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初次与外男相会,卫岚有些害羞腼腆,多半是宋毅在问话,她在答话。

卫岚话不多,可胜在性情温柔可人,抿嘴笑的时候两颊带笑,双瞳剪水,娇娇俏俏的。

宋毅给她斟过一杯茶,笑问:“早就听闻卫小姐才情斐然。不知平日都喜欢读些哪些书目?”

卫岚略有拘谨道:“除了读些诗词陶冶性情……再就是女戒。”说着似害羞的垂了颈子,晕染两颊。

宋毅垂过眼,慢慢喝茶。

出身名门,貌美知礼,当他宋家的当家主母也足够了。

虽说年纪小,天真了些性子也软糯些,可也无妨,左右有老太太在旁教导着,两三年的功夫大概便能独当一面。

日后,他在外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她于内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倒也平静和乐。

宋毅猛灌了口茶。

如此,便好。

第105章 还算好

直到接近十一月中旬,单于方带着他的阏氏启程回了塞北。来的时候他浩浩荡荡的带着十余马车的贺礼进京,回去的时候身后的马车数量翻了一倍,满满当当载着的除了圣上赏赐的丝绸瓷器等珍贵之物,还有其他大臣赠的临别之礼。

那单于也不管合不合规矩,来者不拒,一概不胜欢喜的收下。临别那日,他再三嘱咐奴隶小心看管马车上的礼物,便是路经繁华闹市,骑在马车也不忘频频朝后望去,似乎唯恐财物有失。

两旁夹道看热闹的百姓有注意到这一幕的,不免为自己身处富饶的中原地带而多生出几分优越感。得意于本朝的物大地博的同时,也无不暗下鄙夷匈奴单于的小家子气,比之他们圣上远矣。

有大臣将百姓的话反馈给圣上,圣上龙颜大悦。

显德三年无疑是个冷冬。

还未至腊月,就洋洋洒洒的下了数场大雪,天气急剧转冷,室外滴水成冰。待到了大雪压青松的腊月,更是狂风呼号,大雪飞扬,凛冽的风雪扫在人脸上,就犹如刀子刮似的。

苏倾系好了斗篷细带,带好帽子后又将带子紧了紧,撑了把油纸伞就出了门。

今日清早右相大人罕见的让下人给她稍了话来,约她在清茗茶楼一见。

从那日离开相府起,这是右相头一次遣人稍话给她。也是她头一次离开这街巷。

今天的雪下的不算大,只是空气依旧严寒,吸入鼻间让人冷的直打哆嗦。

茶楼离她所住的街巷有些远近,便是乘坐马车少说也得一刻钟左右的功夫。

府上下人已在门外套好了马车,苏倾上了马车后便收了伞,抖了抖伞面的落雪后就收进了车厢内。

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清茗茶楼门前。

苏倾下了马车,裹好帽子将脸半隐住,然后抬脚匆匆进了茶楼,朝右相大人指明的那二楼一处的雅间而去。

卫府。

卫家长房主母给卫岚鬓间别了支雕刻精致的梅花簪,对着镜子左瞧右看,不由笑道:“这冬日赏雪,搭配以梅花簪是再应景不过。阿岚,昨个让你准备的诗词可有背的妥当?人家宋大人当年可是名冠京城的才子,要想拴住他的心便要拿出些本事才行,光空有美貌那是不成的。”

卫岚本坐在梳妆镜前微瞥着脸看鬓间花簪的,闻言,竟有些不自在的拧了拧手。

卫母见此不由皱了眉:“又不是谈旁的外男,这是你未来夫婿,你扭扭捏捏的作何?再说至今你们相处也不下三五回了,按理说也皆熟稔了些罢,怎么回回与你谈你未婚夫婿,你回回这般不自在?”

卫岚为难的动了动唇,却不知该怎么说。

卫母狐疑:“可是宋大人待你不善?亦或你做了什么令他不喜之事?”

卫岚忙摆摆手:“没有没有,我们二人相处……还算好。宋大人待我也甚是礼遇。”又迟疑着:“只是……”

卫母追问:“只是什么?”

卫岚有些难以启齿:“娘,我……我也不知为何,每回见了宋大人,我都总感到些局促,手脚也不敢乱放,话也不敢多说……哪怕他笑着与我谈话,我也是拘谨的很,总害怕说错些什么。”

听到这卫母就放心了,不由笑着点点她的额头:“傻姑娘。宋大人是朝廷重官,位高权重的,身上难免就多了些威压气势,别说你了,就算你爹和你二叔见了,都只怕心里要敬畏三分。不过你不必多想,他纵是严肃些,那也是待旁人,你是他未过门妻子,哪里能一样呢?你不也说了,他见了你都是带笑的?”

卫岚垂低了头,手指拧的愈发厉害。

她不知该如何对她娘说,多半时候,那宋大人是不苟言笑的。每每这时,待见了他那威压难测的沉肃模样,她总是不自觉的想到了她爹还有她二叔,下意识的就开始紧张,局促。

卫母丝毫未觉,还在笑着说:“岚儿,日后与宋大人相处你可不能太拘着了,适当的说些俏皮话,甚至不伤大雅的耍个小性子都使得。不过也得注意分寸,莫让人看轻了咱卫家姑娘。”

说着看看外头天色,又道:“好了,时候不早了,莫让人家宋大人久等才是。于嬷嬷,你将小姐的那身大红羽缎撒花斗篷拿过来,给小姐仔细披上。”

二楼雅间,苏倾听完右相的来意,一时间有些沉默。

右相放下手里的茶杯,叹道:“也是我近日才得知的消息,那沈子期竟是当年魏家军的少主人。

若早知如此,当日说什么也得将他除去,以绝后患。”

苏倾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虽知右相大人此厢想法也是为她所虑,可她心里到底是不认同的,又不能出口否认,便也只能沉默。

右相接着道:“也不知那宋毅是不是查到些什么,近些月来不断遣人搜寻魏期的踪迹。”

说到这,他顿了住,然后抬眸看她:“我知道你之前在江夏城与那魏期有些来往,所以我才来特意叮嘱你一番,切莫掺和进这事中。饶是那魏期有朝一日过来寻你,你也断不能糊涂,与他划清界限自是其一,若有可能……”他褶皱的眼皮阖下半寸:“杀了他。”

苏倾没有应声,只是拿过茶杯,静静的喝着茶。

右相知道她听了进去,便不再多说,也拿过茶杯慢慢喝着茶。

相对无言片刻后,苏倾搁下茶杯坐直了身子,似下定决心看向右相问道:“大人,京中形势复杂,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宜在京中待的过久,以防旁人查到些蛛丝马迹,届时不仅我性命堪忧对您也是极为不利。您看,若是我这会离开的话,可使得?”

“这怎么能成?”右相闻言一惊,差点将手里茶杯掉了下去。

他看向她,皱眉拒绝道:“不成,此事不成。你若孤身在外,怕是更要凶险几分,届时老夫鞭长莫及,你便危矣。”

苏倾也有这方面的顾虑。可想起近些月来她从下人口中打听到,她周围附近并没有监视的人,下人外出也没有尾随的人,不由就生出了几分侥幸心态。

“大人我……”

“不必多说。”右相直接打断她的话。

大概想起她近些月来总闭门不出的举动,右相叹道:“你也不必这般总小心翼翼的,日子该如何过,就如何过。即便真有那日……你放心就是,老夫这位子也不是白坐的。”

时候也不早了,右相便要起身离开。临去前嘱咐:“等老夫离开小半个时辰后,你再出此间。”

苏倾自然点头应是。

第106章 是空气

清茗茶楼前缓缓停了两辆雕梁画栋的华贵马车。

马车一停稳,最前面一辆马车的车辕上迅速跳下来一下人,撑了把青灰色油纸伞恭候在马车旁。厚实的轿帷从内一掀,而后弯身出来一披着黑色氅衣的男人,抬腿不紧不慢的下了马车。

外头风大雪急,他下意识的抬手拢了拢衣襟。

微侧了目朝后面马车看了眼,而后他转身朝那马车方向走了几步。

环佩叮当声一起,后面马车青红色的轿帷被拉开,而后一穿着大红羽缎撒花斗篷的女子被丫鬟扶了出来,踩着踏板缓缓下了马车。

眸光在转过不远处男人高大的身影后,便迅速垂了目,略有娇怯的盈盈欠身。

男人淡笑颔首,而后抬手做出请的动作。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茶楼。

卫岚亦步亦趋的在后面小步跟着,眼神无意间瞥过面前高大挺拔的男人后背,不由慌乱的赶紧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只觉得羞愤欲死。

她也不知自己当时是如何开得了这口的。

出门的时候天还算晴朗些,虽有些稀稀拉拉的雪花飘散,可瞧着倒也不碍事。没成想出来不大会,梅林的雪景还没赏过片刻,天便乌压压的黑了起来,柳絮般的雪密密麻麻的从天而降,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这么大的雪,赏景是不成了。

本来她已上了马车打算回府,可就在将要启程的时候,她鬼使神差的突然拉开了轿帷,然后冲着马车下的男人问了句:可否邀大人喝杯热茶?

已转身准备离开的宋大人就停了脚。不知是不是错觉,亦或是隔着风雪的缘故,她总觉得那刹间他周身的气息有些淡。

虽然他不失礼数的淡笑说可,可卫岚总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冒然举动,可能惹了大人不快了。指不定宋大人心里还不知怎么想他们卫家姑娘。

光想想都令她羞恼不堪。

早知道,就不听她母亲这般话了。

正兀自暗恼着,却在此刻前面大人毫无征兆的突然停了脚,这猝不及防的一停令她差点没反应过来,若不是身旁丫鬟及时扶住,便要撞到那结实挺拔的后背上。

小半个时辰后,苏倾拿起墙上挂的鸦青色斗篷,披上后就挑开厚实软帘,走出了雅间。

沿着右边下楼梯的时候,苏倾眉宇间还略带些挥之不散的忧虑,既为那身处险境的魏期,也为如今进退维谷的自己。

抬手拢了拢帽子,苏倾烦闷的呼口气。

从前总认为日子若想过的华丽锦绣必是难的,可若想过的简单如水想来是再容易不过。如今瞧来,简单二字方是奢望。

想起右相的话,她又是一番心事重重。

久居京中得人庇护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待她且再看看,若有可能,她自是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上下楼的茶客来来往往,楼梯口也有些茶客在等着迈上台阶上二楼雅间,苏倾一味想着心事也没多注意,只下楼的时候多往右侧偏了偏身,不挡旁人的路。

抬眸瞧见外头风雪似更大了,她便抬手又拢了拢身上斗篷,快步离去。

宋毅站在楼梯口,眼睁睁的看着那人与他擦肩而过,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去,只觉得刹那间浑身的血液在逆流。

早在那人出了二楼雅间的那刹,他于楼下便第一时间捕捉到她的身影。或许此刻连他自己都未察觉,明明那人不高大容貌亦不出众,他却总能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能将弱瘦的她给认出来。

不可否认的是,在目光触及她身影的那刹,他脑中仿佛刹那空白了一瞬,竟不知做如何反应。脚也不听使唤的定在当处,此刻不用旁人说,他也自知他这一刻只怕就如那呆头呆脑的木偶般,身体僵硬,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自楼上缓缓而下的人。

尤其是在那人在缓缓走向他,直至走到他面前,两人近到他能看清她清隽的眉眼和淡粉的唇,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冽之气,那一刻,他仿佛都听得到自己重而响的心跳声……

然后,她便仿佛她身侧是站着一坨空气般,目不斜视的与他擦身而过。脚步自始至终没有半分迟疑,清凌凌的面上也始终没有半分错愕亦或其他异样的情绪。

她,竟然没有看见他。

宋毅抓在楼梯扶手的手掌因用力过猛而发颤。

卫岚见到身前的人身体陡然僵直不免觉得异样,便大着胆子抬头偷偷看过一眼。只见他朝后微侧过脸,似是朝向大门的方向,侧过的半边脸隐在斑驳的光线中,不见往日的从容淡然或含笑有礼,却是道不尽的阴沉骇厉,有着择人欲噬的凶狠。

卫岚的手脚当即就有些抖。

宋毅收敛了眸中情绪,朝卫岚的方向看过一眼,淡淡告罪一声,然后招过福禄,让他安排人送卫小姐回去。

卫岚强自镇定的欠身告辞,直到出了茶楼大门,这方后知后觉的有些腿软起来。两旁丫鬟忙扶过,不过她们的脸色也皆有些发白。

待将那卫家小姐安排上马车离去后,福禄搓了把脸,却是不自觉的往那马车相反的方向瞄了眼,苦笑的摇了摇头。然后咬咬牙定了定神,抬脚重新入了茶楼。

宋毅扯过二楼雅间的软帘时,正弯着腰收拾桌面杯碟碗筷的小二惊了下,赶忙告罪了声。

“这位贵人实在对不住,这间还未收拾妥当,您看要不小的领您去隔壁那间?”

宋毅充耳不闻,抬脚进来后,目光犀利的往桌面上一扫,一茶壶两茶杯再外加两碟点心,一看便知之前是两人在此待过。

“之前待在这包间的人都是谁?你可认得?”宋毅转向那小二沉声问道:“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年龄几何?”

小二目瞪口呆了瞬。而后见那贵人脸色不善,迅速反应过来,忙回道:“贵人,这之前再次待过的两贵人,小的哪敢细看?雅间内外都有下人把手着呢,便是送茶端水的,也都是下人代劳,没让小的过手。小的实在是……”

“出去。”

话还未说完,便听那贵人不耐的喝叱。那小二哪敢耽搁,手脚麻利的便要收拾了桌上杯碟离开。

“放下。”

听到陡然传入耳中的厉喝声,小二迅速反应过来贵人指的是什么。正端着剩余几块点心碟子的双手哆嗦了下,而后轻轻放下,不敢再说什么就赶紧离开了此间。

福禄刚到雅间门口便见着那小二缩着肩膀出来。

“拿些酒来!”

里面传来的一声沉喝令福禄蓦的停了脚。下意识的抬眼环顾了这茶楼,不免再次苦笑了下,却也不敢耽搁的应下。之后匆匆下楼,嘱咐下人出去买酒。

直待暮色四合时,那间雅间的门才再次从里头被人打开了来。

待见了人微醺的出了茶楼,那小二方敢上了二楼去收拾那杯盘狼藉。

地上大多是些酒罐子。

小二倒不以为意,因为来茶楼喝酒的人虽少,可也不是没有。

倒是桌上其中一玉蝶空空如也……小二不免嘀咕。若他没记错的话,之前这玉蝶里面还是有几块先前客人吃剩的点心的。貌似还有一块被咬上了半口,似乎先前客人觉得不对胃口,又放了下。

小二不免咂咂嘴,只觉得贵人只怕是有些难言的怪癖。

之后近一个来月的光景里,福禄随着他们家大人数次来了此间茶楼。福禄暗自数了数,不下五回了。

回回过来时,他们大人总是抬眼反复的在人群中逡巡,便是离开时也似有些不甘的再扫眼过一遍,直待没见着人,这方沉冷的收了眼。

这些天老太太已经几次找他过去问话,言辞间多是想让他再去跟大人提下,这些天梅花开得盛,不妨再约上那卫家小姐去赏梅也好。可福禄眼瞅着大人的神色一日沉过一日,觉得还是不提为妙。

趋近年关,福禄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大人终于散了心里那股执念,这几日总算没再踏入那间茶楼。

宋毅也不是没察觉到那些时日他的不正常。可他着实控制不住,往往待反应过来时,他人便已经出现在那间茶楼的大门口。

想他宋毅为官多年,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处身多年,何曾有过这般自控力薄弱的时候?不过是区区一面,不过区区一面罢了!

宋毅暗恨。他着实不该再令此女牵动他情绪。

既然已下定决心与她划清界限,那她如何与他又有何相干?就算她待他视若无睹,就算她……是真不认得他也好,故意不忽略他也罢!

宋毅只觉得头突突的痛。

暗压心中情绪,他沉声吩咐福禄拿来氅衣,披上后阔步走出了府邸。

福禄依令赶着马车沿着京城的大街小巷缓缓的驶着。知道他们大人想出来散心,福禄便将车赶的慢些稳当些,专挑些景致好些的地方,也好让他们大人瞧见了,能心里松快些。

透过打开的窗牖,宋毅望着街面上来来往往的人,下意识的便要搜寻起来。意识到这点的他心下不由腾现怒意,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间,不上不下。

“掉头,去郊外。”

福禄应过,掉转马头往城外的方向驶去。

就在快接近城门的方向时,福禄突然听到车厢内传来他们大人压低的声音:“福禄,找个不打眼的地方停下。”

福禄心下一惊。手上却不含糊,第一时间将手里缰绳朝另外的方向用力,马车拐了弯,然后悠悠的在一街巷的拐角处停下。

宋毅抬了头窗牖,而后稍一用力,将其再打开半许。借着窗牖透开的间隙,他眯眼望向城门的方向。

距城门不远处,一个弱瘦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的方向站着,面朝着城门口的方向,似乎略有迟疑。

第107章 想清楚

苏倾踟蹰在城门口,频频抬眸往那城门口处眺望,心下不是没有几分蠢蠢欲动的。

可能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和灼热,城门的守门侍卫不免朝她投来些探究之色,苏倾若无其事的别过眼,心下有几分思量。

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她想。

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她不宜轻举妄动。否则即便她能安然离京,可一旦出了京城,倘若要遭遇个什么歹事,便是右相大人也要鞭长莫及了。

且再等等。起码也得等到京城诸人将那桩所谓的乌龙案件淡忘,将她这具身体的身份淡忘,届时方是她离京的最好时机。

略有些遗憾的往敞开的城门方向最后看过一眼,苏倾抬手压了压帽檐,拉紧鸦青色斗篷转身离去。

离此地稍远处的一处巷口,宋毅眯眼盯着那孤瘦的身影,直至其越行越远,彻底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中。

宋毅收回了视线。抬手合上窗牖的同时,他本就冷硬的面部线条此刻愈发凌厉起来。

她,怕是想要离京了。

他胸膛间急剧起伏了几下。

“福禄!”

外头福禄乍然听得车厢里头传来的咬牙怒声,不免惊到,正要回应,却又听到大人似压抑着情绪的声音紧接着传来。

“罢了。先回府。”

回府之后,宋毅就直接去了书房,挥退房内所有下人,之后便将自己独自关在书房内。

日出中天后又缓缓西沉,眼见着就到了月挂柳梢的时候,可紧闭的两扇大门却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福禄守在门外抬头看看天色,这个时候怕是晚膳的时辰都要过去了。

可他却没敢出声提醒。便是午膳时候有下人小心端了饭食过来,皆令他给擅自做主给挥退了下去,没敢让他们进去打搅大人。便是老太太遣人来问,也皆让他给好言好语的给拿话推塞了去。

福禄忍不住抬眼小心看了下紧闭的房门。

里面依旧鸦雀无声。沉寂的令人觉得有些瘆的慌。

想着大人回来时候的神色,福禄忙收回了眼,略动了动僵直的手脚,便再次垂眉低眼的守着房门。

两扇紧闭的房门再次被打开时,此刻月已挂中天。

福禄精神一震,赶忙趋身后退两步。

“待会你且下去歇息。天亮后,你即刻出府替爷办件事。”宋毅沉声说着,然后压低声音快速嘱咐了一番。

福禄心中巨惊。他大概猜到了他们大人想要做什么。

正因如此,他才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主仆这么多年,大人性情如何,只怕连老太太都比不过他清楚。曾经事事权衡利弊得失的大人,何曾做过如此不智之举?

福禄迟迟没应声,宋毅自也猜得出来是因为什么。

他负手望着院中皎洁月色下的景致,面色平静无波,思绪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在书房整整一日的功夫,他总算想明白了一件事。

若富贵权势不能令人痛快畅意,那即便追逐到极致,也是乏善可陈的。着实无甚滋味。

他想要她。他无比确定这一点。

宋毅喉咙滚动了几番,身上的血液又隐约开始沸腾不止。

意识到这点他不由闭眸长叹。

看,单单是提起她,便能搅得他心绪沸腾不止,又何论其他?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又何必暗自忍耐苦苦压抑?

简直是自虐之举。

权势他要。她,他也要。

睁开眼,他扫向旁边福禄,眸光沉着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去吧,交代你的事做的隐蔽些,莫让人查出端倪。”

转过年二月份,苏倾近些时日在院中总能听到隔壁传来些嘈杂的声音,心下疑惑便问了下人可知隔壁人家是在做什么。

下人前两日便打听了消息,闻言便忙回道:“之前那户人家不是年前便回了老家吗,听他们家下人说好像他们主子是不再回京了,所以这房子便卖了去。这会应是买主过来拾掇东西,打算搬进来住。”

苏倾听后点点头,便也没当回事。

又过了三五日功夫,隔壁总算歇了嘈杂声,那大门口也没再有人来人往的进进出出,他们这院子总算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春寒料峭,即便转过正月,天还是冷的人够呛。

白日下了场大雪后,这夜里便愈发的冷了。苏倾畏寒,唯恐半夜被冻醒,便嘱咐下人将东暖阁里的火炕烧的热些。

倒是没成想这火炕烧的有些过了,竟是令她半夜给热醒了。

迷糊的从棉被里面挣开双手,苏倾推了推身上紧拥的被子。闷热的气息散了些,她不免轻轻吁了口气。

无意识的伸手扶过颈间有些濡湿的发,苏倾缓缓翻过身来,困顿的打了个呵欠,然后往下拉了拉被角。

打的呵欠令她双眸里略有些湿润,便忍不住轻微眨了眨眼……苏倾悚然一惊!顷刻间周身睡意消散殆尽,不由得暴睁双目。

昏暗的床帐中,一个高大的黑影竟赫然立在一侧。

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却真实存在。

苏倾浑身汗毛倒竖。下一刻便猛吸口气,要出声叫人。

可那高大黑影却被她更快。

遒劲有力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之后他整个身体霍然欺了上来,伴随的还有他拂于她耳侧的低沉声。

“苏倾。”

音调轻微的两字却犹如重锤狠狠砸在苏倾的脑门。

宋毅!

她不可思议的睁大双眼死死盯着身前人,黑暗中她只能勾勒个模糊轮廓,可凭着印象,她知道定是他无疑。

便是隔着黑暗,宋毅也能真实感到那双眸子里透出的强烈愤懑、鄙夷、盛怒之意。

“你不必如此恼恨。”他咬牙冷笑:“此刻我出尔反尔再次出现在你面前,你要相信,我要比你还恼恨千万倍。”

第108章 有打算

苏倾闻言简直要切齿冷笑。

想也不想的她奋力张嘴便朝着他的掌心狠咬上去,便是口中腾起了铁锈味亦不松口,双手更是恨不得用尽平生气力不管不顾的冲他面上而去。

宋毅偏头躲过,而后猛一抬手轻而易举的将她两腕单手捉住,攥紧后用力钳住禁锢在她的头顶。

“苏倾!”他粗喘着含怒低喝,浑然不顾掌心处传来的刺痛,只一味沉沉盯着她,面部轮廓隐在昏沉暗色中晦暗不明:“本官苦读圣贤书十余载,之后为官十数载,纵然不自诩是那至信辟金闲邪存诚的正人君子,可到底也是素来公正严明说一不二。唯独你!唯独你每每让本官做尽了小人行径,颜面尽失!苏倾你又何须恼恨?若论恼,本官较之于你要恼上千万倍不止。若不是……本官又岂愿做那小人之态!”

最后一句他道的含糊不清,可话中恼恨之意分外清晰。

两人近在咫尺,只需半毫便能脸面相贴。

苏倾胸脯起伏不断,温热却急促的呼吸不间断的打在对面人脸庞上。

此刻熟悉的气息沁入心肺,宋毅不由恍惚了些许,不知不觉间胸中的戾气散了不少。感受着身下人浅浅的呼吸略有急促的呼在他面上,他心下不由升起几分怜意,之前冷硬的语气不由就放缓了许多。

“苏倾,你又何必跟爷置气。你大可仔细想想你如今的处境,若无人相护,你又有何活路?右相虽说能护你一时,可毕竟独木难支,焉能护得你一世安稳?”话说至此,他语气微顿,继而似带了些诱哄意味的缓声道:“苏倾,若是你从此安分跟了爷,爷便既往不咎,护你此生周全。”

苏倾呼吸又开始急促紊乱起来。然后缓缓平复下来。

她垂了垂眸,然后看了眼捂她嘴的厚实掌心,片刻后又抬眸看向他,眼波流转间有几分恳求。

宋毅一怔。继而犹不敢置信的盯视她:“真答应了?”

苏倾眸光微垂,似无可奈何的妥协。

宋毅眯眼盯她片刻,而后素来沉冷的眸子漾起几分柔意来,唇角亦微微勾起。

掌心收了力度,他边松开对她的钳制,边继续安抚道:“你该知道,跟了爷才是最为明智之举。日后便自会有你的富贵荣华,一世无忧,只有有爷在,自有你的安稳……”

苏倾见掌心的力度松懈,猛一吸口气,就要出声叫人。

下一刻却又被狠劲的力道给堵了住。

苏倾猛地抬眼,又惊又怒。

宋毅收了面上所有柔情,面色冷硬如刀。

“爷就知道,你这硬茬子焉能轻易妥协。苏倾,你耗尽了爷对你的所有耐心,今夜你便好好给爷受着罢。”

见他重新欺身而来,苏倾大惊失色,便开始奋力挣扎不休。

宋毅本就没指望她能乖乖顺从。此刻见她仍不死心的想要闹出点动静来,便使力轻而易举的将其牢牢禁锢住,同时伏在她耳畔低声道:“你使劲闹,最好闹得整个院子人尽皆知。是不是还想闹得满京城风雨?然后呢,苏倾?你说结局是右相大人会保你,还是会为了你跟本官在朝堂上你死我活?”

见身下人慢慢停止了挣扎的动作,宋毅沉沉冷笑了声,然后仰脖单手覆上襟扣,眯眸讥讽:“别怕苏倾,你继续闹,看看最后结局是那右相大人先死,还是本官先亡!”

苏倾死死睁着眼看他,恨不能生吃了他。

饶是搬回了一局,宋毅却也不觉得丝毫解气。强自压抑了心底的那丝不舒服感,掌心一抬,松开了对她唇口上的钳制,他冷笑道:“别说爷不给你机会,你现在可以喊人了。”

苏倾浑身发抖,咬牙切齿的盯着他,眸光犹如沁了血。

宋毅阖下眼皮,然后慢条斯理的褪了身上衣物。拉过被衾,压下健硕身躯的同时也将两人密不透风的盖在了被衾之中……

待宋毅再次穿戴好衣物,已是三更时分。

拉过帷帐将暖阁内的热度散了些,宋毅平复了些紊乱的气息,而后侧过脸看向蜷缩在衾被里面正背对着他的女人。

他皱眉将厚实的衾被拉下一些,抬手朝她额上鬓角一探,尽是濡湿。

抬袖欲给她擦拭干净,却被她冷冷躲了过去。

宋毅不以为忤,坚持给她面上湿汗擦拭干净。

“爷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权有权,要势有势,有时候爷甚不明白,究竟爷是差在哪里,值当你这般避如蛇蝎。”说到这,他似乎亦有些不忿,眉骨之间有些阴郁。

“罢了,你愿拧便拧着罢,待哪日想通了便知你那些所谓的独自过活的言论是多么令人发笑。”

黑暗中苏倾面对着墙壁,一动不动。

宋毅凑过她耳畔:“别做些激怒爷的事情,你知道爷指的是什么。别上杆子挑衅爷,爷不是那么好性的。”

苏倾知道所谓激怒他是指她之前逃离的举动。可她却恍若未闻,未有任何反应。

宋毅不以为意,起身后不紧不慢的抚平衣服褶皱。只是在临去前,不知什么意味的凑到苏倾耳畔低笑道:“明晚莫要早睡,等爷过来。”

见他这句话后,那具被衾下的身子开始起伏,宋毅微不可查的勾了唇,而后转身离去。

离去时悄无声息,亦如来的时候。

待室内重新归于平静,苏倾兀自失神了好一会。

比起愤怒,她知道自己内心更多的是无力。

她不明白,兜兜转转,为什么她就逃不开他的掌控?

而他,为何对她执着如此?

是爱?苏倾简直要捧腹而笑,简直是侮辱了这个字。

他待她,恐怕是占有欲作祟罢。

对于宋毅一连半月的宿在外头,老太太内心是奇怪的。

不是没询问过他,可得到的答案不是去端国公府小聚就是宿在其他友人住处。之前在苏州府城时因他另有督府居住,所以老太太也不清楚他是不是以往访友也这般频繁,不过这一连大半月的不住家,老太太心里难免会嘀咕。

江南有画舫花船,京城有八大胡同,怎能不会令人多想。

男人逢场作戏,老太太倒不觉得是什么难以容忍的坏事,她怕就只怕她儿沉迷此道,被勾坏了身子。

遂就旁敲侧击的向福禄打听。福禄那人精焉能透口风半句?就差指天发誓没有那回事。

这般大约又过了半月功夫。虽说也有一连数日在外宿的时候,可总归隔三差五的回家住上一两日,倒也令老太太稍安了心。

可很快老太太的心就不定了,因为如今都到了三月下旬了,眼见着五月婚期的日子就在眼前,可除了定亲礼其他礼节一概未齐全,偏的这会她大儿却开始怠慢起来,每每她急的催促,他却一推再推。她这冷眼旁观,愈发觉得他那厢怕是另有打算。

老太太的心突突的跳,饶是王婆子安慰说是大爷事忙,可她心里却总有种说不明的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