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西苑走出来后,苏倾便被那右相大人安置在离西苑不远的一处院子里,暂且落脚住下。

待那右相大人离开后,她就让被派来伺候她的那几个下人退下,然后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案上的一摞信件兀自失神。

原身竟是那般的身份。

而她此次之所以能成功脱险,也是全赖于她这身份。

抬手拿起其中一封信件,她拆开来,慢慢看着。

这些信件皆是当年巫昌邑写给右相的。

巫昌邑便是原身的丈夫。两人是在城破那日成的亲。

当年巫昌邑曾隐姓埋名在外游历多年,之后在凉州游历时遇上了原身,几次偶遇之后两人就有了交集。他们二人定情之后,巫昌邑便从凉州回了京城,与他父亲商议提亲一事。

可没等遣了媒人上路,凉州福王就反了。

这一仗就足足打了两年之久。

苏倾捏着信件再次失神。

巫昌邑应该是为救原身而亡。

当捷报频频传至京城时,巫昌邑便自此消失。

等右相大人再次得知他的消息,却是从战场上,得知他死于乱军的噩耗。

之后还有一封迟来的绝笔信,以及一纸画卷。

苏倾放下信件,缓缓打开一卷泛黄的画卷。

画上的人娉婷而立,巧笑倩兮天真烂漫,是她的模样,却不是她。

在画上之人流连了好一会后,苏倾轻轻的将画重新卷起。

她将信件和画卷整齐仔细的放好,之后便起身立在窗前看着院外,心下起伏难以平静。

她本以为她穿越而来的日子已经足够糟心,从未想过,原来还可以更糟。

她这身份……不啻于个□□。

一旦泄露,便要万劫不复了。

她已经丝毫不奢望真到那日,上位者会大发慈悲放她一码,因为从古至今,上位者对于反叛者都是零容忍。九族都要诛了,更何况她这般隶属于反叛者的直系亲属。

苏倾也没有丝毫奢望她这身份能一直瞒下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她这身份暴露,是迟早的事。

转过脸她缓缓看向案上的书信和画卷。在右相大人这里,她的确可以得一时安稳,可一旦她身份泄露,届时不单是她自己性命堪忧,只怕还要连累人家满门不得安宁。

这种要让人冒着抄家问斩风险的庇护,她无法心安理得的受之。

翌日,右相见苏倾向他请辞,不免有片刻的惊诧。

随之,心下便浮过些了然。一时间他心里划过百般滋味,最终长叹一声,暗道造化弄人。

“这样吧,京中我有处空置宅院,你且搬去那里住下。之后我会派几个有武艺的下人过去,毕竟你一女子孤身在外,没个看护宅院的人不成的。”见她似要说些什么,右相抬抬手叹道:“其他的你莫要担忧。妥当安置个人,这点能耐老夫还是有的。”

苏倾便应下,施礼道谢。

“若换回女装只怕引得旁人无端猜测。所以,以后你还一概以男装示人吧。”

听到右相嘱咐,苏倾便郑重应下。

其实这样也正合她意。

右相大人安置她的宅院距离京中高官聚集的府邸远些,可离闹市却不算太远。

两进两出的宅院也不算小,环境清幽雅致,院里院外干净整洁,栽种的若干花草树木也修剪得当,想来应该经常有人过来打扫的。

屋里头家具摆设等物什都一概俱全,几乎不用再置办些什么,人只要入住即可。

苏倾看着这陌生的宅院,无端觉得内心安稳。

饶是知道右相大人待她这般宽厚是因原身之故,她心里还是对他升起了几分感念。

此番襄助之恩,若日后有机会,她定当回馈一二。

今日的朝堂气氛格外诡异。

前些时日,西山锐健营的提督称病上书致仕。今日早朝,新皇问向众大臣可有良才举荐,话音刚落,右相大人便持笏上奏了。

可他所举荐的接替之人……却是宋毅的亲信。

新皇都忘了自个是如何从金銮殿走出来的。脑中只反复想着,他舅父大概真的是老糊涂了。

下朝后,右相朝宋毅的方向隐晦看了眼,宋毅抬眼看过,然后双方皆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

此番交易结束。各自心知肚明。

往宫外走去的时候,宋毅脑中一直在想的是他今早刚得知的一事——她今日自那右相府邸搬出来了。

得知此事后,他甚至怀疑消息的准确性,为保她那右相花了何等代价他再清楚不过,如今又是何故不将她护于羽翼之下?

本以为是那右相的主意,可今日早朝过后,他突然就明悟了,定是她所要求的。

宋毅突然就停住了脚步。

旁边官员惊见他停了下来,疑惑的抬头看去,却见身旁的宋大人面上瞬间浮过疑似怔忡,钦佩,怜惜,以及不甘等莫名情绪,不免诧异。

“大人您……”

宋毅一瞬间收了面上所有情绪,抬腿继续往宫外大步走去。

那官员晃了晃头,只当自己看差了。

第102章 且记住

街面西边后数两排的巷子里,一辆不甚打眼的青蓬马车缓缓在狭长的街巷中行驶。之后马蹄声越来越缓,随着马鼻打出的一声沉闷的响喷,最终马车于一红墙碧瓦的房屋前安静停靠了下来。

“大人,就是这里。”

福禄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了车厢内。

短暂的沉寂后,自车厢内传来他们大人心不在焉的应声。

福禄正过身重新于车辕上坐好,不再多言半句。

抬手拉开轿帘,外头强烈的光束便透过镂空雕花的窗牖,零零碎碎的打了进来。宋毅眯了眯眼,然后倾身朝窗牖凑近了些,透过那镂空处,缓缓将目光落在那个红墙碧瓦的院落上。

院墙高耸,朱门紧闭,那人就在庭院深处。

宋毅的目光忍不住落在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处。反反复复,明灭不定。

直待相邻的几户人家陆陆续续的有人开门出来,或外出办事的人回来,路过他这处时总是好奇的打量上几眼,宋毅方沉了沉目,不动声色的从那两扇紧闭朱门上收回了目光。

“走吧。”

低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福禄正了神色忙应过,拉过缰绳开始趋马缓缓驶出街巷。

宋毅朝后仰靠在车壁上,抬手颇有些烦乱的扯了扯襟口。

那人的身份意味着什么,恐怕朝中上至一品重臣,下至九品芝麻小官,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亦清楚知道,她的身份已确认无疑,而他再接近半步都是官场大忌,会为日后埋下祸端。

可他今个却还是特意驱车走上了一遭。

宋毅不由烦躁的捏了捏眉心。

他觉得情种二字离他自己还相差甚远。唯独对此女,他就仿佛遭了魔障般,每每遇上她的事,便要昏头三分。简直不智。

“去端国公府。”

“是,大人。”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端国公府的下人们挂上了点亮的灯笼,又点了壁灯和罩灯,偌大的府上一派灯火通明。

好友相聚,少不得尽兴痛饮。

正屋暖阁里,两人围着炕桌对饮,从午后一直喝到现在这个时候,皆有些醺醉了。

“总觉得肃之今个是来一醉解千愁的。”酒意正酣时,李靖钒便笑着调侃道:“不知道的,还当你将要迎娶个钟无艳。”

宋毅把玩酒盏的手顿了瞬,意兴阑珊:“旁的事罢了。”

李靖钒抬手给他又斟满酒:“旁的?你可别告诉我,这个旁的,是指那匈奴王庭里的阏氏。”

匈奴单于便会携着阏氏不日便要进京了。

见对面人似有怔住,李靖钒忙摆手:“为兄玩笑话,你过耳忘了便是。惦记不得的人还烦恼她做什么,珍惜眼前人是正经。”说着举杯道:“来肃之,为兄就提前祝你跟那卫家小姐,百年琴瑟,白头偕老!”

宋毅低声重复了一遍惦记不得四字,而后沉了眼眸,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匈奴王庭的阏氏,与我自然没甚关系,谈不上惦记。刚兄长若不提及,我都几乎忘了,原来阏氏也是出自京都。”搁了酒盏,宋毅推了案桌朝后仰靠着引枕,面色如常道:“不过反倒是另外一桩事,令我愈发困顿难解。”

李靖钒停了杯盏,颇为感兴趣道:“哪桩?”

“其实也是小事。”宋毅似随口问道:“从前总以为世间女子大多皆如那王家小姐般,以富贵权势为重的。可……兄长可曾遇见过对这些弃若敝履,甚至不愿依附男子,只愿自在逍遥过活的女子?”

见对方若有所思的将他打量,宋毅随即阖眸掩过情绪,摆手道:“罢了,兄长只当我酒后乱言便是。”

两人又对酌了一阵。

直待再过小半个时辰便要宵禁了,宋毅便起身告辞。

“先等等。”临走前,李靖钒突然叫住他。

直到马车驶出了端国公府很长一段距离,宋毅仍旧在想着临去前李靖钒的那番话。

“若真有这般人,为兄是不信的。若有富贵权势,哪个愿意贫困潦倒?”

“女子不依附男子?还真是个新鲜话。那要如何过活?”

“倒是不是为兄口吐恶言,除了青楼和庵庙这两处,我倒便还是想不出能有旁的活法。而这,哪里谈得上逍遥自在几字?”

“就连王凤鸾那般自命不凡的女子,还不是要依附着那单于才能实现她的野望?”

“若能不为所动……除了欲擒故纵之外,那就只有其所求甚大之故。”

“当年那甘泉宫,不也是用一座金屋换来的有凤来仪?你瞧,连金枝玉叶都扛不住这世上富贵权势,更何况旁的人?”

挥手推开了窗牖,让外头吹来的冷风散去他心底几分躁意。

宋毅清楚的知道,李靖钒的这番话按在哪个人身上都通用,唯独一个她不是。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底深处竟宁愿相信她也是。

这简直不用魔障二字来概括他的昏头了。

便愈发烦躁起来。捏着额角强压了压心底躁意,可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的缘故,躁意不仅不减反而愈演愈烈,一种难以言说的焦躁烦闷在他胸间反复冲/撞,无法按捺。

“转道。”借着酒意,他终是将话重重吐出口:“去五城坊巷。”

说完后,竟有种如释重负的痛快。

马车停靠在狭长的巷中,依旧是白日的那个地方。

宋毅拉过马车内矮榻下方的抽屉,拿过纸笔,借着外头寒凉的月色,执笔草草写过两行,稍晾干后就对叠一下递给外头福禄。

“敲门。”

福禄接过后,匆匆下了马车,借着月色赶至两扇紧闭的朱门前,叩响了门环手。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有仆人开了门,狐疑的朝门外看过,面带谨慎。

“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福禄将纸条递给他:“请将该信笺递交你家主人,他看后便知。”

仆人面带迟疑,还要再问,福禄便催促道:“你家主人的事,你耽搁不起。”

那仆人终是接过:“你且在这稍等。”说完便阖了门,一溜烟的跑了进院。

苏倾本已躺下,听得仆人来报门外来人之事,当即心下一突,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披了衣裳起身,接过纸条展开后凑近烛火下迅速扫过,几乎当即她便变了脸色。

纸条上是潦草的两行字——

出来。

郡主。

宋毅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两扇门半寸,直到被月色打上银光的大门再次从里面缓缓开启,那一贯平静的目光方终于有了变化,仿佛安静的湖面突然被投入了石子一般,陡然波澜起伏开来。

紧闭的两扇门开后,一道熟悉的身影便缓缓从门内走出,似临时套了件素色外衫,扣子倒是皆扣的齐整,只是头发来不及梳理,简单的在脑后用浅色发带束了起来。

她抬头迅速扫过周围,看见福禄后脸上迅速浮过了然之后便腾起薄怒,似对身后的奴仆说了几句,然后抿着唇朝马车的方向独自一人走来。

直到苏倾在窗牖前停下,宋毅方回过神来。

苏倾抬头,径直透过打开的窗牖看向他,清凉的月色打在她面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银霜。

“我出来了。”她声音沁凉凉的:“你有何事?”

宋毅目色沉沉,盯着她那染了薄怒的脸庞:“你上来。”

苏倾当即就惊怒的喘了几口气,脸色也白了又白。

到底却还是握拳咬牙的依言上了马车,因为她无法无视他面无表情对她重复的那两字,郡主。

福禄掀了轿帷,苏倾低头进入。

苏倾刚一进入车厢内,宋毅就忽的抬手阖死了窗牖,拉了轿帘。

车厢内当即暗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苏倾呼吸一滞,身体下意识朝后一退,绷紧了神经死死盯着黑暗中的那人的轮廓。

“莫再退了。若退出去,还得让我请你再进来。”宋毅道:“你坐过来些,几句话的功夫,便放你走。”

苏倾未动:“在这说也一样的。”

半刻,黑暗中传来他低缓的声音:“依你。”

虽有些诧异他今日竟这般好说话,苏倾还是大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略缓。

“不知你……逼我出来究竟所为何事?”

“不为什么。”宋毅盯着她:“就是想来问你,为何从相府搬出,明明相府更有利你藏身不是?”

苏倾沉默了。一颗心不断下沉。

她不知道宋毅究竟是从何处得知她的身份。

更不知他此刻提及相府是为何,可是要利用她的身体来作伐,以此攻讦右相?

见她沉默,宋毅突的冷笑了声:“倒是生了个七窍玲珑心。聪慧,通透,偏又透着软和。可你对谁都能心软,唯独对我……总是一副冷冰冰的硬心肠。堪称,油盐不进。”

苏倾回过神来,道:“我想宋大人今夜特意前来,应该不是单来说这些的。你究竟要作何?宋大人不妨直说。”

听着她那副不带情绪起伏的声音,宋毅突然就有些酒意冲头,死命压了压,方抑制住想要抬手去抓她过来的冲动。

“若爷想要你呢?”宋毅脱口而出。

“大人不会的。”苏倾顿了下,方缓缓道:“单单那两字便能劝退大人……不是吗?”

宋毅明了她的未尽之意。

在她看来,他从来都是那审时度势的政客,如何肯做那让自己置身险境的蠢事?

黑暗中,宋毅低笑了声。

然后,苏倾便听他道:“明日是本官的议亲之日。此后便断不会与你再不清不楚。苏倾……”他唇齿间流连了会,而后声音陡然转冷:“这是本官最后一次见你。你且记下本官的忠告,想要活命便走远些,远到天涯海角莫让人抓找便是。否则,待日后我心底待你最后那点不舍之意消磨待去,便是你命丧之日!你且千万记牢了。”

黑暗中的轮廓阴暗沉沉,犹如蛰伏不动的暗兽,仿佛蓄势待发只待给人致命一击。

苏倾垂下眼眸:“那就提前祝大人永结好合瓜瓞延绵。”

宋毅的喘息有瞬间粗重。手握拳一拍窗牖:“滚。”

苏倾毫不迟疑的转身下了马车。

外头霜色的月光,透过窗牖打在宋毅那张沉如水的面容上,明暗不定,晦暗阴翳。

第103章 故人聚

苏倾下了马车不久,身后马车就风驰电掣的朝远处而去。她却也是头也不回的入了府里,然后令人将两扇朱门重新阖死。

往屋里走的时候,她还在仔细琢磨他那番话里的真实性,他要她天涯海角的远走,是真情还是假意?

若说离开京城,她比任何人都想离开。

可她却不敢挪动寸毫,怕的不是旁人,正是他宋毅。

她在京城里尚还好说,不提有右相大人护之一二,更有他的政敌皆于此地,况天子脚下,他也不敢随意乱来。若她当真离开京城……谁也不敢保证此举会不会正中其怀,等她前脚离开,他后脚就逮了她去,然后关押在哪处不知不见天日的地方,做他随意处置对待的禁/脔?

想想都不寒而栗。

苏倾不敢随意挪动,只得且在这京城待下,走一步看一步再说罢。

没过几日,苏倾便从下人口中打听到宋卫两府结亲一事。听说是两家的议亲如何隆重,宋府的提亲礼是多少抬杠箱,甚至连宫里头的贵妃娘娘也都添了妆,场面又是如何的壮观轰动等,还听说文定之后他们成亲日子也已经定下,大概是来年的五月份,恰是春暖花开的日子,图个喜庆。

苏倾听罢内心隐约怀有些奢望,莫不是那宋毅当真会如他所说,日后不会再来见她,也当真愿意放过她,容许她离开京城去往别处?

自十月中旬起,宫里头就热闹非凡起来。

圣上的千秋节到了。这可是圣上登基以来过得首个千秋节,自然要办的盛大隆重。不提有宫妃朝臣为圣上贺千秋,还有各封地王爷纷纷上贺表及各种珍贵贺礼,更有与大渊结盟交好的匈奴单于携阏氏亲自来贺,当真是热闹非常。

席宴三日不歇,太和殿内歌舞升平,君臣举杯,其乐融融。

此次圣上千秋,自然有不少地方官员入京贺寿,这就难免会遇上三五个同窗好友,千秋宴后有相邀小酌的,宋毅不好推脱便会外出应酬一番。

这日酒宴散去后,众人纷纷告辞,宋毅有些酒意上头就没急着离去,遂独自坐在酒楼雅间,临窗眺望着远处建筑,略微失神。

正在此时,雅间的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宋毅神色一敛,目光锐利的看过去。

来者是个身着胡服高鼻深目的使女。

“这位大人,我们家主人请您过去一趟。”

宋毅没有出口相问她家主人是谁,因为对此他已心知肚明。

阖眸掩下眸底哂意,他随意朝后歪斜仰靠在椅背上,抬手扶额,一副半醉半醒的模样:“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今日在下边幅不修仪容有失,想来贵人千金贵体,实不容在下冒犯。便改日再见罢。”

话音刚落,门口方向响起一阵窸窣的帘动声。伴随着铃铛悦耳的响声,一戴着虚顶尖蕃帽,穿着窄袖细毡胡衫的的女子风姿绰约的走了进来。

“一别经年,宋兄竟是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了。是还在怪阿鸾吗?”女子似真似假的说着,嘴里埋怨着,可面上却嫣然笑着,目光甚是专注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似是故人重逢的欢喜又似有不着痕迹的打量。

门口立着的那位使女便悄然的退了出去。

宋毅从座上站起,面色如常的施礼:“阏氏。”

王凤鸾脸上的笑淡了些,幽幽道:“经年不见,到底是生分了。”

宋毅倒是疏朗笑过:“阏氏哪里的话,昔日也不曾有过什么,如今又何谈生分?这话若传入单于耳中,岂不是要陷宋某于不义?”不等对面人反应,他又笑道:“玩笑话。不过阏氏若不嫌在下仪容粗鄙,那不妨且坐下淡饮几杯?”

王凤鸾仿佛也真当他前面那番为玩笑话般,面上依旧笑的毫无芥蒂:“我倒无妨,就怕宋大人嫌我叨扰。”

宋毅也仿佛没听出她称呼的转变,朝对面方位一抬手:“请。”

之后门外的使女进来收拾了案桌,重新端来酒及些下酒的小菜,利落摆好后,再次悄然退了出去。

宋毅抬手给对面人斟过酒,叹道:“阏氏出塞多年,维系塞北跟中原的和平诸多不易,京中百姓多佩服阏氏的高义。”

王凤鸾接过酒,微微上挑的凤眼朝对面欲语还休的望过,之后便略有黯然的垂了下来。

“昭君又何尝不高义?到头来,还不是独留青冢向黄昏。”自嘲的说完,又似强颜欢笑的抬头,举杯做欢快状:“故人重逢本该是高兴事,再提这些做什么?来,宋大人,我们且饮过此杯。”

宋毅举杯示意,抬手饮过。

“对了,听说宋大人近日刚定了亲?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这等的好福气。”

“是宋某的福气。”宋毅笑道,似乎提到未婚娇妻令他心生愉悦,便是连那锋利的轮廓都仿佛柔化了些:“也是应了老话,千里姻缘一线牵了。她是个乖巧懂事的,虽不似旁的那般生的九曲玲珑心,可胜在简单纯真,令人甚是安心。”

王凤鸾低眸喝酒,掩下面上刹那的不自在。

两人又相对坐了会。期间喝了两三杯酒,又聊了些昔日的一些陈年旧事。

明明是旧人重逢,可两人虽面上皆带笑意,眼眸里却皆有疏离。谈话的内容也大都保有几分距离,不远,可又不近。

偶尔又有几些话中,双方都隐约流露一丝半点的旁敲侧击的话,可双方又似乎皆早有防备,对应的滴水不漏。

直待一壶酒见了底,这故人重逢的小聚,便要到了散场的时候。

王凤鸾抬起眸子仔细打量着对面的男人。鬓若刀裁,金质玉相,饶是十年过去,却依旧不减沧桑,反倒是少了昔年不羁之意,多了些久居上位者的沉稳气势,令人不可等闲视之。

再反观她,十年的风沙吹深了她眼角纹路,十年的日头也晒黑了她娇嫩的皮肤。纵然如今她依旧美艳,可到底不必豆蔻年华时候的冰肌玉骨,娇嫩可人。

如今,她从他的眼里再也看不出昔年的半点迷恋。

“临别之际,不知我可否问肃之一个问题。”王凤鸾苦笑:“若不解此惑,实在是堵在胸间,日夜辗转反侧。”

宋毅沉眸未应答,却已然是代表默许此番。

王凤鸾似有些难以启齿,却终究吐出了口:“当年你为何没来?”

宋毅抬眼看过她一眼,笑着丢下番话后,便起身离开。

第104章 去游湖

宋毅离开后,门外的使女就开门进来。

“你回去禀告单于,宋毅这里他不必多费功夫了,此人城府极深,心思难测,断不是能令人轻易掌控的。”王凤鸾侧过脸吩咐,那双凤眼不带半分感情。

使女领了命令,恭敬的退下。

直到雅间的门再次阖上,门外使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笔直端坐案前的王凤鸾方慢慢垮了肩,双手捂脸伏在案上,不住颤着肩。

“或者,阏氏真正想知道的是他为何没来吧?在下倒知一二,不过阏氏确定想听?”

“他之所以没有来,是因为被右相打断了双腿。”

“可是震惊?阏氏难道真的不知,昔年,他是真的肯为你赴汤蹈火。你出塞后他一直深感自责,后来就弃了仕途,背井离乡的四处游历,即便后来他又另有……这么多年,到底也全了昔年的一番情谊。

“王鸾,我其实更想问你一句,当年你给那参军下达暗杀令时,可曾有过半分犹豫?”

王凤鸾拼命的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想让自己再反复回想这样令她情绪崩坏的话。

她不相信宋毅的话,一个字她都不信。

这个世间,连她至亲都能亲手送她入火坑,她还能信谁?

她只信自己。

谁也不能怪她心狠。

出了酒楼后,宋毅没有坐马车直接回府,却是在沿着街道随性走着,散散身上的酒气。

他所走这条南北通道出于繁华闹市,两旁店面鳞次栉比,各类幌子也迎风飘扬,瞧着喜庆。街面上人流如织,不少人在各类店面进进出出的,或请客喝酒或吃茶听曲再或采买各类用品等,颇为热闹。

宋毅不紧不慢的踱着步,想起临走之际她的那番问话,脸上忍不住泛起冷笑。

当年凉州的那场横生的变故,并非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虽证据不足,却足矣令他猜到真正的幕后主使。

这是何等狠厉毒辣心性?简直令人胆寒。

也亏得她提起昔年,还能这般面不改色。

只是不知那巫昌邑若泉下有知,可会……

宋毅突然停住了脚。

他不自觉的抬眸眺望远处,街面后方巷子里的一排屋脊,隐在鳞次栉比的店铺中,若隐若现。

宋毅的面色当即就沉了几许。

老太太敏感的察觉到,自打他今个从外头回来后,脸色就有些不大对头。

她便试探的问他明个与卫家小姐游湖之事。果然见他谈兴不高,眉宇间有些不耐说话间也多是应付敷衍,老太太心里难免就乱猜了起来。

待他起身离开后,老太太越想越不对,让人悄悄的将那福禄给叫了过来询问。

福禄倒是知道内情,可他不敢说啊,毕竟连他们大人都死拧着不肯承认,他若要乱吐半个字,还不得扒了他皮。

便也只能告诉老太太是连日来应酬次数过多,他们大人大概是对此烦腻了些罢。

老太太压根不信。前些时日也应酬,也没见他像今日这般是黑着脸来的,肯定是今个出去碰上了什么人。

不由老太太瞎琢磨,自打听说那单于阏氏进京了,她就没睡过一日好觉。尤其是在刚与卫家小姐议亲的敏感时候,好不容易盼来了她儿松了口同意娶亲,若这档口被搅黄了,她哭都没处哭去。

可福禄不肯吐口,只信誓旦旦的没那回事,只说他们今个是跟昔日同窗小聚。

见问不出来,老太太也只能作罢。内心暗暗祈求那王家小姐快快回她的塞北去罢,莫要再在京中多逗留,更莫要搅黄她儿的亲事。

翌日,天朗气清,正是游湖赏景的好时日。

老太太见那厢总算踏出了门,不免暗暗松了口气。

“老太太放心吧,那卫家小姐老奴之前也有幸见过一回,真真是个模样好性子也讨喜的大家闺秀。想咱家大爷这般英武男儿,定会喜欢的,不都说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呢。”

老太太由王婆子扶着回屋,叹气:“若是旁家的婆婆,多是唯恐自个的儿子将来被儿媳妇拴住,可换做我这,只恨不得未来媳妇能讨他欢喜才好。之前那些年,一提成亲,他左一个推脱,右一个推辞的,实在是让我心里没找落啊。如今好不容易让他松了口,可切莫再别出什么岔子了。”

王婆子笑道:“那卫家小姐模样顶顶的好,老太太尽管放心,大爷定会满意的。”

老太太想想也是,男人嘛,皆都好颜色的。

又想,日后得多给他们些相处机会才是。反正如今已议了亲,男女大防也松范些,待见得次数多了,也就会生些情谊了。

出了内城不过半刻钟的光景,便是京中有名的千云湖。金秋时节,天高云淡,远远望去湖面碧光粼粼,犹如碧绿绸缎,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美不胜收。

这个时候出来秋游赏景的人不少,湖岸有许多游人三三两两的踱步赏景,湖中亦有不少乌篷船慢慢的晃荡,游移在倒映着蓝天白云的平静湖面上。

宋毅和卫家小姐卫岚便坐在其中的一乌篷船上,喝茶赏景。

出来游湖也有小半个时辰了,两人之间虽说是初次相会,倒也算不上冷场,一问一答的瞧起来相处倒也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