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易明……”李畋轻轻拍打易明的腿。

易明一骨碌爬起来。其实,他并没有睡着。大白天的,别的住客都去忙活各自的生意,剩下他自己,一个人无所事事,外面又下着雨,只好躺在铺上假睡。“先生,你可算来了!都急死我了。”易明说。

“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走!”李畋说。

“没什么收拾的。”易明说。

“你的枪和你的头太扎眼了。把枪包起来,再弄一顶斗笠戴上。”

“这简单。包袱是现成的,斗笠客栈里就有。”易明说罢,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果然就戴了顶斗笠进来。用包袱裹了火枪,问李畋:“怎么样?”

李畋挥手:“走!”

二人出了鸿福客栈。

一红一白两匹马在雨中急驰而去。

黑衣人气喘吁吁地跑到茶肆,咣当一声,把门撞得山响。

老倭瓜吓了一跳。

黑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告诉社主,目标跑了!”

老倭瓜掩上门:“怎么回事?”

黑衣人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老倭瓜急急忙忙往楼上跑。不多一会儿,渡边一郎和老倭瓜一同下来。

渡边一郎对黑衣人说:“再说一遍,不要落下任何细节。”

听完黑衣人的话,渡边一郎猛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老倭瓜和黑衣人错愕地看着渡边一郎。

“你们还记得那个乡下人吗?是我让你们放走的。那个人的打扮很奇怪,发式很像我们古代的武士,还背着一支火枪。”

老倭瓜和黑衣人依然一脸茫然。

渡边一郎一掌拍在老倭瓜头上:“笨蛋!岜沙!那是个岜沙人!李畋曾经救过一个岜沙姑娘。”

老倭瓜好像被一巴掌打醒:“对呀!***,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

“这么说,李畋肯定没死。不仅没死,而且安全地回到贵阳和他老婆见了面。”渡边一郎自言自语。

“社主,我们怎么办?”老倭瓜问。

“追!往岜沙方向。”渡边一郎恶狠狠地说。

贵阳郊外,山路崎岖。

两匹马在狂奔,一红一白。

十余骑在后面追,剽悍异常。

李畋没有想到这么快那帮人就追了来,只得拼命打马:“驾!驾!”

后面的人在鼓噪:“姓李的,你跑不掉了!”

易明纵马越过李畋,奔向一条更加崎岖的小路:“李先生,跟我来!”

李畋打马紧随。

后面的人越来越近。

弯弯山路没入一片松林。

“砰!砰!”老倭瓜开枪。

两颗子弹打在白马屁股上,白马惊颠,李畋险些摔下。

“不许开枪!要活的,死的没用。”渡边一郎叫嚷。

“我没打人,我打马!”老倭瓜辩解。

“八格!万一枪口一偏老子的心血就白费了!”渡边骂了一句日本话。

松林挡住了渡边一郎一伙人的视线。

林子深处,李畋的白马流着血,速度越来越慢。

易明回头:“李先生,怎么了?”

“马受伤了。”李畋答。

易明飞身下马,解包袱取火枪。

李畋骑马赶到易明身边:“你想干什么?和他们相比,你这不叫武器!”

易明装入铁砂:“烧火棍有烧火棍的用法。你先走,沿着小路一直右转,我随后就到。”

“易明,不要莽撞!”

“放心吧李先生!我是猎人,知道怎么对付野兽!”易明微笑。

那笑容真的让李畋放了心,因为那不是一个莽夫的笑。白马没有停下,李畋按易明指的路线行进。

易明装好了火枪,隐身在一棵大树后面,面向来路,选择了一个绝佳的射击角度。

小路很窄,容不下两匹马并行。鼓噪而来的马队难以施展。渡边一郎不停地催促抢在前面想立头功的老倭瓜:“快!快!”

轰然一声闷响—易明扣动扳机。

枪管里飞出的铁砂形成散弹,打在跑在最前面的那匹马上,顺便也捎带上了老倭瓜。那匹马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下惊厥、挣扎、冲撞、卧地、死掉。马临死之前的一系列动作最直接的受害者便是老倭瓜。老倭瓜本身就先中了铁砂弹,又被马一折腾,摔倒在地上痛得哭爹叫娘。不幸的是,马队是在急速行进的时候猝不及防地遭到狙击,马与马之间的距离过于迫近,一匹马摔倒,所有的马受阻。

渡边一郎急得嗷嗷直叫。

易明乘机跃上马背,急驰而去。

渡边一郎开枪—易明不是李畋,死一百次都无所谓。但是,松林太密,子弹全都打在树上。只得眼睁睁看着易明的背影消失在丛林深处。

易明追上李畋。

那匹白马的后腿在打颤。

“李先生,下马!”易明呼叫,自己先翻身下来。

李畋下马之后,易明扶李畋上了自己的枣红马,之后又将白马横在狭窄的山路上,缰绳在树上拴牢。这又是一道屏障。然后自己也跃上枣红马,两人同骑而逃。

枣红马上,易明在前驭马,李畋在后。但这样的乘位却将李畋的后背暴露给渡边一郎一伙人。李畋恰巧被一颗穿过林木的子弹击中左肩胛。

易明抄小路而行,终于甩掉了追兵。

一路风雨兼程,七天之后的黄昏时分,易明带着负伤的李畋回到岜沙。

岜沙苗寨再一次沸腾。

寨主下令封死所有进山的路口,派人日夜把守,有悍然闯入者格杀勿论。岜沙苗寨成了一座堡垒—人心筑成的堡垒。岜沙汉子将平日里对付野兽的枪口对准了比野兽更凶残的日本人。

随后而至的渡边一郎最终在岜沙人的枪口下却步,没有贸然和岜沙人正面交锋。渡边一郎很清楚,这里毕竟是中国的腹地,日本军队再强也是鞭长莫及,万一闹出事儿来,中国人一人一口吐沫星子就能把他们淹死!但渡边一郎并不死心,而是在山寨外围布设眼线,耐心等待李畋离开岜沙的那一天。

回到岜沙的第二天。

李畋躺在竹床上,伤口被雨水淋过,已经感染了。

阿雅静静地守候在李畋身边,用竹管盛水滴入李畋已经干裂的唇。看着李畋的病容,暗自垂泪。

李畋苍白地笑笑:“阿雅,哭什么?我这不好好的吗?”

阿雅索性哭出了声:“李先生,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让你变成这个样子?是什么人这么狠毒,非要置你于死地?”

李畋依然苍白地笑,他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阿雅的问题。只是说:“放心吧,我死不了。我从悬崖上跳下来都没有死,这次更死不了。我命硬,阎王爷不要我。”

阿雅抽泣,泪水止不住地流。

“阿雅不哭,都快要做妈妈的人了还哭鼻子?”李畋的眼中流露出父亲般的慈祥。

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易明背着一篓草药回来—全是一些治疗创伤的赶风柴、岩豇豆之类。

山里人不懂西医,也从来没有见到过真正的枪伤,只有按治疗金创伤和火枪伤的办法来弄。岩豇豆研成粉末外敷,赶风柴煮水清洗。能想到的办法全用上了,但依然不见伤势好转。伤口溃烂一天比一天严重。

“易明,易明……”李畋轻唤。

易明一边答应一边走到李畋的床前。

李畋拉住易明的手说:“易明啊,一定想办法把我治好。我不怕死,可我现在不能死。还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等我去做。”

易明强忍悲痛:“李先生,你会好的。等我们的孩子出世,还要请你吃满月酒呢!”

李畋笑道:“哦,那一定很热闹。”

阿雅说:“很热闹,整个寨子都会来呢!”

“那我一定得参加。易明,快找一根绳子来,把我绑在床上……”李畋说。

易明和阿雅面面相觑,而后不解地看着李畋。

“你得把子弹给我取出来,那东西留在肉里我好不了。把我绑在床上你才好动刀。”李畋又道。

易明面露难色:“可是,我不会取啊!”

李畋很沉着,这主意仿佛已经想了许久:“很简单,你就照我说的做。拿你的短刀在火上烤过,然后割开我的伤口,那些烂肉就直接割掉了,找到子弹就把它剜出来。这就行了!”

“会流血的,流很多的血。”阿雅担心地说。

“多采些止血的草药,再准备几块布。没事儿的!子弹不弄出来才会要我的命。”

易明想了想:“好吧!我这就去弄!”

“易明!……”阿雅叫了一声,她看看自己的丈夫,再看看李畋,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易明说:“没别的办法了!”而后转身出去。

不大一会儿,易明就找齐了所有的东西回来。

李畋想自己翻身,但四肢无力。

易明帮着李畋翻了身。

李畋俯卧在床上,肩部的衣服早已经被撕开一个大洞,伤口已经不堪卒睹。

易明开始捆绑。

“你弄松一点,别伤着先生。”阿雅在提醒易明。

“要弄紧一些,弄紧了我才不能动。”李畋说,脸上依然带着笑。

易明手上加大了力道,他知道,李畋先生说的是对的。

李畋已经被结结实实地绑在竹床上。

易明转身去烘烤一把短刀,一言不发。火塘里的木炭燃得很旺。火光里,易明面色凝重。须臾之后,易明猛然起身走到床前,取过刚才阿雅用过的那根竹管递到李畋唇边:“李先生,衔在嘴里,止痛!”

李畋张嘴衔住。

阿雅背过脸去。

易明的尖刀插入伤口。

李畋的牙齿死死咬住那截竹筒,浑身都在痉挛,豆大的汗珠很快从额头上浸出。突然,咯叭一声,李畋口中的竹筒爆裂。血从嘴角流出—锋利的竹片划伤了李畋的唇。

“阿雅!止血!”易明手里拿着一颗血淋淋的子弹喊道。

阿雅连忙将一些黑色粉末状的药粉往李畋伤口上撒。那是小蓟炭,山里人常备的止血药。将小蓟洗净、切段、凉干,放入炒锅,用旺火炒至外焦内里黄,而后研成粉末存放,随时取用。

易明放下短刀和子弹,和阿雅一起给李畋包扎伤口,解开绳索。

李畋张口,竹筒落地。“取出来了?”李畋问道。

“取出来了。”易明揩掉额头的汗水,拿过那颗子弹,在衣服上拭去血迹,递给李畋。

李畋接过,那颗子弹已经略微有些变形。

取出子弹之后的第三天早晨,李畋持续多日的高烧退去,精神也好了许多。在阿雅的搀扶下已经能够下床走动。

“阿雅,能不能给我找一张纸?”李畋问。

“纸?我找找看。”阿雅转身欲去。

李畋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有鹅毛吗?鸭毛、鸡毛也行。不要多,一两根就够。越长越大越好!”

阿雅笑了笑,走出去。取了东西回来时,却看到李畋在火塘边捣鼓什么,阿雅十分好奇,便悄悄地走到李畋身后。

李畋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火塘中燃烧未尽的木炭。

“你要生火吗?”阿雅问。

“我想弄点松烟。”李畋说。

“松烟?怎么弄?我去弄。你快去躺着,刚刚不发烧了,别累着。”阿雅搀起李畋。

李畋想了想,自己现在只有右手能动,也的确不太方便,就说:“也好,很简单,你弄一些松枝,点燃后拿一片玻璃或者刀片也行,只要是有光面的东西都能用,举在松枝上面,松烟就会聚集在玻璃或者刀片上。等到玻璃或者刀片完全被薰黑之后,小心地把上面黑黑的那层东西收集起来就行了。”

“行行行,只要你躺到床上,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弄。”阿雅的语气完全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松烟兑上水便成了墨汁,削过的鹅毛便是笔。

李畋很用心地在一张牛皮纸上画一张图。

阿雅站在旁边,帮李畋压住那张牛皮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