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插、在衣兜里,吹了声口哨,临走前不忘凶巴巴地对她放了句狠话:“是你把严哥害成这样的,要是不好好照顾他,你以后别想在你家附近混了!”

如果不是担心屋里的那个人,尤可意几乎觉得自己就要笑出来。

那户人家门前没有灯,十来步的距离她逆光而行,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斑驳的木门虚掩着,里面也没开灯,黑漆漆的一片。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之前还从容的心跳忽然间又开始作祟,一下一下仿佛要跳出心口一般。

会看见怎样的场景呢?

听陆凯的语气,他大概伤得很严重,会不会浑身刀伤?会不会头破血流?

可是她这么孤零零地跑过来又有什么用呢?她既不是医生也没学过护理,来了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

尤可意伸手将那虚掩的门又推开了一点,终于看见了屋里的光景。

其实也没有看清什么,但至少透过巷子里的微光,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那个背影。

那个男人弓着背坐在一张很窄的木床上,侧着头似乎在往肩膀上涂药。她能看见最为清晰的东西就是他嘴里叼着的那根烟,那一星半点的火光在一片漆黑的室内显得格外明亮,就好像全世界骤然黑暗下来,只剩下这么一点萤火般的光芒。

说来也怪,她对他最为清晰的记忆总是他抽烟的样子。

从容好看,不徐不疾。

而那一点微弱的火星子总是暗藏着一股燎原的力量。

她忽然间迈不动步子了,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望着他,望着他仿佛入定一般的姿态,却又从那微微晃动的火光里察觉到了他在轻微颤抖。

大概……很疼吧?

她的嘴唇无声地嗡动两下,握住门把的手也下意识地用了点力。

咔嚓,门锁发出了轻微的响动。屋内的人背影一僵,很快转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

明明只是须臾,可时间仿佛被黑夜无限拉长。

他的眼睛依然漆黑透亮,仿佛淬过墨汁一般,却又冷冰冰的。

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哪里,听见严倾从容地吐出两个字:“出去。”

那是疏离冷漠,不带温度的两个字,仿佛不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一样,仿佛此刻在这屋子里的男人并非把她从那群凶徒手中带走的那个人。因为那个人温柔又英勇,就好像踏着七色云彩凭空而降的大英雄,哪里是眼前这个目光与语气都不带一点温度的男人呢?

尤可意明明该怕他这幅模样的,却不知为何被他的话激得心一横,索性把门开到了最大,然后老神在在地走了进来,合上了门。

她径直走到了他的身边,借着窗子外面传来的那么一丁点微弱的光线看着他。

“我不走。”她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地说。

严倾沉默了片刻,问她:“谁带你来的?”

她没说话。

“陆凯?”严倾很容易猜到了谁会这么不听话,或者说谁敢这么不听话。

他索性从床上一把抓起手机,先开机,然后找陆凯的号码,只是找到一半的时候手机就被尤可意一把夺走了。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做出这种事情,然后想也不想地就把发光的屏幕对准了严倾的背,然后……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从肩膀开始,一直到腰际,三道刀伤像是婴孩的嘴一半微微开阖着,鲜血凝固了一半,还有些在往外汩汩的冒。那些伤口深得叫人浑身发颤,心跳都停在了这一刻。

尤可意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闪烁,险些因为晕眩而脚软倒下。

“他们,他们……”她气息不稳地说,声音发颤又沙哑。

严倾一把夺回她手里的手机,因为动作幅度太大,牵动了伤口,眉头一蹙,倒吸一口凉气。

“你来干什么?”他疲惫地问,然后吸了一口手里的烟,吐出了一圈氤氲的雾气。

语气似乎有些无奈,又有些如释重负,叫人捉摸不透。

尤可意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在门外的时候她就问过自己了,可是就连她也不知道答案。

她顿了顿,干巴巴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就是想来找你,看看你怎么样了。”

严倾笑了,把烟掐灭,往地上一丢,“现在看也看完了,回去吧。”

他甚至又摁亮了手机,“陆凯应该还没走远,我叫他送你回去。这一带有点乱,你一个女生大晚上的不安全,如果——”

话还没说完,手机又一次被人夺走。

尤可意紧紧地捏着手机,定定地注视着他:“我不走。”

“……”严倾与她对视,没有说话。

“我不走。”她又一次强调,只觉得这辈子所有的软弱与勇敢都同时集中在了这个夜里。

她不敢去看他背上的伤,不敢去问自己内心何来的悸动与惶恐,不敢去想她要如何报答他为她受的这些伤。

可她义无反顾地想要留下来,义无反顾地想要照顾他,义无反顾地想要追随内心的那股冲动,哪里都不去,抛弃理智抛弃软弱抛弃所有的一切只为在这里眼都不眨地守着他。

“去医院吧,我们去医院,好不好?”她问得卑微,满怀希望。

“去医院干什么?”严倾的语音淡淡的,“只要不死人,就用不着上医院。”

他甚至带着笑意抬头看她一眼,轻声说:“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医院不是随随便便就该去的地方。”

他这种人……

他又故态复萌,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远很远。

尤可意死死地捏着那只手机,过了好久才把它装进了大衣口袋里。视线已经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她从严倾面前的床单上拿起了碘酒和棉签,一言不发地站到他身后,低声说了句:“那你忍着点。”

然后她把心一沉,从袋子里抽出了好几根棉签,握在一起,沾了点碘酒往他肩上的伤口抹去。

严倾的身体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尤可意没有半点迟疑,依然顺着黑暗里有些模糊的那道伤口往下抹。她的动作看起来从容流畅,不带丝毫马虎,也没有半点胆怯。

可是心里某个地方揪得很紧很紧,几乎要费尽所有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颤抖,不要闭眼,不要落荒而逃。

伤口很长很深,看得出落刀的人是毫不留情地砍了下来,血肉绽开的样子像是一朵残忍艳丽的花,盛开在这个年轻紧实的身体之上,妖娆又令人目眩。

尤可意像是麻木了一般,一点一点往下抹。

严倾连哼都没有哼一声,除了偶尔浑身痉挛一下。大冬天的,屋子里没有开空调,冷风从没关严的窗户外面刮进来,可他竟然还出了一身汗。汗珠一颗一颗顺着脖子滚落下来,无声而又摄人心魂。

他死死咬着嘴唇,额头上有青筋浮起。

然后很快,他察觉到了尤可意的动静。

虽然痛得厉害,虽然汗水打湿了背,可他依然感觉到在这一片湿漉漉的水渍里,竟然多出了更多滚烫炙热的珠子。

那些珠子像是断了线一样,先是一颗一颗滴落在他的背脊上,然后很快氤氲开来,引发了更多的珠子,更多的水意,大有把他淹没的趋势。

他没有动,只是低声叫她:“尤可意?”

尤可意没有说话,但是抹药的手没有了动作,停在了半空。

她无声地哭着,更多的眼泪滚滚而下,明明再三告诉自己不可以软弱,不可以哭,可是有的情绪怎么也抑制不住,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陡然间爆发出来。

“我不是,不是故意的……”她哭得一下一下直抽气,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简直泣不成声,“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他们还在等我……我不,不知道你会受这,这么重的,伤……我,我……”

——我不知道你会孤身一人前来救我,为我挨下这么可怕的伤,却一个字也不告诉我。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

有好多的话想说。

有太多的恐惧与害怕不知道如何表达。

有经历绝望与无助后那些难以表述的后遗症。

还有内心深处蠢蠢欲动的,对这个男人的心疼,心碎,心悸,以及那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为什么要来救我?

为什么要在无数次我已经绝望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

为什么要给我那些没有人给过我的温柔,宠溺,那些无声的关怀与照顾?

她想过无数次要逃开,无数次要找回理智,跟他划清界限,可是这一刻,就好像他背上交织在一起密不可分的泪珠与汗珠,他们的关系也似乎复杂到了难以轻易割裂开来的地步。

一片无声的静默里,她哭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而背对她的男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抽走了她手里的棉签与碘酒。

严倾用滚烫得不正常的手包覆在她颤抖冰冷的手上,像是要用灼人的炭火捂热她的一腔冰雪。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轻声说:“尤可意,你再这么哭下去,我会以为我马上就要不治而亡了。你行行好,别这么瞎折腾我,好吗?”

第20章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轻声说:“尤可意,你再这么哭下去,我会以为我马上就要不治而亡了。你行行好,别这么瞎折腾我,好吗?”

那是非常无奈,非常低沉的询问。

尤可意透过朦胧的泪光看着他,然而光线太暗,什么都看不清。她只能捕捉到这个男人声音里的温度,察觉到他已经不排斥她留下来了。

就这么默不作声地替他胡乱涂好药,然后把绷带缠得就跟木乃伊似的,她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来,“对不起,我不是,不是很会做这些……”

严倾“嗯”了一声,言简意赅,“没事。”

他从床边的写字台上拿过打火机,又抽了支烟出来,火光骤起。屋内明亮了那么一瞬间,也就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尤可意终于看清了他的背。

刚才替他包扎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一些异样,他的皮肤似乎很不光滑,一些小小的突起或者别的什么让她觉得很奇怪。而今借着火光,她看清了那些东西,大大小小无数条伤痕,都是结痂之后留下的。那些伤痕密密麻麻,昭告着身体的主人经历过的磨难与风波。

这个人……

究竟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

尤可意不敢去想。

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他的家人呢?他还这么年轻,未来的路都要这样走吗?

火光灭了,她闻到了空气里的烟味,咳嗽了两声。

严倾顿了顿,说:“抽根烟转移注意力。”

算是解释了为什么这次要在她面前抽烟。

尤可意低声回答:“没关系。”想了想,她问他,“你多大了?”

“二十五。”

“哦。”她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我二十一了。”

“我知道。”

她一愣,侧过头去看他,“你怎么知道?”

话音刚落,她又觉得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严倾知道她是舞蹈学院大三的学生,又怎么可能算不到她的年纪呢?

她又问他:“你有家人吗?”

严倾只是抽烟,没有回答。

“他们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尤可意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他们……赞成你这样?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然而所有的问题都石沉大海,严倾很快抽完了那支烟,将烟头踩灭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来要披上外套,“太晚了,你该回去了。”

尤可意一把拽住他的手,“我不回去!”

严倾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慢慢地把手缩了回来,却还是神色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回去,我要留下来照顾你。”

片刻的沉默后,她看见严倾以一种看待顽劣孩童的目光望着她,淡淡地说:“我没有家人,也没有家。没有人会管我过什么样的日子,至于以后,我也没有任何打算,因为像我这样的人,会不会有以后都是个问题,指不定哪天就横尸街头……你的问题我答完了,能回去了吗?”

尤可意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她记起了脚受伤的那一次在出租车上的场景,她和母亲打完电话后情绪很低落,而严倾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低声说:“何必苛求那么多?母亲这种词,能出现在生命里也是件好事了,有总比没有的好。”

可原来他不仅仅是没有母亲,连家人都没有一个。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只能继续坚持:“我要留下来照顾你。”

事实上是她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留下来,却又迫切渴望待在他身边,所以死死拽住一个理由不松手——他是为了救她才会受伤,所以照顾他是她的责任。

严倾却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纠正她说:“是我的事情把你拖下了水,受伤也是因为我自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你不必内疚,更不必觉得自己亏欠于我。”

“我要留下来。”她似乎变成了一只只能重复同一句话的电子玩具。

借着窗户外面传进来的微弱光线,严倾与她对视片刻,终于正色说:“我刚才说自己没有家人,不仅仅是回答你的问题,也是想要告诉你,像我这样的人是因为没有牵挂所以不在乎明天不在乎未来。可是你呢?你有家人,有家庭,有人关心你在意你,心心念念要你有一个好前程。”

片刻的停顿后,他把大衣披在了身上,途中因为牵动了伤口,疼得眉心紧蹙。

他拉开门,回头看着尤可意,“为了他们,为了你自己,不要再做这种任性的事情。”

冷风呼呼地灌了进来,夹杂着巷子里不太好闻的气味——油烟,陈旧的朽木,酸臭的垃圾,还有些别的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她,严倾说得很有道理,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