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薇仔细倾听,果然,每间隔一段,就会重复出现“贾亚希玛”。夏晓薇惊奇地叫道:“贾亚希玛!就是我们空缺的那个环节?”

“婆罗贺摩,贾亚希玛,吴尚贤,宫里雁,囊占,傅恒……泰戈尔,溥仪。在教授留下的这一长串人名中,所有的人都能从相关史料中找到有关他们的生平描述,唯独贾亚希玛是个例外。难道怪歌何古怪的歌里隐藏着什么秘密?那么,怪歌何又是什么人?”沈默已经开始小跑。

夏晓薇跑步跟上:“我说考拉,你不觉得这事巧合得过于离奇吗?会不会是个圈套?”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就想见到怪歌何。”沈默说。

怪歌何的歌声依然在山间萦绕。

突然间,沈默就像被一颗子弹猛然击中一般,踉跄欲倒。

夏晓薇搀扶住沈默,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

沈默喘息着:“歌,这歌,是古印地语!”

“古印地语?怎么可能?这里是中国!是石门坎!除了苗族就是彝族,怎么可能出现印地语?而且还是古代的!”夏晓薇质疑。

“所以—这里没有人能听懂这支歌!所以—人们叫他怪歌何!所以—我必须见到他!”沈默挣脱夏晓薇的手,“我没事,只是被眼前的事震惊了,我们追!”

沈默牵着夏晓薇的手,奔跑。

初升的太阳洒落一片红光。

基督教堂、旅社、汉族餐厅、清真餐馆、服装店、鞋店、小百货店、音像店、发型设计室、公共浴室,甚至还有时尚数码摄影店。众多繁杂的元素聚集在不过百米的街道上,多少显得有些拥挤不堪。这里才是真正的石门坎—石门乡政府的所在地。

怪歌何的歌声已经听不到。

整整四个小时,从苏科寨到石门坎,沈默和夏晓薇追了一路,可就是没能看到怪歌何的影子。他们两个从一大早就没吃东西,又走了三十多公里的山路。到石门坎的时候早已是饥肠辘辘。便走进那家唯一的汉族餐馆。小店不大,几张平常的桌椅。因为不是赶场日,生意也比较冷清。店家递过菜单—无非是一些家常小炒。沈默胡乱点了两个,便催着店家上菜。

夏晓薇坐在沈默对面,左掌托腮:“我越想越觉得有些地方不对,我们这一路走来,许多事情都巧合得难以置信。你不觉得吗?”

“比如?……”沈默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夏晓薇。

“比如我们去找六指冯恰巧在柳墩儿家找到于道泉日记,比如我们在火车上巧遇到柳墩儿和那老头儿,比如我们在岜沙找到阿雅的那个晚上易龙也恰恰出现,比如我们来石门坎的路上再次遇到柳墩儿和那老头儿,比如现在我们还没有见面的怪歌何—他那歌声仿佛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我们需要贾亚希玛,他就送来贾亚希玛……这一切听起来都像是假的,我们的运气仿佛好的出奇。”

“你说的还不够……其实,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选择,就像是两只撞在蜘蛛网上的小虫儿,无论怎么样挣扎,最后也不过是蜘蛛口中的一碟儿小菜儿。甚至,我们到死都不知道那只蜘蛛的模样。”沈默猛然将一杯劣质啤酒倒入喉咙。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继续?”夏晓薇的语气略带几分尖刻。

沈默冷笑:“我想死个明白。”

夏晓薇淡淡地回应,语气没有一丝温度:“回去!别再继续下去。就像是一场战争,还没开始你就输了!从你的心里输了!”

“不!我没有输,我不会输!只要在我生命结束之前的那一刻能找到答案。”沈默又灌了一杯啤酒,“老板!上菜。”

店家上菜,离去,一言不发。

夏晓薇压低声音,但每个音节都像子弹一样击中要害:“你输了!丢掉性命的考拉不是考拉,是尸体,是腐肉,是烂泥!性命都没了,秘密有什么用?那就是一阵风,就是一缕烟。风过了烟散了什么都没有!你太爷爷、我爸爸、你爷爷……所有的人都死得毫无价值,包括你自己,也许还有我。”

“晓薇,你什么意思?”沈默有些茫然。

“店家!来一份酸汤鱼,两瓶啤酒!”林涛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出现在餐馆门口。

沈默和夏晓薇不约而同地愕然起立,同声叫道:“林涛?!”

林涛也看到了沈默和夏晓薇,径直走来,一屁股坐在沈默身边,解下旅行包:“可算找到你们了!石门坎的几家旅店我都跑遍了,就是不见你们的影子,原来在这儿逍遥自在呢!”

“你怎么来了?我姐他们呢?”夏晓薇问。

“是大姐姐让我来的,她不放心你们。你们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让我追来了。”林涛说。

“扯谎!准是你小子捣鬼!”沈默说。

“你还爱信不信!”林涛转向夏晓薇,“姐,真是大姐姐让我来的。你们刚刚离开不久,大姐姐就醒了,她看不到你们,就问我。我就实话实说了。然后,她就让我来追你们。”

夏晓薇拍了拍林涛的胳膊:“姐相信你。”

沈默自言自语:“第三只虫子!”

林涛看着夏晓薇:“姐,他说什么?”

“我说你是虫子!一只自投罗网的虫子!”沈默几乎咆哮。

“那我们就一起撞,直到撞破那张网!”夏晓薇说。

林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的无辜和茫然。

片刻的静默之后,沈默开口:“快点吃饭吧,吃完去找人。”

林涛为自己倒满一杯啤酒:“你们如果想找小迷糊就不用去了。”仰头喝酒,“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找小迷糊?他怎么死了?”沈默问道。

“太爷爷留下的那张纸我也看到了,‘洞葬悬棺,二郎搜山。石门坎,小迷糊。’—我到石门坎之后,在找你们同时就打听小迷糊的下落。小迷糊在1938年就死了,被土匪杀死的,尸体吊在石门坎村头的老槐树上,那叫一个惨啊,那年小迷糊只有十二岁。”

夏晓薇看了看沈默,说:“小迷糊死了,我们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按照那张图来寻找线索了。”

沈默点头:“等吃过饭我们就去先找一家旅馆住下,然后再仔细研究那张图。”

“什么?你们现在才找旅馆?你们昨天住哪儿啦?不会是露宿街头吧?”林涛夸张地大呼小叫。

“我们在苏科寨教堂凑合了一夜,今天刚刚到石门坎。”夏晓薇说。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正常情况下,你们昨天就应该到这里的。”林涛疑惑。

“就这样。我们从仙水下车,一路走到中水,然后坐一个老乡的马车到苏科寨,到苏科寨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夏晓薇说。

“我快被你们弄到抓狂了。”林涛做了个很奇怪的表情,“从威宁到云南昭通的客车就路过中水镇,中水有面包车直接到这里!你们走的是什么路啊?!真是的。”

沈默愕然地看着林涛,心想,这路程明明是打听好了的,怎么会出这样的错?居然走了冤枉路。

“还有,你们到苏科寨也不对呀!苏科寨是石门乡最偏远的寨子,你们干嘛舍近求远?”林涛再一次提出质疑。

“别说了!”沈默喝止林涛,转向夏晓薇,“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套儿。抓紧吃饭,吃完饭去旅馆再说。”然后向店家挥手,“老板!来三份米饭!”

米饭上来。

三人埋头吃饭,谁也不再说话。

这是一家非常简陋的旅社,说是旅社,其实不过是几间普通的民居而已,房间里的摆设也简单的很。两张床,一只小柜,一个暖壶,两只脏乎乎的瓷杯。价格也倒便宜,十元包间。

夏晓薇在另外一间房里略微收拾一下,便来到沈默的房间。

林涛在专心地鼓捣他那只包。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明白了什么?”夏晓薇直奔主题。

“我们在仙水下车,再到中水,遇到柳墩儿和那老头儿,再到苏科寨。所有的路线和事件都是设计好的。这一切都为了一件事—让我们遇到怪歌何!”

“他们的目的?”

“怪歌何的那首歌!我们的对手肯定对我们了如指掌,他们甚至知道我懂印地语!和柳墩儿在一块儿的那个老头儿肯定有问题!”沈默说。

夏晓薇想了想:“那老头儿肯定有问题,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他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把柳墩儿从山东带到贵州?莫非柳墩儿是装傻?哦,还有……我这会儿有点乱,怪歌何的那首歌和佛眼钻石有什么关系?怪歌何又是什么人?”

“谜底总有揭开的那一天。只是,我们越接近谜底就越接近死亡。”沈默突然生出莫名的悲观。

“越接近谜底,越接近危险。危险,并不等于死亡。这是两个概念。”夏晓薇企图纠正沈默的说法。

沈默笑了笑:“正视死亡并不是害怕死亡。好了,我们不再讨论这种形而上的东西了,准备下一步的行动吧!”

“下一步?找洞葬悬棺还是找怪歌何?”夏晓薇问。

“洞葬悬棺是死的,放在那儿跑不掉。先找怪歌何—这是我们看不见的对手送给我们的礼物,我们不能拒绝。更何况这件礼物又恰恰是我想要的。”

怪歌何就像一只讨厌的蚊子,不想看到它时,它一直在你眼前嗡嗡个不停,一旦你想拍打它时,它却鬼魂般的消失了。

沈默三人几乎跑遍了并不太大的石门坎,居然连怪歌何的影子都没看着。而且,再也没有听到怪歌何的歌声。

“苏科寨的老人说怪歌何来石门坎扫墓,给谁扫墓?”夏晓薇边走边说。

沈默略一沉思:“走!去柏格理和高志华的墓园。”

荒草萋萋的山路尽头,两座石砌的坟墓。墓龛上高耸的十字架标示着主人不同寻常的身份。

柏格理和高志华比邻而居,长眠于空旷的山野。成为一个醒目的文化符号。

柏格理的墓碑:牧师真是中邦良友,博士诚为上帝忠臣。

高志华的墓碑:神将赐以木铎,人竟宿于石门。

两男一女。三个年轻的背影和两座坟墓共同组成一道风景。

望断四野,没有怪歌何的影子。

怪歌何的歌声毫无预兆地响起,那声音仿佛是穿越云层,仿佛是自高天坠落,细如游丝一般飘忽不定。

“考拉,你听!”夏晓薇对沈默说。

沈默兴奋不已:“听到了,听到了!是怪歌何!”

林涛却是出奇地冷静:“在对门坡,如果信得过我,就跟我走。”

对门坡,一片荒芜的草地,两处残垣断壁。

怪歌何在焚烧纸钱。

纸灰伴着歌声起伏翻飞,寂寞得让人心痛。

怪歌何在流泪。

沈默三人在怪歌何身后站住,沉默不语。

歌声突然停住。“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里?”怪歌何的脑后仿佛长着眼睛。

“听歌。”沈默从喉咙里挤出两个音节。

“这首歌我唱了几十年,从童年唱到老。我的父母说,总会有人听懂的,于是,我就一直在等,等能听懂这首歌的人。”怪歌何的声音从骨子里透着凄凉。

“你等到了吗?”沈默问。

“去年的这个日子,有一个人来了,又走了。几十年的光阴里,他是唯一一个听懂这首歌的人。他说过会来接我,但是,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怪歌何幽然说道。

“他是谁?”沈默的声音听起来好似来自一块石头。

“夏青,他说他叫夏青。”怪歌何又烧了一叠黄纸。

犹如晴天霹雳!夏晓薇上齿紧咬下唇,面色惨白。沈默也同样几乎不能自持,身体居然在打晃,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但是声音却在颤抖:“我……是夏……青的学……生,是第……二个能听……懂这首歌的人。”

怪歌何霍然站起,转身。沈默夏晓薇们第一次看到怪歌何的脸—那是一张沟壑纵横寂寞荒凉的脸,瘦长、微黄而略呈病态,仿佛是长期的肝炎患者,髭须灰白暗淡无光。唯一的灵动之处就是那双眼睛—那是一双让人过目难忘的眼睛,深邃、执着,而且箭一般的锐利。

夏晓薇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毫无缘由,找不到源头。

“可是,我不想再相信任何人。”怪歌何的语气是一种超越沧桑之后的平淡。

“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沈默已经让自己平静下来。

“凭什么?”

“因为你一直在等,等能听懂这首歌的人。而我,正是你要等的人。”

“不!你不是。夏青才是,他说过,他会回来的。他说过,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就会把歌里的故事讲给我听。”

“我就是他的替身。我来了,他就来了。他是我的老师,是我的……父亲!他死了,被坏人杀死的。所以,我来了—替他来的。”沈默感觉自己会在一瞬间爆炸。

夏晓薇再也支撑不住,放声大哭,摧肝裂胆一般。

林涛扶住夏晓薇。

怪歌何看着夏晓薇问沈默:“她是谁?”

“夏青教授的女儿。”沈默仿佛正在窒息。

怪歌何双手蒙面,良久,放下手说:“我先告诉你我的故事,故事得从1938年说起,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记忆。那一年,有一个叫李畋的人从贵阳来到石门坎,他和高志华牧师以及我的父母,共同见证了一个部族的消亡……”

1938年4月5日,月光下,阿月奔跑的身影。

这是一座童山,就是一只兔子跑过也会看得很清晰,而阿月可比一只兔子大多了。

秃顶黑獐的匪徒们呼号着。

阿月没命似的奔跑,他想跑得更快一些,更远一些。他跑的越快越远,李畋先生就越安全。

“砰!砰!”两声枪响。

子弹在阿月身边呼啸而过—秃顶黑獐交代过,只要活教授,不要死李畋。活的能换枪,死的不值钱。

秃顶黑獐手中举着一个望远镜—边老四送的稀罕玩意儿。视场中,丑陋的阿月在狂奔。秃顶黑獐骂道:“奶奶的,是那个臭麻风!都给老子撤回来!”

呼啸的匪徒们放弃了对阿月的追赶—阿月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

阿月停下来,看着退去的匪徒,心里在祈祷着:“主保佑李先生平安,阿门。”除此之外,阿月想不到别的办法可以帮助李畋,他已经尽了全力。

阿月的麻风病不仅救了他自己,也救了艾西瓦娅和那个孩子—因为他们是麻风病人的老婆孩子,土匪们谁也不愿意招惹麻风病。而渡边一郎那帮日本浪人虽然是为佛眼而来,却对阿月和艾西瓦娅的身世一无所知,他们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李畋身上。

对门坡上,阿月的草房和它的主人们就这样奇迹般的逃过了一场劫难。

阿月和艾西瓦娅以及那个孩子—阿月给他取名叫弃儿,在石门坎教会的资助下,过起了离群索居的日子。

阿月除了侍弄那点菜地,就是隔着那道篱笆看着艾西瓦娅和弃儿,傻傻地笑。在阿月的注视下,弃儿一天天长大。

第二年秋天的一个早晨,阿月在给青菜浇水。

弃儿突然隔着篱笆叫道:“阿爸!”稚嫩的声音传过篱笆。

阿月一愣,以为听错了。

“阿爸!”弃儿又叫。

艾西瓦娅抱着弃儿,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