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在座的宋轩和田氏面面相觑,在这般威压下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只心道日后行事得多加留心,切莫惹恼了他,实在是他们这位大哥官威日盛,气势足得很,发起怒来令人瘆得慌。

话说苏倾压根不知因着她的缘故,老太太屋里掀起了怎样的一番惊涛骇浪来。此刻的她刚烧好了热水,正打算着将昨晚剩下的碗筷杯碟给刷洗干净,突然这会子隐约听到外头传来了脚步身,不由的心中一喜。

苏倾只当是柳妈他们归来了,心道这一去还是够久的,能有大半个时辰了,连她肿胀不成样子的眼皮都消肿下去,他们这会才归来。

忙将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拭干净,苏倾便笑着打开门应了上去。熟料这一开门,她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福禄本是想直接往后头抱厦间走去的,可到了膳房这块,见了膳房的门虚掩着,便想着先进去看一眼先。不成想刚走到门口,这大门就从里头打开了,抬头一瞧,好家伙,那冷冷笑笑正瞪着他的不是荷香姑娘又是哪个?

福禄松了口气,看着苏倾面上竟有几分庆幸:“荷香姑娘,再寻你不到可就要出大事啦!姑娘您快随我走一遭吧,老太太他们可是等着姑娘您过去呢。”

上了一遭当的苏倾哪里肯信?只当那府上大爷贼心不死,又遣了狗腿子前来哄她过去戏弄,当即气白了脸,抓着两扇门就要狠狠合上。

福禄急的热汗都冒了出来,死命的扒着门缝,急急对着苏倾解释道:“哎哟荷香姑娘,您切莫再耽搁了,我这次真不是哄您,是真的要出大事情了!若姑娘您还不赶紧点的过去跟大爷解释清楚,那我也只得依着大爷的吩咐,转身就出府去寻那牙婆子,将你们膳房一干人等全都发卖了出去!荷香姑娘您向来热心肠,想来也不愿见到这样的惨剧发生吧?”

乍然听闻,苏倾猛一抬头瞪着他,又惊又怒:“发卖?凭什么?”

膳房里的其他人又未曾惹恼他,他凭什么!

福禄不赞同道:“大爷做事自有他的一番道理,岂容咱们下人胡乱置喙?且大爷也不是那般不近人情的,不过因着寻不着姑娘,膳房里头的人又咬死不说,这才恼了,发作了一通。只消姑娘过去解释一番,想必大爷必定不会再提发卖的事情。”

苏倾抿了唇未再置喙半个字,脱了身上围裙之后,就面上无甚表情的跟着福禄快步往老太太院里的方向走去,可眼中的恨怒简直犹如实质的能喷出火星子来。心头也是怒火高炽,只想着若当真因着她的缘故害的柳妈他们被发卖了出去,连累着他们自此漂泊无依前途未卜,那她这辈子的良心岂能安?可恨那厮,竟如斯狠毒!

揣着满腹满胸的怒与恨,苏倾随着福禄踏进了老太太内院,只冷冷的看着福禄进去传了话。待得了准许之后,苏倾便垂下了眼皮敛住了眸里的怒意,掀了猩红色的毡帘,垂首入了房内。

第20章 不发卖

“给大爷及各位主子请安,祝愿各位主子们在新的年头里身体安康,四季如意。”进了房内之后,苏倾的眼神在地上晕倒的柳妈身上顿了几瞬,之后便垂了眼跪下问安,声音虽带了些嘶哑,却隐约带着些清凌凌的意味,让人辨不清她的情绪来。

苏倾问安过后,屋内暂时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之中。堂上的宋毅不紧不慢的持着杯盖刮着杯沿,时不时的戳饮一口,仿佛没听到堂下苏倾的问安声。

苏倾暗怒,却又不能发作,只能兀自咬牙忍着。

只待过了好半会,堂上依旧没有人出声,整个屋内只能依稀闻得身旁福豆极力压抑的啜泣声。苏倾在旁听着心中极为难受,又极为担心柳妈的状况,正待她咬了银牙,几欲忍耐不住要出声询问之时,自里屋内陡然传来了老太太询问的声音。

“谁进来了?可是那荷香丫头?”众人忙抬眼看去,却原来是于里屋歇着的老太太被惊起,这会子正打了毡帘由宝珠搀扶着走了出来。

苏倾见老太太出来,忙敛了心神,恭敬的冲着老太太的方向磕了个头道:“奴婢来给老太太贺新年了!愿老太太年年岁岁的福寿安康,四季如意。”

老太太由宝珠搀扶着在宋毅旁边落座后,满目慈祥的看向她:“好孩子,快快起来罢,地上凉,可莫要受了寒。”

闻言,苏倾却未起身,只是看向老太太的方向,眼圈泛红:“回老太太的话,奴婢有罪,不敢起身,且让奴婢跪着回话吧。今个这遭确是奴婢犯了规矩,不该借着身体不适为由便惫赖不曾过来给各位主子们磕头拜年,新年之初,劳的各位主子们兴师动众,实乃大不敬之举,奴婢甘愿领罚。只是膳房一干人等素日兢兢业业做活,尽心尽力的办事,尤其是柳妈劳心劳力操持膳房上下事务,对府上更是忠心耿耿,实在不应得此下场。奴婢恳请老太太开恩,莫要因为奴婢犯的错而牵连至他们身上,若要发卖就发卖奴婢一人即可,奴婢不会有丝毫怨言,只会感恩府上厚恩。奴婢本是无根无萍之人,赖得府上收留,给了奴婢头顶一片砖瓦,才让奴婢终于有了一块栖身之所。而府上老太太及各位主子又和善,素日待奴婢恩重如山,是奴婢不识好歹辜负了主子们的一片厚爱。奴婢这遭去了,只怕再难有机会报答各位主子们的恩情,可只要日后奴婢活的一日便会为各位主子们诚信祷告祈福一日,哪怕下辈子也会结草衔环报答各位的恩德!”

说到这,不等堂上人言语,苏倾就恭敬的朝着老太太俯身叩首。

苏倾含泪哽咽,一番话更是说的诚挚恳切,老太太听在耳中,看在眼里,怜惜之意大起,多少有些埋怨她长子先前的那般不近人情,遂一拍椅子扶手,掷地有声道:“大过年的,做什么要打杀发卖的?咱宋府上素来以仁善起家,这是宋家老祖宗定下的家规,要宽以待人,纵然下人犯了过错,那也是酌情处理,哪里有随意发卖的道理!荷香丫头你起身罢,前头进来瞧你面容憔悴嗓音嘶哑,明显是害了病症,想来你今早因病未过来磕头请安也并非是托词,老身今个就做主了,谁也不用发卖出去!”

苏倾进来之时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没成想事情峰回路转,老太太竟赦免了他们所有人的过错。苏倾心生感动,遂诚心诚意的朝着老太太的方向再次叩首:“谢老太太仁慈!”

宋轩不着痕迹的分别看了眼老太太和宋毅,然后悄悄凑近身旁的田氏,叹道:“打爷记事起,能让大哥落得下风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的过来。这个丫头了不得,瞧这番话说的,若再添些辞藻堆砌堆砌,着实可作出一篇陈情赋来,也难怪老太太听着动容,竟当众落了大哥的面子。”

田氏瞧那丫头人虽伏地叩首,却不折损她身上气度半分,不由在心里暗赞一声,这丫头身为身为奴婢之身着实可惜。

见她家爷意犹未尽的还要再说,田氏遂小声提醒道:“大哥向来耳聪目明,且瞧着他此刻面色不渝,爷这档口还是莫要再说的好。”

宋轩当即闭嘴。

其实宋毅前头之所以怒恼,不过是担忧她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如今见她人安安稳稳的在这,这悬着的心也就落了。本来也宗案也算了了,可哪里晓得旁人都会错了意,均误认为他是因为昨晚的事情胡乱迁怒,欲借着今个苏倾没过来请安的缘由借题发作,这才让苏倾含泪叩首恳请发卖自身,让老太太怜惜之意大起当场落了宋毅的面。要真说起来,他在意的不是老太太落了他的面,却是那丫头要发卖她自个的那番话。

宋毅只觉得此话真是刺耳极了,看着堂下苏倾的目光中就不由得带出了几分不善来。

苏倾恍若未觉,在得到老太太的准许之后,只是和福豆一块将柳妈抬到了西边的厢房里,直待外头请来大夫过来查看,方又回了正厅,等候吩咐。

老太太瞧她面色苍白忧心过甚的模样,叹了口气,安慰着:“放宽心,柳婆子不过一时惊着了,等大夫开服药灌下去,应该无大碍的。”

苏倾勉强笑笑,欠了个身应了声。

“好孩子,你过来。”

苏倾遂移步上前,至老太太三步远处停住,轻声道:“奴婢尚有病症在身,近了怕过气给您,老太太您勿怪。”

老太太却伸手拉过她的手,强拉着她凑近了些,道:“怕甚,老婆子又不是纸糊的。”说话的同时,老太太摸着苏倾的手,感受着那柔嫩掌心中新长出的薄茧,顿时惊奇道:“你这双手可不像是做惯粗活的,这般小巧纤细,掌心指腹也甚是柔嫩,轻微薄茧也不过是新长的,只怕以往是精细养着的罢?”

苏倾没料到老太太会突然问到这个问题,怔了一瞬之后,随即反应道:“回老太太的话,这个奴婢就不知了,奴婢当初是柳妈自河里给打捞上来的,可能是在冷水里泡久的缘故,自清醒之后脑袋就不记得事了,以往的一切都没了记忆,连名字都是柳妈给取的呢。”

老太太这才恍然想起这茬,遂心疼的看着她:“可怜的孩子,真是遭了大罪的。怪不得总瞧着你身上气度不同于其他奴婢,想来之前也是个富裕人家的孩子,不知怎的突逢大难……”老太太叹口气,又道:“万般皆是命,如此忘了也好,只当自个重新活过了一回,好好活好当下吧。”

苏倾苦笑不语,在这个时代呆的时间越久,她就越没有归属感,思家的情绪就愈强烈,尤其是在遭遇了这一系列糟心事后,她哪里还能安之若素的生活于这个没人权的朝代?

苏倾垂眸沉思间,老太太打量的眼神却不由的落在她的脸庞上,越看,越觉得她生的眉目如画、肤若凝脂的,让人心生爱怜。

“丫头,你今年多大啦?”

苏倾想了想,迟疑道:“大概是刚过了二八年纪吧,毕竟也记得不甚清楚了。”

老太太点点头:“看着应该差不多。府里头像你这般大小的姑娘家,差不多都有了自个的归宿了,对此你可有什么想法?你也甭害臊,实话说你也不小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合该考虑一下了。如今你父母双亲不在身侧,你又入了我宋府上,且又是个可人的姑娘,少不得我这个当家做主的替你来参谋一番。此间又无外人,屋里头的主子们可谓是你最亲不过的人哩,你且放心告诉我便是,你心里可有钟意的小子?”

苏倾万万没想到老太太话题一转竟这般突兀的转到这个事情上,顿时惊讶的微张了嘴,目瞪口呆的杵在原地。

不提苏倾被惊了呆住,屋内知道内情的人无不惊如泥胎雕塑,下一刻齐齐将目光投向老太太的方向,极为不解。当初不是说好了要将这丫头送给大爷做通房的吗?怎么这会子又要巴巴将人家配小子了?

宋轩偷看他大哥一眼,果然见他大哥面罩寒霜,目色冰冷,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显然是怒了。

老太太仿佛未察,又仿佛跟他较劲般,拉着苏倾继续道:“你也甭管旁人,你如今孤身一人,少不得要早些点为自己打算一番。若你此番没想好也不打紧,待你想好了只管来回了我,只要你们匹配合适,老身自会为你做主!”

还未等苏倾回答,只听茶盏碰触桌面重重发出‘铿’的一声响,众人一惊,齐齐看向声响发出处,却只见那宋毅正起了身,却只不冷不热的说句衙内有公务要办,遂跟老太太告了辞,接着冷冷拂袖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之后就忙低了头,不去看老太太那尴尬的神色。老太太心头暗恼,这儿子也不知是像了谁,性子又冷又倔,来了性子竟是哪个面子也不顾及三分,当真气煞了人!

不过经此一事,她倒是越发肯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她这长子对这荷香的丫头,着实上了几分心。

老太太于心中兀自思量权衡了几分,见那厢大夫诊了脉出来,问了症候之后,让下人拿过大夫开的药方去开药去了。待柳妈灌了药苏醒过来之后,老太太又对她嘱咐了一番叫她宽心,遂让苏倾和福豆他们扶着柳妈回了住处歇息。

第21章 谣言起

膳房里的其他人压根不知是哪回事,只是在外头磕头之际,隐约听得屋里既是大爷的怒喝紧接着又是福豆的哭声,压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他们心里惊惶不安,跪在院子里也不敢起身。直待最后苏倾来了老太太院,进了屋好一会子,又有大夫入了府,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见着苏倾和福豆扶着柳妈出了屋。见着柳妈的那一瞬,膳房所有人都长长松了口气,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红燕见柳妈虚弱的连路都站不稳的模样,顿时流了泪:“柳妈,您老这是怎么了?”

柳妈虚弱的摇摇头,示意她莫再问了。膳房其他人也都缄口不言,在院里其他奴才或探寻或怜悯的神色中,慢慢的走出了老太太的院子。

回了住处之后,柳妈让其他人都离开,唯独留下了苏倾在屋里,显然是有话问她。

苏倾给柳妈掖了掖被角,然后蹲在床边,知道她想问什么,遂也不等柳妈细问,沉默了一会后,便将昨晚的事情细细道来。

虽然柳妈之前已经猜到了几分,可如今听她这般娓娓道来始终,竟也是好一阵惊,任她使劲了脑袋去想,也如何想象不到府里的大爷竟有这般孟浪之举!

“大爷他……你……”柳妈蠕动着唇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苏倾想起昨晚的惊怕,又想到自个独在异乡受人欺辱的凄凉,忍不住默默流泪。

柳妈瞧着不由心疼,从被褥里伸出手来抹着她脸上的泪:“莫哭了,想必前头大爷还当你是个愿意的,这才有了那番的阴差阳错。毕竟府上那个婢女不想着攀高枝呢?不说梅香和冬雪她们两个已经被老太太内定了的丫头,就是府上但凡有些姿色的,哪个不是稍有些机会就往大爷的跟前凑凑,妄想着一朝飞上枝头做凤凰?可谁又想到大爷会遇到你这个实心眼的,一心一意不想着攀高枝,只想着踏踏实实本本分分过日子?说到这,我觉得也是我这老婆子的不是,前头或许不该对你说了那些个不着调的话,指不定这是碍了你的前程了。”柳妈长叹口气,早知大爷会对这丫头有意,当初她就不会加以劝阻了,个人有个人缘法,指不定这丫头会另有一番造化呢?倒是如今,弄得几番人仰马翻,平白惹得大爷恼了这丫头。

苏倾擦擦泪,摇头道:“妈妈您这话严重了,我从来都是这般想的,只愿踏实本分过日子,未曾有过半分半厘想攀高枝的念头。否则,昨晚早就依了大爷了,哪里是妈妈几句劝阻的话就能阻止的了的?”

柳妈迟疑了一瞬,终究开口问道:“可若你跟了大爷,荣华富贵不在话下不说,大爷人长得也器宇轩昂的,你当真就不曾动心过?”

苏倾闻言也顿了瞬,正当柳妈心里忽上忽下之际,却见她欲言又止,好一会子方迟疑道:“柳妈,此事我从未跟旁人说道,索性您老于我来说又不是外人,我且在此跟您透个底,其实……其实我有心上人的。”

话音刚落,柳妈却瞬时惊的浑身一个激灵!她下意识的去捂苏倾的嘴,又惊且惧的低声呵斥:“不得乱说!若让旁人听见,可当真没你的好果子吃!”

苏倾忙点点头表示她知晓的,断不敢在外胡乱说道。

见她将此话听了进去,柳妈方松开了手,仿佛刚才多少受了些惊,这会子直抚着胸口顺气。苏倾见了不解,纵然在这个朝代私下授受为禁忌,可男女大防也不至于到那种说都不能说的地步,更何况老太太前头不也问过她有没有心上人之类的话?

见她不解的神色,柳妈缓口气后,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丫头素日看起来机灵,怎么到这事上就糊涂起来了?老太太固然说过将你配小子等话,还让你只要想好就尽管回了她,莫不是你这丫头还真将此话当真?若当了真,你就是个傻的。”

苏倾听罢不可置信:“不可能罢,老太太当时可是当着众人的面说的,情真意切的,还能作假?”

“所以说,你还真是个傻的。”柳妈不知什么意味的又叹口气,好一会,才接着道:“若是昨晚之前,纵然你有了别的心思,既然老太太已发话,你尽可以去回了老太太让她替你做主,遂了你的意。可经了昨个一晚,你跟大爷的事情必定瞒不住老太太。既然晓得大爷对你有意,你觉得老太太还能任由你有别的心思?老太太固然仁慈,可终归究底,大爷可是她亲亲的儿子,此间厉害关系你想想罢。”说罢,长叹了口气,撑着身子又躺了下去。

柳妈的一番话犹如一口警钟,在她耳畔重重一敲,彻底将她整个人敲醒。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了,只要她还在宋府里一日,只要那宋府大爷对她还有一分非分之想,她的归属权就由不得自己做主。别说归属权,就连她的思想都被牢牢禁锢,因为她的身上,已经无形的烙上了宋毅的印记,只要他想用,随时随地都可以攫取。

苏倾觉得身上有些冷,她看着柳妈,声音微颤的问道:“那您说,如果我想要赎身的话,老太太会允许吗?”

柳妈听罢又猛地起身,盯紧她道:“赎身?你一个丫头无依无靠的,纵然你赎身出了府,你又能去哪里?外头拐子多了去了,那些个丧良心的,专门逮那些无依无靠的姑娘家,逮一个就给卖到那些见不得人的去处!若当真着了道,那女儿家的这一辈子就完了,自此可是深陷泥沼,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所以荷香,你切莫有这念头,使不得的。”

苏倾听罢一时目瞪口呆,一时心若死灰,原来哪怕脱离了府上也不是自此天高任鸟飞,指不定会遭到比府上凶险百倍的恶事。一时间,她神情恍惚又悲凉,实在找不到她在这个朝代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柳妈见她犹如瞬间被抽走精神气的颓丧模样,哪里忍心,只得劝道:“其实大爷人还是不错的,人长的器宇轩昂不说,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两江三省不知多少名门望族都得巴结讨好着他呢。若真有那么一日的话,只怕也是你的造化,有的好日子过呢!纵然性情冷了些,可世间事哪有那么些如意的呢?只要素日你谨慎小心些,莫触怒他,便没甚干系的……”

柳妈喋喋不休的劝说着,苏倾知道她是一番好心,遂没有打断她的话,也并未反驳半句,只是心里却早已有了一番定论。对于宋家大爷,她心中没有一丝一厘的男女之情,断不会屈从委身于他。若真有那么一日他以势压人以权相逼,大不了她找来时的那条河跳下去,指不定还能回家的路!

自打那日之后,苏倾本不欲再跟那内院有何牵扯,奈何老太太特意让人来传话,点了名的让苏倾每次过去,无奈之下,只得再次接管了去内院送膳的活计。

偏得每次过去送膳之时,老太太非得叫住她进正屋,拉过她的手又是嘘寒又是问暖的,偶尔几次还让她留下来于案旁布让,专程点上几道菜让她亲自夹到宋毅的碗里,其一番心思已然是昭然若揭。

随着时间的推移,苏倾的心愈发的下沉,整个人也愈发的沉默。与她的沉默相反的是老太太那愈发热情的态度,以及府里上下沸沸扬扬的言论,毕竟老太太如今已经丝毫不再掩饰她的意图,府里上下眼尖的奴才不少,哪里瞧不出其中的真意来?一时间,府上暗下传送的关于她即将入大爷后院做通房丫头的谣言甚嚣尘上,甚至还有鼻子有眼的将日子都挑定好了,五花八门的说什么的都有。

这些直接导致了如今苏倾一出门,其他下人见了她或眼神瑟缩躲避,或谄媚阿谀奉承,亦或心生羡慕嫉妒,每每她前脚刚从人前刚走,后脚人于背后将她议论纷纷指指点点。总之,打那日过后,她于这府上平静的日子再也无缘,走到哪儿都是议论一片。

这日苏倾又到了送膳的时间,甫一进老太太院子,老太太院里的林管事就忙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接过她手里的食盒之后,就嘘寒问暖了起来。苏倾与这林管事从来并无交集,也就是近些日子他外出办事归来她方识得他的面,仍记得刚见时他疏离客套的模样,与如今这番殷勤热情的神态截然相反。

苏倾眼神里却愈发惶惶,他人越这般,她就越隐约觉得,老太太要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时间就快到了。

深思恍惚间,冷不丁感到了一道不善的目光冷冷落在她的身上,苏倾下意识的抬眼瞧去,却见那站在檐下穿着水红撒花袄子正愤愤瞪着她的女子,不是那梅香又是何人?

却原来打梅香前头摔断了腿之后,就一直卧床养病,所谓伤筋动骨一百日,少说也得养上个三月有余。可偏得她近日听得闲言风语,说什么膳房里一个不知好歹的小贱蹄子,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迷惑了老太太,竟让老太太改了初衷,弃了她跟冬雪两人,却巴巴要将这小蹄子送到大爷身边!甚至连日子都给挑好了!梅香一听,哪里还躺得住,强撑了身体就来了老太太屋里,给老太太磕头拜了年之后就借口来屋外守着,她倒要是要看看是哪个下作的贱人,竟挡了她的富贵之路!

目光一消触得苏倾的面,梅香顿时咬牙切齿,只心道果真是这个小贱人,素日瞧她那勾人的长相,就料定她断不是个安分的!果不其然,如今可不是趁虚而入了?

苏倾看了梅香一眼后,就不知什么滋味的垂了眸,近些日子,这些含恨带怨又挟妒的目光她见得实在太多了,说起来也麻木了。

林管事打过毡帘之后,苏倾一垂头就入了内,梅香见着林管事那殷勤的模样,愈发气的浑身颤抖,眼圈都泛了红。

王婆子路过刚好瞧见,便走过去拉过梅香到一旁,低声劝道:“哎哟我的姑奶奶,你还是赶紧去屋里头歇着罢,可莫要在心头纠结着较劲,这等子事可是叫不来劲的!事到如今,你心里头的那些个弯弯绕绕都散了去罢,再纠结着不放,当心惹了老太太生气。”

梅香朝屋内的方向啐了口,小声哭道:“妈妈光让我将念头散了,可我哪里放的下?那个小蹄子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膳房的粗使婢女,也不是使了什么下作的手段得了老太太的青眼!她当真以为谁都不知,大年三十的夜里,她跟大爷……”

王婆子吓得忙去捂她的嘴:“我的姑奶奶,你作死的要去提这厢!我只再提醒你最后一句,咱家大爷可不是好心性的,你若再跟这事较劲,当心惹怒了大爷,那可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轻飘飘过的事情了!”说完,她唯恐这个口无遮拦的梅香再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连累到她身上,忙松了手,匆匆离去。

梅香气的直跺脚,却忘记了她腿脚的伤并未痊愈,顿时钻心的痛让她直打颤,又气又恼又痛,哭的就愈发的凶。暗恨的看了眼屋内的方向,也不管腿上的伤,一瘸一拐的小跑着往自己屋里的方向而去。

第22章 窗户纸

今个苏倾甫一进屋,就敏锐的察觉到屋内的气氛有些微妙,好几道视线不时在她周身扫视着,仿佛带着某种隐晦的暗示。

苏倾心头顿时咯噔一下,一种不妙的预感顿时涌了上来,暗道,该不是老太太终于按捺不住想要点破那层窗户纸了吧?

怕什么来什么,没等她打开食盒将里面饭菜摆上,老太太却制止住她,只道了声‘莫急’,就拉过她到一旁,上下又好生的打量了她一番。

苏倾呼吸顿时一滞。

老太太打量了一会子后,面上露出满意之色,拍拍她的手温和道:“好孩子,瞧着你这面相就知道是个有福气的。素日里你也稳重知礼,甚得我意,今个索性老身就送一场造化予你。”

闻言,苏倾脸色大变。

老太太瞧见,遂笑呵呵的跟田氏对了个眼,打趣笑道:“瞧这孩子,亏得咱前头还说她是个稳重的呢,我这头还没说呢,这丫头吓得小脸都白了!白瞎了之前那番夸赞了。”

田氏随着打趣了两句,心却道,明眼人都瞧的出这个丫头是不乐意呢。这些日子下来,哪个都看得出来老太太的心思来,这丫头又何尝瞧不出来?可偏的非但没表现出特别的欢喜来,反而眉宇间隐隐透出些焦虑,素日里除非老太太要求,否则也绝不会往大爷跟前凑近半分。作为过来人,田氏一看便知这丫头是不乐意的,连她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人精的老太太?想必老太太是揣着明白做糊涂罢。

老太太仿佛真的没看见苏倾那紧张到泛白的脸色,只是自顾拉着她的手,依旧笑得满面慈祥:“荷香,打今儿起,我就将你送给大爷做房内人了,所以你啊从此就不必再回膳房做那苦活累活了。一会子让王婆子陪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之后就直接到大爷房里去,自有他院里的管事替你安排住处。荷香,此去大爷房里,老身也不求你感恩戴德,只消你尽心尽力的伺候好大爷,那就不算辜负了老身的一片期望。”说完老太太又呵呵笑了起来。

苏倾却如遭雷击。

老太太又跟田氏他们打趣说是她已经欢喜傻了,宝珠难掩笑意的拉扯下苏倾的衣袖,笑着提醒道:“荷香,你快别傻愣着了,快点谢老太□□呐。”

在一旁坐着的宋毅,指腹沿着茶盏边缘摩挲,几次冷眼扫过苏倾煞白的脸色,嘴角却带出一抹冷笑来。

苏倾深吸口气,轻柔却坚定的挣开老太太的手,后退一步,垂首跪下:“谢老太太厚恩。老太太给予奴婢这样大的造化恩赐,奴婢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只怕都难报答您老万分之一!只是奴婢身份卑微,又粗鄙不堪,在膳房做些粗活脏活才能衬得奴婢的身份,可若说去伺候大爷这般金尊玉贵的人,那是万万使不得的,这不是平白的玷污了大爷!奴婢感恩老太□□德,所以奴婢更不能不知身份不知贵贱的应下这等造化,还望老太太收下成命。”

苏倾话音一落,屋内的气氛陡然一冷。

沉寂了片刻,老太太和善的声音方再次响起,只可听在苏倾耳中却莫名觉得冷:“这孩子,怎么就这般实诚?府上主子哪个也不带苛待的,你还怕进了大爷院子后因伺候不周受责罚不成?就算伺候不周,你也莫怕,想来也不是你的过错,定是啊当初你那管事柳婆子没教好你,要罚呀也是先罚那个老婆子去!”

苏倾的瞳孔猛地一缩!

老太太却依旧笑呵呵道:“快起来吧丫头,一会子回去好生的跟那柳婆子说道说道,等明个让她好生做出桌席面来,说起来你能过好了也是她柳婆子的风光。”

苏倾浑浑噩噩的让旁边立着的冬雪给搀扶了起来,然后就低垂着眸无神的盯着自己的脚尖,想着老太太意有所指的每一句话,只觉得此刻却遍体生寒。过好了是柳妈的风光,那过不好呢……苏倾一个寒颤,心里一时悲一时冷,她简直不敢置信,为了逼她就范,向来慈祥的老太太竟然使出这般下作手段!

“这就对啦。”老太太满意的拉过苏倾冰凉的手,上下扫过她一眼,然后将目光看向身旁的宋毅:“这丫头虽然不是从我院里出来的,可我看着极为投缘。日后入了你屋,你可莫要苛待了人家,否则,我可要拿你是问。”

宋毅看着老太太笑道:“谨遵老太太的旨意。”

老太太当即乐的见牙不见眼,其他人见了也分别凑趣说笑,一家子说说笑笑的甚是和睦。期间也不知是老太太还是其他人的也问了苏倾几句话,苏倾蠕动着唇瓣无意识的应着,可神魂也不知散到了哪儿去,整个人浑浑噩噩的。

直待被王婆子领到了膳房里,苏倾方打了个觳觫,整个人清醒了过来。她看着膳房里迎来上的柳妈,看着关切看着她的福豆、红燕,还有刚从外头回来的老赖阿全他们,渐渐的,大颗的泪珠从眼眶中滑落了下来。

“哎呀我的好姑娘诶,大喜的事情你哭个啥劲?别人修一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呢!柳婆子你也快来,你们家荷香姑娘一路上都不太对劲,魂都跟飞了似的,莫不是欢喜傻了?”王婆子急的直招呼柳妈近前,柳妈从她话里话外隐约知晓了些什么,再瞧那丫头满脸泪的模样,基本就确定了心中猜测。

柳妈心底叹着气走过去,一把揽过苏倾在怀里,然后抬头看着王婆子笑道:“这丫头向来如此,经不起丁点的大事,稍微起点事就惊惶的不知所措了。亏得您老跑趟腿送这傻丫头回来,否则还真不知她能不能找对路呢。”

王婆子拍拍胸脯,松口气:“这一路可差点没吓散了我这把老骨头!这会子你跟荷香姑娘好生说会话罢,荷香姑娘造化大,老太太抬举了她当大爷房里人呢。所以打今个起她就不再是你们膳房里头的人了,这会你叫个人带我到荷香姑娘的寝房去,老太太要我拾掇了她的东西,待会就带着姑娘去大爷的院子,自此姑娘的身份可就不一般了!你这老婆子可真是有个福气!”

膳房其他人听闻,齐齐惊呼了声,不由得面面相觑。

柳婆子强笑着应了几句,遂叫福豆带王婆子去了苏倾所在的抱厦间。

等王婆子离去了,柳婆子打发走其他还想过来询问的人,关山膳房的门后,拉过苏倾坐在案旁的杌子上。

“老太太……抬举你了?”

柳妈斟酌着说着,苏倾一听就下了泪。

点点头,苏倾哽咽道:“我不愿的,柳妈。”

柳妈揽过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傻孩子,事已至此,你不愿又能如何?日后你要好好的过日子,较真些没用的只会苦了你自个。想开些,待日子过顺了,以往些心思也就淡了。”

苏倾也知道,依着这个时代她目前的处境,她也只能认命,可她不想认命。

待情绪缓和了些,她擦干眼泪,小声问柳妈:“柳妈,我今天想要出府去当初您捞我上来的那条溪涧看看,您说有什么办法能让老太太同意我出府呢?”

柳妈吃惊:“你要去那?干什么去?”

苏倾道:“我就是不死心,想着再去看看那条溪涧,指不定这次我就能想起些什么了呢?”

柳妈摇头不赞同道:“可当初你去过多少回了,也不见想起分毫不是?莫再折腾了罢。”

苏倾抬头,异常坚定的看她:“可是柳妈,我不死心,还是想再最后一次过去看看。只这一次,从此便死了心了。”

柳妈只当她是为了能记起她前头所提的心上人,遂有些复杂的看着苏倾,劝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般死心眼?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便是,何苦再去寻觅?平白糟了心。”

见苏倾还是异常执着的模样,柳妈叹口气,只得道:“你还记得你当初搁在我家的那条银链子吗?当初你说怕入府弄丢了去,遂暂且搁在我家里头放着。你不妨且去回了老太太,只道那是你父母留予你的,如今你逢上此生大事,少不得得戴上一两件入府,方全了父母一番心意。老太太必定允的。”

苏倾起身拜谢:“柳妈您老大恩大德,苏倾此生难忘。”

“苏倾?”柳妈诧异。

苏倾一愣,随即坦然笑笑:“是的柳妈,我如今能稍微记起以往的一些片段,也记得自个的名字,就是苏倾。”

柳妈左右打量了她一番,叹道:“好名字,果真配得上你这丫头的。”兀自感叹了会,柳妈不知想到了什么,敛了神色,又在她脸色逡巡了会,方凑到她耳边小声提醒道:“丫头,你可莫做傻事,要是打着逃走的念头出府的话,趁早断了这心思。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个被抓,那可是要将你扭送到官府的,那里头的刑罚绝对能让人生不如死的。”

苏倾安抚的拍拍柳妈的背:“放心吧柳妈,我从未做过这般打算。”她说的是实话,只要她人还在这个时代中,即便逃又能逃到哪儿?不过是刚出狼穴又入虎窝罢了。她要的,从来都是从哪儿来,回到哪儿去。更何况,若是逃走的话,只怕会连累到柳妈他们,她又于心何忍?

深吸口气,苏倾心道,这次不成功的话,只怕要成仁了。

第23章 你休想

待那王婆子在苏倾屋里拾掇完毕后,苏倾寻了个事由又返回了寝屋,从那墙角处将青石板砖掩着的银钱拿上,偷偷交予柳妈,让她暂且替她保管。

之后,她便随着王婆子一道去了老太太那儿谢恩。借由这个机会,她顺势跟老太太请求欲出府一趟,对此老太太也并未为难,只是问了出府的理由之后,便痛快的同意了,还特意遣了王婆子跟着她一道出去。

等她们出了屋子离开了,老太太想了想,招呼冬雪嘱咐道:“你还是去大爷院里告诉一声吧,说是这荷香丫头要外出办事,怕是要晚些时候过去伺候。”

冬雪应了一声,便掀了毡帘往大爷院子的方向走去。

到了大爷院里,冬雪得知大爷正在屋里处理公务,唯恐打扰遂没敢让人通报入内,只是小声的将老太太的话转达给外间守候着的福禄,让他得空了再转告给大爷听。

福禄送走了冬雪后,依旧回了外间继续守着,直待里屋传来他家大爷唤他入内添茶水的吩咐后,才掀了毡帘入内,借着这档口顺便将话头转说给他听。

宋毅一听,笔端划朱批的动作瞬时一顿。

福禄见他家大爷微皱起了眉头,便知道大爷这是有所不渝,遂小心解释着:“或许是那链子对荷香姑娘极为重要罢,毕竟是父母所赠之物,定是非常爱惜。”

宋毅搁了笔,却是冷笑一声:“不是说当初浸了冷水得了失魂症,又如何记得所谓父母双亲?”

福禄遂闭了嘴,莫敢再言。

话说苏倾这头,跟随着王婆子出了府之后就直奔西市,花了五文钱租赁了辆牛车,然后便催促着赶车的大叔紧赶慢赶的往柳家村而去。

路上,王婆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苏倾说着话,听到苏倾说起当初被救的细节之处,不由长吁短叹:“也亏得遇上柳婆子这般心善的,姑娘才从鬼门关里逃出了一劫。否则,要是遇到那起子心肠硬的,哪里还肯管姑娘的死活?”

回想当初柳妈一路焦急的将她背回去的情形,苏倾也感叹道:“柳妈是个好人,好人理应得到好报的。”

赶车的车把式这时忍不住插话进来:“这位姑娘可真是命大,三月份的河水刚解了冻,可是又冷又冰的,壮实的汉子都守不住那般的寒劲,更何况你个姑娘家?能活过来可不容易,想来姑娘日后是有大福的!”

王婆子乐呵呵道:“你这车把式可了不得,不但赶车赶得好,还会看相哩!不瞒您说,这还真让你说中了,咱们这姑娘马上就要福气临门了呢!”

那车把式忍不住朝后看了眼苏倾,怕冒犯没敢仔细看,只大体瞧着是个体面的姑娘,遂啧啧叹道:“瞧着姑娘这般年轻,竟是个有大造化大福气的人,日后了不得呀!不成想我这牛车今个也能载上个贵人,指不定这遭我也能沾了贵人的福气,将来也有一番大造化呢。”

苏倾如今尤为听不得这般话,脸色遂有几分沉凝,怕王婆子看出端倪,忙话题一转道:“想想当初大难不死,也是冥冥之中有所定数的。难得回去一趟,所以王妈妈,一会子拿了链子之后,我想到河边拜祭一番,谢过阴司放过我一马。”

王婆子有些忌讳这些事的,脸色就带出了几分犹豫来。苏倾见此,遂笑道:“天冷路滑的,王妈妈届时就在柳妈那屋子等着我就罢。索性那河边我以往常去的,也熟悉的很,就几步路的功夫,耽搁不了多久的。”

王婆子还是有些不太放心她自个去,还欲再说,苏倾又忙劝道:“咱家姐姐近几日快要临盆了,这档口您老人家接触这些,怕是不太好的。”

听苏倾这话一说,王婆子遂彻底打消了陪她一块去的念头,因为家里的儿媳妇要临盆了,接触这些个阴司之事也怕过了晦气。

进了柳家村后,苏倾就带着王婆子直奔柳妈的家。

柳妈的两个女儿早几年远嫁了,如今家里就仅剩下柳大叔一人。柳大叔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租赁着宋家的十几亩地,长年累月的在田地里忙活着,也就逢年过节能歇息些时日。大过年的,柳大叔自然在家歇着,见着苏倾回来,倒是好一阵惊诧。

听得苏倾此趟回来的缘由,柳大叔也没耽搁,忙回屋将当初柳妈给收放的那条链子给找了出来,递交给苏倾。

苏倾接过,谢过柳大叔后,就牢牢的将链子攥在手心里。

王婆子只堪堪瞅了眼那条链子,就只瞧了那么一眼,就眼毒的发现那链子的样式新颖别致,做工又极为精致,瞧着那质地貌似也奇怪的很,似金不似金似银不似银,饶是她在老太太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也没瞧见过类似一二的。

苏倾自然瞧见了王婆子那纳罕的神色,可她自然也不会多做解释,只是跟柳大叔大体聊了些柳妈在膳房里的一些事情。之后,住在柳大叔隔壁的柳二叔一家也听见动静赶了过来。柳二婶也就是福豆娘,想要向她打听福豆在府上的情况,苏倾因为还有其他事要办来不及细说,跟柳大叔家里借了几根香后就告辞离去,只留下王婆子与他们细细说道。

苏倾加紧步子一刻不停的往当初落水的溪涧方向赶去,中途也未敢歇息片刻,直待终于见着了溪涧的影子,才从心底长长松了口气。

就是这条溪涧。虽然当初被柳妈救起之后,她已反反复复试验了无数次,依旧还是不能找到回家的契机,可她还想再试一次,万一这次能成功呢?

万一成功了……苏倾眼前不由浮现父母关爱慈祥的面庞,浮现魏子豪含笑的双眸……然后,她又不由得想到她如今这具年轻了十岁的身体。

其实,她真的是不太确定这具身体究竟是不是她的,毕竟时间跨度过大,谁能记得起自己十年前身体是什么样的?更何况她这种身体上没有特殊痣或胎记的,让她如何敢确定?若说此为她本身,奈何穿来之时她所穿的衣服是她平生所未见?若说她不过是借尸还魂,那何以解释这条随她而来的项链?

万一她真的穿回去了,万一穿的是如今这具身体,那么她还是她吗?她的家人,她的爱人,会认得她吗……

会的吧。深吸口气,苏倾缓缓将那条在手心里一直摩挲着的铂金项链戴在颈项上,目光坚定。什么都改变不了她要回去的念头,哪怕她变成了所有人都陌生的人,她依旧要回去!

寒冬凛冽,溪涧上隐约浮着几许浅薄透明的冰,冷风袭来,薄冰之间相互碰触,发出的声音听在旁人耳中只觉得入骨冰凉。

苏倾却恍然未闻。平生不信神不信佛的她,此刻也不管是不是临时抱佛脚了,给老天爷上了柱香磕了个头之后,双手放在胸前紧紧攥着项链上的心形坠子,口中念念有词,闭上眼冲着那溪涧就淌了过去!

不远处的竹林里,两匹黑色鬃毛的高大骏马呼着白色的气,不时打着响喷。而骏马上分别坐着两人,无疑将前头那一幕尽收眼底。

福禄看的胆战心惊,心道这荷香姑娘大抵是疯了罢,好端端这是来的哪出?为了不跟大爷,竟然选择寻死,这一招着实狠,简直是拿鞭子哐哐直抽他加大爷的脸面啊!

再偷偷瞅一眼身旁的大爷,果然面沉如水,嘴角拧着的笑令人心头发颤。福禄忙低了头莫敢再看,此刻他也摸不透他加爷是个什么心思,却也不能默不作声,只得硬着头皮小声建议道:“要不,小的去将荷香姑娘给劝回来?”

宋毅眼睛冷冷的盯着和中央的女人,沉寂了片刻,方声音发寒道:“既然她宁愿死,那就成全了她。”

福禄身体微不可查的抖了下,然后就愈发的垂低了头,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苏倾在冰冷的河水中冻得直打哆嗦。堪堪等了一刻钟左右,还是不见这溪水有什么变化,她心底有几分下沉,难不成这次还是如以往般无疾而终?

事已至此,她哪里还肯甘心,唯恐是她站的位置不对,她又艰难的挪动着脚底往别处淌了过去,闭了眼又感受了片刻左右。可直待她双腿都渐渐冻得麻木了,还是依旧没有感受到溪水有丝毫的变化。

“天上神佛,拜托了拜托了,求求你们了,保佑我……”苏倾双手合十,闭了眼睛千恳万求,甚至默默祷告,只要她能回去,就甘愿将所有身家全部捐献各大神庙佛庙,只要她能回去!

如此也不知祷告了多少遍,也不知天上神佛是听到了还是未听到,反正她周身的溪水依旧没有翻腾半丝的意向。此时此刻,她在河里已经浸泡了小半个时辰,大半个身子依旧麻木,甚至连唇瓣都已冻僵的难以再蠕动祷告。

苏倾已经近乎绝望,心中暗恨,她自诩为人还算正直,从未做过半分伤天害理之事,为何老天独独将她弄来这异乡为客!既然有本事将她弄来,为何就没本事将她送回去?

不知是冷的还是恨的,苏倾浑身直泛哆嗦,整张脸也如白纸,看的不像人色。尤其是一阵冷风吹来,她整个人就摇摇欲坠的,眼看就支撑不住,怕是过不得一会便要整个人一头栽入水中。

恰在此刻,苏倾精神猛然一睁!她闭上眼仔细感受了一下,不是错觉,她感受到了,感受到了当初穿越之时,这溪涧水流中那宛若漩涡的状态!

上苍到底还是怜悯她的。

苏倾喜极而泣。双手紧紧攥着坠子,她双眼紧盯着开始有些围着她周身缓缓流动的水流,心中的欢喜简直要突破天际!正是这种状态,正是这种状态!当初在景区溪涧玩耍时,她还当时寻常,直待这环绕周身的水流越来越快,直至形成飞快旋转的漩涡时,她想脱身却为时已晚,醒来已经是在这陌生的时空之中。如今这熟悉的场景再现,焉能不令她喜极而泣?

苏倾唇瓣无声蠕动,感谢上苍的垂怜,待她归去之时,定会信守承诺,将全部身家如数奉捐!

正在苏倾万分激动的感受着水流旋转的感觉时,猛然,斜剌一只手强有力的将她胳膊牢牢攫住,然后那犹如噩梦般的声音轰然在她耳畔响起:“没爷的准许,你就是死也休想!”

第24章 总督府

苏倾只觉得自己脑中的一根线,噌的声,就断了。脑海中反复就一个念头,回家回家回家!

苏倾这冷不丁疯了似的扑腾让宋毅猝不及防,饶是他前头已用力攥住了她,却还是让她挣脱了去。眼见她扑腾着就要往水里深处去,宋毅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淌着水过去拦腰一把抱住,却见她犹如被鬼缠一般,竟尖叫着扑腾的愈发厉害,他不由对着岸上怒喝一声:“过去把马牵过来!”

福禄忙应了声,赶紧的快跑到拴马的竹林处,解了马迅速的牵到了河边。

苏倾感到背后的人抱着她不由分说的要往岸上拖,简直是又惊又恐,回家那千载难逢的机遇啊,她不要断送在这一刻,绝不能!

她愈发反抗的凶狠,可腹部紧锁着的手臂犹如千钧铁臂,死死揽着她不为所动的将她渐渐带离了河水。亲眼见着那旋转的漩涡越来越淡,苏倾忍不住伸手冲那漩涡的方向抓去,声嘶力竭的失声痛哭:“那是我的家啊!我得回去啊!”

宋毅终于将挣扎不休的她给弄上了岸边。喘了口气粗气,他忍怒看着还在兀自挣扎哭闹的女人,冷笑着:“家?既然你已卖身宋府,你生是宋府的人,死也得死在宋府!你以为你还能回哪去?”

苏倾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是嘴里一个劲喊着要回家,宋毅也知道这会她大概神志不清,跟她计较也计较不来,平白惹了自己恼火。想着直待回去之后,再如何收拾她一番。

一个手斩将她劈晕,宋毅拿黑色貂皮氅衣将她从头到脚裹了起来,扔上了马背之后,随即他也翻身上马。将她紧紧裹在胸间,他冷冷道了声回府,便扬起马鞭狠狠一抽马腹,骏马嘶鸣一声就朝着苏州府城内的方向扬蹄而去。

等苏倾再次恢复了意识时,她的眼前却是一片黑暗,整个人无力的蜷缩在一方狭小的空间中,隐约觉得似乎是被人拿着皮料大氅兜头盖住。耳畔不时传来的哒哒马蹄声,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惊觉到,自己正处在颠簸的马背上。

苏倾大惊失色,想要挣脱这方束缚,却手脚酸软无力,张了张嘴想要出口质问,可不想甫一试着发出声音,喉间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倒抽口了冷气。

宋毅敏锐察觉到身前人的动作,不由冷冷一笑,前头那番张牙舞爪嘶声力竭的疯魔样,若是这刻还能照常蹦跶半分,那才是真的见鬼了。

一阵凛冽寒风扫过,宋毅只觉得脖间隐隐作痛,伸手一摸,清晰的抓痕触感令他的脸色愈发的难看。想到那刻她发了疯似的不管不顾的要往河里深处钻,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狠厉模样,宋毅心头的那种无名之火就噌噌的往上直冒,压都压不住!活了这般年头,还是头一次让女人嫌弃如斯,简直是生平耻辱!

福禄在后面夹紧马腹直追,眼见着前面的大爷风驰电掣的越行越远,却是望着与宋府截然相反的方向,不由心中焦急,愈发的想要策马疾追上前去提醒他加大爷。随即,他便后知后觉的反应到,大爷所去的方向正是总督府的方向,想来大爷并非是怒火攻心下迷失了路,而是有意不打宋府而去。

福禄拍了下脑门,心道自个今儿莫不是傻了,这苏州府城是大爷土生土长的地,大爷还能迷了路不成?真是瞎操心。不过既然大爷今个去了总督衙门府,也不知还回不回宋府上,他还是去宋府上走上一遭,秉了老太太,也省的老太太他们平白担了心。

不提福禄如何去那宋府上报信,且说苏倾这里,正当她被人挟裹在奔腾的马背上,被颠簸的七荤八素几欲昏厥之时,终于听得马声嘶鸣,悠悠来回转了两三圈后,那颠簸劲方停了下来。

然后苏倾就被人拦腰抱下了马背,因为黑貂皮大氅兜头裹着,她也看不清是何处何地,加之前头在浸了太长时间冷水,整个人昏昏沉沉,唯一能感知的就是每隔几步隐约传来下人的请安问好声。

也不知她最后被人带到了何处,等罩着她的黑貂皮大氅终于从她周身拿开,而她的眼前终于再次有了清晰的视线时,她却见到两个丫鬟正在解她的衣裳,而一旁的宋毅却环胸在旁冷冷看着她。

苏倾双目微赤,浑身发抖,若不是此刻无力,她定当扑上去与其拼命!只要一想到正是眼前这人害的她功亏一篑,她就恨得切齿。明明她与他素日无半分冤仇,他却屡屡将她逼入绝境,如斯可恨。更遑论此刻他毫不顾忌,逼她□□于他面前沐浴,色心昭然若揭,当真可耻!

宋毅嘴角噙着冷笑,就这么毫无顾忌的将目光不时在浴桶中扫视着,待对上苏倾那怒恨之极却又无力之极的目色,不由觉得这样极致反差的眸色极为潋滟,尤其是附上她此刻柔弱无骨瘫软浴桶的娇怜模样,愈发的想要让人上前好生蹂/躏一番。

宋毅眯了眯眼,将愈发深沉的眸光遮掩了几许,盯着苏倾那张被热气熏的微红的脸庞,出口的语气却刻意冷了三分:“即便是想死,那得爷的准许。今日爷索性撂下话,你这条命自此刻起便由爷拿捏着,容不得你恣意半分。若日后再敢起这等子荒谬念头,那起子唆使你之人,爷也不会留半分情面,一并给送上了路去。”

苏倾心里冷笑,也是,对待她这种软硬不吃要命一条的人,唯有拿捏她身边的人,才可能抓住她的几分软肋。

见她闭眸撇脸,一副不欲与君多言的态度,宋毅也不觉得怒,这种态度也是在他意料之中,毕竟一个宁愿死也不愿跟了他的女人,岂是他区区几句威胁就能软下身段屈就?不过这样的女子倒是激起了他身为男人的征服感,他还真不信了,就这么个卑若微草的女子,竟看不上他堂堂二品总督?

之后,宋毅丢下一句只要她能想通少不了她富贵之类的话便离开了。这点倒是令苏倾大感意外,毕竟今天他这副架势,给她传达的感觉就是要对她下达最后的通牒,而那一番威胁利诱难道不是为了今个一逞兽/欲而准备?

不过宋毅的离开无疑让苏倾松了口气,甭管这个男人到底存着什么样的目的,可能让她躲过一时是一时,这样片刻的喘息对如今的她来说是难能可贵的。

让宋毅留下来伺候她的两个小丫头名唤彩玉和彩霞,是不久前刚被买进府上的,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十四五岁,可力气却不小,从浴桶里抱起苏倾宛如无物,轻飘飘的就给抱上了厢房里间的床上。

可能是因着不知苏倾脾性,两人也不敢多言,喂了苏倾汤药之后,便扶着她躺下。之后又给她被褥里头塞好汤婆子,替她掖好被角之后,两人便轻手轻脚的拿了杌子,坐在床前守着火盆。

吃了汤药之后苏倾便昏昏沉沉的睡下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待身上狠狠出了些汗,方从昏沉中醒了过来,觉得身体也舒泰了不少,就是浑身黏腻的难受。

苏倾挣扎起身的动静惊起了床前的两人。彩玉和彩霞赶紧起身,到床前将苏倾扶起,带些忐忑道:“姑娘,可是咱们将你给吵醒了?”

苏倾摇摇头:“是我睡足了,便醒了。什么时候了?”

彩玉道:“回姑娘的话,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苏倾还是觉得身体多少有些乏力,遂半倚着靠枕,缓了缓,看向他们二人:“你们叫什么名字?”

彩玉忙回道:“奴婢名唤彩玉,这位是奴婢的妹妹,名唤彩霞。奴婢二人是大人特意分配到这,来照看姑娘的。”

提到那人,苏倾心头顿时郁结,脸上却未带出半分,只是接着问道:“这是哪里?”

依旧是彩玉回道:“这里是总督衙门府邸。”

苏倾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彩玉轻声询问:“姑娘大半日未进食了,想必这会身子虚的很,待会传膳可好?还有,前头您进了些汤药刚去了寒气,不易食过于油腻之物,所以奴婢便让人给您做些清淡的膳食,您看如何?”

苏倾依旧是点点头。

得了令,彩玉去传膳去了,却留下了那名叫彩霞的丫鬟依旧守在她的床边。见此,苏倾垂了眸掩了其中的冷笑,想必是那宋毅嘱咐,要时刻盯紧了她防止她做寻死之事吧。可他又哪里知晓,她比谁都惜自己的命,因为不找到回家的路不回去再见一面自己的双亲爱人,她即便是死又焉能瞑目?

既然那条溪涧出现了一次回去的契机,那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她会比任何人都爱惜她自己的这条命,直待等到回家的契机。

第25章 旧人来

翌日清晨,待苏倾清醒之后,彩玉彩霞便收拢了床帏伺候她起身。甫一坐起来,彩玉便拍拍手,随即在外间候着的几个丫头婆子便掀了毡帘鱼贯而入,或手捧金钗珠钏,或彩绣锦裙,或烟罗绸衣,或掐金绣袜等,立在苏倾的床边恭敬的等候吩咐。又有手捧水盆、香珠、罗帕、拂尘等盥洗用具的丫头婆子们立于另一侧,也是躬身垂头,静候吩咐。

苏倾深吸口气,被褥下的手指不由蜷缩收紧。这般的架势,还有这些个明显不符合她身份的绫罗锦衣、金钗朱钏,宋毅如今便要强加于她身,是迫不及待的要她认命吧。

彩玉察觉到苏倾脸色有异,遂带着小心建议道:“姑娘,天色不早了,可让咱们伺候您梳洗?”

苏倾闻言看了她一眼,见彩玉拘谨小心的模样,便垂眸敛了神色,轻声说道:“不必了。你让他们将盥洗用具搁下,我自个梳洗便是。”

彩玉彩霞慌张对视一眼,下一刻却双双噗通一声跪在了苏倾床边:“姑娘,可是咱们有哪些地方伺候的不周?若是哪里不好,惹到了姑娘,您打骂都使得!还望姑娘莫要赶奴婢走,奴婢给您磕头了,求求您了姑娘——”

她们二人毫无征兆的一跪,倒是先让苏倾惊了下,随即便皱了眉,俯了身子去拉她们二人,恼道:“这是做什么!起来!”

彩玉和彩霞挣扎着不起,只是哭求:“求姑娘可怜可怜奴婢罢,您要是用不着咱们,奴婢姐妹二人就要被大人给发卖出去。奴婢姐们两个好不容易有了一席容身之处,实在不想被发卖出府,望姑娘可怜可怜奴婢二人,给咱们一个伺候您的机会吧——”

苏倾伸出的手顿时僵住。

她默默的看着在她面前磕头哭求的姊妹两人,心中一时冷一时怜一时悲,许久,终究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罢了,起来帮我洗漱更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