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屋檐下

在大堂和仪门之间的甬道上,有一座高约五米的石亭。造型古朴的石亭中,一只形似石龟的赑屃成负重着地形态而卧。头微翘,嘴略张,尾下垂,栩栩如生,背上中间有榫穴,用以安装石碑。

石碑上镌刻十六字《官箴》——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原来此石碑正是戒石碑,与苏州府衙门里的如出一辙。

此刻督府的戒石碑下哭声不绝,有戚有哀亦有悲。

苏倾无助的倒伏在石亭的赑屃上,捂着脸哭的不能自己。此时此刻她便如同失了庇护的雏鸟,没有任何反抗的筹码,只能任背后的人将她折成任何屈辱的姿势,肆意把玩。亦如宋毅说的要折了她的风骨,她仅存的所有自尊,自信,自傲,自爱……她所有的风骨,于这一刻,于这光天化日的折辱中,近乎荡然无存。

“谁给你的胆子敢直呼爷的名讳!”

“谁又给你的胆子敢背叛爷?”

“还妄想做宋家大小姐的陪嫁丫头?”

“呵,你配吗?”

伴随着愈发剧烈的动作,是身后男人一声冷过一声,一声寒过一声的质问。句句敲击骨髓,字字鞭笞灵魂。身体的磋磨她尚可以忍受,可精神的折辱却令她哀毁骨立。

如果宋毅的目的是强行抹了她自尊,折断她风骨,苏倾想,他的目的就快达到了。

宋毅还在冷笑:“捂脸作甚?”说着便毫不留情的掰开她死命捂脸的双手,反剪于身后:“爷既要你认清现状,那你便休想自欺欺人。便是哭,也给爷睁开眼,清醒的哭!”沉厉的说完,令一手便拉过她肩背,略一用力逼她向后半仰了身子。

苏倾便只能隔着泪幕,直面属于她的修罗场。

纵是他们隔得远,纵是他们垂首躬身,纵是他们背对而立,纵是他们之间没有丝毫交流,没有接头接耳,没有窃窃私语,没有指指点点……可苏倾知道,在宋毅在光天化日的室外天地撕裂她衣裳的那刻起,她整个人便已被牢牢钉上了耻辱柱,就算他们既瞎且聋,也能从这修罗场的染血柱上,看见她的羞耻,听见她的狼狈。

苏倾心底的防线开始层层崩塌。

但她却没有尖叫,没有怒骂,只是一味的哭着,哭的肝肠寸断,哭的日月同悲。

她不骂了,她不喊了,她也不……抵抗了。

从来到这个封建社会,从来没有哪一刻,哪一时,如同此刻,如同此时般,令她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她所处的地方是敲骨吸髓的吃人社会。

是她的错,她怎么敢妄想在这等级分明的封建社会里,铁骨铮铮的挣出个势均力敌来?她不过是个连侍妾都算不上的泄欲工具,有什么筹码跟权力在握的特权阶级对抗?

别说对抗,于他们而言,哪怕有丝毫丁点诸如此类的想法,都是十恶不赦。因为她的阶级不允许,她的性别不允许。

出身卑贱的女子,生在这个社会就是场灾难。

连受后世人景仰的大文豪苏轼,都贵畜贱人拿小妾来换马,她还敢妄想什么呢?

只要还在这个社会一日,只要还在总督府衙一日,只要她还是奴籍身份一日……她便是卑贱之人。

不,应该算不上人,是个连个贵点畜生都比不过的物件。

哀哀的哭声令宋毅有些心烦意乱。

他以为她那般执拗固执的人,怕是不易就此屈服,少不得会破口大骂,或会拼死反抗一番……却没想到,他似乎是失算了。

她只这般哭着,既悲且怜,仿佛哭尽半生苍凉。

她的脸颊贴着石碑,明明那石碑又冷又硬,可她却浑然不察,那般依赖的贴靠着,仿佛是倚着唯一的依靠。

此刻看她,犹如一只无枝可栖的雏鸟,那般的孤苦无依。

压下心底的些许烦躁,宋毅沉着脸,掌心按着她肩背继续此间惩罚。既然要给她教训,便没有中止的道理。

待此间事了,宋毅从她身上起身,面无表情的整理着身上凌乱的衣物,系扣束带。

苏倾委顿于地,蜷缩在碑托旁,衣不附体,钗斜鬓乱,浑身发颤。

宋毅扫她一眼,沉肃的目光划过那蜷缩的微弯的脊骨时,有瞬间的停顿。顷刻后他便转身下了石亭,拂袖大步而去。

不多时,两个粗使婆子端了衣物匆匆过来,给苏倾大概拾掇一番后,又替她穿戴齐整。

又过了会,一顶小巧的软轿停靠在石亭前。

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搀扶着苏倾上了轿。

入夜,宋毅问了下那厢的情况。

福禄不敢含糊,忙事无巨细的将那厢的情况一一道来。

听得她似乎受不住刺激,回去后又哭又笑,宋毅不由皱了眉。

“爷莫过担心,听得她院里奴婢说,早些一会就哭累了躺下了,想来应该是无碍了。”

宋毅沉眸扫过他:“区区一贱婢耳,何值当爷费心?”不等那福禄惊惶出口请罪,又沉声喝叱:“下去。”

福禄忙躬身退下。

一脸五日,宋毅都未踏足后院。

在督府众人都在纷纷猜测,后院里那位作天作地的荷香姑娘是不是就此失宠了时,第六日,他们却惊见大人踏着夜色再次走进了她的院子。

当真是盛宠不衰啊。众人无不艳羡。

又有几些嫉羡眼红的,暗下恶意腹诽着,明明已让大人恶了的只怕翻不得身的人物,转眼这会却又让大人回心转意了,也不知是不是用了何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是不是用了何种手段宋毅不知,他能够感知的就是今夜的她与以往不一样了。

他本以为他今日过来,便是她那厢不再敢张牙舞爪的与他当面对抗,也少不了撂下的几分冷脸子来的,再或者是床第间不让他快活硬要做出副不死不活的模样。

可他却统统都猜错了。

今夜的她,像个奴婢了。

宋毅琢磨了好长时间‘像’这个字。的确,以往的她虽自称奴婢,可言行举止姿态,又哪处像个奴婢?饶是旁人如何看她,她皆不管不顾,只秉持着心底的自尊自傲,孤傲自重的犹如只翱翔九天的大雁,不,孤雁。

可现在的她却真的像个奴婢了。

现在见着他,不但低眉顺眼的肯过来跪下给他行礼了,而且这床笫间也颇为识趣了,犹如换了个人般。

侧眸看了眼缠在他颈项间纤细柔软的胳膊,宋毅挑了挑眉,以往这双胳膊可不是搁这的,却是雷打不动的垂在她自个身侧,然后曲着那细弱的手指死命抠着身下被褥,仿佛在受着极大的羞辱。而不是像此刻般,主动缠上他的颈子,颇为顺从的迎合讨好他。

是被此前他那厢惩戒吓破了胆,就此屈服顺从,还是她另打着什么主意?

宋毅抬手握住她柔软的臂往他颈后靠了靠,令她缠紧了些,之后便就俯了身,对着那软糯的唇瓣就亲了上去。

感到那厢微微僵了身子后,便又慢慢放软,颇有些笨拙的迎合着他,宋毅便在心底笑了声。无论打什么主意亦不打紧,左右她也翻不起多大的水花。倒是这伏低做小的小模样……还真是令他颇为享受。

事毕,宋毅有些心满意足的起了身。

却在欲下榻之际,他的衣摆被一双细弱的手给轻轻扯了住。

动作一顿。宋毅侧脸以目询问。

床榻的人气息未稳。她双手抓着他衣摆,蠕动着娇润的唇瓣,声音带着弱弱的恳求:“大人……可否允奴婢,日后能随意进出督府?”

宋毅盯着她那双清润的眸子,目光渐渐转为锐利:“去哪?又跳河寻死去?”

“不是的大人。”她坦承的看向他,耐心解释道:“并非大人想的那般。其实奴婢只是想试着寻回些往昔记忆,毕竟奴婢当日是在那处落的难。奴婢想着父母双全养着奴婢一场,可奴婢落了遭水却将过往忘了一干二净,每每思及,痛彻心扉。”

她翦水眸子渐渐泛上泪花:“求大人开开恩罢。若您不信,大可遣个小厮奴婢跟随着奴婢。奴婢不求别的,只要每每能在水中站会就成。”

宋毅盯视着她好一会,然后猛一扯衣摆起身,立在床榻前冷笑了声:“原来是有求于爷。可你之前每每与爷较劲,如今爷又为何要遂了你意?”

苏倾的眸光黯淡了下来。

宋毅扫她一眼,便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接下来一段时日,宋毅几乎夜夜过来。

苏倾也夜夜低眉顺眼的迎合,只是每回此厢事了,她总要向他问上一句,能否允她自由出入督府。

刚开始几日,宋毅要么冷笑,要么断然拒绝,可渐渐的,随着时间久了,他拒绝的便不是那般断然了。

偶尔几次,甚至还有些松口的迹象。

第45章 莫苛待

时光总在人不经意间翻开新的篇章,三月桃芳意早仿佛还是昨日光景,转眼间便到了四月江南白苎催换衣的时候。

宋府寿春厅。

因着近些时日公务繁重,宋毅实在忙的脱不开身,索性就遣了人来宋府秉了老太太,说是接下来连着几日他都不来府上用膳了,让老太太他们不必再准备他的膳食,直待他忙完这阵子再说。

老太太自然应允。

担心他熬坏了身子,老太太便让身边的王婆子去了库房一趟,备上各类珍贵补品,让前来报信的人一并带回督府。并令来人回去之后定要告知督府膳房管事的,每日都要熬上些补物,务必嘱咐他们家大人吃下。

来人自是将老太太的命令奉为圭臬,无不恭谨应下。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因着宋毅缺席,偌大的饭桌上便只剩下老太太和宝珠两人四目相对。

这日午膳,宝珠持着牙著慢腾腾的夹着菜,瞧着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老太太也自不必说,岁数越大就越喜欢热热闹闹的场景,可宋府本就人丁稀少,往日里有她大儿陪着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这会那厢突然不过来了,剩下她跟宝珠孤零零的面对着一桌子的膳食,瞧着未免忒凄凉了些。

两人便也没吃上几口就令人撤了桌。

饭桌刚撤下,便有丫鬟婆子小心端着些零嘴小吃以及时令瓜果上来,依次在小案几上摆上。

老太太瞧对面宝珠一副恹恹的模样,便道:“你若是觉得在家待着无趣了,就带着些丫鬟婆子们出去转转,哪个也没拘着你不是?便是去茶楼听戏也好,去胭脂铺子买些脂粉也罢,随便你去哪散心,可别再在我跟前垂头丧气的,活像个被揪秃了尾巴的大孔雀。”

不远处候着的王婆子冬雪等下人不由垂头,皆忍着笑意。

宝珠羞恼的瞪了老太太一眼,噘着嘴不依道:“干嘛呢老太太,人家又没招惹您,作甚这般打趣?再这般,人家可要生气了。”

老太太撩着眼皮睨她一眼:“你还好意思生气,你怎么不说你娘这把老骨头,前些日子差点被你这个蠢丫头给气得散架?”

宝珠捂着耳朵急了:“老太太您怎么又提这茬了?不是说好不再提了嘛。您都快骂了我八百回了,耳朵都要长茧子了去!”

那日宝珠从督府归来后,压根不用她亲自交代,自有护送她回来的福禄,一五一十的向老太太秉明了一切。

老太太当时气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若不是顾忌旁人在场,只恨不得能狠狠拧了宝珠的耳朵,好好的教训一场。

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丫头!

这蠢丫头也不打听打听,哪家的妹子会冒然插手自己大哥房里的事?也亏得他们兄妹素日感情深厚,若换做旁的淡薄些的,岂不是要因此生出几分芥蒂?更何况她那番蠢事只是为了个区区贱婢,单是想想她那蠢劲,就令人收不住的火大。

老太太狠狠剜了宝珠一眼:“也幸亏你大哥尚未娶妻,他后院尚且没个女主子。否则你一个小姑子,不打招呼的就冒冒失失插手你大哥后院的事,说不好听了简直就是不将她这个大嫂当回事,不异于是拿铁盆哐哐直打她的脸面!她若是不记恨上你,那才怪。”

宝珠恼道:“记恨就记恨,谁稀罕!”

老太太凌空戳着她脑门,简直是恨铁不成钢:“你个榆木脑袋!你不用不听娘的劝,要真等有那么一日了,你作到让你大哥跟你离了心了,便是你悔的哭死也来不及了。”

宝珠气得直跺脚:“老太太!您再说我可真的要生气了!”宝珠红着眼睛委屈的快要哭了:“我也没做什么呀,我就是瞧着荷香挺可怜的,想着反正大哥不喜欢她,待她不好,还苛责她,所以……”

“如何不好,如何苛刻?短了她吃的?还是短了她穿的?珍馐佳肴,绫罗绸缎的伺候着,白白送她一场富贵锦绣前程,她还待如何?”老太太只恨不得能砸开那脑袋瓜看看,里头是不是装的一团浆糊:“再说她如何又该着你何事?她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宝珠觉得老太太好像说得对,可心里还是觉得不太得劲。自打那日从她大哥府上回来,大概也有一个来月光景了,这期间她没敢再去过大哥的府邸,也没敢打听荷香是不是受了大哥的惩戒。倒不是因为对一个区区奴婢觉得心有亏欠,只是觉得自己一个主子,答应了奴婢的事却没做到,临终了自己先跑了留下了那奴婢还不知结果怎么样了,每每这般一想,心里总觉得挺不自在。

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老太太哼了声,转过脸看向不远处的王婆子:“隔日你带着宝珠去督府走上一遭,让这个榆木脑袋看看,人家那厢是不是过得锦衣玉食,可是用她这个蠢丫头来解救?”

王婆子赶忙应了。

宝珠拧了身子哼了声,可到底没有出口拒绝。

隔日,宋府小巧华贵的软轿就进了督府大门。宋毅埋首在公务中无法脱身,大概嘱咐了福禄几句,就让福禄招待陪同去了。

软轿从正堂径直到了督府后院。然后在一处不甚显眼的小院前停靠了下来。

宝珠下了软轿,由王婆子扶着进了院。

福禄在前面引着路,心里不是没有几分担忧的,饶是那荷香姑娘这一月来瞧着安分了许多,可架不住有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宝珠小姐在啊。这万一宝珠小姐又起了什么新兴的念头,而那厢偏又再次昏了头……

福禄抹了把额头。但愿那厢已经长了记性,不再犯昏罢。

进了屋,宝珠一眼便发现这屋子与上次来时大不相同。

先是一进门就看到那夺人眼目的深海红珊瑚盆景。盆景呈火树形状,色泽红艳,形态自然,瞧着就十分华贵。下方配以景泰蓝的花盆,盆身纹饰精美,映衬得红珊瑚更加灿烂夺目。

再往稍侧边一瞧,较之前多了个十锦格架。格架以珍贵的上好花梨木打造,雕饰以精美的纹路,格子上摆放了各种珍奇古玩,甚至还有一两样西洋物件,也算应有尽有。

宝珠打量的间隙,苏倾已闻声从里屋出来,低眉垂首至她两步远处,跪下行礼。

宝珠的目光在那尚且晃动的,用颗颗大小均匀、色泽盈润、质地上乘的粉色珍珠串起来的珠帘上打量了会,然后抿紧唇看了眼跪在地上打扮的珠围翠绕的人。

宝珠不知为何心里生了些闷气,也不叫她起来,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打苏倾跟前走过,气哄哄的撩了珠帘就进了里屋。

身后跟着的王婆子拿眼斜睨了苏倾一眼,不屑的哼了声,然后就随着宝珠进了里屋。

苏倾起了身,亦跟随着进了屋。

宝珠坐在案前抓了个青枣放进嘴里咬了口,然后皱了眉呸的声吐了出来,随手将手里枣子朝着苏倾所在的方向一扔,恼怒道:“什么破东西,这般难吃!”

苏倾便在当处停住,垂首敛眸。

宝珠瞪着眼儿,看了苏倾好一会,才伸手指着她道:“若是本小姐现在要带你离开,你可还愿意?”

王婆子吃惊的瞪大了眼,而屋门处候着的福禄则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苏倾连犹豫都未曾有过半丝,当即低声道:“大小姐万万使不得。当日是奴婢不识好歹,辜负了大人的一片宠爱,也牵连着小姐为奴婢受累。如今奴婢已经幡然悔悟,万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富贵日子,不敢再起那等子大逆不道的心思。”

宝珠瞪了她一会,又道:“你不怕我大哥苛待你了?”

王婆子唬的脸都白了,若不是顾忌尊卑,只恨不得能过去悟了这宝珠小姐的嘴。

苏倾诚惶诚恐:“大小姐哪里的话,大人待奴婢恩重如山,哪里有半分苛待?大小姐指的可是之前奴婢受的惩戒?大小姐是误会了,是奴婢犯错在先,便是受了些惩戒亦是应当。大人不嫌奴婢愚钝还愿意给奴婢机会伺候着,奴婢心存感激都来不及,哪里会有其他大逆不道的想法?”

宝珠忍不住又环顾了屋内一周,只见入目之处,无不焕然一新,无不精致华贵,可见真如她所说,大哥没有半分亏待她。

“亏得我还想着你是不是在受罪来着。本还可怜着你,想着劝你好好伺候着我大哥,趁着这两年大哥不会娶亲,可以争取做个侍妾,到时候也算熬出了头……”宝珠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便猛地住了嘴。

待见那厢依旧低眉顺眼的似没听懂般没有什么反应,宝珠便松口气,却也没什么好气的瞪了她一眼道:“算了,哪里还用的着我劝什么,瞧瞧如今你也过成半个主子模样了。你以后,好自为之罢!”

说完,蹭了下起身,蹬蹬蹬踩着地,一把抓着珠帘撩开,头也不回的此间。

今后,她再也不要过来了!

王婆子不阴不阳的丢了句:“好自为之罢,荷香姑娘。”然后就小步追着他们的宝珠小姐。

福禄好生松了口气,亦转身追了过去。

入夜,宋毅踏进了这方小院。

大红色的床帐晃荡的犹如潮涌,激荡起伏,剧烈跌宕,一波尚未平息,一波侵袭已至。

宋毅承认,今个床笫之间他孟浪了。

也怪这连日来进补的次数过多,就让他有些气血翻涌,偏的她还小日子到了,一连五六日的功夫摸不上她的身。如今好不容易待她小日子没的利落了,他焉能忍得住?

一进来就按住她推进了床榻,酣畅淋漓的连要了两回。本来打算就此放过,可临去前见她双手揪住他衣摆,甚是可怜的模样,到底还是没忍住再次翻身上榻。

不过这一回,她似乎是真的受不住了。

“大人……饶了奴婢罢……”苏倾无意识的重复着这句,这一夜她都不知究竟说过多少遍,至此刻再说时,吐出的每个字都轻的如飘絮,飘的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瞧她难受模样,宋毅难得软了几分心肠,稍微放缓了些力度。

抬手抚了抚她濡湿的鬓发,他看她嫩生生的脸庞满是细汗,似乎是承受的艰难,此刻瓷白的脸庞失了几分颜色,眼角眉梢均落满了倦意。

便是这般难受,偏她还下意识的去艰难的迎合他,宋毅这般看着,心底竟生出几许怜意来,尤其见她长长的眉睫颤抖的合着,偶尔几次可能因着痛而沁出了泪珠,可转而又被她用力眨掉做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知怎么,倒是有些不是滋味来。

这一回,他草草事了。

起身时,饶是她几乎无甚意识,可双手依旧攥着他的衣摆。

这般盯了会那双细弱无骨的手,宋毅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宋毅抬手抚了抚她眉眼:“爷便应了你便是。”

竟日,宋毅便令福禄带人出了府。

一道前去的还有她院里的两个奴婢,以及他特意拨下两个护院。

坐在车辕上赶着马车的福禄,自打出府那刻起就甚是谨慎小心,饶是知道马车里头还有两个奴婢紧紧看着,断不会出什么乱子,可万一呢?

他们爷近来正是公务繁重之际,少不得有许多事需要他这个奴才去跑腿的,这忙碌档口却派遣他单单来跑这趟差,还不是不放心那厢,唯恐她趁机作妖?他可没忘当初那厢不管不顾直往河心里冲的疯魔劲,想来他们爷也没忘。

虽此刻尚未至那条河处,可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啊,万一她那厢一时脑袋发热又犯了糊涂,也不管那河心不河心的,一个冲劲上来跳了马车怎么办?

这有个万一人要给跳没了……呵,他们爷可不是特意让他过来给整出个万一的。

第46章 梅雨天

马车驶过柳家村的时候,还在村子里引发了一阵不小的轰动,毕竟他们这小小村落虽谈不上人烟稀少,可地处偏僻且又不挨着官道,便就常年难见个生面孔来。如今惊见这驾马车来的一行人,马匹膘肥体壮,马车车厢雕梁画栋,瞧着就是哪家的贵人出行,哪里能不稀奇?

虽见不着那华贵的马车里坐着何等模样的贵人,可单看随护在车厢左右的两个护院,穿着劲装骑着大马威势凛凛,一手握缰绳一手按腰间跨刀不好惹的模样,就知道定是出自大户人家。

直待马车进了河岸处的那片林子,村民们方敢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堆,对着马车消失的地方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马车在河岸处停了下来。

“荷香姑娘,到地儿了。”福禄说道。

松了缰绳跳下马车,福禄忙搬出脚踏于地上放好后,接着就靠前探身颇为恭谨的打开了车帷。

苏倾微弯了身子出了车厢,由彩玉彩霞她们扶着,踩着脚踏,下了马车。

四月的风温暖潮湿,迎面吹来,卷起了几缕鬓角碎发时而抚过她脸颊,时而吹拂她眉目。

苏倾忍不住抬手在眉梢眼角拂了拂。

福禄一直在暗暗观察,此刻瞧她饶是到了此地,似乎情绪也无异样,面上也安然如故的瞧着甚是平和,遂微微放宽了心。

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掏出一捆细绳,福禄将其中一端朝苏倾的方向递去,躬身敛目:“荷香姑娘,且要先委屈着您这厢了。”

苏倾只往那细绳上扫过一眼,便颔首应了,无甚异议。

彩玉忙上前接过绳子一端,跟彩霞一起仔细将细绳绑在她们姑娘腰间。细绳是由青麻做的,看似纤细却甚是坚韧,其表面则用柔软光滑的素软缎,从头到尾细细缠了几层,握在手上倒也不剌手,想来绑在她们姑娘腰间应不会太勒的慌。

绑好后,福禄握住细绳另一端,缠了手掌心几道后,说了句姑娘请吧,便转过了身去。

其他两位护院一并转了身。

苏倾也转了身,紧握掌心之物,下了水。

与她一同下去的,还有一左一右的两位奴婢。

四月的河水,虽不冰寒,却也微凉。

刚一下水,彩玉彩霞二人便齐齐打了个激灵,可待见身旁的姑娘恍若未觉,从容坚定的朝着河心的方向径直而去,便只能忍着不适,亦赶紧蹚水跟上。

福禄低头看了眼搭着的细绳,见其一圈圈的被那厢带过去,眼见着着五丈来长的绳子便要被扯直了去,不由出声提醒道:“荷香姑娘,已经足够远了。”

苏倾身子顿了下,便慢慢收了水下本已抬起的右脚。

见她们姑娘终于肯停下来,彩玉彩霞二人无不长长松了口气。此时水位已至她们胸口处,若再往前走,可就要湮没了头去。

这时候的河水不算湍急,水浪也不多,因而便是水没过胸口,人于其中也勉强站得住。

苏倾立在河中,双手于河水下交叉而握。而后缓缓闭了眸子,面朝河心的方位。

她们姑娘在想什么呢?彩玉彩霞不知道。她们隐约能感知的便是,此时的姑娘仿佛像极了大昭寺里佛前的善男信女,虔敬,虔诚。

河里头的人在那杵着,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福禄在岸边握紧了绳子,心里头却不是不嘀咕的。督府里好端端的锦衣玉食的日子不享,非得要死要活的来这河里受苦受累,也不知是图的什么。

大概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福禄抬头看了看日头,这会子约莫巳时是三刻的时候了。便轻咳了下,出声道:“荷香姑娘,爷说了,您每次下水可不得超过半个时辰。今个的时候到了,还请您这厢上来罢。”

河水中立着的人依旧闭眸而立,似没什么反应。

彩玉担忧的唤了声:“姑娘?”

福禄皱了眉,手掌悄然用力将绳子攥紧了些。

苏倾睁了眼。深深看了眼河心的方向后,她动了下微僵的身子,便慢慢转过身,朝着河岸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在场所有人皆松了口气。

听得蹚水的声音越来越近,福禄打了个手势,其他两护卫忙走得远些。

福禄也朝着离岸的方向走去,可手里细绳未松懈半分,直待她们一行三人上了岸,两个奴婢忙前忙后的替那厢拾掇完了,之后又上了马车,这才令奴婢解了绳子,而后仔细收了起来。

马车再次缓缓驶动,车轮轱辘轱辘的碾压着林间的残枝败叶,入耳异常清晰。

这次在经过柳家村的时候,福禄并未径直趋马离去,反而停下,令在场的村民去请村中里长过来。

不过多时,一颤颤巍巍的六旬老者拄着拐棍,由旁人搀扶着仓皇而来。

福禄坐在车辕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简单报了家门之后,便开门见山的指明,每日巳正到午正时分,任何人不得靠近河岸三里之内。

听得是督府的人,里长早就吓得魂不附体,自然一个劲的点头连连答允。虽他们这些小村小户的村民们见识短,不知道总督大人是几品的官,可不耽误知道那是个大官,是比县令大人还大的官。

“驾!”一声令喝,福禄甩着马鞭,趋马赶车而去。

直待那华贵的马车从视线里消失没了影,里长方回了神,赶紧令在场的村民挨家挨户的去通知,每日巳正到午正时分,一概躲在家中不要出门,更别提靠近河岸边了。虽那贵人没提若是有人靠近了会是什么下场,可哪个也不是傻子,护院腰间别的跨刀那露出的一截可是雪亮亮,岂是吃素的?

晚间的时候,宋毅踏进了苏倾的院子。

没过多时,里头便传来些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些喁喁细语以及偶尔几句调笑声。

今夜的他似乎心情稍佳,竟也愿意给她几分耐心和温柔。

看着身下人在他的抚/慰之下,柔软雪白的身子染上了层层胭红,面色亦潮红的靡艳,连素日清明的眸子都难以自控的侵上了迷乱,他的呼吸不由愈发粗重,恍惚间仿佛有某种莫名的快意在脑中骤然炸开。

事毕,他并如往日般抽了身便下榻离开,反倒抱着她顺势翻了个身,仰躺在床榻上闭眸回味了好一番。

待他再睁眼时,见怀里人颇为柔顺的趴在他胸膛清浅的喘息着,不由愉悦的笑了笑。

抚了抚她满头柔顺的青丝,又屈指划过她那有些瘦弱的脊骨,与她又缠腻着说了些情话罢,宋毅怜爱的拍了拍她微凉的脸颊,便推了她起身。

苏倾也撑了身子起来,柔顺的给他擦拭身子,然后穿戴衣物。

宋毅心满意足的离开,临去前笑着对她说,日后见着他就不必行跪礼了。

苏倾自然笑着应是。

接下来近一个月光景,苏倾每日巳时左右便会由督府的马车载着,来到柳家村的河中,站上半个时辰左右。

前几日宋毅还让福禄还每次都跟随着去,可待见着那厢每次甚是守着规矩,听那福禄说每日一到时辰就很自觉的上岸,不闹事也不作妖,便觉得那厢应是彻底学乖了,索性就另外派了人替换福禄。

而接下来那厢的表现也的确没让他失望,每日按时去按时回,当真是乖巧极了。虽她站河中这行为看起来着实令人费解,可他也懒得去细想此间,只要她肯安分的待在后院,其他的倒是无关紧要。

这日巳正时分,苏倾没有出府,因为她的小日子来了。

彩玉瞧着她们姑娘卧于榻间面色惨白的模样,瞧着似乎比上个月还厉害些,不由心疼道:“姑娘,可是要给您灌个汤婆子过来暖暖?”

苏倾虚弱的应了。

不过一会,彩玉就抱着汤婆子急急过来,掀了厚实的被子,塞到了她的小腹处。

可苏倾还是觉得难受极了。额上后背都泛起了丝丝虚汗,整个人也蜷缩成一团,抖抖索索。

彩玉瞧着不好,不免焦急:“姑娘……要不奴婢这就去秉了福管家……”

“不许去。”苏倾当即喝止。用尽力气说完后,额上又迅速泛起了冷汗,脸色亦有些惨淡。

彩玉怔了下。刚才姑娘似乎因她的提议而有些急怒了。

苏倾的确是急怒了。她此厢痛的严重,无外乎两处缘故,其一是她吃那含藏红花的避子汤过于频繁,其二便是每日入水浸体半个时辰而受了宫寒。若秉了那厢,他不当回事倒还好,若他心血来潮欲多管闲事,不用脑子去想都会知道他会如何做。

他不会断了其一,只会阻她其二。

她拼命换来的机会,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阻断。

绝不容许。

这次小日子,仅来了三天就没的利索。

转眼又是一个黄梅时节家家雨的夏至时节。

自打过了六月中旬,整个江南都浸淫在梅雨的阴湿中。梅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一晃十来日过去,也没见着那阴沉的天空拨出丝晴朗来。

天地间都一派湿漉漉的,瞧着就令人心情烦闷。

宋毅这会也没了办公的心思。推了案前公务起身,他吩咐福禄撑了伞来,抬腿出了议事厅。

苏倾院里的奴仆正在忙不迭的拿抹布擦拭着门缝窗缝里渗来的雨水,暗下咒骂这鬼天气快快过去之际,冷不丁听谁惊慌喊了声大人来了,便下意识的忙抬头朝外看去。

只见院门方向,一把青色油纸伞冷不丁出现在他们视线中。再睁眼仔细看去,只见福管家高举着伞小步进了院,而伞下那正踏步而来的威仪身影,不是他们大人又是哪个?

奴仆无不惊慌失措。他们大人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不不,不是他们大人不该这个时辰来,关键是他们家姑娘这个时辰不在啊。

第47章 她哭了

马车驶过街巷,急踏的马蹄踩在青石板路的积水中,溅起片片水花。

马车外的马蹄踩踏声、车轮行驶的轱辘声以及淅沥沥的水声交织成一片,清晰入耳,而马车内静坐的三人却寂静无声,一种难言的沉寂与压抑在封闭的空间内缓缓流淌。

回来的时候,车厢内跪坐两侧的彩玉彩霞二人垂低着头,一路上都闭口噤声,便是连呼吸都努力放轻。而她们姑娘则始终漠然无动的端坐着,便是她们未抬头看过,亦知此刻姑娘定然是副失了魂的麻木模样,犹如那庙里的泥胎雕塑。

彩玉彩霞不知该如何描述她们此刻的心情。虽她们不知姑娘究竟有何要紧之事,每日非得在河水浸上个小半个时辰,可待见了这姑娘一连数月,除了小日子来的时候,其他时间均是雷打不动的每日准时出府,便知那对姑娘来说定是顶顶重要的事。

尤其是近段时日阴雨连绵,便是这般的鬼天气却也没有阻拦住姑娘前往的步伐,每每异常坚决。

可她们却隐约感到些不安。这份不安并非是源自这阴雨天气的缘故,而是因为近些时日,她们觉得姑娘的心貌似不复往日般那么平静了。

虽不知什么缘故,但她们能感觉得到,自打这梅雨天气来临初始,姑娘的心便开始有些乱了,似乎有些莫名的急切,又似乎有些难言的焦躁。

亦如今日。

因着连日雨水不绝,导致河中水位持续上涨,今日她们下河时,还未蹚水走到昨个的地方,河水就已漫过了她们肩膀处。

河中水流亦不复昔日的平缓,多了些湍急,偶尔顺流冲下的水浪也颇急颇高,几乎是成片的打在她们身上,浇了她们满头满脸不说,打在人身上力道也足,害的她们几乎都站不稳当,几次都差点一头栽倒在那湍急的河流中。

她们便想开口劝说姑娘回去,便是有再紧要的事那也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又何必置身于险境中,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了得?

可待转而见了她们姑娘双眸隐隐发亮,难掩激动又隐含期待的模样,她们劝说的话便怎么也吐不出口了。

尤其是当背后更大一片水浪袭来时,她们被扑的东倒西歪的也呛得狼狈狂咳之际,竟惊诧的发现身旁的姑娘似乎愈发激动,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好一会,这波水浪冲来的劲才总算过去,河中又大概恢复了之前模样。

可她们再偷偷朝姑娘看过去时,却无不手足无措的发现,姑娘她……哭了。

是的,姑娘哭了,就在这阴雨淅淅沥沥的梅雨天,就在这水流有些湍急的河水中,伴着雨滴打进河面的滴答声,伴着河水顺流而下的哗啦声,姑娘一个人默默饮泣。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比雨水还凶急的泪珠不断的顺着脸颊淌着,偶尔伴随着压制不住的啜泣声。

无望,又压抑。

她们呆呆的看着姑娘流泪,脑袋空白了好一会。

待终于回过神来,她们仓皇的往岸边瞧去,那里府上的两位护院还有一名车夫背对而立,因着隔着远又因着此刻雨声水声错综交织的缘故,倒是暂且没发现这边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