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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渡心口一揪,闷闷地疼:“不必死缠烂打。”

……他真是烂透了。

谢小姐没有说话,他不愿去看她的眼睛。

“毫无干系?”

她居然没发怒,而是低声笑笑,拇指按住他掌心,轻轻一勾。

这个动作暧昧得过分,裴渡听见胸膛里止不住的心跳,以及属于她的嗓音:“裴公子,究竟什么时候……连未婚夫妻也成了‘毫无干系’?”

一滴水落在心口,无声一荡,引来无穷无尽的狂浪滔天,势不可遏,浑然撞在胸膛上。

裴渡整个识海都是懵,像在做梦。

拇指继续顺着掌纹拂动,在抓心挠肺的酥痒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既是未婚夫妻,那便是今后命定的道侣,道侣落了难,没有弃之不顾的道理。”

谢镜辞道:“我并非莽撞之人,已在事先做好了考量,不会让人轻易察觉你的身份,裴公子也不必担心毁我声誉。至于爹娘那边……我自会前去交涉。他们并非顽固之人,想必能明白你的苦衷。”

裴渡因她的抚弄轻轻一颤。

“你先在云京安定下来,我会竭力调查当年真相,还你清白。”

她察觉这一瞬的颤抖,语气里多了丝笑意:“我还不至于太过无能,你暂且相信我一回,好不好?”

全然没办法反驳。

心中的情绪满得快要溢出来,裴渡看见她挑了挑眉,伸出右手,递来一瓶药膏。

于是他用食指蘸取一些,而谢小姐凑上前来,隔出咫尺之距。

空气因她的靠近陡然升温,裴渡被灼得心尖紧绷,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到她轻柔和缓的呼吸。

指尖落在侧颈,她笑出低低的气音,身形一动:“抱歉……有点痒,你继续吧。”

仅凭这声笑,就足以让他屏住呼吸。

之前从浅眠中醒来,裴渡的第一反应,是做了场毫不真实的美梦。梦醒之后,他仍是在鬼冢挣扎求生,稍不留神,便会遭到他人暗中刺杀。

可他睁眼,却看见真实存在的谢小姐。

他苦得太久,当所有人背弃而去的时候,唯有一道身影在步步靠近。

偏偏那个人是他倾慕许久的姑娘。

如同一张裹满糖浆的网,渐渐收拢,缓缓桎梏,将他浑身上下的自制力轰然击垮,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裴渡想,他完了。

裴渡休憩一夜,伤口大多被止住,凝作一块块坚硬血痂。

等天色蒙蒙亮,谢镜辞给了他几件成套的里衣外衫,直到交给裴渡,才忽然感觉不太对劲。

她是下定决心要去鬼冢见裴渡,才会买下与他身量相仿的衣物。然而裴渡对这个目的一无所知,由他看来,谢镜辞好端端的一个女子,为何要在储物袋里装满男装?

还是比她的尺寸大上不少的男装。

裴渡显然也想到这一点,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谢镜辞当即正声,挺直脊背:“这是打算送给我爹的礼物,你先用着吧。”

她在锦绣坊将它买下时,店主似乎说过……这是当季最新的款式,刚出现没多久。

这些衣物不可能是谢镜辞在三年前的存货,而据她对裴渡的所言,自己刚一醒来就立刻赶往鬼冢,除非孝心感天动地,否则哪有时间给谢疏精心挑选衣物。

那她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才能买下它,梦游吗?

谢镜辞彻底解释不清了。

好在裴渡虽然觉得奇怪,却并未就此多问。她嘻嘻哈哈转开话题,旋即便是鬼哭出鞘,御刀飞行。

云雾穿身而过,谢镜辞很认真地想,她这样算不算是……把裴渡拐回了家?

嘴角悄无声息地一勾,又被她轻轻压下,谢镜辞在心里打了个滚。

“白婉对你做出那般不仁不义之事,倘若真相能够大白,世人对你的印象会好上许多。”

她细细思忖:“我听闻这世上有些记忆回溯的法子,要是找到其中之一,想必能顺利许多。”

之前擦完药膏,谢镜辞向裴渡询问了当年鬼冢里的前因后果,以及近年来修真界发生的大事。

修真界之所以恨他,是因为站在绝大多数人的角度看来,裴渡都是个残害亲人、一心妄图夺取家产的凶徒,之所以对他进行讨伐,乃是替□□道。

只要真相被公开,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被他们深恶痛绝的裴渡,其实才是当年秘辛的真正受害者。他们满心以为的正义公道,不过是替白婉做了嫁衣,肆无忌惮残害良善之人。

他们才是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刽子手,而裴渡所要面对的,是来自整个修真界的恶意。

到那时候,局势定能逆转大半,毕竟把所有人当作小丑戏弄的,是白婉和裴钰。

正道的天之骄子们大多心高气傲,倘若知晓真相,得知自己被耍得团团转,甚至为虎作伥――

谢镜辞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时的景象了。

鬼哭凌厉萧飒,于天边划出凛然红光。谢镜辞与裴渡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来到云京城。

裴渡的身份绝不能被旁人发现。

谢镜辞不在乎她会不会被认为私通邪魔,唯独在意的是,一旦身份暴露,裴渡在重重围剿中必死无疑。

她早就做了准备,为他抹上藏匿气息与相貌的灵药。按照原定计划,是先将裴渡安置于客栈,等她对爹娘旁敲侧击一番,循着谢疏与云朝颜的反应,再决定是否告诉两人前因后果。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按照原定计划”。

站在喧嚣嘈杂的云京城里,谢镜辞眼角一跳。

谁能告诉她――

为什么刚一踏入云京,就和她爹她娘径直撞上了啊!!!

她离开谢府之前,曾在桌上留过一张纸条,声称自己卧床多日,想外出走走散散心,还望莫要担心。

这张纸条存在的意义,是提前做个预防,保她不会被暴怒的爹娘打死。但此刻看来,似乎,好像,大概,并没有多大用处。

云朝颜冷冷一笑:“我们搜遍整个云京,原来谢大小姐是去了别处,真是好生潇洒。”

谢疏笑眯眯:“辞辞去了哪儿?玩得开心不开心?这位小道友又是何人?”

他们的修为何其之高,定是在鬼哭凌空靠近的第一时间就察觉了气息,于是一路循着刀意来到这里。

谢镜辞觉得自己就是条砧板上的鱼。

“我去了……城郊。这是我在城郊认识的朋友。”

她给裴渡悄悄使一个眼色,上前一把抓住云朝颜手臂:“对不起嘛娘。我醒来时周围静悄悄的,你们也不在家,躺了那么多天,总得动一动,找个人说说话对吧?”

“原来是城郊。”

眉目清冷的女修扬唇笑笑,语气虽淡,吐出的言语却是有如平地惊雷:“我还以为你去了鬼冢。”

谢镜辞心口砰砰一跳,像被人打了一下后脑勺。

她佯装好奇,勉强笑笑:“鬼冢?为何要去那个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镜辞总觉得她娘神色不对。

像只静候猎物的狐狸,让她隐隐有些不安心。

而事实是,这个下意识的直觉并非是假。

云朝颜面色不改,脱口而出:“因为你不是很喜欢裴渡吗?”

如果谢镜辞此刻嘴里含了口水,定会一股脑全喷出来。

喜喜喜欢什么?她她她很喜欢裴渡?

谢镜辞猛地抬头。

“我们方才正打算前去鬼冢寻你。”

谢疏亦是笑:“当初和裴渡订婚,你不是兴奋得五天没睡觉,夜夜在墙上爬来爬去,还笑个不停吗?”

她明明只是缩在床褥滚来滚去而已!而且一边笑一边爬来爬去……她又不是只猴!

谢镜辞尝试对裴渡传音:“他在胡说八道,你你你信我!”

该死她为什么要结巴!

“在你的卧房里,不是收藏了几十张他的画像吗?”

云朝颜接话,目光落在裴渡脸上:“这位小道友,你说她像不像入了魔?用丫鬟的原话讲,是‘小姐又在对着画像傻笑’。”

越说越离谱,她是这种人吗?

她只不过是经常在日记里偷偷摸摸描摹裴渡的侧脸,偶尔一边画一边笑而已。读书人的事,那能叫“入了魔”吗?

谢镜辞明白了。

这两人都是活了百年的老狐狸,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和裴渡的身份,之所以这样说,是在逼她尽快承认真相。

――那也不能拿你们女儿的名誉开玩笑啊!

她已经不敢去思考,裴渡听罢会作何感想了。

“这位小道友,可是觉得身体不适?”

谢疏慈祥一笑,看不出丝毫坏心思:“我们在说辞辞和她的意中人,小道友的脸为何这样红?”

谢镜辞那个“意中人”吓得头皮发麻,抬眼匆匆一瞥。

好家伙,不止耳根,裴渡的整张脸全红了。

裴渡脸红了,她的脸没了,谢镜辞只想捂着脸呜呜呜地藏进地底下。

随即便是须臾的沉默,再一眨眼,少年已然上前一步,沉声开口:“之前在鬼冢,多谢前辈相助。”

他用灵药暂时变换了模样,声音却是如初,清清泠泠的,带着点哑。

谢疏早就看出他身份,听罢也不吃惊,不过轻声笑笑:“不用多礼。”

谢镜辞:?

这回轮到谢镜辞听不明白:“等等,什么鬼冢,什么相助?”

裴渡低声解释:“之前各大世家发动围剿,千钧一发之际,是谢前辈放了我一马。”

当初四面楚歌、杀机重重,裴渡冲出重围已是身负重伤,狼狈逃窜时,与谢疏恰恰撞上。

执剑的青年并未出手,而是静静凝视他良久,长叹一口气:“可否要我助你?”

他已是负罪之身,怎能拖累前辈。

于是裴渡摇头,谢疏则侧身让出一条道路:“走罢。”

“小丫头片子,这么不相信你爹你娘?我们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吗?家中伤药少了大半,方才路过锦绣坊,又听说你深夜特意买了好几件男装,一来二去,我们还能猜不出你的去向?”

云朝颜按着太阳穴,颇为无奈的模样:“不过这样也好。万般防备,总是没错。”

伤药少了大半。

特意买了好几件男装。

谢镜辞觉得要完。

她别别扭扭撒了那么多慌,结果这段话一出,岂不就摆明在告诉裴渡,她之所以前往鬼冢……全因格外在乎他,迫不及待想把他带回家?

谢镜辞僵着脖子,抬头悄悄一望。

裴渡脸更红了。

――所以她之后究竟要怎么解释啊!娘!

“外面不便谈话,不妨先回谢府如何?”

谢疏扬眉:“你们两位,应该有不少话想说吧。”

他不傻,之所以愿意相助于裴渡,不但因为知晓女儿的心思,除此之外,也能隐约猜到一些有关白婉裴钰的真相。

无论彼此是否相识,眼见无辜的孩子受辱陨落,身为一名修士、一个前辈,谢疏都不会吝惜协助。

谢镜辞呆了好几个瞬息。回到云京之前,她满心忐忑地做足了思想准备,心里争论的说辞一套接着一套,下定决心要让爹娘不再排斥裴渡。然而听她爹的语气……

她一句话没说,这两位就已经心平气和接受现实了?

不愧是她爹她娘!

因隐藏了气息与相貌,裴渡时隔数日,终于能行走在人潮如织的大街上。

日光熹微,久违地落在少年面庞。他近乎于新奇地打量一草一木、一幢幢鳞次栉比的参天楼阁,眼底光影明灭,看不出思绪。

谢镜辞轻咳一声,亡羊补牢:“方才我爹娘说的那些话――”

“我明白。”

裴渡抿唇笑笑,因置身于太阳底下,眼中头一回映了浅浅的光。光线温和,却生出莫名的涩:“前辈不过开了玩笑,催促谢小姐将我的身份如实相告。我有自知之明,谢小姐不必多想。”

他说得云淡风轻,谢镜辞却是一顿。

什么叫……什么叫“有自知之明”。

这分明是最不符合他的词。

其实他很好,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其实有人一直在悄悄喜欢他,会因为他身上的伤疤掉眼泪。像这样那样的事情,裴渡什么都不知道。

心口又跳了一下。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又或是心里的情绪太满太多,哗啦啦溢了满地,谢镜辞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指尖攥紧袖口:“如果我说,那些都是真的呢?”

第91章 番外四(平行世界(4)...)

之所以头脑发热讲出这句话, 全因一时兴起。

直到望见裴渡怔然发愣的神色,谢镜辞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说出了多么不得了的话。

什么叫……“那些都是真的”。

这不是摆明了告诉裴渡, 她是个偷偷摸摸喜欢他很久、甚至会因为一纸婚约滚来滚去的怪人吗?

谢镜辞觉得不行。

她之所以不敢向裴渡表明心意,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 是因他从不与女子亲近。

裴渡模样出众, 剑术更是千里挑一,曾经在学宫里, 对他有意的姑娘不在少数。然而他虽温驯有礼,一旦遇见他人示好,却定会出言拒绝,毫不犹豫。

有人说他无情无欲, 一心只求剑道;也有人说他心中早有了倾慕之人, 之所以守矩得近乎于古板, 是为等到那位不知名的姑娘。

当初说到这里, 向她倾诉八卦的师姐轻轻一笑:“不过这样一来, 岂不就是另类的‘守身如玉’了?”

谢镜辞当时面色如常,其实心里早就砰砰跳个不停, 只希望老天保佑,千万别是第二个。

……虽然第一个也不怎么好。

总而言之,无论缘由如何, 裴渡总会刻意疏离对他有意的姑娘。此刻她说得如此直白――

谢镜辞微不可查地皱眉。

她不是凡事胡来的性子,去往鬼冢时, 很认真地思考过自己应当如何与裴渡相处。

如今的他无处可去,又在修真界里处处树敌, 对于裴渡而言,唯一称得上安全的地方, 唯有谢家府邸。

谢疏与云朝颜,应该也是唯一可能帮他的人。

倘若她打从一开始就大大咧咧表明自己的心思,对于裴渡而言,或许会成为一份负担。

他们虽为未婚夫妻,彼此间却交流甚少,以裴渡那样的性子,不可能轻而易举对她生出爱意。

如果以朋友的身份相处,再冠以“报恩”的名头,一切都合情合理、理所当然;可一旦全盘暴露,郎无情妾有意,难免显得尴尬至极。

那未免太糟糕了。

她不想在一切刚刚开头的时候,就被裴渡下意识远离。

日色如水,谢镜辞抬头与他对视,伴随长睫一眨,柳叶眼里微光流转。

“被吓到了?”

她嗤地笑出声,很快垂下脑袋,不去看裴渡眼神:“逗你玩的――正常人谁会在墙上爬来爬去啊?又不是蜘蛛精。我爹娘最爱开玩笑,你千万别被他们骗了。”

裴渡很快回了声“嗯”,听不出情绪。

他脑子向来好使,方才听见谢小姐那句话,却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明白话里的意思。

只不过是十几个司空见惯的汉字,所能引起的震动却是天翻地覆、狂浪如潮。

在那一瞬间,裴渡连心脏都停止跳动。

当时的不真实感犹如做梦,梦还没完,谢小姐就用了另一段话将他拉回现实。他理应感到自嘲或失望,然而充斥在心头的,居然只有淡淡的涩。

毕竟这是最为理所当然的结果,裴渡心知肚明。

若说谢小姐早就对他情有独钟……恐怕梦里都不一定能成真。

这个话题很快被略过不提。

穿过人潮如织的长街,不需多时,便来到云京谢家。

云京性喜繁盛奢靡,谢府作为世家大族之一,该有的气势总得护住,在门面上不逞多让。

与裴家一板一眼、处处规整的庭园不同,府中松柏竹枝肆意横生,飞阁流丹赏心悦目。高阁拔地而起,好似玉宇琼楼,唯有翘起的檐角映着绿意青葱,清风一吹,端的是恣意潇洒,林叶声声。

此行终点,是距离正门最近的会客厅。

“所以当年在鬼冢,的确是白婉和裴钰陷害于你。”

四下俱静,谢疏坐于精雕细琢的金丝木椅,听罢裴渡所言的来龙去脉,低头喝了口茶:“后来你坠入崖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认定你再无出现的可能,干脆添油加醋,将你彻底抹黑,沦为众矢之的。”

这是个一箭双雕的法子,身为加害者的她能顺理成章得到同情;至于穷凶极的裴渡,所有人都会觉得死有余辜。

谢镜辞蹙眉:“有什么办法……能让修真界里的其他人知道真相吗?”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目前的状况是,他们手里没有任何证据。

白婉声称裴渡“私通邪祟、魔气入体”,这句话在当时是假,然而自从被击落山崖,裴渡已在鬼冢生活了两年之久。

几百个日日夜夜何其漫长,每天都要被浓郁邪气侵蚀五脏六腑。待得气息入骨,如今的他早就与魔物无异。

所谓三人成虎,关于裴渡的印象已然根深蒂固,修真界里的人不是傻子,不会因为谢镜辞短短一句话而选择相信。

“此事我和你爹会尽快想办法解决。”

云朝颜说着一顿,似是又想到什么,眉梢一动:“裴渡受伤颇重,药膏只能治些皮外伤。我们会请来靠得住的医师,你专心养病就是,不必操心太多。”

“体内的魔气也得想办法解决。”

谢疏道:“魔气入体,不但能引得筋脉受损,更严重一些,甚至会叫人失去神智、剧痛无比――你可曾有过此类感受?”

他语气正经,嗓音沉甸甸落在耳边,不知怎地,让裴渡感到极短一瞬的恍惚。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说来好笑,他作为裴风南精心培养的利剑,一向习惯独来独往,不被任何人关照,这还是头一次,有长辈在意他是不是很疼。

这让他暗暗生出一个可耻的念头,仿佛偷来了零星的、属于谢小姐的家。

那是裴渡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多谢。”

少年指节微一用力,迟疑片刻,终是沉声开口,道出心中留存已久的困惑:“二位前辈……不怕我有所图谋?”

谢疏哈哈一笑:“我们两人活了这么久,有些事自能看清。”

他知晓裴渡绝非鲁莽之人,倘若真想残害白婉和裴钰,不会用上那样愚笨的法子。归根结底,那两位所谓的“被害者”,才是一切利益的既得方。

更何况,当初他与入魔后的裴渡相遇,后者已成了走投无路的强弩之末,却宁愿冒着死无葬身之地的危险,也不愿接受庇护,将谢疏拖累。

他们把一切全都清清楚楚看在眼里,谁善谁恶,自有分寸。

“裴渡体弱,辞辞先带他去客房歇息吧。”

谢疏抬眼笑笑:“丫鬟小厮不能与他接触太多,以防身份暴露;我和你娘得为他找个靠谱的大夫,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这里是桃林,那边是藏书阁。你若是觉得无事,能去阁中看书。”

谢府偌大,要从会客厅行至客房,需用上一段不短的时间。

谢镜辞走在裴渡身边,看似在认真介绍府邸布局,其实视线一转,余光全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他仍是清隽又漂亮,长睫浮着淡淡阳光,只可惜面无血色,尽是病态的苍白。

有时裴渡扭头来看她,谢镜辞便成了个做贼心虚的小偷,匆忙把目光挪开。

能像这样与他肩并肩走在一起,是她多年以来的愿望,可如今当真实现,虽然心跳跃动不休,却也有难言的难过。

“对了,”谢镜辞佯装不在意,轻声开口,“我来扶着你吧。”

――虽有续命的灵药将他拉出鬼门关,但此刻的裴渡仍是伤病缠身,浑身上下没有太多力气。

最初见到他时,他连站立起身都做不到,如今走起路来,不知道该有多么吃力。

这并非一个疑问句。

她说得斩钉截铁,见对方没立即拒绝,很快抬了手。

姑娘家的手掌绵软舒适,隔着薄薄衣物压在裴渡手臂的皮肤。

他听见衣物摩挲的轻响,也感受到谢镜辞逐渐加重的力道,有股香气将他包裹萦绕,裴渡别开脑袋没做声,脊背僵硬如铁。

好在他紧张得一动不动,才察觉不到谢镜辞嘴角上扬的弧度。

……抓到了。

以裴渡的性子,她还以为会来上一句“不用”或“男女授受不亲”,没想到进程顺利得不可思议,当指尖触碰到少年人柔软的外衫,谢镜辞心跳如鼓,情不自禁地想笑。

他好乖哦。

如果不排斥这种动作,是不是说明裴渡愿意同她更亲近一些?

心脏紧绷在胸口,谢镜辞止住笑意,低着头问他:“没碰到你的伤口吧?”

她说话时又朝裴渡靠近一步,于是两人手臂堪堪擦过,隔着衣衫,蔓延开说不清道不明的触感,如同稍纵即逝的电流。

这个动作看似无意,裴渡也只当她是无意,在彼此相撞的瞬间耳根骤热。

谢小姐一心帮他,他却总在胡思乱想,真是糟糕透顶。

至于更加糟糕透顶的谢镜辞。

谢镜辞心里疯狂尖叫。

她心里存了拘谨,手里规规矩矩,只敢乖乖放在裴渡手臂上。他的臂膀与她截然不同,摸起来硬邦邦的,肌理分明,鼓出肌肉流畅的线条。

虽然男子的手臂大多坚硬,可裴渡似乎僵得过了头,被她碰到的瞬间陡然一顿。

这个反应不大寻常,谢镜辞下意识以为自己触到了他的伤,于是牵引出一丝灵力,尝试为裴渡止痛。

大拇指稍动,在裴渡臂上轻轻一划,勾勒出整块起伏的轮廓。她四处搜寻,却并未发觉伤口迸裂的痕迹,只能顺势抬头:“哪个地方不舒服?”

仰头的刹那,她总算明白了原因。

……糟糕了。

裴渡应是头一回与女子这般靠近,理所当然会觉得紧张,如今又被她这样肆无忌惮一捏――

谢镜辞只看他一眼,便悻悻然低下脑袋。

不止耳朵,他的脸也是红的。

对不起,裴渡,对不起。

一时间没人说话,为了挽救这种尴尬至极的气氛,谢镜辞决定转移话题,又指了一处远方的建筑:“那边是红河苑,啊不,青河苑。”

四下寂静了一瞬。

谢镜辞:……

没救了,完蛋了。

她现在满脑子全是裴渡脸上的红。

裴渡隐约明白她口误的缘由,少有地露出了局促窘迫的神色,把头侧到另一边去,竭力想要掩去面上的绯色,奈何更显欲盖弥彰。

谢镜辞心头一梗,秉持着无坚不摧的道理,继续转移话题:“青河苑再往里,就是侧山。山中有泉有溪,我儿时常与小汀前往山中游玩,你若是想去看看,可以托我领路。”

过了这么多年,山中景色大有变化,她只能记起其中大概,也不知孟小汀还认不认得道路。

想起孟小汀,谢镜辞眉头轻舒。

她已有整整三年没见到这位密友,孟小汀从小到大悠哉悠哉、没什么烦恼,时至今日,一定也能过得很开心。

待会儿得到空闲,便去孟家寻她好了。

谢镜辞搀扶了一路,来到目的地时,太阳已然高高悬在半空。推开房门,随着吱呀一声轻响,身前满满溢开流水般的日光。

裴渡受不了如此刺眼的光线,无声垂下眼睫。

谢府客房众多,这次特意让裴渡住下的,是其中最大也最精致的一处,与谢镜辞卧房极近,只有百步之距。

这个房间位置特殊,向来无人入住,久而久之便成了独属于谢镜辞的秘密之地,曾进进出出过许多回。

自她昏迷不醒,除必要的清扫之外,这扇门应该再没打开过。

“你暂且住在这里便是。”

谢镜辞环顾四周:“我家会严守你的身份,不让别人知道。”

不止是修真界里的诸多大能,即便面对府内的丫鬟小厮,也必须死死隐瞒裴渡的真实身份。世上可信之人太少,无法保证所有人都会守口如瓶。

但躲躲藏藏终究不是权宜之计,像裴渡这样的人,更不该在黑暗里度过余生。

可是……她究竟应当怎样破局?

“多谢小姐。”

裴渡轻咳几声,连咳嗽都显得有气无力:“如此劳烦谢小姐与两位前辈,抱歉。”

“你不必觉得歉疚。”

谢镜辞刻意放冷声线,语调平平:“谢家对你并非施舍,而是你来我往的交换。你救过我的命,如今只当是在报恩,倘若你当真觉得感激,那便好好养伤,将来报答我爹我娘。”

谢镜辞很少安慰人,更不用说是这种费尽心思拐弯抹角的形式。她深思熟虑好一阵子,才终于编出这套说辞,想着这样一来,他心里的负担应该能消减许多。

她说完有些紧张,不知会不会起效,谢天谢地,裴渡终于笑了笑:“好。”

她在心里高兴地打了个滚。

“你识海虚弱,需要好好歇息,不妨先在房中睡上一会儿,等我爹娘找个大夫来。”

谢镜辞摸摸鼻尖:“我娘说了,要让你静思冥想,不能打搅。”

她当然想多和裴渡说说话,但以他此刻的状态,连睁眼都算强撑。

他亦明白自己的情况,低低应了声“嗯”。

“这房间很大,那边的角落算半个书房,架上有不少典籍图册,能在闲暇时候解闷。”

谢镜辞出声之际,裴渡循声向书架靠近几步。他一向喜爱读书,将架上书目扫视一遍,随手拿起其中一本。

谢镜辞介绍得饶有兴致:“这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