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机缘巧合之下人生有了交集,可现在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她麻木地想着,也许今晚离开以后,他们就真的再也没有见面的必要了。即使一不小心碰见了对方,都可以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因为由始至终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她很确定严倾做得到,这本来就是他的风格。

然后呢?

然后她可以回归正轨,当她的舞蹈尖子生,活在她无忧无虑的世界里,顶多为了实习的事情和妈妈有所争执,但人生总归是平安喜乐、无风无浪的。

可是心里却更加荒芜了,像是杂草丛生后遮天蔽日的场景。

那样的日子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她真的做得到从今以后假装不认识他,假装这个人从来没有闯进过她的人生?

尤可意站在这个老旧的屋子里,看着门口那个拉开大门为她选好了光明人生的男人。外面的灯光照进来,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很长,温柔又朦胧。

他的的确确很温柔,从相识到现在,他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

她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为什么一个混混可以这么好,好到她的整颗心都像是浸泡在蜜糖里,随时随地甜得想起他就可以微笑出来?

她眼眶发酸,默不作声地走出了门,而严倾也掩上了门,锁也不锁就跟在她身后走进了狭窄的巷子。

路灯温柔地提醒着她那些柔软的过去。

短短一个月,他们似乎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时刻。

在小区里,他逆光而来,帮她解决掉了那个色胆包天的酒鬼;住宅楼下,他淋雨而归,为了让她安心而说谎要去便利店;单元门前,他出声唤她,恰好在她第十次默默等待声控灯亮起的时刻……

她的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而他跟在她身后路过一盏又一盏昏黄的路灯。

尤可意数着灯。

一盏。

两盏。

三盏。

……

然后是第十盏。

就连这个数字都恰好为整,如此圆满,如此令人心安。

这样想着,她忽然停下了脚步,想也不想地转身,踮脚,然后环住了他的腰。

四周是锅与铲的碰撞声,是麻将与麻将之间清脆的撞击声,是一些不太好听的脏话声,是电视机里传来的嘈杂对话声。

可她却只听见了自己如雷鸣一般的心跳声。

她说:“严倾,不要赶我走。”

***

有人说过,能干的父母一般都会有不能干的子女;不能干的父母反而会有能干的子女。

因为当父母太强势,把所有事情都为你计划好,你就无法学会如何去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尤可意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哪怕因为逆反心理,时常会想要反抗母亲的强势作风,可到头来却总是习惯性地妥协。

她有些软弱,有些冲动,有些胆小,还有些优柔寡断。

可是这一次,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严倾,不要赶我走。”

——在我弄清楚自己对你的感觉是什么以前,让我留下来。

那是喜欢吗?是爱情吗?还是飞蛾扑火追逐一丁点温暖的危险行为?

她统统不知道。

可是有个念头支使着她一定要留下来,因为有的人有的事是不可以错过的。哪怕冒险一次,也好过后悔一生。

寒冬的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却吹不冷她的心。

真好。

她忍不住为这样愚蠢又固执的自己喝彩。

真好,尤可意,你终于也找到了想要一头扎进去,不论别人如何反对,也绝对不想要轻易放弃的目标。

这样的时刻静止了好一会儿。

直到严倾低下头来,以指尖托起她的下巴,目光氤氲不清地望进她的眼睛里。

“尤可意。”他一字一句地叫出她的名字,声音如同三月里的温柔湖水,碧波荡漾,掀起层层涟漪,“告诉我,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抱你。”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抱完以后,又准备做什么?”他还是循循善诱。

“留下来,哪儿都不去。”她依旧老实。

然后呢?

然后她忽然听见他笑了起来,连带着她环住他的双臂也跟着颤动起来。

严倾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转身朝他们离开的那个屋子走去。

第21章

在严倾拉住她的手,带她回到那间小屋的时候,尤可意以为他不会再赶她走。然而严倾把门合上,按亮了那盏昏黄的台灯,只说:“那这样,听我讲个故事,听完以后,你好好想想,再决定你要不要走。”

他的语气是漠然冷静的,像是笃定她听完以后一定会走。

在这个故事里,有一个从记事起就失去了母亲的小男孩。

小 男孩的父亲是个赌徒,早年干些非法的勾当混日子,跟着所谓的大哥打打杀杀,一路混得风生水起,当年甚至在市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可惜混混这种职业注定 了不是铁饭碗,从来只闻新人笑。好日子没过多久,新的势力就崛起了,在一场争斗里,父亲瘸了一条腿,所在的旧势力也分崩离析,很快瓦解。

从当初众人尊敬的混混头子之一变成了连路都走不稳的人,当初的一帮兄弟也走的走,散的散。

而父亲腿瘸的那年,正是小男孩出生那年。他尚在襁褓中咿咿呀呀地睁眼看这个世界,不知道前路坎坷。

母亲是个小有姿色的美人,当初年纪太轻,被所谓的“古惑仔”眯了眼,义无反顾地跟了这个男人。谁知道没当几年众人口中风光的大嫂,男人就忽然失了势,还瘸了腿。

家里没了经济来源,男人残疾,孩子年幼,女人简直大失所望。更糟糕的是,过惯了风光日子的男人一夕之间沦为残疾人,还经常被以前的仇家寻仇,于是逐渐养成了喝酒的恶习,一旦喝醉了,遭殃的就是妻子。

小男孩几个月大的时候,母亲走了,带着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留下了一屋狼藉和那个昔日令她心心念念的“大英雄”。

大英雄不再是什么大英雄了,因为人生失意,很快沦为了酒鬼和赌徒。他成天赌博,赌赢了就肆意挥霍,但更多时候是输。输了以后,他就四处借钱,运气好隔段时间就能赢一次,把钱还上;运气不好,那就只能东奔西走地躲债,去附近的县城避避风头。

至于那个孩子,成日里跟着父亲到处躲债,吃了上顿没下顿,还经常被父亲扔在家里,连续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父亲的人影——不过这也算是好事,因为但凡能见着父亲的时候,父亲都会把所有的气撒在他身上。屋里能砸的东西几乎都砸了,并且无一例外是砸在他的身上。

倒不如不见。

父亲没回家的日子里,饿得最难受时,他会去挨家挨户地敲门要吃的,甚至在路边要过钱。运气好点,会有好心的邻居或者是路人给点吃的和零钱,运气不好,那就只能饿肚子。从小就看遍了世态炎凉,对他来说挨饿受冻也根本算不得什么。

那个小男孩,理所当然就是今天的严倾。

严倾点燃了今晚的第二支烟,深吸一口,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我没什么文化,读书也是因为社区里的人把我送去接受义务教育。一开始是一天到晚东奔西走地跟着他躲债,后来是哪怕有心读书也读不进去了,初中的时候就因为旷课太多被学校开除了。”

他吐出的烟圈在空气里变淡变稀薄,然后化作语焉不详的结尾。

“我父亲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因为欠债太多,直接跑路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隔了几年,我听人说他得病死了。”

尤可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寒冷的空气把她的肺部都堵住了,呼吸都像是凝结成了冰,只有胸腔深处还在一下一下麻木地跳动着。

严 倾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笑了笑:“哦,对,关于我母亲的事情,我也是从邻居口中拼凑出来的。”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窗外,“就是刚才经过的那家人,骂着脏话打 麻将的那家。夫妻俩三天两头吵架,吵不够就动手打,现在老了打不动了,就砸东西解气。我父亲从来没有提到过她,小时候我问起来,他也只说一句‘你妈死 了’。”

长长的沉默以后,尤可意艰难地开口:“那你……你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严倾的唇角微微扬起,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我?没读过几个书,没吃饱过几天饭,没有任何前途,连唯一的亲人也没有了,你觉得我能干什么?”

“……”

“我什么也做不了,但我想活下去。我以前最唾弃的就是我父亲那种肮脏的混混,可我做不了别的,只能走他的路。我告诉自己我要活出一点人样,哪怕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但我要让他们当着我的面恭恭敬敬地低眉顺眼。”

然后是漫长的十来年。他不怕死,不怕伤,不怕挨打。他不要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大哥去喊打喊杀,浑身是伤也不要紧,只要还有半口气在。

他比谁都狠,比谁都猛,很快就爬了上来。

他告诉尤可意:“所有人都以为没有什么能让我感觉到害怕,因为我连死都不怕。可他们都不知道,跟死相比,我更怕一辈子活得像我父亲那样,一无所有。如果真的是那样,还不如死了。”

就这样一路走到今天。

走到了这个看上去似乎平和安稳的今天。

可谁都知道这样的日子根本不会有什么安稳的今天明天,因为随时都会有人取代你,随时都会有风云色变的那天。也许到了那天,他又会落得和父亲一模一样的下场。

尤可意站在原地看着他,两人的距离不过半步,可隔着模糊的烟雾,却又好像很远很远。

严倾掐灭了烟,侧过头来平静地望着她:“尤可意,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你该明白我是什么人了吧?我一无所有,活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摸爬滚打,随时随地还可能连命都没有。这样的人,值得你留下来吗?”

“……”她说不出半个字来。

“回去吧,回到你的家里,回到父母身边。你这个年纪,经历过的最大挫折就是和父母吵吵架斗斗嘴,你以为一点争执就把你的世界毁得差不多了,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更多的人奢求着你今天厌恶的这一切……只可惜就连做梦也得不到。”

他总是这样的,不管说什么,不管内容是关心体贴的还是会让人热泪盈眶的,都是一样平静又疏离,会让人有距离感。

只是如今,尤可意似乎能明白这些距离感从何而来了。

他不曾得到过来自谁的关怀,所以他拒绝走进任何人的世界,或者说哪怕他无意当中走进了谁的世界,也会下意识地拒绝对方走进他的心里。

可是比起有的人浓墨重彩、感情充沛地去回溯自己的悲惨童年,严倾这样不着痕迹、不露情绪的描述却更令人震动。

那是不需要语言去刻意勾勒的伤疤。

那是在另一个她所不熟悉的世界里,最令她感同身受的孤独。

她觉得眼眶又有些无法抑制地潮湿了,只能笨拙地伸手去握住严倾,“我不走,我不走……”

她很想安慰他,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严倾低头看着两人贴在一起的手,她的那只白皙修长,每一寸肌肤都像是上好的白瓷,莹润光泽,一看就不曾做过什么家务。而他的那一只呢?有茧子,有伤痕,风吹日晒的生活已经烙在了皮肤上。

他不露痕迹地抽出了手,像是对待孩子那样在她的头顶轻轻婆娑两下,“乖,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回家去吧。”

尤可意还是摇头,“我不回去。”

严倾沉默了片刻,然后对她说:“就算你任性,也总该考虑考虑我的感受。我这种人,仇人遍天下,平时想和我过不去的人就已经那么多了,更何况今天还受伤了?如果有人借机来寻仇,我自顾不暇的同时还要来照顾你,你觉得我有那个本事吗?”

尤可意傻眼了。

最终还是妥协。严倾打了个车把她一路送到了小区门口,然后陪她走到了单元门前。

寂静的深夜,海一样绵延悠长的时刻。

她的思绪一直沉浸在那个故事里,根本挣脱不出来。她觉得胸口堵得慌,为这个男人的过去,为他的孤独,为他一片荒芜的人生。

她站在声控灯下,在它熄灭的那一刻侧身抱住了严倾。

她不善言辞,不懂安慰,可她想把她的心疼与心慌通过这样的方式说给他听。

严倾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身体有一刹那的僵硬。然后他慢慢地开口说:“尤可意,我不需要人安慰。”

“……”

他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腰上拿了下来,然后后退一步,平静地看着她,“我过得很好,当初想得到的一切如今都得到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所以你不要同情我,那些东西我都不需要。”

声控灯因为他的说话声重新亮起,在这样突如其来的灯光下,尤可意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离开。

那个背影孤绝料峭,像是即将融入墨色之中的一点亮光,很快消失不见。

第22章

尤可意翻来覆去一整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最无语的是她还做了个梦,传说中的白日梦。

梦里有个小男孩坐在城北老巷的那间屋子里,身子蜷缩成一团,默不作声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镜头无限拉长,将他的影子逶迤一地。

她感觉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就好像电影忽然卡住了,动弹不得。直到那个小男孩慢慢地抬起头来,她才猛然发现,那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之间变成了一个成年男人。

那双眉毛微微蹙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愁绪都敛入眉峰之间,恰似远山之黛。眼睛是透亮深沉的,隐隐埋藏着冰川之下的暗流,平静时像是辽阔的大海。

他朝她微微笑着,哪怕一个字都没有说,嘴角上扬的弧度也让她熟悉得整颗心都融化起来。

尤可意睁眼,失神良久才伸手按掉床头的闹钟。

七点半。

她堪堪睡了两个小时,现在却睡意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