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不祥的预感终于在四月初的时候应验了。

第109章 他不甘

本朝有给婚期将近男女做生辰八字批语的习俗。纳吉的时候会问名占卜一次,大婚之前还会再行一次批语。不过后者不过走个过场,批语也不过是图个吉利罢了。

老太太握着黄纸批语双手直颤。

明明纳吉的时候他还是四角俱全的金贵命格,怎么眼见着要大婚了,这金贵命格却变成了伤宫驾煞、煞刃俱全的煞命?

偏是这档口。偏是这档口!

老太太不是傻的,这手笔是出自哪个已是不言而喻。

当即怒的目肿筋浮。

老太太哑声大咳嗽了好几阵,直吓得王婆子等人给她抚胸拍背了好一会,方缓过伐来。

王婆子小心看着老太太脸色,讷讷道:“老太太,大爷还在外头院子候着……”

老太太一张脸瞬间又难看起来,呼哧呼哧连喘了几口粗气,手握拐杖狠狠触地怒敲数下,愤声吼道:“让他滚!”

屋内人皆悚然一惊。无不垂低了脑袋瑟瑟不敢言。

王婆子硬着头皮去院子里回话,全程没敢抬头去看他们家大爷神色。

宋毅倒是面色如常。待听完后便点点头,嘱咐几句要好生伺候老太太,莫让其气急伤身,待过些时日老太太气消了他再过来探望等话,便带着福禄转身离去。

没过两日功夫,宋卫两家就平静的解除了婚约。

卫家长房太太来还信物和庚帖时,老太太几乎是强打着精神走了这遭。虽那卫家长房太太一如既往的热络,似乎看不出丝毫芥蒂,可老太太心里如何能得劲,便是连敷衍的笑都难以挤出。

待卫家太太离去后,老太太就病倒了。

宋毅前来探病。

这回老太太倒没令人将他赶出去,只是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在病榻上阖着眼皮拉着脸一副不欲搭理他的模样。

宋毅几步上前至老太太病榻前,自责道:“老太太消瘦了。皆是儿子的过错,儿子特意过来给老太太请罪了。”

终于听得他开口承认,老太太这些时日憋着这口火气腾的便起来,不由的捶床捣枕的恨声:“假惺惺说这些给哪个听?只怕心里头不知盘算着怎样官司,嫌有个老太君在你等头上杵着,碍着你眼,耽误你事,处处指手画脚了罢!”

这话说的就有些诛心了。

宋毅脸色一变,当即撩袍跪下。

“老太太若还气着,便是打骂皆使得,切莫再说这般严重的话,着实令儿子听了不好受。”

老太太见他跪下心下一惊,后背猛地从那四方蟒锻引枕上脱离,坐直了身体就要伸手拉他。

跪在她榻前的人昂藏七尺,一身藏蓝色金线勾勒宝相暗纹常服,愈发衬的他身姿挺拔,仪表非凡。明明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儿子,老太太却觉得如今已经彻底看不透他,若说在他少年时,她这做娘的还尚且能猜透他三两分心思,如今她竟是半丝半毫都无法捉摸。

好似不知何时起,母子之间有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生疏在。

老太太目光复杂的看向他。她这儿子素来心思深沉,何况久居上位多年,权柄日重,情绪愈发内敛,无论何时何地端的是不动声色,让人看不出其中端倪。这般冷眼瞧他,似乎是愈发像极了他的祖考,就连眉骨见不经意透出的威厉,都仿佛如出一辙。

老太太神色恍惚了阵,这一刻她内心也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涩。

收回了探出半空的手,老太太耷拉着眼皮重新倚靠回去。

“攒凶聚煞的命格都强加自个头上了,你还有何不好受的?”她苍老的面容带出几分心灰意冷:“罢了,左右你是个大主意的,日后你爱如何便如何,娶不娶皆遂你意,我也不会再多加阻拦。”

宋毅沉默片刻,而后膝行至榻前一步远处停住,叩首:“儿子有错,此事的确是做的草率鲁莽了些,让您失望了。”

老太太动了动干涸的嘴唇,有那么一刹几乎想要脱口问出他为何要整来这一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她大概猜得到,便是问出口,只怕她这心思深沉的儿子也不会如实告知。

遂别过眼,有些疲惫的摆摆手:“你起来罢。此事你如何考量我也管不着,只是你这般行事,又该如何给那卫家交待?”

老太太忧虑并非毫无根据。皇觉寺批语这事,连她都看得透其中关键,更何况是卫家?

宋毅起身后上前给老太太扶了扶引枕,方不急不缓道:“至于此事,儿子另有章程。不过,还想恳请老太太出面一回。”

老太太怔住。

一整个四月,京城百姓都在津津乐道着三件事,一是宋卫两府突然解除婚约;二是宋卫两家又结了干亲,之前与宋制宪结亲的卫家长房的嫡二女认了宋家老太太为干娘,两府上结干亲的时候甚是隆重,流水席也摆了起来,热热闹闹的好些天;三是由那宋制宪做媒,撮合他得意门生大理寺梁少卿与卫家长房嫡二女的婚事,卫梁两府结为亲家。

卫家家主卫平倒也没什么不满,虽说他们卫家女儿没能嫁到宋家他内心也甚为遗憾,可他们这般权贵人家儿女婚姻皆为结盟,如今能结了干亲也算是个不错结果。何况梁简文不仅年少有为,也是那宋制宪一手提拔上来的得意门生,如此一来,得了佳婿不说,与那宋府的关系也便亲密了一层。

梁家自不必说,与卫家结亲已是高攀,梁家太太焉能不欢喜。

如此一来,几家皆大欢喜。

却唯独宫里怡景宫的贵妃娘娘,听闻此事后黯然神伤数日,双眼深处都蒙上了厚厚一层阴影。

可她却早过了任性的年纪。纵然心里如何怨愤,面上依旧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甚至还备上了厚礼让宫人给那卫家小姐带去,以示她这个当姐姐的对义妹的重视。

入夜,挟裹一身深夜凉意的男人轻车熟路的钻入了床帐,不消多时里面便传来细微的动静,隐约有衣物摩擦声窸窣传出。

厚实衾被中的方寸空间黑暗,窒息,潮热。犹如一方密不透风的牢笼,将苏倾整个人牢牢桎梏住。

她犹如置身囹圄的困兽,挣扎不得,只能在方寸困顿之地苦苦求生;又犹如被抛上浅滩的孤鱼,窒息壅闭,拼命喘息却求不来片刻自由。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人的其他感官愈发敏感。

宋毅虽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和动作,可却能清晰的听见她似有若无泄出的细碎的急促呼吸声,以及能清楚感知那因压抑至久而导致无法自控的颤栗。

不用掀开被褥去看,宋毅也知此时的她定是双手死死捂住了唇口,拼了命的不让自己溢出丝毫半点的声音。

此时的她面上定是隐忍而崩溃,眼尾定是殷红似血,眸子定是莹润的犹如春日清湖里荡漾的水光。

宋毅当即要紧了牙槽,呼吸极重。与此同时他内心又腾起些火气,因为他如何不知,她此刻之所以能遂他所愿让他得了逞,不过是被他之前那番威胁之语所迫,心有顾虑罢了。

如斯一想,他心里就仿佛有毒蚁啃噬一般,一颗心密密麻麻的刺痛起来,激的他想要发怒,发狠。

苏倾崩溃的一口咬上了他的肩,死死遏制了要溢出口的尖叫。

宋毅目色发沉,手掌紧缩,动作愈发狠辣起来。

待厚实沉闷的衾被再次被人掀开,苏倾感觉像是从地狱经过一次血洗,重新回了人间。

宋毅却不肯就此放过她,待气息稍一平复,便抬手抚了她鬓角,凑过来与她亲昵的耳鬓厮磨。

“爷的亲事退了,你可曾听说?”

他的声音带了些云收雨歇后的喑哑,气息略烫,语调却轻扬。若此问话出现在其他正常情侣之间,只怕是有邀功之意,可偏出现在他们二人中间,别说他有没有此意,便是有苏倾也断不会领他这份情,只会觉得滑稽可笑而已。

苏倾闻言连眉眼都未抬半许,犹若未闻。

宋毅心里陡然升起不甘之意。

握了那尖瘦下巴迫她转向他,宋毅沉沉盯着她,炳若观火:“你就真的一点也不能接受爷?哪怕日后能给你一个光明正大行走于世的身份,哪怕爷能给你个锦绣前程?你真的就一点也不为所动?”

苏倾对他恶极,本不欲搭理他一言半句,可听得他这话,到底没忍住刺上他一句:“大人怕是至今也没能明白一事,那就是我日后能以什么身份立于世间,只能由我自己来决定。无论最终结局如何,我皆甘之如饴。可若要我以卖身的方式,苟且得来的所谓光明的锦绣的前程,那我宁可不要。这么说,宋大人可明白?”

宋毅不明白。

可他明白一点的事,她对委身于他一事,引以为耻。

对于男人而言,堪比天大的羞辱。

宋毅的槽牙磨得咯咯作响,觉得平生理智和涵养皆在寸寸崩塌。

“行,你有骨气,有本事。”咬牙切齿的说着,他掌心不受控制的猛一收紧,顷刻她的脸颊便被留下了些许指痕。

下一刻他迅速收了手。沉着脸起身,怕自己再多待此地片刻就会忍不住的上手掐死她,穿戴完毕之后便沉怒而去。

只临去前对照旧对她威胁一句,此生别想摆脱他。

苏倾看向黑暗中的帐顶好一会,忽的莫名轻笑了下。

那人总以为能一手遮天,能完全将她掌控在股掌中。殊不知上头注定不给他的,便是他掌心攥的再紧,也会从他手指缝流出去。

过了两日,待脸颊上指痕消下之后,苏倾遣下人去右相府邸走上一遭,告知右相,她有事欲求见他。

对策无论成或不成,她都要试上一试。

第110章 他不安

当日午时二刻的时候,载着苏倾的马车出了五城街巷,徐徐朝着街北的方向驶去。直待马车消失在巷尾,府内的管事婆子谨慎的往周围扫过几眼,大概觉得无碍后方进了院子,嘱咐下人关紧了院门。

这管事婆子是右相府邸的老人,深得右相大人信任,因此才得以派来伺候苏倾。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她大概也能摸透这主子两三分的喜好来,吃穿方面不讲究,性子偏静爱独处。照理说这也算摊上个好伺候的主子,该省心了才是,可也不知为何,打从伺候这位主起,她这心里头就没踏实过。

尤其是近些时日来,总有那么几遭,在夜半时分仿佛听到那屋里隐约传来些许动静,似有若无的,因隔得远她又听得不真切。偏的这位主从不让人守夜,又不肯让人亲身伺候,究竟是有事无事让人无从得知。而她一个下人,又不好出口相问。

又想起这主子外出时候的装扮,管事婆子抬头看了看这晴空万里的天儿,不由皱眉。

京城五月的天可算是暖意融融,这位主却是一身斗篷加身,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便是要掩人耳目,可五月天里来上这身奇怪装扮,岂不是更引人注目?且外出前还要了火盆跟剪刀,不许任何下人近身,兀自在房间里待了小半刻钟功夫,也不知是在捣鼓些什么,更是令人心里头不踏实。

管事婆子兀自在府内狐疑忐忑,却不知早在苏倾前脚刚出门的时候,后脚就有暗中窥伺她行踪的人一路疾驰赶去宋府报信。

挥退报信人后,宋毅静坐在书案后好一会,除了眉骨之间隐约渗透的冷意,面上再无多余表情。

福禄声音压低:“大人,可要奴才……”从五城街巷至街北的清茗茶楼少说也得一刻钟的功夫,现在快马加鞭的去将人拦下,指不定还来得及。

如今瞧这架势怕是不能善了,与其等着右相大人来攻讦大人,倒还不如抢先一步将人控制在手里。即便两厢撕破了脸,只要人尚在他们大人手里一日,那么右相大人便会投鼠忌器一日,断不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大人将人收入囊中,日后自是可以予取予求,岂不比那偷摸翻墙来的痛快?如此一来,大人也算得偿所愿了。

此言一出,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复,福禄狐疑之下不免小心抬头望了一眼,却不期与他们大人那双沉眸对上。那双素来不见丝毫情绪的眸子,此刻却翻腾着令人心惊的暗潮,晦暗莫名,沉灭不休,夹杂着某种势在必得的强势,隐约呈侵吞之势。

有那么一瞬间,福禄都差点以为,下一刻大人就会毫不迟疑的下达拦截令。

宋毅沉眸扫过去,福禄忙胆颤的垂了头。

“暂且不到那步。”最终,宋毅眸底深处危险的暗芒还是渐渐沉寂下去。犹如低语般的吐出此句后,便阖了眼睑,遮了其中所有情绪。

只此一句,福禄便知大人已然打消了那个念头。

他不由怔住。既然大人对此策颇为意动,那又为何要压抑隐忍、百般顾虑?

宋毅并未多做解释,面上也未显露分毫情绪,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下浸了多少凉意,又窜出多少沉怒。

她此举用意,他能大概猜上三分,左右不是为了激右相与他反目成仇,毕竟她仁善的很,如何舍得右相因她而受牵连?若右相当真为她而与他打的两败俱伤,只怕她会极度愧疚难安的罢。统共能令她面冷心硬、弃如敝履对待的,唯有一个他而已。

“派人盯紧些。”宋毅睁眼沉声道,带着几分凉意:“爷的规矩你知道,凡事有一无二。将人给爷盯瓷实了,若有万一,休怪爷心狠剜了你们的招子。”

右相府上派给苏倾的马车干净整洁,车厢外观朴实无华,行驶在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上并不显得突兀。

双轮马车缓缓停靠在清茗茶楼门前。

拉开轿厢帘子后,苏倾戴好了兜帽就下了马车,敛眉低头匆匆进了茶楼,上了二楼雅间。

右相见她厚实宽大的兜帽遮了大半张脸,堪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不免惊讶:“何故如此?”

此刻雅间的门已经被关上,门外亦有相府护院警戒,环境一安全,苏倾一路提着的心也稍稍安了下来。

天知道这一路她提心吊胆的,唯恐那人突然出来阻截,横生枝节。

对上右相不解的目光,苏倾定了定神,上前几步立在他面前几步远处,抿了抿唇后,抬手将一路拉的紧实的兜帽给缓缓褪了下来。

刺啦——

一阵刺耳的桌椅擦地声,右相震惊的仓促起身,连袖摆带翻了案上茶盏都浑然不觉,任由那茶水哗啦的撒了一桌,顺着桌沿蜿蜒而下。

“何故如此!”

大概是过于震惊,他干瘦的脸颊肉眼可见的直颤,双目更是直直的盯着她的发顶,似乎不敢相信他入目所见。

苏倾略微垂了目。她自然理解右相大人的震惊,毕竟今早是她亲自持剪贴着头皮绞了发,此时此刻她何等狼狈模样,她又如何不知。

之所以如此,便是要孤注一掷,希望面前的老者看她决心已定的份上,能同意她所求。

定了定神,苏倾立在他面前郑重施过一礼,道:“大人,苏倾有一事相求,望您成全。”

宋毅觉得自己的定性从未这般差过。

他再一次的抬头往屋外频频扫过。可空落落的院子除了两个看守的护院,再无他人经过。目光忍不住又扫过置于屋角的铜壶滴漏,似乎上次来人报信,还是小半个时辰之前的事。

难掩郁燥的握拳抵了抵额角。推开案上成堆的公务,他开始起身踱步,总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缓慢。

不得不承认,此刻他的心有些乱了,犹似患得患失的难安。饶是他笃定她断玩不成什么花样,笃定她逃不开他的掌控,可他依旧无法安然自若。

“来人。”他深吸口气,举步朝门外而去:“备车!”

在此坐立不安终究无济于事,还是要亲眼见了心下方能安稳。

第111章 去做甚

宋毅乘坐着马车刚出了府邸,正巧碰上此刻匆匆回来报信的福禄。

一抬车厢窗牖,宋毅目似剑光将那福禄上下扫视,待见他虽行色匆匆却无慌乱之态,便知事情并未出大岔子,遂复阖上窗牖,沉声道:“上来吧。”

福禄抬袖擦了把面上虚汗,来不及惊讶他们大人此时为何外出,几下爬上马车,弓腰进了车厢小声汇报:“大人,姑娘刚刚随那右相一同出了茶楼,瞧那马车行驶方位,似乎是想要出城了。”

宋毅神色一凝。

“右相与她同往?确定无纰漏?”

“奴才亲眼所见,再真切不过。”

宋毅脑中迅速转过数个念头,却左右猜不着其中关键,只得暂压心中狐疑,又问:“哪个方位出城?”

“城南。”

宋毅沉吟片刻,道:“速去换辆不打眼的马车过来。”

五月的京城繁花似锦,恰逢天晴日朗的时候,城南郊外那必是人来车往,几番热闹。不仅是因为风景如画的千云湖坐落此处,是才子佳人游湖踏青的好去处,更是因为这里是通往城郊南麓那千年古刹皇觉寺的必经之路,天气好时,会有不少善男信女前往皇觉寺烧香拜佛。

通往城郊南麓的方向,不时有马车驶过。这些马车中,多是一般殷实人家出行用的轻便简单的双轮马车,当然也有世家出行用的装饰富丽堂皇的四驾马车,一出场就少不得众多侍卫丫鬟婆子等下人们拱卫着,排场浩大。

一辆简单的青蓬马车时急时缓的往城郊南麓方向行驶。里面人单手掀开轿帘一角,透过缝隙眯眼盯视着远处正缓缓朝着皇觉寺方向移动的马车,脸色越来越差。

“皇觉寺?”宋毅无意识的低喃出声,继而声音发沉:“他们去那里作甚?”

福禄也疑惑不解。这般冒险出城就单单为了去趟寺庙,若说是为了烧香拜佛祈福一番,那的确是说不过去,少不得让人猜测有其他见不得人的目的。

若说目的为何……

福禄心下陡然一跳。他突然想到,她此去莫不是要故技重施,讨那一方度牒继而要远走高飞?

宋毅眼皮突突直跳。无疑,他亦有几分这般的猜疑。

“人手都提前安排妥当了?”

“大人放心,一切皆妥。寺里各个角门皆有暗哨盯着,一旦有何异动,定第一时间将人跟紧,不会让人无踪无影了去。”

宋毅眸色深深,最后望了眼远处缓缓移动的那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放下了轿帘,低声道了句:“爷倒要看看,她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皇觉寺在矗立于城郊南麓,庙宇盖得气魄恢弘,庄严肃穆,不愧为天下第一寺。

马车在距离寺门不远处的菩提树下停靠。

这时有一身穿灰色便服的壮汉过来请示,得到指令后就悄无声息的上了马车,掀帘入内,然后在车厢内正襟危坐的老者耳畔小声耳语。

“大人,寺门处有别家的探子。”

苏倾端坐右相一侧,虽来报者声量不大,却也能被她听个真切。闻言她自然心下一紧,身体就有瞬间的僵直。

右相看她一眼,安慰道:“莫慌,可能并非冲你我而来。”说着,又看向那报信者:“可看出是哪家的探子?”

报信的汉子摇头道:“那些探子瞧着眼生,瞧着应是不常在京城出过任务,因而属下等暂且没打听到是哪家的。不过他们行迹隐秘,瞧来甚精于此道,若无数年精心调/教是养不成这般气候的。想来是出自世家大户。”

右相皱眉。他首先怀疑的是左相那老匹夫,后一思忖,却觉得宋制宪的嫌疑更大。毕竟当初是经由宋制宪之手救了苏倾,而他那心思诡谲之人,如何不会猜疑其中关联?

看右相大人面色凝重,苏倾不由双手交叉握了又握,低声出口相问:“大人,可是此行泄露了行踪?”

右相回了神,摆摆手道:“无需忧虑,并非什么大事。” 又看向苏倾,素来老谋深算的眸子此刻带着郑重:“此行并非儿戏,容老夫再问你一遍,当真思虑清楚了?一旦入这寺,便再无回头路了。”

苏倾听出右相此话中隐含的几分劝意。

皇觉寺背靠皇家,声名显赫,为举朝第一大寺,皇亲贵胄都礼让三分,更何况他人?哪里又岂是能随意儿戏之处?

苏倾正是看中皇觉寺的权威,因而方有此意。

因为举朝除了此处,苏倾实在想不到还有哪里是那宋毅伸手够不到的地方,总不能为了躲他,而入那不见天日的深宫罢?

遂亦定了定神色,道:“大人,苏倾从不是念红尘之人,惟愿过清净日子,此是我所求,您能成全,我便是求仁得仁。况昔日昌邑护我一命,如今大人又多番庇护,巫家待我至善,苏倾常感无以为报。如今入佛门,我便能常在佛前诵经念佛,为昌邑超度,为大人您祈福,也总算能还报几分恩情。”

提到昌邑,右相神色恍惚了好几瞬。最终叹息一声,百感交集。

“罢了,你执意如此的话,便都依你。”说着对那壮汉嘱咐:“派人悄悄的找个身量相似的小子过来。另外,你亲自拿着本相私印去找寺里的弘一长老,什么不用说,他看过私印便就明白。”

宋毅透过开启的窗牖,见到一大弟子模样的和尚匆匆朝右相他们所在的马车方向而去,立在车厢外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就跳上了车辕,替换了原来的车夫赶车入了皇觉寺。

“福禄!”

福禄忙竖耳听令。

宋毅沉脸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掌心扣住窗牖侧缘,再次询问:“前门后门可都有安排妥了人?”

福禄回答是。

宋毅阖下眸子,心思几番沉浮。

福禄小声建议:“大人,咱们可要一同跟进去?”

昏暗的车厢沉寂片刻后,传来宋毅的断声:“在这等。”

他还不信了,她能插了翅膀飞了不成。

第112章 有刺客

弘一长老的入门大弟子,将右相一干人领到寺中的一处无人偏殿后,就悄声退下。

偏殿里,弘一长老恭候多时。

右相与弘一长老相互见礼后,话不多讲,便让身后的苏倾近前来,快速简要的说了此行目的。

既然要入寺,苏倾女扮男装的事情就瞒不得,右相略过其中缘由,只向他道明了她身为女子一事。

弘一长老转着佛珠沉吟不语,似有难处。

“此事……”弘一长老欲言又止,叹气:“相爷不是不知,皇觉寺并无女庵,她这……让贫僧如何是好。”

右相不为所动,只道:“弘一,若真要为她寻庵庙,老夫也不会带她来这皇觉寺。况且此事若是易办,老夫又怎会轻易来惊动你。”

弘一长老犹有迟疑:“皇觉寺毕竟非同一般寺庙,她一女子,若在此剃度为僧,主持若是知晓……”

“你无需顾虑。”右相道:“若真有那日,主持那边自有本相亲自应对。”

苏倾适时上前一拜:“长老,我厌俗之心已决,学道之意愈坚,愿恭诣座前,慈允披剃。日后只需一容身之所,定安分守己以青灯古佛为伴,断不敢给长老额外带来麻烦。”

话已至此,弘一长老不好再说什么,勉为其难的应了此事。

授戒大殿,苏倾与众求度者排队从右而进,于众法座前虔诚跪拜。待受戒仪式开始,主持便命求度者依次近前,合掌、长跪、拈香三瓣,闻磬声顶礼三拜。

弘一长老看着走到近前的求度者,看她一身青衣静然立于清净相的梵音中,犹如立于红尘万丈之外,看淡前尘往事已然有超脱之态。不免暗叹,此女有几分慧根,应与佛有缘。

回过神来,弘一法师例行三问:“汝有虔诚进道之心否?汝可一心修炼道果否?汝能依教奉行否?”

苏倾端身合掌:“弟子苏倾今请大德为证盟剃发本师。唯愿三宝,慈悲摄受,放净光明,照触我身。诸恶消火,三障蠲除,复本心源,究竟清净。弟子定能依教奉行。”

弘一长老竖掌于胸前闭眼念了句阿弥陀佛。

因她是弘一长老内定弟子,所以她的受戒剃度,是由弘一长老亲自执行。

拿起剃刀,弘一长老至她跟前,一边念剃发偈语:“莫谓袈裟容易得,只因累劫种福田。”

苏倾端身合掌。

冰凉锋利的剃刀贴着头皮而过,随之而落的发簌簌而下,不多时就落了她满肩,细碎的洒了满地。

弘一长老口中的偈语不停,他说这是红尘中的烦恼丝,是业障。

苏倾看着满地细碎的发有过瞬间怔忡。这一瞬间,前世今生在她脑中飞快翻页,犹如被疾风扫过的一摞厚书,一页接连一页的飞速翻过,连同里面的喜与怒,乐与悲,也一同翻篇,宛如大梦一场。

“爱缠永绝,福慧日增。”

剃毕,弘一长老收了剃刀,止了偈语。

苏倾接过袈裟,归于本处,长跪合掌。

大半个时辰过去,寺庙大门处依旧没有动静,车厢内的气氛便越发沉凝压抑起来。

福禄盯得两眼发酸,却不敢错开眼珠分毫,盯着来来往往的香客仔细辨认,唯恐那人故技重施想要夹在人群中蒙混过关。

车厢内的大人亦是一言不发,动也不动的盯着之前相府马车消失的地方,面沉如水,也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宋毅猛地坐直了身。

福禄惊了下,没等回神,却听的一低沉令声:“出来了。你速去打探,人可有上了马车?”

福禄应下后就急下了马车,寻那盯梢的几个暗探去了。

宋毅抬起窗牖往那缓缓出了寺庙的马车看去,只见那马车似乎与来时无异,依旧是那灰色的车厢,依旧还是那面色黝黑的赶车人。只是车厢两面窗牖闭的严丝合缝,让人无法得知里面有人还是无人,是坐了一人,还是两人。

眼见着马车驶下了山,宋毅却不急着跟上去,只一味的在原地候着,冷冽的目光反复的在寺庙及远处的马车徘徊。

不到炷香的功夫,福禄匆匆回来报信。

“大人,人在马车上。”

一言毕,宋毅脊背紧绷的肌肉微松了松。

“可有打探到他们入寺所为何事?”

福禄有些为难道:“尚未。右相防的紧,咱的人只打听到他似乎是带着姑娘入了宝相殿,再之后就是带着人上了马车出来……至于进殿后是拜佛或是见了其他人,这就没打听到了。”

宋毅听后沉默了会,又低声笑:“好端端的总不会来烧香拜佛罢?可若不烧香拜佛,那他们来作何?请长生碑?还是给人……超度?”

说到最后他面上渐渐收敛了笑,眉骨间似有若无的溢出些阴骘。

“总是有些不为人知的目的罢。”宋毅阖眸淡声,目光转而扫向那建筑恢弘的皇觉寺:“福禄,你近几日便寻人再暗下打探几番,若能寻得到些蛛丝马迹最好,若寻不到……也无甚紧要。”

福禄应下。

宋毅抬下窗牖,道:“走吧,下山。”

马车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直到见了那车夫转了马头入了五城街巷,在那熟悉的朱门前停靠,之后一道瘦小的身影下了马车飞快的进了两扇大门内,宋毅方安心的令人取道回府。

驱车快要至宋府的时候,车夫眼尖的瞥见后头拐角处一道人影鬼祟闪过,瞳孔一缩,忙回首禀道:“大人,有人跟踪。”

福禄惊怒,便要掀了车帘跳下车去抓捕,却被宋毅喝禁住。

此刻他已猜到是出自哪家手笔。

到底是世家养出的耳目,这么快就查出了端倪。

宋毅沉下眸子,神色不虞。本还打算今夜过去对她盘诘一番,如此一来,他这里却不好再轻举妄动了。

“近些日子爷不好过去,你仔细着人盯好那宅子,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需即刻向爷禀告。”

福禄自不敢含糊。

话说右相那里,自探子处得知那辆马车最终是驶向宋府时,当即气的砸碎了手边茶壶。

“果然是那竖子小儿!当真奸猾如贼!”

右相既顾忌宋毅的奸猾老辣,又忧心苏倾的事情露出了破绽。

本来还想将五城街巷的人手收回来,可如此看来却是大为不妥,否则可真是此地无银了。便也只能让五城街巷的人维持现状,与此同时他也得加派人手暗中堤防宋毅的动作,以防其借机发难。

双方皆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便相安无事了数日。

直到五日后的入夜时分,一道黑影自两处宅院间隔的一堵墙壁上跳下,之后悄无声息的潜入了厢房里屋。

宋毅轻车熟路的拨开轻纱幔帐,朦胧的昏暗光线中,但见床榻上的人盖着薄衾径直拉过头顶,鼓鼓囊囊的一团缩在被中,徒留一头青丝逶迤了满枕,不免觉得好笑。

本欲盘诘的心思就淡了几分。他伸手去拉衾被,悄悄咬牙低笑道:“何故这般姿态,可是做了何亏心事见不得人?爷今个倒要瞧瞧,看你这……”

话未尽,一道暗风猛地从斜剌穿来!

宋毅瞳孔一缩,迅疾朝侧边闪躲,可因之前毫无设防到底被一剑擦着胸膛划过半寸,顿时鲜血浸染了锦衣。

而这间隙,他终于看清了行刺他的人,身形瘦小,脸庞略窄,五官平凡无奇,唯独两只铜铃般的眼睛迸射处嗜血之色。纵然黑暗中光线朦胧,却也足够他看清了,不是她,而是个不知吃了哪门子狗胆的小子。

胸膛中刚那一瞬急剧窜起的惊疑失望恨怒顿时统统散去。宋毅伸手胡乱摸了把胸膛,手上的湿漉让他眯了眼,而后化作凶戾之光。

对面人本能感到危险,举过短剑又要刺来,宋毅却焉能再给他机会,抬手一劈就精准无误的挥落他手里短剑,顺势反手一扭就讲那人手腕整个折了过去。

“她呢?”宋毅阴沉着脸咬牙逼问,却没耐心等上半瞬,就忽的上手狠掐了他脖子拽下了床。

那人脖子被掐顿时面紫筋浮,手舞脚蹬个不停。

宋毅环顾整个屋子,除了被他提在手里的这个,再无他人,不免心凉了半截。

心下愈发狠了,手上就用力三分,似也不期望此刻能问出什么,只不管不顾的扯着人就要往外走。

那人愈发挣扎不休,双手死命挥动想尽一切办法要弄出些动静来,挥舞间正好手上碰上一物,便下意识的将其挥落下去。

砰——

巨大的铁器撞击声响彻了整个屋子。

宋毅下意识的朝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却见那铁器落地的时候,亦有物体纷纷扬扬从中而落,他双眸先是一眯,继而猛地一缩。

他陡然松开对那人的钳制,几步上前拾捡了起来,手微颤着将物凑近鼻间闻过,顿时身躯一震犹如被人轰去魂魄。

“有刺客——”

与凄厉的喊声同时响起的是巨大的破门声。

一干护院持剑闯入,院外火把幢幢,映着屋里的黑衣人脸色煞白眸光阴骘,犹如鬼魅。

“你是何人?为何夜闯私宅!”

宋毅攥紧手里的断发,缓缓起身侧眸看向戒备森严的一干护院,声音冰冷。

“我是两江总督兼兵部尚书及右都御史宋毅,有事要求见相爷,烦请代为转告。”

第113章 来交易

右相踏进宅院的时候,见到的是府上护院与隔壁翻墙而过的一干宋府护院拔剑对立,僵持对峙的情形,而室内灯火通明,一身深衣的宋毅正背对屋门坐于案前,似在低头把玩着什么,安然自若的犹如在自家书房寝室,仿佛今夜狂妄放诞之举与他无半丝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