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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上次秘境开启,应该过了一月有余。

虽说琅琊里没什么棘手的大怪物,以小妖小魔为主,但这孩子很明显灵力全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加上一身重病,能撑过这么久,已是极为不容易。

他没有储物袋,秘境又不会主动送上大鱼大肉,想来平日里只能靠野菜野果充饥,这会儿觉得饿,属于情理之中。

至于这孩子年纪轻轻,就要豁出性命孤注一掷,身边没个陪同的长辈,恐怕他家里人――

谢镜辞在心里叹了口气,从储物袋拿出一份点心:“你需要的药材叫什么名字?你方才说我‘是人’,难道在最开始的时候,你觉得我并非真人?”

这一串问题一气呵成,男孩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应声:“我要找的药草名为‘玉铃兰’。不是说你不是人啊――我,我的意思是,我之前在秘境里遇见很多妖魔鬼怪,全都长得与常人无异。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看上去半透明,模模糊糊的,也没办法被摸到。”

所以他才会为了确认真假,特意捏一捏她衣袖。

在来琅琊以前,谢镜辞翻阅过不少与之相关的典籍游记,对于怪物种类了熟于心,但像男孩描述的这种,不知为何从未见过。

她心生好奇,一边看他抱着点心狼吞虎咽,一边顺口问:“和人长得很像的邪祟?你见了那么多,居然还能侥幸活下来?”

“它们好像没想要杀我……但它们好奇怪的,嘴里总是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其中一只还老是跟在我身后,阴惨惨的,问它不答话,叫它也不回,我都快被吓死了。”

听他这样说来,谢镜辞心中兴致更浓:“你在哪儿见到它们的?”

她此话一出,对方就被立刻吓白了脸。

“你你你、你该不会打算去那个地方探秘吧?”

男孩连连摆手:“那地方简直堪比魔域……不对,它是是魔域里的地狱!我只不过看上几眼,就连续做了好几天的噩梦,那里的东西通通都不正常,真的!”

他了解得不深,谢镜辞却清清楚楚地明白:关于男孩所看到的景象,在此之前,从未有谁提起过。

自她陷入昏迷,无论谢疏云朝颜还是裴渡,都来琅琊秘境里搜寻过数次,无一例外一无所获。如果这秘境里还藏有从未被发现的、极为隐秘的角落……

会不会就是夺走她记忆那怪物藏身的地方?

他说得一本正经,摆明了想要阻止她脑海里危险的念头,万万没想到,谢镜辞听罢更加兴奋:“真的?你是从哪儿进去的?”

男孩:……

男孩:“……你想去看看?”

不看白不看。

谢镜辞用力点头。

*

出发之前,谢镜辞往天上射了支灵箭。

他们进入秘境前,思考过无法寻见彼此行踪的可能性,于是特意准备了能一飞冲天的灵箭,用来告知其他人自己的位置。

射出灵箭,意味着有事耽搁,或是中途遇上了麻烦,其他人如果离得近,能顺势赶来。

男孩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但碍于谢镜辞的救命之恩,一番犹豫下,还是决定领着她前往入口。

“我、我只会把你送到入口,看在那份点心的面子上。”

他又咳了一声:“进去以后,就全靠你自己了――那种地方,我不想去第二回 。”

谢镜辞点头:“小朋友知恩图报,不错啊。”

“我――”

男孩下意识出声,说完一个字,似是脑袋卡了壳,内容兀地一转:“有人教过我这四个字,我学东西很快。”

让他避之不及的“魔域”不远,没走几步便到了入口。

令谢镜辞有些惊讶的是,入口居然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山洞,要想令其启动,唯一的法子,是破开洞前的八相仙卦。

八相仙卦,是修真界里最为常见的阵法之一。在学宫研究符法时,它是所有人入门必修的基础课程。

纵观整个修真界,只要是稍有修为之人,都能明白此阵解法,不费吹灰之力将其解开。然而此时此刻,山洞前的这个――

就像遇见一加一的数学题,任何人都会填上答案为“二”。

但她身侧的男孩对此一窍不通,随手稀里糊涂写了个答案,类似于“等于一千八百八十八”或者“等于一朵花”。

她总算明白,为什么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却从未有谁发现过山洞里的猫腻了。

正确的解法只会让阵法解除,要想引出山洞背后的别有洞天,必须反其道而行之。

恐怕连男孩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的随手一捣鼓,居然会破开蒙蔽了无数高人前辈的机关。

“那日我迷路来到这里,被困在一个阵法里头。”

他说着挠头:“我没学过怎样破阵,只能碰运气――然后那条小路就出来了。”

小路。

谢镜辞踏入山洞,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条笔直幽深的长长大道。

洞穴里不见阳光,只有洞口偷得几分散落的光晕,浅黄色亮芒随着道路渐深,呈递减之势越来越弱。

直到后来,大道变为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倘若细细看去,在大道中央,能望见一条岔开的小路。

小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两侧皆是高高耸立的石壁,置身于其中,只觉遍体生寒,心脏直勾勾往上提。

但与大道拥有明显差别的是,小路两侧竟生了淡淡萤光,朦胧飘渺,不甚真切。

“我那时实在害怕,看见那儿有光,没多想就跑了进去,结果――”

男孩有些害怕,打了个冷颤:“你自己去看吧,千万要小心。”

他说着一顿,忽然大叫一声:“哇!”

不止男孩,谢镜辞也被吓了一跳。

在小道入口处,不知何时站了个身形高挑的黑裙女人,因光线阴暗看不见脸,唯有周身散发的阴冷气息源源不绝,古怪非常。

如男孩若说的一样,她身形半透明,像团飘在半空的雾。

谢镜辞苦着脸。

这是部恐怖片啊。

“就、就是这个。”

男孩往她身后缩了缩:“我那次进入洞里,虽然最终逃了出来,但那女人像是阴魂不散,打那以后就一直跟着我。她她她,她是不是传说中寻找替死鬼的凶灵啊?”

“若是凶灵,不会让你活这么多天吧?”

谢镜辞睨他一眼,再往黑衣女人的方向看去,已然不见她踪影。

“我在想,也许那地方全是死在秘境里的冤魂。”

他的语气仍然紧张,被吓出了一点哭腔:“你进去了出来,说不定身后也会跟着一道影子……要不还是算了吧?”

谢镜辞却不这么想。

如果在小路尽头,真藏着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大怪物,这孩子不可能直到现在还活蹦乱跳。

至于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黑衣女人,虽然看上去古怪,却没做出任何实质性伤害他的事情,是善是恶,还有待考量。

“我下去看看便回。”

待会儿还要去与其他人汇合,她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必须快去快回,临别之际,送了男孩几张符咒:“这些有驱邪之效。你可以拿着它们从秘境离开,如果找不到琅琊出口,待在洞口等我便是。”

男孩整张脸皱得像苦瓜,不怎么情愿地点点头。

谢镜辞动身很快。

洞穴之中阴冷非常,如同置身于冰窖。她顺着小路逐渐往前,穿过最初狭窄逼仄的石壁,两侧空间逐渐宽广。

此地幽深,理应不会有风吹进来,谢镜辞却隐约听见呜呜的冷风轻啸,再仔细分辨,才认出那是人的呜咽。

最初的异变,是她眼前晃过一道倏然而逝的白影。

谢镜辞再往前一步,瞳孔骤然紧缩。

――人。

小路到了尽头,扩散成一处圆弧形状的巨大洞穴。萤光荡开,视野之中豁然开朗,而填满整个视线的,竟是一个又一个各不相同的人。

翩翩少年有之,八旬老者有之,学步孩童亦有之。

有的高高浮在半空,做出斟酒之势,旋即后仰,将佳酿吞入口中;有的靠坐于石壁,虽在扭头与人说话,身边却是空空如也。

有佳人鼓瑟吹笙,有郎君翩然而立;有一角房檐高挂彩灯,一只手向上伸去,亮芒映出肤如凝脂;中央一树落花如雨下,清风回旋,又在顷刻之间消散无踪。

千姿百态,万物生辉,除了人像与景象,亦有妖魔邪祟的影子。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皆是半透明悬在空中,有的甚至上下颠倒,倒掉着行走在洞穴顶端。

这是种极为怪诞,却也极美的景象。

仿佛世间美好的事物,被尽数藏匿于这一处小小山洞,只可惜呈现的方式混乱又古怪,如同被随意裹在一起的面团,美感全无,反而多了几分荒诞。

她的突然闯入并未激起太大水花。

洞穴里的男男女女仿佛沉溺于一方世界,对外界变化充耳不闻,偶尔有几个扭头看她一眼,又很快别开视线,继续之前的动作。

这应当并非鬼魅。

一个猜测徐徐涌上心头,谢镜辞胸口猛地一跳。

“你是外来的修士?”

一道陌生的嗓音打破思绪,她循声望去,见到一名含笑的少年。对方与她四目相对,笑意加深:“是那个小孩引你来的?”

“正是。”

谢镜辞按耐住心中情绪:“敢问此地是――”

她努力斟酌语句:“这里的景象,都是曾被吞噬的记忆吗?”

这回轮到少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将她仔仔细细端详一遍:“正是。”

猜对了!

谢镜辞心中一喜:“莫非所有记忆都在这里?”

“看你这般开心,莫非也被忆灵夺了记忆?”

少年摇头轻笑:“恐怕要让姑娘失望了,在山洞里,我从未见过与你相似的人。”

原来那怪物叫做“忆灵”。

对方的语调不紧不慢,耐心解释:“这洞穴里并非它所吞吃的全部记忆,要说的话……更像是忆灵吃得太撑,从口中吐出来的废弃品。”

谢镜辞蹙眉:“它吃了别人的记忆,又把它们丢弃在这里?你也是记忆之一吗?”

“对于它而言,记忆只是不值一提的食物啊,丢了不心疼的。”

少年缓声笑笑:“忆灵成型已久,自百年前起,就已经在吞吃神识。我诞生于数百年前,久而久之生出了灵智――至于那些新来的记忆,顶多留存一些本能反应,不能思考,也无法与人交流。”

她回首看一眼身后的小路:“你们没办法离开此地吗?”

“忆灵设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结界,我们无论如何都打不开。”

他说到这里,视线一晃:“不过有个例外。不久前来了段关于女人的记忆,她好像有个得了大病的儿子,为给他治病,特意来琅琊秘境采药,结果出意外死了――没想到她儿子为了找她,居然也入了琅琊秘境,还稀里糊涂闯进山洞里来。见到那男孩以后,她硬生生破开封印,跟在他身后离开了。”

谢镜辞心下一动:“一个黑衣女人?”

“你见过她?”

少年点头:“闯开封印,是要忍受钻心刺骨、烈火焚身,稍不留神就会魂飞魄散的……更何况就算她能出去,又有什么用?一个不会说话、不会思考的呆子,那小孩也不再记得她,只会把她当作阴魂不散的冤鬼吧?若想要记忆回笼,恐怕得等忆灵死掉。可它哪有那么容易玩完?”

忆灵吃掉了男孩关于他娘亲的记忆。

记忆凝成实体,不再存在于脑海,哪怕他与黑衣女人相见,也不可能再想起来。

至于那个黑衣女人,即便灵智未开,也要执意跟在男孩身后……或许只是出于本能地,想要保护他吧。

谢镜辞心下怅然,莫名有些发涩:“绝大多数进入秘境的人,都被它偷走了记忆吗?”

“它口味可是很刁。”

少年摇头:“比起记忆,忆灵更为中意的,应该是‘情感’。回忆里潜藏的情感越深越纯粹,就越容易被它盯上,所谓万物有灵,不止人,即便是魔兽的梦,也能成为它的食粮。”

他已经许久没和别人说过话,好不容易遇上谢镜辞,话匣子合不起来:“你看那边。”

谢镜辞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到两个举杯对饮的青年。清风徐来,梧桐叶落,一片叶子坠入酒杯,引得二人哈哈大笑。

“这是一对好友一生中所见的最后一面。黎明一来,便是无止境的从军厮杀,其中一人功成名就、万人之上,当初陪他坐在墙头喝酒的人,却再也不会见到了。”

少年说罢,指尖一转。

这回他所指的角落里,坐着个掩面痛哭的女人。她浑身湿透,蜷缩着浑身颤抖,一只天犬灵宠缓缓上前,小心蹭了蹭她手背。

“后来这只天犬为保护她,被拖进了魔潮,死不见尸。这女人一生里遇见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最为珍视的记忆,却是和它在雨天相依为命的时候。”

这些都是很微小的、在外人看来,或许不值一提的回忆。

一次交杯,一个拥抱,一道眼神,或是一名少女仓促的回眸。

对于记忆的主人而言,却是一生中最最珍贵的宝物。

“除了这些,它偶尔也会收集一些负面情绪。”

少年顿了顿,继续道:“你看那边。”

循着他指向的一隅看去,能见到一个跪地嚎哭、浑身是血的青年。在他身后腥风大作,血水汇聚成狰狞的小河。

“这段记忆,是他师门遭到敌家寻仇,师傅、心上人和好友尽数死去的时候――悲伤、暴怒、绝望和恐惧,也会成为忆灵的食物。”

就像吃腻了一贯的口味,总得找些新鲜感。

少年嗓音没停,不知想起什么,突然转了话题:“话说回来……在秘境关闭前,姑娘会离开琅琊吧?”

谢镜辞不明白他的用意,眨眼点点头。

“虽说有些突兀,但能不能拜托姑娘一件事?”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吧……我当年和未婚妻一同到这儿来,没想到意外身亡,未婚妻关于我的记忆也全被忆灵吃掉,变成如今的我了。虽然她已经不记得我……若姑娘得了空闲,可否前往玉川凌河村,寻个名为‘林双’的坟冢,为她送朵栀子花?”

他说罢垂了眼睫,声线渐低:“……她曾经最爱栀子花的,我一直没机会送上一朵。”

如今哪怕献上,也已相隔百年。

谢镜辞心中百转千回,本欲开口,却骤然听见一声怒吼。

那是道完全陌生,却也似曾相识的声音。

她脊背陡僵,鬼哭刀嗡地发出红光。

“是忆灵!”少年神色大变:“它定是察觉阵法被破,你快找个地方藏起来――等等姑娘!你要做什么!”

忆灵诞生已久,加之吞吃过无数人的神识,若论实力,很可能超出了谢镜辞原本的预计。

可她绝不能藏。

洞穴之外,还有个男孩生死未卜,更何况……被它所吞噬的、曾被她无比珍惜的记忆,谢镜辞想要夺回来。

她良久无言,抬眸看一眼洞顶的繁花星辰、佳人巧笑。

那些都是被人们牢牢铭记于心、最为珍贵的记忆,和最为珍惜的人,如今却全被当作垃圾,肆意丢弃在琅琊秘境不为人知的角落。

实在过分。

――她被夺走的那部分记忆,也如它们这般美好吗?

直刀因战意战栗不已,少年呆愣在原地,看着灵力如潮,渐渐填满整个幽暗洞穴,荡起凌厉涟漪。

“给心上人送花这种事,”手握长刀的女修微微偏转视线,瞳仁被刀光染作血红,眼尾却溢出一抹笑,“还是应当自己去做吧。”

第七十一章 (没事了,谢小姐。)

这是谢镜辞唯一的机会。

忆灵在琅琊秘境滞留多年, 早就对所有地形了熟于心。

它向来谨慎,之前被那么多人日日夜夜地搜寻,也没露出半点马脚, 倘若这次再度逃掉, 要想找到它的踪迹, 恐怕便是难于登天。

她之前虽然射出了一支箭, 但不能保证一定会有援兵赶来,无论如何, 都必须做好孤军奋战的思想准备。

身侧的少年急道:“那是个活了几百年的大怪物, 你才多大年纪?一定打不过的!”

“修真界可从来不以年纪论强弱。”

谢镜辞低了头,在储物袋里翻找一番:“而且据我所知,东海灵气单薄,修炼速度比其它地方慢上不少――它岁数再大,也顶多是个化神期。”

拈花流仙裙, 不是要找的东西,丢掉。

天雷符, 应该能用上。

《论魔兽的一百种烹饪方法》, 丢掉。

一个锦袋,丢――

谢镜辞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对于这个锦袋毫无印象,什么时候得到、为什么要将它收入储物袋、里面又究竟装了些什么,关于它的一切, 全都一概不知。

好奇心一旦被激起,就很难往回压,她动作很快,指尖轻轻一挑, 锦袋上的红绳便顺势打开。

那里面冷冷清清,只装着根细长的木签, 木签上隐有模糊字迹,仅仅瞧上一眼,谢镜辞就想起了它的来由。

是裴渡借抽签为名送给她的礼物,上面一笔一划、规规矩矩地写:[让我留在你身边。]

那时他们两人并不熟络,谢镜辞也就没多加在意,只当是运气使然,紧接着――

紧接着,她做了什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久到她几乎没办法具体想起来。

按照她大大咧咧的性子,谢镜辞本以为这根木签早就被丢掉,或是消失不见了。

她当初……竟是将它装进了这样一个小巧精致的锦袋吗?

“‘顶多是个化神期’……姑娘,你、你能打过化神吗?”

少年的嗓音响起,涣散思绪被随之聚拢。

谢镜辞心知时间紧迫,来不及细想,顺手将锦袋放回储物袋里,右手再一探,见到手中握着的符纸,终于露出满意神色。

“有点悬。”

她朝口中丢了颗丹丸,扬唇笑笑:“所以才要做足准备嘛。”

谢镜辞虽然好斗,但绝不是莽夫。

忆灵活了成百上千年,战斗经验、灵力、修为乃至心性,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称得上是她的老前辈。

然而众所周知,对于剑修刀修而言,越级杀人并非多么少见的稀罕事。

她的元婴与忆灵的化神,只相差一个大阶的距离。方才被吞吃入腹的丹丸,可以有效补充体力与灵力;被攥在手心里的符纸,则能让谢镜辞拥有更多倚仗。若是硬碰硬,她必定落于下风,哪怕拼尽全力,也只能落得个同归于尽的下场,可一旦有了外物加持,胜算就能大上许多。

谢镜辞稳下心神:“倘若忆灵死去,被它所吞吃的记忆……都能回到它们真正主人的识海里吗?”

“我也说不准。”

少年的嗓音在发颤:“但据我所知,困住我们的封印是由忆灵所下,一旦它没了命,灵力消失殆尽,封印应该也就得不到支撑。”

那就是可行。

谢镜辞没再说话,提刀向洞外走去。

*

小道里充斥着涌动的灵力。

两侧石壁极为狭窄,灵力一动,便形成了凛冽如刀割的冷风,剧烈震动之下,整个山洞晃荡不止,自顶端落下块块碎石。

随着道路渐渐合拢,可供通行的宽度越发窄小,在满室微弱的萤光里,谢镜辞得以窥见一片天光。

与此同时,也终于见到守在洞穴之外的巨大影子。

她虽然丢失了与忆灵相关的记忆,却仍然记得它所带来的阵阵威压。尤其此刻面对面撞上,被尘封许久的思绪复苏醒来,几乎是下意识地,谢镜辞感到一股杀气。

洞口阵法被破坏,怪物气急败坏,恼怒到了顶峰。

因而这股杀气势如破竹,裹挟着吞噬天地的势头向四周俯冲,劈头盖脸砸在她身上,引得心口一震。

忆灵显然发现了她,周身杀气略有收敛,沉默着转过身来。

时隔整整一年,谢镜辞终于看清了它的模样。

这是个长相颇为古怪的怪物。

身形漆黑如墨,没有固定的形状,像是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于半空中不断变换模样。在它身体之上,是一块块鼓包形状的凸起,等细细看去,才发觉那竟是一张张各不相同的人脸,喜怒哀乐皆有之,万分诡异。

那些人面……应该也是被它所吞噬的记忆。

忆灵没有五官,但谢镜辞能极为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它所注视。

来自怪物的目光阴冷凌厉,像在审视砧板上的鱼肉。她将四周扫视一圈,没找到那个男孩的影子。

万幸,他应该并不在这里。

然而此刻绝不是庆幸的时候。

忆灵已然把她当作破坏阵法的罪魁祸首,一时间恼羞成怒,从身体里发出一道嘶吼,接而便是阴风骤起――

不等谢镜辞扬刀,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扑上前来!

这怪物的杀心竟有如此之重吗?

谢镜辞皱了眉,飞速侧身一闪,锋利的腥风堪堪擦过侧脸,划破一条浅浅血痕。

第一击被她迅速躲开,忆灵的攻势并未停下。

它由琅琊灵力汇聚而成,没有具体形态。漆黑混沌的身体稍一蠕动,竟凝出数把细长利剑,剑尖锋利,一并向着谢镜辞呼啸而来。

这回她并未躲开。

鬼哭上扬,在半空破开一道血红的圆弧。谢镜辞出刀的速度无法用肉眼捕捉,圆弧留下漫漫残影,倏而与其中一把利剑猛然相撞。

――铮!

利器相撞时,发出连绵不绝的悠然长鸣。时间在这一瞬间如同定格,紧随其后的,便是更为激烈迅捷的碰撞。

数把利剑飞身齐上,持刀的少女立于原地,竟以一己之力挡下诸多突袭。嗡然脆响不绝于耳,谢镜辞的身法瞬息万变,硬生生接下一把又一把的剑击。

若有旁人在场,定然无法参透她的动作,只能见到绵延成片的道道残光,以及逐一破开、散作齑粉的漆黑长剑。

忆灵断然不会料到这般场面,眼看利剑纷纷碎裂,身形陡然一滞。

下一刻,就望见一往无前的刀光。

谢镜辞眸色极沉,拔刀袭来的动作完全没有预兆。

鬼哭刀染血无数、性邪且烈,比起忆灵,居然更像个发了狂的邪祟,杀意无匹。

它鲜少见到此等修为的修士,被这种鱼死网破般的攻势惊得一怔,很快回过神,于周身再度凝出一重又一重黑影。

黑影至,谢镜辞便扬刀。

手中雷符被扬上半空,一字排开,被她刀光一扫,如同得了号令,引出道道幽蓝色天雷。雷光漫天,织成密密麻麻的巨网,一齐罩向忆灵所在之处,无处可逃。

它哪曾想到这种花样,刹那间慌了阵脚,只得把正与谢镜辞缠斗的黑影收回身边,化作一面球形护盾,将自己包裹其中。

也正是趁着这个机会,谢镜辞眼尾溢出一丝浅笑,顺势逼得更近。

她已经入侵了安全区。

被元婴期小辈如此羞辱,忆灵恼怒至极,终于不再收敛实力。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洞穴外便是风云突变。

谢镜辞被巨大的灵压重重一撞,自喉间吐出一口血。

忆灵并非邪物,因而不会出现乌云盖顶、日月无光的景象,然而此刻明日朗朗,置身于万里晴空之下,带来的却是遍体森寒。

林间树木震颤,身侧则是山摇地荡。忆灵嘶吼不止,在枝叶纷飞里,再度发起袭击。

空气沉沉下坠,谢镜辞连呼吸都困难,只能勉强压下沸腾的血液,让自己逐渐适应这股强大得过分的灵压。

然后扬刀。

长刀与长须相撞,两者皆是快到看不清身影。

林中疾风激荡,扫下落叶如蝶。树叶落地的速度竟也比不上身法变幻,战至正酣,只余下刀意如浪如潮。

谢镜辞默然凝神,被其中一道长须正中脊背,嘴角又溢出一抹血迹。

她已经很久没有斗得如此酣畅淋漓。沉眠许久的血液仿佛重新凝结,渐渐苏醒,每一滴鲜血都在躁动不休,催促着快快出剑。

忆灵活了千百年不假,但千百年一直活在灵气稀薄的琅琊,身边没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如今日这般的决斗,或许是有生以来的头一遭。

生活在象牙塔可不好。

谢镜辞出刀更快,连带几张符纸凌空乍现。鬼哭的暗红色刀光连绵而上,逐一点在符中,每一次触碰,都点亮一道灿若星芒的莹辉。

剑气起,符意生。

咒法凝作七星之势,径直向忆灵袭去,谢镜辞的长刀紧随其后,在此刻极为贴近的距离下,怪物退无可退。

刀光遍天,雷霆万钧。

林中游荡的疾风骤然停滞,满园萧瑟,空留一道嗡然长啸,下一须臾,便是刀风乍起,破开层层叠叠坚不可摧的灵墙――

谢镜辞的刀,一举刺入忆灵体内。

……得手了?她不敢松懈大意,正要加重手中力道,忽见眼前金光一现。

忆灵仍在负隅顽抗,再度生出一层由灵力构筑的护甲,趁着与长刀胶着的间隙,漆黑身形倏然一动。

在它身体中央,被无数触须包裹着缓缓送出的……是一团澄澈莹亮、散发着浅浅金光的圆球。

谢镜辞感到前所未有的熟悉与亲近。

这是她被夺走的神识。

忆灵定是感应到她的灵力,察觉与这团神识极为契合,至于它在此时此刻,猝不及防将它拿出――

谢镜辞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

漆黑触须瞬间聚拢,竟对准圆球所在的方向,猛地一压。

即便置身于体外,那也仍是属于她的神识,如今被巨力猛然一击,刺骨剧痛竟透过圆球,直勾勾传入谢镜辞识海之中。

在修士体内,识海最为脆弱,也最为珍贵。往往被旁人轻轻一触,就会引出难以忍受的痛觉,更别说忆灵的动作毫无怜惜,用力一压,便有千钧力道好似山落,沉甸甸撞在她脑中。

谢镜辞被疼得皱眉,一时卸了手中力道,也正是此刻,忆灵再度一动。

它被逼到绝境,力求速战速决,因而这次出手,是下了置她于死地的决心。

灵力倏起,威压层层爆开,杀气擦身而过,只在一瞬之间。

然而也恰是在这一瞬间。

另一道剑光势如龙啸,带着无可匹敌的巨力腾跃而起,清如蟾宫映月,利若风樯阵马,竟生生将忆灵的气息逼退数尺,掠过谢镜辞耳边,化作一缕柔和清风。

她的心口咚地一跳,在落了满地的白光里,嗅到愈来愈近的树木清香。

裴渡的身体在抖。

少年人的体温柔暖舒适,将她轻轻护在怀中时,小心翼翼得不敢用力,伴随了轻颤的、极力隐忍的低喃:“……没事了,谢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