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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话语全被噎在喉咙里头。

她双眼一滞,瞬间屏住呼吸。

裴渡拿起的是本小册,封皮漆黑,看上去薄薄的,没有书名。

没有书名的原因是,它压根就不是一本书。

那是本日记。

那本她在学宫里……悄悄记录了全部心思的日记。

孟小汀有时会去她的卧房,书房虽大却人来人往,储物袋可能在战斗中受到损伤,无论哪里都称不上安全。

谢镜辞不愿把日记丢掉,左思右想,将它藏在了这个从没被人住过的房屋。

她是万万没想到,头一个发现它的,竟是日记里的另一位主人公。然而那些日记黏黏糊糊,能让人起满身的鸡皮疙瘩,一旦被裴渡看见,她可以当场宣布死亡。

她现在的脸一定很红。

但谢镜辞管不了太多,只能快步冲向裴渡,倏地抬起右手:“等等,这个不能――”

从鬼冢到云京,她把心思全都放在裴渡身上,因而忽略了另一个重要的信息。

裴渡身受重伤不假,可她也刚从昏迷中醒来,后来又御刀飞行许久,已经没剩下太多力气。

日记被发现已是足够离谱,谢镜辞同样没想到的是,当她火急火燎靠近木柜,腿上竟是脱力般一晃。

于是脚下打滑,身体不受控制往前倾。

当裴渡即将把黑册子打开,忽然被人扑得后退几步,压在书架上。

他嗅到熟悉的香气,脊背僵成一条直线。

谢小姐……正双手压着书柜,靠在他怀中。

有那么一瞬间,裴渡想要反手将她抱住,念及自己的身份境遇,眼底晦暗不明,终是没有动作。

“谢小姐,”他说话时胸腔微颤,震得谢镜辞隐隐发痒,“……你还好吗?”

谢镜辞觉得她很不好。

属于裴渡的气息一股脑涌上鼻尖,胸口轻轻压在他身前,隔着单薄衣物,任何律动都无处可躲,一动不动的时候,能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这也太、太太太近了。

尤其是她甫一抬头,直接便与裴渡目光相撞。

因隔得近,他的眉目格外清晰凌厉,一双漆黑瞳仁近在咫尺,好似漩涡深深,能将她须臾间纳入其中。

四周尽是少年人炽热的气息,暧昧得有如绵绵暗火,短短一瞬的视线相交,她无法克制地心动。

不能再看下去了。

她的脸险些爆炸。

谢镜辞匆忙后退一步,从他手里拿过日记时,指尖微微在发颤:“这是我的东西……不是书。”

裴渡再怎么迟钝,也能猜出册子里的内容与她有关,于是安静点头,不再多问。

这档子事一出,谢镜辞只觉没有脸面再见裴渡,很快同他道了别。

她走得毫不拖泥带水,等房门一关,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抿着唇,嘴角再也无法抑制地上扬。

这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先是裴渡认出了她的名字,后来又答应同她来到云京,不久之前,谢镜辞还试探性抓了他的手臂。

四舍五入,他们就是牵过手了。

方才她还蹿到过裴渡怀里,没有被挣开。

想起裴渡与她对视时的目光,谢镜辞用力揉了揉发热的侧脸,在原地咚咚蹦跳两下,跳完仍然不够舒解激动,又在手里做出下意识的挥刀基础动作,走路带风。

她心里高兴,跨步像是在飞,猝不及防,忽然听见一道吱呀声响。

有人打开了房门。

谢镜辞心里咯噔,一个滑步靠在墙角,拿右手撑住额头,佯装沉思状。

裴渡见她没走,似是有些惊讶:“谢小姐?”

“嗯?你怎么出来了?”

谢镜辞闻声仰头,侧身看他一眼,看似稳如老狗,实际慌不择路,脑子里的说辞一个接一个过,没找到合适的借口:“我在――我在赏景。你看那边,今天的太阳挺漂亮,要和我一起吗?”

虽然比起“高兴得像只手舞足蹈的猴”,赏景的说辞能让她保留一点点面子,可是……啊该死这是哪门子的烂理由,太阳能有多漂亮。

她瞥见裴渡笑了一下,自知理亏,梗着脖子继续沉思状望天。

也因此,谢镜辞没能见到裴渡的目光。

其实他之所以开门,不过是想远远看一眼谢小姐的背影,没料到她居然并未离去,当房门被打开,两人四目相对。

她没有离去,真是太好了。

冬日的阳光和煦温暖,将少年的眼瞳映出琉璃色泽。

日晕耀眼,他却没看天上的太阳,目光柔和,自始至终静静凝在地上的人影,面上薄红未退,噙了笑低低应道:“嗯……很漂亮。”

第92章 番外五(平行世界(5)...)

谢镜辞来到孟府, 正值晌午时分。

她想给孟小汀一个惊喜,因而事前并未告知,与裴渡告别以后, 便径直来了这里。

孟家从商,虽然并非云京城中首屈一指的大户, 却也称得上家财万贯。只可惜后辈子弟一代不如一代, 如此衰落下来,势力已大不如前。

从外看去, 能见朱门映白墙,依依竹影深,门前守着两个身形魁梧的小侍,皆是从未见过的陌生模样。

谢镜辞有些好奇, 将两人粗略打量一番。

孟家由孟良泽把持, 此人是出了名的性情懒散、懦弱无能, 整天被交易忙得焦头烂额, 压根没功夫整顿家宅, 是以府中有不少侍女小厮消极怠工,得过且过。

她在昏睡之前常来孟府, 清楚记得门前的小侍时常不在,要么躲进了房中避暑,要么去了不知什么地方抓蛐蛐, 三番四次见不到人影。

眼前这两位腰身挺得笔直,看样子还是筑基期的修士, 莫非孟良泽终于开了窍,愿意动一动他的脑袋?

其中一人见她顿足, 投来视线。

“二位,”谢镜辞开门见山, 上前几步,“我是城北谢家的谢镜辞,同孟小汀是朋友,阔别多日想来见见,不知她可否还在家中?”

他们认不出她的脸,但一定听过“城北谢家”与“谢镜辞”的名号,闻言神色微变,显出些许惊讶的模样。

谢府声名远播,他们做出这样的反应并不奇怪。

然而不知为何,当孟小汀的名字出口,谢镜辞坦言欲要与她见面时,两人脸上的惊讶陡然加剧,成了近乎于茫然的困惑。

她很快察觉不对,心口重重一跳:“出什么事了吗?”

四下静了一会儿。

“我听说谢小姐昏睡多日,莫非仍不知晓……”

左侧青年低咳一下,在心里斟酌语句,问得小心:“两年前的那件事?”

两年前,也就是在她神识受损的一年以后。

他语气不对,谢镜辞心中愈发不安,下意识攥住袖口:“什么事?孟小汀……她怎么了?”

她很少有如此紧张忐忑、心绪复杂的时候,既想尽快了解过往的真相,同时也恐惧着即将来临的答案,脑子里不停传来嗡嗡声响,让整个人都是懵。

两个小侍对视片刻,右侧那位默了一瞬,叹出一口气:“两年前,云京城里发生过一起颇为古怪的案子。接二连三有人遭遇不测,受害之人不会死去,而是陷入无尽梦魇,非但无法醒来,还要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

他说着顿了顿,看一眼谢镜辞神色:“后来……小姐就失踪了。我们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原来案子的幕后主导者名为‘梦魇’,是种极为罕见的邪物,之所以带走她,是想以少女躯壳为养料,从而实现永生。”

谢镜辞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攥在袖口的指尖愈发用力:“失踪?整整两年过去,莫非仍没能把她找回来?”

她说到这里,微微蹙了眉。

也许不是“不能”,而是没有人。孟小汀身份尴尬,身为孟良泽的私生女,这么多年来住在孟家,从未得到过重视。

她爹之所以将她收留,全是为了保全面子,不让自己背上负心汉薄情郎的名头,一旦当真出事,定会置之不理;

林蕴柔作为孟家主母,一向与她不怎么亲近。更有传言说,以那女人雷厉风行的性子,不将孟小汀暗中杀害、彻底铲除这颗眼中钉,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她在家里格格不入,学宫中的朋友亦是不多。结伴成群的世家子弟个个自恃清高,看不起来历不明的私生之女,要说最好的朋友,孟小汀只有谢镜辞一个。

可当时的谢镜辞重伤不醒,莫说帮她,就连睁开双眼都做不到。

在九死一生的时候……没有哪怕一个人留在她身边。

谢镜辞不愿去想,那时的孟小汀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孟府定是靠不住,她心里生了怒意与自责,不等两位小侍开口,便急匆匆问出下一句:“有梦魇的线索么?”

那两人怔了一瞬。

很快,谢镜辞听见一声低低的笑。

“谢小姐,你可能误会了我们的意思。”

左侧青年挠挠头:“虽说梦魇以人为养料,却并非将她作为食物吃掉,而是占据识海,操纵身体行动――所以当小姐被救出来时,除了昏迷不醒外,并未受到太大伤害。”

“识海被占据,岂不是会――”

谢镜辞应得不假思索,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什么,飞快眨眨眼睛:“小汀被人救出来了?是谁?”

“那人也在云京城里,谢小姐应当认识。”

右侧青年咧嘴笑笑,忽地眼前一亮,朝她身后扬了扬下巴:“龙公子!”

谢镜辞脊背倏然一僵,识海里浮现起某张十足熟悉的面孔,在顺势回头的刹那脱口而出:“龙逍?”

“当初那起案件毫无头绪,凶手更是没留下一丁点儿线索,几乎所有人都认了命,觉得不可能把真相找出来。多亏龙公子潜心调查整整一年,才终于凭借蛛丝马迹寻到梦魇老巢,得以救出不少人。”

小侍说罢笑笑,出言补充一句:“我们家小姐就是其中之一。”

“谢小姐,”龙逍将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扫视一遍,眼底生出几分惊讶,“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谢镜辞亦是紧紧盯着他瞧:“昨晚。”

她有些印象,当初在学宫里,龙逍曾对孟小汀有意。

他憋着不说,从来只是悄悄对她好,例如暗地里教训那些欺负孟小汀的世家子弟,或是在秘境中偷偷摸摸跟在她俩背后,以防喜欢的姑娘遭遇不测。

就连龙逍找她比试,也一定会挑孟小汀在场的时候。

谢镜辞当初没怎么在意。

他的存在感太低,经常好几天才能露一次面,因为见得不多,仿佛连龙逍的那份喜欢也变得很淡,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

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最后竭尽全力救下孟小汀的,竟会是他。

“谢小姐也是来探望她的吧?”

龙逍很快褪去惊愕,恢复神色如常:“不妨与我一并前去看看,如何?”

于是谢镜辞跟着他进了孟府。

“孟小姐体质特殊,识海恰与梦魇契合,能被它完美附身。当我们找到她,已是失踪的一年之后。”

她对许多事情一无所知,龙逍一边走,一边沉声解释:“她的识海被梦魇侵占,受了不小损伤,后来梦魇灰飞烟灭,伤口却是很难愈合。直到今日,孟小姐仍是沉眠不醒。”

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孟小汀住在一处安静偏僻的小院,以往没有侍女小厮陪在身边,除了谢镜辞与她,一向无人逗留。

出乎意料的是,待她今日再去一探,竟见到两个眉清目秀、正在清扫院落的小丫鬟。

谢镜辞吸了口冷气,满目的不可思议:“孟良泽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

“孟良泽?”

龙逍眉目一怔,失笑摇头:“忘了告诉你,在梦魇的信徒里,曾有一个被他灭了满门。仙盟怀疑他与几桩灭门惨案有关,已将孟良泽带走扣押,如今整个孟家,都是林姨在管。”

正因如此,府邸佣人才来了一场彻彻底底的大换血。

“至于林姨,许多人说她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其实不然――倘若她当真厌烦孟小姐,早就处处刁难,不留退路了。”

龙逍道:“她曾告诉我,当年是孟良泽一人的过错,无论是被他欺骗的女人还是诞下的孩子,都不应当受到憎恨。孟小姐出事后,许多药材都是由她相赠的。”

林蕴柔不爱孟良泽,嫁入孟家全因家族联姻。

她对孟小汀也没有太多感情,之所以愿意帮忙,不过是站在绝对客观的立场上,起了一时的善心。

或许对林蕴柔而言,世上唯一重要的事情,只有如何才能赚到更多的钱。

房前的两名侍女认出龙逍,领着两人打开卧房大门。谢镜辞踏足而入,嗅到一股浓郁药香。

孟小汀不喜欢喝药,一定很讨厌房间里的这种味道。

龙逍堪堪停在门口,没向房内踏出一步,谢镜辞好奇回头,听见他的传音入密:“毕竟是女子的卧房,没得她的允许,我就不进去了。”

听小侍丫鬟们的意思,他应该经常来这里探望。所以龙逍他……一直都是站在门口,遥遥眺望孟小汀的身影吗?

室内极静,窗户半开半掩,淌进几缕灿若华金的阳光,孟小汀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仿佛连身边的空气也一并凝固。

比起记忆里大大咧咧的小姑娘,如今的她显得虚弱许多,毫无血色的面颊苍白不堪,因瘦得厉害,让人想起薄薄纸片。

谢镜辞心里闷闷地难受,伸手轻轻触在孟小汀鼻尖。她说不清心里的思绪,指尖一动,忽然传音问他:“你还喜欢她?”

龙逍有生之年,应该头一回听见这种问题。

他的怔忪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应声:“……嗯。”

正因如此,所以才会在她失踪后几乎发疯,亦会在不知她死活的情况下,三百多天如一日地拼命调查,只为抓住无比渺茫的一丝希望,再度见到活生生的孟小汀。

对某个人产生倾慕之情的时候,往往无法控制,也没有说得清的来由。

身为世家子弟,龙逍习惯于戴上一张温温和和的笑脸,不去招惹一丝一毫麻烦事;与他相比,孟小汀则像一阵捉摸不透的风。

没有来路与退路,不被世俗纲常所束缚,肆意来去,悠然自得,让他心生向往,情不自禁想要靠近。

“我听说,她一向不喜欢世家子弟。”

龙逍停顿片刻,斟酌字句:“我怕吓着她,本想慢慢接近,让她不那么讨厌我――”

却没想到险些错过。

谢镜辞笑笑:“你三番四次前来探望,等她醒来被侍女小厮吹吹耳旁风,岂不就全都知道了?”

她说话时回头,目光清幽,落在门边那道高挑的影子。

在以往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龙逍就是像这样站在门边,一言不发且小心翼翼看着床前。

日光让他的面貌有些模糊,谢镜辞察觉到他的紧张,在微光四溢里,听见属于龙逍的声音:“那就……在那之前,由我亲口告诉她。”

攥在袖口的右手缓缓松开。

她轻轻呼了口气。

孟小汀曾半开玩笑地说过,这辈子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家伙就好,想修炼就修炼,想睡觉便睡觉,自在逍遥,不会被其他任何人注意到。

她其实是个没有太多自信的小姑娘,把自己裹在小小的壳里,自认没什么优点与长处,普通得毫不起眼。

其实并不是这样。

没有谁是真正意义上的平凡或普通,也许连孟小汀本人都不会知道,在许许多多她未曾察觉的时候,在某个人寂静无声的眼中,自己有多么与众不同,熠熠生光。

――至少对于龙逍而言,她是独一无二的孟小汀。

第93章 番外六(平行世界(6)...)

谢镜辞与龙逍交情尚可, 算是彼此说得上话的好友,时隔两年再度相见,免不了一番寒暄。

据他所言, 梦魇乃是无形无体之物,之所以附身于他人识海, 是为了增进修为、汲取天地灵气。

识海本就脆弱, 哪怕仅仅受到少许损害,也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轻则丧失记忆,重则当场毙命。万幸孟小汀被救出的时间不算太晚,识海尚未遭到完全侵蚀,因而保住了一条性命。

“要想修复识海, 只能寄希望于天材地宝和灵丹妙药。”

等离开孟小汀卧房, 龙逍终于开口出声, 不再使用传音入密:“在收寻药材一事上, 除却龙家与孟府, 谢小姐爹娘也帮了我们许多。”

谢府里有个同样神识受损的谢镜辞,谢疏与云朝颜四处寻药, 总会捎带着孟小汀的那一份。她受伤不似谢镜辞那般严重,一来二去,识海已被修复了大半。

“大夫说了, 如今她伤势渐轻,什么时候醒来, 全凭自己的意志。”

龙逍眼底生出柔色,温声道:“她那样的性子, 定能很快好起来。”

他生了副高大俊朗的相貌,平日里总是好脾气地带着笑。

谢镜辞经常见到龙逍笑起来的模样, 漫不经心、轻车熟路,仿佛微笑成了种刻在骨子里的习惯,然而这回却与往日不同,含了沉沉笃定,不容置喙与反驳。

他是真心对孟小汀好。

谢镜辞心下微软,诚意叹道:“龙公子奔劳至此……多谢。”

她是在以孟小汀好友的身份道谢,龙逍闻言笑意更深:“是我要谢谢二位前辈相助。”

他说着眼神一晃,将谢镜辞细细打量:“倒是你,如今身体怎么样?”

谢镜辞点头:“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但是很奇怪。

按理来说,她识海受到重创,记忆本应出现一部分缺漏,修为亦会下跌。然而自谢镜辞醒来之后,不但脑子里完好如初,修为也并未受到影响,甚至因为在昏睡期间吃了太多灵丹妙药,竟往上窜了几个小境界。

就好像……损失的那一块神识,莫名其妙重新回到了她的脑袋。

完全想不明白。

在谢镜辞的印象里,当初她闲来无事,独自去了东海的琅琊秘境,没想到在秘境里遇上偷袭,被一个通体黝黑的邪祟突然袭击。

莫非还能是那怪物良心发现,特意偷偷摸摸来到云京,把神识还给了她?

这个猜测太天马行空,谢镜辞不免感到有些好笑。

同样奇怪的,还有她醒来之际见到的《朝闻录》。

谢府每日都会得到一份崭新的报刊,却往往是寄放在门前。昏迷不醒的状态下无法自保,为确保绝对安全,她房中被布满法阵,一旦有外人闯入,便会立即触发,被爹娘二人感知。

那个不知名姓的人要想进入房中,究竟是用了怎样的法子躲过阵法的重重制约?他或她又是出于何种原因,才会把《朝闻录》上的地图画出记号,引她前往鬼冢寻找裴渡?

不会被阵法攻击、笃定她一定会去救下裴渡,像这样的人……

总不可能是她自己吧。

真是越想越离谱,谢镜辞把这些七七八八的思绪抛在脑后,又听龙逍开口:“对了,谢小姐,你与裴家小公子婚约还在吗?”

听对方说起裴渡,她心口微微一动:“怎么?”

“你醒来以后,有没有听人讲起他入了魔?”

龙逍蹙眉:“不止入魔,他还在鬼冢遭到各大宗门围剿,如今恐怕已遭遇不测。”

裴渡天生剑骨,修道天赋远远超出常人,后来又在鬼冢吞噬无数魔气,两两相加,不过短短两年,便成了修真界里人尽皆知的堕魔。待他跌落深渊,自然被人们奔走相告,无人不晓。

谢镜辞忍下心中涩然,静静点头:“听说过一些。”

她说着一顿,终是忍不住补充一句:“他心地不坏。”

这只是她下意识讲出的话,并不期望能得到回应,没找到龙逍竟目光一动,若有所思:“其实……此事颇有猫腻,他或许是身不由己。”

瞧见她惊讶的视线,龙逍挠头笑笑:“曾有不少名门正派前去鬼冢杀他,我家也不例外。他本有机会杀光所有门客,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留了不少人的性命――怎么说呢,在我看来,比起所谓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裴渡更像是在自保。如果是我置身于那种境地,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甚至比他更加过分。”

谢镜辞安静地听。

“除此之外,在修真界里还有一种说法。”

他看出谢镜辞很感兴趣,慢条斯理地继续:“或许当初鬼冢事变,根本就是白婉设下的局。她儿子裴钰是出了名的不好相处,天赋也没裴渡高,裴钰要想继承家主之位,一旦裴渡还在,无疑是他们两人最大的威胁。”

修真界并非人人都是傻瓜,多的是见多识广的老狐狸,细细一品,便能察觉到不对劲。

“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小,但即便真是这样――”

龙逍叹了口气:“即便真是这样,找不到证据,也只能吃哑巴亏。听说这次正派围剿,就是由白婉提出的建议,可惜了,早就听闻裴小公子剑术超群,始终没能同他比上一场。”

类似于龙逍这种想法的修士不在少数,人心游移不定,如同星星点点的火,虽然微弱,却无处不在。

如今她所缺少的,是一根将所有火星串联的引线,一旦引线被点燃,就能瞬间扭转局势,生出翻天覆地的火。

一切都还有希望。

谢镜辞眸光微定,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是啊。”

她说:“……只差一个证据。”

谢镜辞回到家中,正巧撞见即将出门的谢疏与云朝颜。

“辞辞。”

她爹脸上是一贯的笑:“为他疗伤的大夫找到了,蔺缺待会儿就来。”

裴渡身份敏感,定然不能交给外人医治,一旦谢府私藏堕魔的消息传出,难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蔺缺乃是药王谷首屈一指的医修,同谢疏自小便是朋友,关系极为密切,思来想去,的确是最为恰当的人选。

一旁的云朝颜道:“方才裴家来了消息,声称邪魔已死,特意宴请为此出过力的家族门派。”

“所以,”谢镜辞看一眼两人整整齐齐的衣装,“爹娘是去赴宴?”

云朝颜:“呵。”

云朝颜毫不掩饰眼底鄙夷,嗓音微冷:“让我和你爹浪费时间离开云京,裴家也配?我们得到蔺缺的消息,他在落月谷遭了麻烦,需得我俩亲自接他。”

“我和你娘很快回来。”谢疏笑着摸了摸自家夫人肩头,如同在抚摸一只炸毛的猫:“小渡伤筋动骨,体内魔气横生,要想彻底医治,得吃不少苦头。你不妨去他房里看一看,让他做做准备。”

不知道为什么,谢镜辞总觉得他的笑里别有深意。

准确来说,自从她把裴渡带回家,她爹看她的眼神里,就一直别有深意。

她爹她娘,不会已经……知道她对裴渡的心思了吧。

她她她、她不是一直伪装得很好吗?

谢镜辞只觉头皮发麻,耳朵不受控制开始发热,刻意避开谢疏的视线,摸了摸自己耳垂:“……好。”

她故作镇定与爹娘道别,一路心神忐忑地来到裴渡房前。

悄悄喜欢某个人,是只能藏在自己心里的秘密,久而久之,仿佛成为了独属于一人的宝藏,一旦被他人戳穿,宝藏被肆意瓜分,就会不可避免地心慌意乱。

而且……他们应该不会告诉裴渡吧?

裴渡居住的客房很静,如今时值傍晚,在昏昏沉沉的暮色里,这份寂静更显出几分幽谧。

房门紧闭,她不知道裴渡是否醒着,只能上前轻敲房门,听见咚咚的响音。

没有人回答。

他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体力早就严重透支,或许仍在睡觉。

谢镜辞原本想走的。

可四下静谧,她的感官也就变得愈发敏锐,房内没有丝毫动静,细细探去,却能感受到一丝格格不入的气息。

阴戾幽暗、裹挟着淡淡杀意,那是来自鬼冢的魔气。

裴渡身为修士,体内本应充斥着清澈凛冽的剑意与灵力,后来坠入鬼冢,不得不汲取魔气延续性命。

剑意极清,魔气极浊,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一并存于他体内,定会引起此消彼长的争斗。

打个比方,就像两方形同水火的势力争战不休,除却两方势力本身,争战的土地必然满目疮痍、千疮百孔。

而对于剑意与魔气而言,这份“土地”,便是裴渡体内的经脉。

谢镜辞脊背一凉,又抬手敲了敲门,音量渐重:“裴渡!”

还是没有人回答。

她来不及等待太久,心下一急,手中暗自发力。

门锁被陡然破开,房门晃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喑哑低吟。

她的心跳越来越重,无声抬了眼,望向昏沉室内。

屋子里没有亮灯,这会儿天色渐暗,晚霞轻飘飘落下来,浮在空气里,弥漫开黯淡的血色。

药草的味道萦绕于鼻尖,视线往里,在逐渐加深的夜色中,谢镜辞望见一抹灰黑雾气。

那便是外溢的魔气。

魔气源头,是角落里安静的床铺。

她心里闷闷地难受,放轻脚步缓缓向前。

裴渡把身子藏在被褥之下,从谢镜辞的角度远远望去,只能见到少年微微蜷缩的身形,他定是在竭力抑制颤抖,才能在剧痛里一动不动。

谢镜辞行至床边,魔气愈浓。

修真界里的魔修不在少数,若是寻常魔气,并不会引人反感。奈何鬼冢里尽是邪祟妖魔,魔气夹杂邪气,便成了人人厌恶的邪息,不仅煞气四溢,还可蛊人心智,让其沦为沉溺于杀戮的野兽。

裴渡本无意伤人,之所以在四大家族围剿之时大开杀戒,很大程度是因为它。

她小心翼翼唤了声:“……裴渡?”

被褥下的身形没动,倒是空气里的黑雾淡了一些,似是裴渡在有意压制魔气。

然而他身受重伤,灵力所剩无几,哪能压下如此汹涌的气息,黑雾淡了短短一瞬,很快卷土重来,气势更甚。

她迟疑稍许,轻轻伸出手去,试图拉开少年身上厚重的被褥,方一用力,才发觉裴渡从里面按住了被子。

“谢小姐,”他嗓音很低,连说话都没了力气,尾音微微颤抖,带了恳求的意味,“……你出去,不要看。”

裴渡是被疼醒的。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独自待在鬼冢时,甚至称得上是家常便饭。灵力与魔气彼此吞噬,生生冲撞在筋脉上,若是在平日,或许还能咬牙挺过去,奈何他的筋脉早已断裂,新伤牵引出旧痕,四肢百骸皆是剧痛难忍。

更何况……魔气缠身之际,他不但会变得样貌古怪,还极有可能伤害谢小姐。

唯独在她面前,裴渡不想露出那样狼狈不堪、凶残如野兽的模样。

那样一来,说不定会被她讨厌。

他将自己藏在被褥之间,眼前所见唯有一片漆黑。在笼罩整个世界的黑暗里,忽然有股柔和的触感无声落下,隔着厚重布料,拂在他头顶上。

“没关系。”

谢小姐音量极低,如同温柔的诱哄:“你松一松力气。”

像是哄小孩似的,他才不会上当。

可心里虽是这般想,裴渡手中力道却渐渐消退。他从没听过这样的语气,轻柔得近乎于暧昧,如同一捧糖浆,在心口倏地化开。

若是……谢小姐不会害怕他呢?

于是被褥被缓缓拉开,谢镜辞依次见到少年人凌乱的黑发,白皙的额头,以及高挺的鼻梁。

他没出声,把脸埋进枕头,不让她看见。

“没关系。你看,我就算掀开被子,也没出任何事情。”

谢小姐摸摸他脑袋,仍在继续说:“你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