意跟我走,我只好在这边长住。”

骄阳笑了笑,习惯性地翻了翻手边的日历,今天正是阴历十五。她从楼上下来,披上外套,决定去山上上炷香。也许是聂夏的死,让她觉得人生真的就像梦一场。

 

李鼎一也穿上外套跟着下楼,追上来和她并排走。

“你得不偿失,等你在这边把钱挥霍光了,你就会后悔的,那时候你会发现,你比现在还痛苦。”骄阳好像断定了他以后的走向。

“桃花源景区这边,能赚钱的地方多了。大不了我转行做旅游业,条条大路通罗马。”李鼎一边走边摊手道。

“你一个做食品生意的,也能做旅游?”

“开手机店的也可以兼顾卖茶叶蛋。”

“…如果是从比尔盖茨跌落到卖茶叶蛋的呢?”

“生活的乐趣,不是有钱没钱。”

“你怎么像个老僧,什么时候参悟透的?”

“你走的那天…”

石阶上长满了青苔,两旁绿荫葱葱,山间的桃花盛开,一片粉红灿烂。湿湿的空气,空旷的山间不时有鸟鸣声。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信佛的?”李鼎一迁就着骄阳的步子,一直走得很慢。

“离开你以后。”

“为什么?”

“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有机会考虑出家,所以先把功课做足。”

李鼎一停下脚步,忽然不由分说,直接将骄阳横抱起,惹得她一阵惊呼,“放我下来!李鼎一,你别得寸进尺。”

“怀里抱着一个要出家的女人,感觉很好。”李鼎一故意将她抱得更紧。

山里渐渐起了风,看来有下雨的迹象,连天空也渐渐被乌云铺满。李鼎一抱着骄阳躲到半山腰的凉亭里,轻轻将她放下。

“茶叶蛋男。”骄阳跟着喊了一声。

李鼎一故意睁着眼睛瞪她,“说谁呢你?”

“你是不是真的,把你心尖的那张底牌都掏给我了?”骄阳问得似真非真,睫毛上沾了山间的露水,亮晶晶的。

李鼎一忽然严肃了下来,看着骄阳,他知道她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从前自己隐藏得太深,等到真的想在她面前做个透明人时,却一直没有机会再让她相信自己,“我敢对天发誓,如果我还隐藏了什么,就遭天打雷劈!”

李鼎一话音刚落,山里忽然响了一声闷闷的雷,由远及近,隆隆的声音让两人都愣住了。

隔了两秒钟,骄阳伸出手指边指着他边摇头感叹:“连天都知道你在撒谎!”

“喂喂!”李鼎一委屈地看着她继续朝另一个方向走,赶忙追过来,“这绝对是巧合!绝对!”

骄阳不理会他,沿着落满桃花瓣的石径朝前走去,却忍不住想笑。背后李鼎一边跟着边怪腔怪调地仰天喊道:“老天爷,您也太不给面子了!”山里回音很强,长长的声音回荡在幽谷里,传了很远很远…

桃花缤纷的飘落,成了一片红雨,在山间飘飘扬扬。骄阳想起了有位哲人说过,追求幸福的方式莫如简单。山里的小雨,逐渐洗刷落花的青石板,也洗刷了长久的秘密,干净清新。

又是一天,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