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下面的身体当胸裂着个巨大的洞,因而在纵身跃起的一刹,整个身体便因着那股巨大的力道而一下子四分五裂。
这情形怎能不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书生看得肝胆俱裂。
当下几乎像疯了似的指着那一团团从半空里落下的肉块大哭大叫,随即猛跳起身拔腿便要朝巢穴外逃出去,却在刚刚要经过那堆尸块边上时,被宝珠突兀一伸手用力抓住他肩膀,硬生生一把将他给拖了回来。
随后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激动不已的身体牢牢摁住。
就在这当口,一大团青色的烟雾突然从那堆碎尸从升腾了起来,直飞向李公子面前,急急一个兜转,忽的声朝他被宝珠紧按着的口鼻处撞了过去。眼见就要撞到宝珠的手背,她另一只手闪电般伸出,将一张涂满了朱砂的纸朝自己那只手背上迅速一贴,便见那团青气立刻便退了开来,半空里再次一个兜转,竟转而朝着宝珠的脸上直扑过去!
眼见便要将她脸整个儿裹住,她倒也不躲不逼,只透过那青烟朝它后面看了一眼,随即就听轰的声巨响,平地突然一阵风起,呼啸着发出种野兽低吼般的声音突然而至,霎时吹得宝珠和李公子两人朝后弹飞了开去。
而原本围绕在宝珠面前的那团青气更是无从阻挡。
几乎立时就被那风给散了,只留一声奇特的尖叫在风里倏地一阵回荡,眼见是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却在这时,巢穴的洞口处突然再次响起一阵尖叫,随后一道人影般的东西在那方向显现了出来,吱吱呀呀地说着什么,一边极力扭动着,似乎是在做着剧烈的挣扎。
但很快它再次化作一团青气自那方向散了开来,随着周遭盘旋而至的风,在半空里一阵急促地抖动,片刻后,朝着洞口边一道阴暗的角落内呼啦一下聚了过去,又在短短霎那间,被那地方一团黑蒙蒙的东西吸得干干净净。
目睹这一切,李公子只觉得自己心跳快得几乎要裂开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地方原先站着个男人,一头银发,眼睛像磷火般闪烁着紫色光芒的男人。
可是现在那地方却只有一团黑色的东西。巨大,却模糊不清,依稀仿佛一只极其恐怖的野兽。因而他不由自主剧烈地咳嗽起来,在这周遭突然间变得异样安静的巢穴内,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直到宝珠伸手在他穴道上使劲按了一阵后,方才将气息慢慢平稳了下来,正要出声谢她救命之恩,却见她神色有些不太对。似乎疑惑着什么,又似乎有些焦躁,她站起身打量了他几眼正想说些什么,但随即眉心一蹙,在瞥见那团黑色的野兽无声朝着巢穴外跃了出去时,轻轻一跺脚便立时匆匆跟着它朝外奔了出去。
见状李公子想追,但无奈气虚腿软,怎比得过那一人一兽矫健无比的步伐。待等追到洞口处,他俩早已不见了踪影,只能轻轻叹着口气,一边回过头胆战心惊地看着地上那一片森森的白骨和离他不远处那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边慢慢坐了下来,嘴里继续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说着一些只有他自己能听得清,听得懂的话语…
随后他隐约听见巢穴外的风吹来山下的声音。
李老太的声音,哭哭啼啼悲悲切切一路而上,朝着这个地方匆匆而来:
“儿啊…我的儿啊…你在哪里啊…”
这声音宝珠也听见了。
但没心思理会,想着一会儿她总能和自己儿子见面,便在稍作停顿后,就又循着铘离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她不晓得铘突然间这是怎么了。
原本一切都跟她所预料的一样。在听任九头鸟将自己带进山里后不久,铘便没费太多力气,很快杀了那头妖孽。
但令人意外的是,那只出现在村里的九头鸟,却并非是九头鸟的本尊。也完全没有料到,那个在村里宁可自己去赴死,也要将她给放了,并口口声声要她带着铘赶紧离开那村子的李公子,竟然也并非是李公子的本尊。
他竟是那只九头鸟所化成的一个傀儡。
但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被调包的?
是在她昨晚被李老太用夜飖的烟迷倒之后,还是从最初山洞里遇到时,他就已经不是李公子本人?
但九头鸟化作李公子的模样待在李老太的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放了宝珠又以死诱使她进山又是为了什么…
种种疑问,却因着铘在吞噬了从‘李公子’体内冲出的那股魂魄之后所突变的行为,于是对宝珠来说变得不再重要。
眼下她只想知道铘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是什么令他突然间显了原形,又如同逃一般匆匆地从九头鸟的巢穴里冲了出去?
于是一路紧紧跟着,却不敢开口去叫住他,只无声追踪着他经过时所留下的痕迹跑进山林深处,那样也不知跑了有多久,终于在一道山泉处,见他停了下来。
他身体已恢复了人形。
但不知为什么将整个身体都泡在了那道山泉内,他在水里剧烈地发着抖,一边不停地用水浇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又似乎在自己身上拔着什么。
用力地拔…用力地拔…
见状终于按捺不住,宝珠几步奔到他身边大声问:“铘??你怎么了??”
话音未落,她被自己眼睛所见给惊得一呆。
片刻后一把将他那只正试图淹没到水中的手拉到自己面前,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那正不断衍生出来的东西,想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将一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以致连肩膀都不由得抖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
便见铘原本被天刃所伤的那条手臂上,那条深入骨头的伤口内,正不停朝外涌着一些绿色的东西。
细看,却竟是夜飖的茎藤。它们仿佛吸足了养料般飞快地生长着,自铘的伤口内伸展而出,沿着他手臂盘旋而上,如同一道道经络,短短片刻间就将他整条手臂给缠得密不透风。
他试图将它们扯断,从自己体内拉扯出来,再仍进喷涌的泉水中。但一边扯,一边自断裂处那些东西又恣意地生长了起来,因为麒麟的血对于它们来说,那无疑是丰盛到极致的养料。
于是不多久铘的手便无法将它们扯动了,甚至连立也立不稳,在一阵剧烈的撕扯之后,他以着一种无比震怒的神情朝宝珠看了一眼。
随后他一动不动了。
无论宝珠怎样喊他或者推他,他始终站在水里一动不动,怒睁着一双眼看着宝珠,那目光如刀子般锥得宝珠脑中一片空白。
半晌突然一跃而起一把自掌心中抽出一道火焰般的光来,她转身便要朝九头鸟的巢穴处跑去。
但随即一咬牙,又将那光狠狠朝着掌心内刺了进去。
刺入时是极疼的,疼得仿佛掌心从此会散裂开来。
这便是拥有这件东西的代价。
所以无论怎样,铘总也不愿意她使用它。
思及此,忽听山下一阵鼓乐声起,吹吹打打,似乎是谁家娶亲。
但谁人家里会在夜半时娶亲?
当然,除了双驼村的人家。
莫非他们又要将谁家的儿子送上山了么?
宝珠回头望向九头鸟的巢穴。
那里一片安静,亦一片漆黑,连一丝雾霾也没有。
如此狡黠的一头妖物,深藏得滴水不露,竟然不单骗过了自己的眼睛还在铘的身体里种下了那样一种东西…
于是不由再次捏紧了掌心。
片刻,又慢慢松了开来,随后将铘从水中用力拖出处,再咬破手指,转身凌空对着山林处画了个“疾”。
不多会儿,林子里响起一阵马蹄声,随后,一匹黄骢骠得得地从林里跑了出来。
一路到了宝珠身边,她将铘朝马背上拖了上去。
欲待也上马时,忽听见林里飘来低低一阵声响:
“呜…呜呃…呜呃…”
忽远又忽近,如同老妪哭泣般的声响。
但仔细听,却又仿佛是种笑。
难听至极的笑,听得宝珠心头的火再次灼灼地窜了起来。
但又被她用力按捺了下去,随后猛一纵身跳上马背,在马蹄上狠抽了一巴掌:“走!”
马吃痛一跃而起,朝着正南方疾步而去。
到底是所谓的千里马,不出片刻便在那山路上跑得没了踪影。
直至连马蹄声也不再听见,一个老妪从林中慢慢地走了出来,走到泉水边,捞起水中被铘扯下的那些夜飖枝轻轻抹了把脸。
再低头时,水里映出她背后立着一个十八九岁,眉清目秀的少年。
是李公子。
穿着之前被铘丢弃在巢穴中的婚衣,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里满脸皱褶的她,眼里透出一丝雾气般迷蒙的神色。
“娘…”随后他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便回过头,抚着他那张苍白的脸朝他轻轻笑了笑。
这一笑,脸上的皱褶便随着干枯的皮肤一块块掉了下来,而原本佝偻着的一副身体,也在那少年痴痴的目光中慢慢挺直了起来。
“你真美…”少年于是又低低说了句。
随后伸手将她发上的木簪拔去。“我还以为你真的要被那麒麟给吃了…”
“呵,傻孩子,麒麟怎吃得了我这替天行道之神。”
“…不过,也好险,几乎就被他吞噬了你的真身…”
“倒也是…几乎…就险些被他给吞噬了…”
话音落,花白的头发也徐徐而落。
落到脸边映出一张美得如同新月般的脸,黑亮的眼,殷红的唇…之前的垂垂老妪,转眼化作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她在少年身边依偎着,目送着宝珠同铘离去的方向,再次笑了笑。
“呜…呜呃…呜呃…”
那笑声却仿佛一个老妪悲痛无比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