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这一问,倒也不觉得意外,只轻轻咬了咬嘴唇,苦笑道:“姑娘不允,婆子也是要那么做的。”

“那问我还做甚呢。”说着不再言语,由着边上人在老太的示意下将自己全身给绑严实了,随后再次朝铘望了过去:“你保重。”

铘没有吭声。

由始至终一直那样安静地听着,到此时背上被那些提着武器的人用力顶了顶,方才微微一动。

随后迈步跟着那些人慢慢朝着里屋内走了进去,如此顺从,真仿佛一条乖乖听话任人宰割的狗。

宝珠这样想着,便觉得脑子里越发沉重起来,几乎连思维都似乎有些困难,不禁暗暗赞叹那逍遥散果然十分的有力,于是索性什么也不再想,在目送铘的身影遁入门内后,两眼一闭,便随着沉沉而来的黑暗昏睡了过去。

好一阵熟睡。

直至肩膀被人轻轻摇动,她依旧如湿透的棉絮般沉甸甸的在好梦里抽不出来。

直到脸上噗的被人喷了片冷水,方才一激灵睁开了眼,随即看到李家姑娘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仓惶地望着自己,一边紧皱着眉,一边再次伸手朝她肩膀上推了过来:“姑娘,姑娘你醒醒…姑娘…”

七.

在同头痛做了好一番挣扎之后,宝珠总算彻底清醒了过来,转了转眼珠朝四周打量一圈,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门窗被关得紧密的厢房内。房内房外一片漆黑,除了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便正要坐起身,却随即被身上的绳索给重新绊倒在床上。

见状一旁的李家‘姑娘’立即从怀中取出把剪刀,一边轻轻说了声得罪,一边朝她身上的绳索摸索了过去,这举动不禁令宝珠有些意外:

“李…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许是从小到大装女人惯了,在听宝珠乍然间一声这样称呼自己,李老太的儿子似有些不习惯般微微一怔。随后脸红了红,一把将手中的绳结剪断,抬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快些起来跟我走,我知道你那奴仆被关在哪里,再过些时辰他们便要将他送去山里,因此我们动作要快些了…”

话音未落,突兀一阵咳嗽从喉咙内冲出。

索性反应快,他立即捂住了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却因此反被卡在喉咙那股气呛得几乎无法呼吸。眼见一张脸由白转红继而迅速泛出了层青色,宝珠忙伸手在他尺泽穴上用力按压了下去,一阵搓揉,片刻后见他脸色由青转白,方始松开手。

“你是来放我走的么?”随后她问。

李公子没有回答,只微微蹙了下眉,迟疑了片刻后道:“你不要怪罪我娘,她是好人,所做一切只是一心为了保住我的性命。”

“我知。”

他再度蹙了蹙眉:“你所不知的是,你自昨夜昏迷起至今,已昏睡了一天一夜,这一天一夜里他们已焚香祝祷,求得了山里那妖孽的饶恕,并准许今夜午时一过,便将新郎官带进山去。此时他们都已开始去筹备婚礼之物,所以我才得以能进来放你,但眼看已将近午夜,你跟他若要逃出此地,所剩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应是够了。”

“姑娘真是糊涂,你以为半个时辰只是逃出这个村子的时间么?半个时辰里你必须带着你家奴仆逃出双驼山,方始有可能安全,否则,从此村到外界,唯有至双驼山那一条路可走,他们若是寻来,即刻便能找到你俩。”

“那该如何是好?”

“所幸后来我查得老周家一匹千里驹近来没有被遣至城里使用,我知它一向被关在村北周家的旧宅里,待你同你奴仆会合,我便带你俩去找到那匹神驹,听闻它日行千里,应能尽早带着你俩离开这个地方。”

“如此…真是多谢公子了…”

宝珠的话令那李公子脸色再次一红,低头轻声道:“终是我和娘亲欠你的,姑娘何必言谢,只希望你俩能尽快脱身才好,这地方已害了太多人,不能再白添冤魂…”说着站起身,打了个手势示意宝珠随他一同离开这房间。

谁知也不晓得是周遭太暗没有看到,还是脑子里正想着什么没有留意,宝珠并没有因此而一同起身,只是在原地坐着,片刻轻吸了口气,抖下身上碎绳突兀朝着这赢弱的男子问了声:“那,我们走了,你可怎么办?”

闻言他不由一声苦笑:“姑娘,这种时候你还想这些做什么??我本就是个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之人,无非早死晚死的区别,你只管带着你的仆人尽快离开,否则只怕…”

话还未说完,突然间窗外呼啦啦一声响起阵奇特的风声。

远远而来,似风又完全不是风,因为窗外的树叶全都是纹丝不动的。

见状宝珠立时转身朝窗户处跃了过去,到窗边轻轻把窗朝外掀开一点,随即见到就在正前方一片锅灰色的天空下,一头大鸟一般的东西自村外那座巨大的双驼山内无声无息地飞了出来,飞过开得茂盛的夜飖田,飘飘摇摇径直飞进了这座在夜色里静得如同坟墓般的村落内。

随后在距离百米开外的地方,它降了下来,落地化作一个人形的样子,一身黑压压的颜色,在黑夜里仿佛一团凝固的影子般静立着,抬头望着天,对着天空上一轮模糊的月亮张口喷出道淡淡的青气。

随后一种声音跟着那青气一同从它喉咙里飘了出来:

“呜…呜呃…呜呃…”

忽远忽近,如同老妪哭泣般的声音。

一听这声音那李公子霎时几乎连脚都站不稳了,一路跌跌撞撞奔到墙角边靠墙勉强站定,指着窗口处颤声道:“它来了…是它来了么姑娘?是它来了么…”

宝珠没有回答。

因为就这当口,突然间好似一道霹雳当头从暗夜中划过般,一声尖锐的唢呐声骤地响起,如此不合时宜地在这座坟墓般寂静的村子里异样欢快地奏响了起来。

紧跟着远远听见有人大喝了一声:“新郎官!出迎了!!走!!”

随即锣鼓声震天,而整个村子也霎时灯火通明,一盏盏巨大的红灯笼高高挑起,在模糊的月色下火焰般摇摇曳曳,转眼将半边天空染得一片灿烂。

这样一片如血般灿烂的夜空下,一顶八人抬的红漆棺材自老周家黑沉沉的房子内缓缓行了出来。

簇新鲜亮的楠木棺材上静静端坐着一道红得更为张扬的身影。

一身红衣,红得几乎能在夜色里泛出血光来,因而映得披散在那层衣衫外的长发竟比雪还白,一缕缕如冰丝般随着山谷内吹出的风在他身周翻飞着,亦时不时扫过他沉默如石雕般的脸,将他那双磷光闪烁的眸子遮得若隐若现。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见状,李公子跌坐到地上喃喃道。

宝珠却依旧没有理会。只目不转睛望着窗外,待那口棺材缓缓从她正前方经过,她突然一低头从腰上解下一只小巧精致的铃铛,扬手一挥朝那方向一把掷了过去。

铃铛在夜色里如流星般闪过一点银光。

眼见便要砸到棺材上那人的肩膀,却被他忽地反手一握捏入掌心,复一掸,又将那铃铛弹射了回来。

叮的声径直落到宝珠的脚下,滴溜溜打了个转。

见状宝珠不由轻叹一口气,“不要我管?那我便不管了。”边说边俯身将它拾起重新系回了腰带上,再抬起头,前方无论那棺材还是那由大鸟所化的灰蒙蒙一团人影全都不见了。

只留唢呐和锣鼓声还在村子那条通往双驼山的小道上一路奏响着,欢天喜地,雀跃无比。可越是欢喜,越是显出吹奏者们那一张张脸神情仿佛骇然到了极点。

他们一个个面色铁青,五官扭曲。

明明是怕透了,却又浑然忘了停下嘴里和手里的吹打敲奏,一边奏着那样热闹欢快的乐曲,一边圆睁着一双双眼睛拉长了脖子抬头朝天上看。

于是宝珠也循着那些视线朝上看了过去。

便见原先那口八人抬的棺材此时竟在天空上飘着。在模糊的月色下,在周遭血红灯光的照耀间,晃晃悠悠如一艘鲜红的船般在半空中不紧不慢地飘荡着。

棺材底下附着一只巨大的鸟。

说是鸟,却又好像是个人,细长的四肢交叠而起,仿佛蛇一样缠卷包裹着那口棺材。背上两只巨大的翅膀则朝上竖着,翅膀上整整齐齐生着八颗头颅,似人又非人,朝天仰着,一边发出呜呜的啼哭声,一边张开嘴朝着棺材顶上那依旧如石雕般静坐着不动的铘吐出长长的舌头,自下而上沿着他衣摆往他脖颈处缠绕了过去…

直到如网一般将他整个人同那棺材完全缠在了一起,那口棺材便真如一艘长着九颗头颅的船一般,摇摇曳曳,朝着双驼山方向飘荡着离开。

身后因此而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剧烈得几乎快要接不上气来一般。

闻声宝珠忙回头跑到李家公子身边。欲待再替他缓解,却被他铁青着脸一把将她手挥了开去。“别来治我!”随后从牙缝间挤出这几个字来,他张嘴用力喘了两口气,恨恨道:“他将要死了…我娘为我犯下不赦之罪了…我娘为我犯下不赦之罪了!”

话音刚落,一口气生生咔在喉咙里没能再出来,不出片刻竟死了过去。

见状宝珠不由怔了怔。

怎就这样死了?她不知道原来有人竟能这样活活地被气急而死。于是呆站在原地朝他尸身看了片刻,转念一想,死便死了,倒也落得干净,便一转身朝窗外跳了出去。

片刻后却又返了回来。

叹了口气把尸体用力从地上扶起,再用力扛到了自己肩上,她推开门悄悄绕过那些终于停下了吹打,正在前方乱作一团的人影,朝着村北方向撒腿奔去。

八.

李老太的儿子说得没错,从村子到双驼山,由于地势的缘故只有一条路可通行。

村里养的多是运输用的驮马,脚程快的只有关在村北那匹属于老周家的驿马黄骢骠,但此类马四蹄细长,虽矫健却比想像中更为不堪重负,因而在将宝珠同那李公子的尸体驮到双驼山半山腰处时,便已累得腿软,只喘着粗气在山路上一路小跑。见状宝珠不再勉强它,因上山的速度已被预期快了许多,不需再赶时间,便索性跳下地将尸体搬落,随后一拍马臀,由着它一身轻松地往山林里颠颠跑去。

之后拖着尸体继续往山上走,一路到了前日夜里避雨的那个岩洞外。

见那洞已被野兽占居,便用火折子将它们惊跑了,然后把尸体安置进洞内,又从包裹里抽出一盒银针分别朝印堂、人中和喉结两侧刺了进去。片刻,见针孔处慢慢滑出丝黑红的血来,她略略松了口气,一边咕哝着命大,一边将尸体从地上扶起,靠墙让它坐端正了,又用枯草遮蔽了起来,随后在洞口处生上一堆火,以防那些野兽迟些重新回来。

这些做完,算算时辰应是差不多,她便又从包裹中取出一只梳妆盒般的雕花木匣子来。

似乎颇为谨慎,在将这匣子托到手中时的动作是小心翼翼的,然后打开,也不开全,只伸手进去自里面摸出一只布袋,松开上头的绳结迎风一抖,便见一片乳白色粉尘自里头扑散而出,在风里一阵飘散。

不出片刻那些粉尘又聚拢了起来,好像有生命似的,飘飘摇摇在半空里聚成一团,随后突地一个转向,它们逆风朝着正北偏西处倏地掉头飞扑而起,迅速往那方向飞了过去.

速度极快,因而不一会儿,便在半空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见状宝珠啪地收起匣子背上包裹,循着那方向径直而去。

双驼村这三十年来年年出现并杀害村民的那个妖物,名为鬼车。

因其形状似鸭,且长着九颗头颅,故也被称作九头鸟。古书称,这种东西昼盲夜了,稍遇阴晦则飞鸣而过,入人家中吸人魂气。因其中一颗头颅曾被神犬所伤,滴血不止,所以每每有被其血滴所染之屋舍,那里的住户必有凶咎。

真可谓同丧神一样极其不祥的一种怪物,。

但,虽然是自古以来吸尽天地间怨煞阴秽之气所形成的东西,现今遇到铘,却只怕是到了它气数该尽的时候。

因铘是上古麒麟。

虽大多数的力量被封印在宝珠手中的锁麒麟内,毕竟是天生的神兽,若不是因了身上所受天刃之伤,只怕在双驼村时就当即将那妖物给灭了。现如今束手就擒一路随着它返回其老巢,想来,必是怕自己受了伤口的影响出手不知轻重,会误杀了底下那一群浑浑噩噩的村民。

想到这里,宝珠不由叹了口气。

记得当年这麒麟是何等的桀骜不逊,区区几条人命便如指间蝼蚁,想碾便碾碎了,何曾放在过眼里。只是自被锁麒麟将他同自己缠在了一起后,从此有苦同当,有罪同受,几世度劫吃足苦头,现如今,便是天刃都能伤他如此之重。因而只求一心赎尽当年犯下的罪孽,早早解脱了事,若是不慎再多背上几条无辜的人命,又不知该还到何年何月,于是只能如此谨慎了。

这一想不由又嘴角弯起,宝珠噗的一下偷笑出声来,下一刻忙用手将自己的嘴捂住了,一边矮下身子朝灌木密集处一藏,一边抬起头朝前方高处一团雾气弥漫的所在仔细看了过去。

那是一片弥漫在山坳之间的瘴气。

山里常能见到这样的东西,尤其是雨过不久,周遭湿气弥漫,林间和土壤内便立刻氤氲而生,浓郁得能迷了人的眼睛。

但眼下这片瘴气却有所不同。

它里头飘着好多影子。

层层叠叠灰蒙蒙的影子,摇摇晃晃,哭哭啼啼,在那团浓重得化不开的雾气中飘来荡去,似乎是想从里头走出来,但无论怎么走,无论离那雾气的边缘有多么接近,却始终无法再脱离那雾气所弥漫的范围。因而,在宝珠一点一点朝着那地方靠近的时候,可以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变得越来越低,四下的风也似乎一下子变大了,呜呜的同雾里的哭泣声混合在一起,令这盛夏的天便如同冰窖一般冷得透心。

于是在离那雾气只剩几步之遥的时候,宝珠忽地从怀中抽出张符纸,咬破手指在上面画了一道咒,一把将它朝前扔了过去。

眼见那薄薄一张纸遇风便打着转飘荡开来,但几个兜转,倏地自燃出一团金灿灿的火,又在瞬间啪地一声响当空爆裂开来。

而火星四溢处,眼瞅着原本无比浓郁的那团雾气转瞬便消散了,露出里头黑漆漆一团深深的空洞,远远望去,仿佛那片山坳被一张巨大的嘴生生给咬去了一口似的。

那便就是九头鸟的巢穴了。

九头鸟生于怨秽之气,因而总是将巢建于最方便吸食怨气的地方。

那处山坳是双驼村内日积月累的怨气宣泄而出时所必经之地,也是整座山头阴气最重的所在。重到能隐藏九头鸟的煞气和村子种植的夜飖所散发出的怨气,因而初到此地时,宝珠和铘完全没有发觉到它的存在。

此时借着朱雀翎所烧成的灰烬才能将之辨识,再用符咒将那阴气所化的瘴气打散,于是整个巢穴便一目了然了。

巨大而空空的一座巢穴。

见此,宝珠不再将自己置身在黑暗中,燃了盏灯便直起身朝巢穴里走了进去。

一路所经之处,阴风阵阵,哭声哀哀。无数身影在她身边兜转着,在她将瘴气打散的那一刹,这些冤魂亦被释放了出来,一得自由便如此急不可耐地朝她扑了过来,试图以她身上那股阳气化开自身彻骨的阴冷。

这些死去已不知道多少年的魂魄,直至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而这便是它们真正的悲哀之处。

从古至今凡是被九头鸟所杀之人,入不了轮回,进不了地府,终日被阴寒所迫。但一切皆是有因才有果。夜飖本是治病救人之物,被这一村的人为了钱财用作害人,长年累月,这害人的行径化作怨气自夜飖内散发而出,渐渐生成了九头鸟…此为因。九头鸟年年杀了这个村里的人,将他们的冤魂禁锢在巢穴,令他们终日受着阴寒之苦,永世无法轮回…此为果。

因而,亦可说这一切皆是这村里的人自作自受。

只是转眼那么多年过去,村人早已不再贩卖夜飖,但九头鸟却因常年所食的阴煞之气而变得越来越贪婪,越来越残忍。于是终于顺着天命遇到了铘,注定气数已尽。

此后只等铘终结了它的命,食了它的魂魄,便可离开此地了。但愿以它的煞气,能令铘的伤有所好转。

这样想着,宝珠挥开周遭那些纠缠不清的魂魄,转眼已进了巢穴深处。

提着灯四下一照,一眼望见巢穴中心遍地的骨骸。

这些年来那东西也不知吸了多少人的魂魄,吃了多少个新郎。那些骨骸披着还未烂透的婚衣横七竖八躺在地面上,同周遭的枯枝荒藤缠连在一起,似乎已成了这个巨大巢穴身体的一部分。隐隐有一些晶亮的东西在其间闪闪烁烁着,好似铺了层银纸般,见此,宝珠便忙从靴中抽出把匕首朝那方向纵身跃了过去,到近前将匕首一把朝下刺入,随后将那团晶亮的东西使劲从白骨下的土壤内挖了出来。

东西到手扑鼻一股浓浓的香气沁入鼻中,宝珠几乎立时不由自主地深吸了口气。

随即立刻将呼吸给屏住了,低头匆匆解开包裹从里头取出之前那只梳妆盒般的木匣,啪的声打开,一把将那团晶亮的东西朝里丢了进去。随后又用最快的速度将匣子关紧,塞进包裹内,抬手朝四周猛挥了几下,这才张开嘴,抬头狠狠吸了几口气。

“嘶…嘶…”急促的呼吸声里突然夹杂进一些别的什么声音。

极微弱,却又分明好似是来自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意识到这点宝珠一把将包裹甩到肩上迅速跳起身,举起手里的灯笼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照了过去。

那样屏息止气地照了好一阵,她才借着那点微弱的光发觉,就在离她百步之遥的距离,一堆白骨和树藤缠绕得极为密集的地方,隐隐似乎有个人影在那堆东西里躺着。

骨骸和树的藤须形成了一道天然般的茧,将那人完完整整地包裹在里头,若不是此时突然间发出一些细微的呼吸声,宝珠可能根本就不会留意到这地方竟还藏着一个大活人。

当即纵身而起几步朝那地方奔了过去,到了那堆“茧”边挥着匕首一阵劈砍,不出片刻便将它们砍出了一道一尺来宽的口子。

再抓着边上的骸骨用力朝外一掰,里头那人霍的下便脸朝外滚了出来。嘴里的呼吸细若游丝,但因着一股巨大的求生力,因而在一碰到宝珠身体时立刻用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衣服,挣扎着叫道:“救命…救命!!”

而宝珠借着灯光一眼看到此人那张白得发青的脸时,整张脸不由也苍白了起来。

虽然在九头鸟的巢穴中被困得几乎快要没有人形,但女子般娟秀的脸庞不难令她一眼便认出,他不正是李老太那自小被当成闺女给养大的痨病儿子么…

可他既然是被关在九头鸟的巢穴中,那么此时因气急身亡,而被自己一路上带进了双驼山山洞内那具尸体…又是谁。怎的两个人会长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思及此,身后突然飒的声响,似有股冰冷的风如利刃般朝着她脖子处卷了过来!

这令她立时从地上跳了起来。

正待转身将手里的匕首掷出,背后那只手竟已一把抓到了她的脖子处,还待再要往前,头顶处蓦地一道暗光闪过,骤然间自这突袭者体内冲出道巨大的豁口来,令他一声闷哼扑地软倒在地。

这同时一道人影自上而下无声落地,随手抛落一团鲜红色衣服丢在尸体上,又将手中所抓一束东西朝前一甩,径直甩在了宝珠的脚下:

“割下这东西的头颅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原来真身竟在这里。”

九.

地上躺着八颗脸盆大的头颅,被铘轻踢了一脚,它们便滚动着从杂乱羽毛下露出张黑糊糊的脸。

脸上没有眼睛,只有一只形状模糊的鼻子和一张硕大的嘴,好像两团烂泥胡乱糊在一只形状怪异的锅子上,真是无比丑陋。但事实上,知情者都知道,这并非是九头鸟的脸,这些头也并不是九头鸟的头颅。

所谓九头鸟,真正的头其实只有一颗。其余八颗长在翅膀上,看上去跟人头一般无异,实则,那些却都是它的生殖器。

因为九头鸟本无性别之分,当它所吞噬的怨气过重时,便会不停长大,并逐渐生出这些‘头颅’,以此吸收更多的魂魄以令自己达到排卵的目的。而之前宝珠从它巢穴的地面上所挖出的那些异香扑鼻,又如银纸似的东西,就是九头鸟将要排卵前所分泌而出的液体。

这种东西极其珍贵,就像龙涎一样难得一见,并且由于无法保存,所以对于世人来说几乎是不存在的。

据说在它们从九头鸟体内排出后不久,就会被周遭的气温蒸发在空气里,从而消失得干干净净。但消失前,有那么一段时间它们会凝成一种类似琉璃一样坚硬的固体,若在此时将它们刮落,并给刚死不久的人服下,则能够令死者的魂魄重新返回体内,从而死而复生。

所以宝珠这一路带着李公子的尸体急急跑上山,就是为了去看看巢内是否有这些东西存在,是否还没有彻底消失。

这会儿果真被她找到,却谁想,此时巢内竟有着两个李公子。

一个活,一个死。

活的那个还没从被困的折磨中恢复过来,又被铘的突然出现给惊吓到了,于是始终抱着自己的肩膀蜷缩在角落里发着抖,一边喃喃地说着些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清的话。死的那个则静静躺在那堆九头鸟的‘头颅’边上,印堂、人中以及喉结处还留着宝珠刺下的银针,它们在洞内幽暗的光线中闪闪烁烁着,循着这点微弱的光,宝珠伸指朝那方向轻轻一点,便见那具尸体忽地直立而起,好像活了似的朝前走了一步。

随后眼皮突然朝上一翻,他蓦地睁开眼纵身朝宝珠直扑了过去!

“啊!!啊!!啊!!”见状那缩在角落的李公子吓得大叫起来。

倒不是怕那尸体突如其来的举动,而是在那一瞬间,他竟见到了一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