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不耐烦地用圆珠笔敲了敲桌子,“说话!”

她看见严倾用那种平静到不起一丝涟漪的眼神看着她,然后又淡淡地把头转了回去。

像是从来没有见过她。

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交集的陌生人。

他说:“喝多了,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十足的混混样,他甚至淡淡一笑,“还有,那个人长得丑,我看不过眼。警察大人,喝醉了打个人,不是什么大事儿吧?要赔钱是不是?我赔得起。”

装疯卖傻,就好像自己真的喝醉了一般。

尤可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这样不属于她的世界里的一幕场景。

有民警走过来问她:“小姐,你找人?”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位民警叹口气,“都要过年了,还不让人省点儿心。一群流氓土匪,成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不把人命当回事……”

警察也是有脾气的,被折腾到这个时间点心里也憋得慌。尤可意听他唠叨了几句,终于察觉到自己该离开了,摇了摇头,穿着这滑稽可笑的搭配,重新走上街头,坐上出租车,报上了自己的地址。

窗外依旧灯火辉煌,而她的眼前却只有在警察局里看见的那一幕。

那个男人背影笔直地坐在椅子上,身上挂了彩,嘴角有淤青。他看起来从容镇定的,像是高山白雪一样高不可攀,然而他的手却被那副冷冰冰的手铐锁住了,嘴里说着事关人命却又毫不在意的话。

令尤可意心寒的是那副手铐。

被手铐铐住的严倾。像是一个可笑又古怪的征兆。

他孑然一身坐在那里。

他孑然一身活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他更加不在乎那些孑然一身活着的人,那些人生或者死,似乎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把自己锁在了那个怪圈里。

尤可意有些冷,忍不住在后座瑟缩了一下。

她想起了严倾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尤可意,我是个混混,是个无业游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威风凛凛的黑道大哥。劫富济贫的事情我不做,那是罗宾汉的职责。伸张正义的事情也不是我的菜,那是警察的饭碗。我不过就是个喊打喊杀游走在法律边缘的人罢了,你看看清楚。”

“看清楚我是谁,看清楚你是在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同情不是你任意妄为的借口,我再说一次,希望你认认真真为自己、为你的家人考虑一下,别妄下定论,把我当做什么需要你这样的千金小姐给予温暖和怜悯的可怜人。”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忽然之间才意识到,他也许真的不是她想象中那个需要人给予温暖与关怀的漂泊者。

他不是弱者。

他只是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为了不被强者打败,所以不断蚕食掉其余弱者的人。

第25章

严倾走出警察局的时候,天已经鱼肚白了。

他沿着马路走了一会儿,然后拐进了一条巷子里。巷子弯弯曲曲的,像是深不可测的人心一样。

陆凯匆匆忙忙从后面赶来,嘴里不断叫着“严哥”。

严倾顿住了脚,回头看着他,面无表情。

陆凯低头小声说:“严哥,东子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如果当初不是我硬要带他进来,也不会惹出昨天的乱子——”

“没事。”严倾的声音冷冷的,没有什么温度,“他做的事是他的选择,与你无关。”

“那他现在在医院也不知是死是活,我们是不是要去——”

“看他?”严倾接过了他的话,然后毫无笑意地弯起唇角,“陆凯,为了和毒品撇清关系,我已经求了最不想求的人。如果这时候你执意要去医院看东子,把自己拖下水,你尽管去,我不会拦着。”

话说完,他转身就走,留下陆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然而片刻后,他又回过身来,目光晦暗不明地盯着陆凯,一字一句地说:“上一次我挨了刀,叮嘱了所有人不可以告诉尤可意这件事,你不顾我的话,擅自做主让她来找了我。而昨晚我出了事,你又一次把她叫过来了。”

这里出现了片刻的停顿。陆凯有些不知所措。

“严哥,我,我就是……我以为她能帮到你,我——”

“帮我?”严倾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弯起唇角轻笑两声,像是嘲讽似的说,“陆凯,你跟了我多少年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平白无故热心肠到来警察局帮人的人吗?乐于助人的人多得是,但帮的永远不会是我们这样的人。”

陆凯还是呆呆的,想说点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

临走前,严倾平静地说:“不要再去找尤可意了,她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义务帮我,更没有必要趟这趟浑水。如果再有下一次,你今后也不用再跟着我了。”

他转身离开,背影孤绝料峭得像是高山之巅难以融化的坚冰。

陆凯看着他的身影,终于喃喃地说了一句:“如果真的没有任何关系,你又为什么尽心尽力保护她,甚至平白无故为她挨了刀呢?”

***

尤可意听说严倾这个月的日子很难过。

他在警察局关了几天,然后出来了。之后又因为一次打架斗殴进去了,又关了几天。半个月后,他的酒吧又被进行了突然检查,警察找到了一些正在进行不法勾当的毒贩,又把他请了进去。

这些事都是听陆凯说的。

或者说陆凯并不是用说的方式告诉她的,而是用吼的。

看来严倾是真的遇到了麻烦。尤可意不敢去想他的结果会不会和他父亲一样。

自从那天从警察局一走了之以后,尤可意三天两头接到陆凯的电话,一接起来那头就是无止尽的“我操你大爷姓尤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严哥白替你挨了刀”以及诸如此类的各式各样的脏话。

一开始她直接挂断,到后来骚扰电话打个不停,她直接静音,最后发展到拉黑名单。

有一种心情叫做爱莫能助。

她对严倾怀有极为复杂的感情,就连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可是理智尚在,与毒品和非法活动有关的事情,她知道自己必须敬而远之。

只是理智与情感似乎永远是相互对立的两种东西,她总是想起他,在每个曾经和他相遇过的地点,在每次拉开窗帘望向那张木椅、那盏落地灯的时候。

周末去舅舅家吃饭,她挑了一只手霜当做送给舅妈的生日礼物。

吃饭途中,舅妈问起她实习的事情,她简单地说了自己的想法。

舅妈有些诧异,“可是你妈妈不是要你进文工团吗?”

尤可意顿了顿,扒了口饭,“我不太喜欢进团里跳舞,总觉得跳给台下的领导,倒不如做点自己更喜欢、更有意义的事情。”

舅舅给她夹了一筷子糖醋排骨,批评说:“你年纪轻,你妈是过来人,这些事情还是该听她的。你这孩子打小就听话,你妈要是坚持的话,你就从了她吧!”

舅妈不同意了,挑眉说:“依我说,可意听话是听话,骨子里却是固执的。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没必要事事都听老一辈的。虽说老一辈的经验丰富,但这人生始终是自己的,该怎么选择,还是根据自己的想法和爱好出发为好。”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支持尤可意,她感激地看了眼舅妈,舅妈朝她眨眨眼,俏皮地比了个fighting的握拳姿势,逗得她哈哈大笑。

舅舅扶额叹息:“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长不大。”

舅妈噘嘴,“干嘛,嫌弃我哦?”

“我哪敢啊?”舅舅一脸委屈的样子,“这不一向都是你嫌我太老成了?我哪里敢嫌弃您老人家啊?”

舅妈不乐意了,用筷子敲敲碗,“说谁老人家呢,啊?人家今天满十八,这不正是大好年华?”

舅舅只能小声嘀咕:“能问一句你都十八多少年了吗?”

尤可意笑得停不下来,吵吵闹闹的一顿饭,气氛轻松愉悦。

晚饭吃过以后该走了,她竟然还有些恋恋不舍。

舅妈要去厨房洗碗,舅舅要送她回家,拿起车钥匙准备出门时还不忘朝厨房里喊一句:“哎哎?我说十八岁的美少女,今儿你过生日,把碗放着,留在那儿等我回来洗!”

舅妈正在系围裙,嘟囔了一句:“等你回来碗都干了,要怎么洗?”

舅舅只得又重新换上拖鞋冲进厨房,从她手里夺过围裙,坚持说:“干了就干了,等我回来用钢丝球刷都行!你给我老老实实进屋敷个面膜上个网,今天好好休息!”

其实一切都是很日常很平实的小事情,吃饭洗碗聊天说笑,可是正是这样充斥着人间烟火的琐碎细节却让尤可意觉得格外不真实。

她的家庭是文化之家,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文工团退下来的舞蹈家,他们都刻板而正经,吃饭时连话也不说一句,只是沉默地从头吃到尾。

像那些最传统的家庭一样,做饭洗碗是母亲的职责,父亲就负责吃完饭后看看报,所有的习惯都和老年人并无二致。

尤可意还记得小时候看《家有儿女》的场景,她是那样痴迷地爱着这部剧,觉得那个家庭才是童话里的家庭,充满了温馨与爱意。可越长大才越明白,其实那并不是童话,只是某种她无法拥有的状态。

所以她站在大门外看着舅舅和舅妈,心里又是温暖又是失落。

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舅舅去了地下停车场取车,她站在路边等。

百无聊赖之际,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蓝色出租车。起初只是随便一瞥,但当她看见驾驶座走下来的那个男人时,瞬间一怔。

竟然是严倾。

他下了车,走进路边的便利店买了包烟,然后又回到车上。步伐似乎不是很稳,尤可意怀疑他喝醉了。

巧的是这一带正在进行酒驾检查,没等严倾发车离开,就有两个交警敲了敲他的车窗,要他接受检查。

尤可意离他有几十米的距离,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目测严倾似乎态度很不配合,交警的声音很快大了起来,甚至要动手把他从车上拉下来。

她心头一紧,快步朝他们走去。

走近了些时,终于听清了他们的对话。严倾不配合检查,但交警已然闻出了浓浓的酒气。

其中一个交警厉声说:“你要是再不下来,就别怪我们下手重了!”

严倾像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冷眼看着他,半是玩笑半是威胁地吐出五个字:“你倒是试试?”

那语气慢悠悠的,却像是冷冽的刀子一样射出来,低沉得就要划破耳膜。

老天,他究竟是喝了多少酒才会和交警作对?

尤可意的脑子一片空白。

交警哪里遇到过这种流氓?火气一上来,眼看着就要动手。

尤可意没时间多想,只能想也不想地冲了上去,一把拉住其中一个交警的手臂,“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喝多了!”

三人都回过头来看着她。

那个交警上下打量她两眼,“小姐,你是……”

“不好意思,我是他……”她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只能下意识地找了个看上去最有可能的称呼,“我是他女朋友。他喝醉了,我刚才想去便利店给他买点醒酒药,哪里知道他就从副驾驶坐到了方向盘前面。”

交警有些怀疑地看着她,“可我们刚才没看见你下车。”

另一个交警见她态度良好,放缓了些语气,“小姐,如果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还是别蹚浑水了。”

尤可意赶紧解释:“我真没骗你们。我男朋友叫严倾,今年二十五了,不信你们查他驾照。”说着,她又从钱包里掏出自己的驾照,“这是我的,我叫尤可意,前年拿的证。我开车特别小心,两年了一分都没扣过。”

她不仅帮严倾撒了谎,也在自己的事上撒了谎。

事实上她拿了驾照以后基本没碰过车,自然也没什么机会扣分。

大概是她态度端正,又一个劲鞠躬道歉,说给他们添麻烦了,两个交警查了严倾的驾照,发现尤可意说的信息属实,也就没再坚持要把严倾拖下车检查了。

其中一人客客气气地说了句:“小妹妹人倒是好,懂礼貌,脾气也不错。”瞥了眼严倾,他笑了一声,似乎有些惋惜,“就是眼光好像不太好。”

尤可意总算来得及看一眼严倾,后者一直懒洋洋地坐在那里,听到这话眼神微微一眯,还是那种危险的语气,“有种你再说一次!”

那交警脾气也火爆,当下也不客气,冷冰冰地重复一遍,“我说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你要怎么着?”

严倾伸手就要开车门,尤可意慌得不行,生怕节外生枝,赶紧从窗户外面伸手进去一把按住他的手背,然后回过头来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啊,他真的喝太多了,他平常不是这个样子的。请你们谅解一下,谅解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点头认错,简直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那两个交警也不好再说什么,嘀咕了几句,转身走了。

直到他们走了十来米远,尤可意终于直起了腰,没有再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她听见车里传来那个懒洋洋的声音:“这么喜欢我的手,喜欢到抓住不放的地步了?”

像是触电一般,她飞快地缩回手来,退了两步,然后就对上了那双眼睛。

不知道喝了多少酒,那双总是像夜晚一样幽深寂静的眼睛竟然变得波光流动起来。四下闪耀的路灯倒映在他的瞳孔里,像是有火光在闪烁。

严倾坐在车里,动作与神情皆是懒洋洋的,全然不复平日里冷冰冰的模样,反而带着点流里流气的感觉……又或者,其实这才是真正的他。

毕竟他本来就是个混混。

尤可意不习惯面对这样的他,特别上一次的见面还是在警察局,她无法抑制地想起了他戴着手铐被锁在桌后的场景。

那样的严倾让她觉得陌生,心慌。

她又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地上低声说:“你喝了酒,别开车了,让陆凯来接你回去吧。”

严倾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她不敢与自己直视的样子,看她再也不复先前硬要缠着他的神勇模样,眼神里瞬间闪过多种情绪。

酒精烧脑,所以很多平常能够克制住的情绪都在此刻蔓延滋长。

他听见自己含笑问她:“怎么,终于开始怕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