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别无他法,因为严倾的防备太坚不可摧,她用尽了一切办法也走不进他的那座围城。

她只是想再试一次,看看他是否和他表现出来的一样无动于衷。如果真是那样,那她逼不得已,只能放弃。

可是他并没有!

想起他之前的冷漠拒绝,再想起他刚才的温柔以待,尤可意的脚像是生了根一样,扎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就这么默不作声地躲在窗帘后面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而灯下的男人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也像是一座沉寂的雕像。

夜荒凉得像是无边无际的原野,他坐了多久,她就站了多久。

他在想应该如何斩断内心惶惶不安的悸动,放她自由;她在想应该如何突破他的重重防备,走进他的心里。

***

第二天,尤璐的电话把尤可意吵醒了,说是姐夫要去开会,没空陪她做产检,于是就叫上了尤可意。

尤可意陪尤璐产检的时候,惊讶于她的肚子竟然已经凸显了出来。

“这才多久呀?”她惊讶地摸了摸姐姐的肚子,模样有些呆,“都,都这么大了?”

尤璐戳戳她的额头,“才多久?都三个多月了好吗?”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我就知道你心里没有我,一点也不关心我。”

尤可意插科打诨,“我心里当然没有你,因为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我的梦里,我的心里,我的歌声里——”

“闭嘴吧你!”尤璐一点也不客气地伸手捏住妹妹的嘴,“唱得太难听,胎教不好。”

尤可意乐得直笑。

她去帮姐姐排队挂号的时候,站在队伍里回头看,恰好看见没吃早饭的尤璐从随身背的挎包里拿了只塑料口袋出来,里面装了两只馒头。就着水瓶里的凉开水,尤璐就这么一边吃馒头,一边等她。

尤可意的表情凝滞了片刻。

她们一起生活了十五年,如果不是因为尤璐上大学的事情和家里闹翻了,也许今时今日她们依然生活在一起。

而在那十五年里,尤璐一直是个备受父母宠爱的孩子,吃的是最好的,穿的是最美的,可以称得上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从来不曾吃过半点苦。

尤可意一直记得她爱吃什么,早餐一定要牛奶加煎蛋。那时候妈妈说煎蛋太油了,会影响女孩子的身材,特别她们又是跳舞的,需要仔细注意体重变化。可尤璐不依,就是要吃煎蛋,妈妈宠她,最后也只能由她去。

有一段时间新闻报道了国内的矿泉水质检不过关,妈妈就开始给她们买进口的瓶装水,价格比农夫山泉、怡宝之类的贵了不止五倍,但妈妈不嫌贵,她们也就喝得心安理得。

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钱的重要性,而今尤可意再也做不到把那种价值不菲的矿泉水拿来解渴,但她依然保留着花钱大手大脚、不怎么精打细算的性子。

可是尤璐呢?

尤可意站在队伍里,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已经可以像个普通的市井妇女一样,坐在这拥挤的人群里吃着从家里带来的馒头,矿泉水也没舍得买,还大老远地背了一瓶开水来?

她穿着朴素的衣服,衣领洗得有些发白了,靴子是几年前的款式,边缘有些褪色。

尤可意注意到她的头发似乎有很久没有烫过了,有些自然卷的发尾从马尾辫里探出来,肆意张扬。

她记得尤璐以前非常讨厌那头自然卷,总是在它们一有苗头的时候就会冲进理发店烫直。

这样看着,忽然间有些莫名的心酸。

姐姐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挂了号以后,她回到尤璐身边,低声问了句:“早饭怎么就吃这个呢?多没营养啊,宝宝肯定也不爱吃这个。”

尤璐把剩下的那一个收了起来,也没舍得扔,就放回了挎包里,“没事儿,这个方便。”

尤可意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方便?从前那个锦衣玉食的姐姐什么时候贪图过方便了?

产检之后,尤璐一路兴奋地拿着b超指指点点,猜测孩子的眼睛在哪里,嘴巴在哪里,是长得像爸爸,还是长得像妈妈。

尤可意却忽然问她一句:“姐姐,你后悔过吗?”

尤璐一下子没了声音。

抬头望着她,尤可意轻声说:“如果当初没有执意要走这条路,没有固执地嫁给姐夫,也许你可以过得更好。”

像妈妈安排的那样进入文工团,成为一名出色的舞蹈家,接受万人瞩目,也许会被台下某个年轻有为的军官看中,拥有一段幸福的婚姻。

她一点一点说着这些也许,说着这些本该有可能发生在尤璐生命里的事。

“可意。”尤璐没有让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然后回望着她,温温柔柔地还以一个微笑,“你说的那些听上去很美,可故事里的那个人却并不是我。”

尤可意愣住。

“那 样的日子很富裕,生活得毫不费力,可是没有我要的人,也没有我要的自由。”尤璐抬头望着旭日东升的天际,因为阳光有些耀眼而微微眯起眼来,轻声说,“有时 候人这辈子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道自己选择的路可能会很艰难,自己以为的爱情可能会把自己囚禁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乏味日子里,可偏偏就是忍不住去走 了这条路。”

“后悔?你以为我没有后悔过吗?有时候吵架了,有时候日子捉襟见肘了,有时候生活费又不够用了,有时候想方设法该怎么多赚点钱、少花点钱……每当这种时候,就会想,如果当初没有那么叛逆,没有不顾爸爸妈妈的劝说,是不是今天的日子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呢?”

“可 是可意,人都是不知足的,总是觉得没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已经到手的都是不值得珍惜的。我曾经后悔过一段日子,可是有一天突然想明白了。当我看着程岩,看 着他每天辛辛苦苦在外面奔波,然后剩下点烟钱帮我买蛋糕回来,吃饭的时候尽把好的夹给我,我就又把那点后悔都扔掉了。”

“我的日子是过得辛苦,可是也多了很多满足。我也许没有机会再过上以前那种不愁吃醋、奢侈浪费的生活了,可是我却得到了程岩全部的宠爱。”

“这些难道还不足够吗?”

“哪怕一辈子清贫,我也知道还有一个人愿意固守清贫地陪着我,把他所拥有的最好的一切都送给我。这样一想,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尤可意看着说这些话的姐姐,忽然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了。

她问自己,值得吗?

姐姐穿着陈旧的衣服,头发也干枯失色,面容不再娇生惯养,手指上也多了很多薄茧,可是她却比以往任何时候看上去都要美丽。

下午的时候,尤可意回了家,拉开窗帘看着对面的落地窗,忽然间笑起来。

大概同是父母的孩子,她和姐姐的身体里都流淌着相同的血液。从前她羡慕姐姐的勇敢果决,总是自卑于自己的优柔寡断,可是如今看来,大概只是因为没有遇见那个可以让她勇敢的人。

已经下定决心要努力的目标,又怎么能半途而废?

***

一周后,期末考试来临。

舞蹈学院的期末考试就是一场大型舞蹈音乐会,偌大的礼堂前排坐着评委老师,后面是一些拿到了票,前来观演的人。

考试前的那天,尤可意特意拿了一张票,连同一张卡片一起塞进了严倾的家门。

卡片上写着短短两行字:

好歹相识一场,不管前路还会不会有交集,这是我想送给你的礼物。

我等过你一次,和那一次一样,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会等你。

落款是工工整整的三个字:尤可意。

她用她全部的勇气与诚意为他准备了这样一份礼物。

严倾,你一定要来。

第30章

凌晨两点,严倾带着醉意回了家。

拿钥匙的手有些不稳,朝着钥匙孔插了好几次都没有对准,等到他摇摇晃晃地开门进去以后,鞋子也没换,灯也没开,径直跌跌撞撞地往沙发走去,然后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黑灯瞎火的,他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很久之后,他才轻轻地笑了两声,身体也因为这点笑意颤抖起来。那笑声低沉又沙哑,不像是笑,反倒更像是呜咽。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个女人,想起她衣着光鲜、面容秀丽的模样,想起她用陌生又疏离的目光看着他,想起她把那叠钱摆在他面前时的神情……

笑声又有了扩大的趋势。

好在是真醉,没一会儿倦意袭来,他就这么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再醒来时是早上九点多,昨晚没拉窗帘,刺眼的光线从外面射进来,刺得他眯了眯眼,用手遮住才慢慢地坐起身来。

脑子像是被沸水炸裂的器皿,他皱眉揉了揉太阳穴,然后起身往卫生间走。

经过鞋柜旁时,他忽然留意到地上有一只白色的信封,脚步一顿,弯腰捡了起来。

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尤可意的字迹了,他还清楚地记得上一次看见她的留言是什么时候,那是一个多月以前,她在那个雨夜无家可归,他好心收留了她。第二天早上她也同样留了字条给他,字迹工整秀逸,一如她的人一样,干干净净,赏心悦目。

而这一次,纸条上只有短短两行字。

好歹相识一场,不管前路还会不会有交集,这是我想送给你的礼物。

我等过你一次,和那一次一样,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会等你。

他捏着那张字条,指尖有些颤抖。

就这么怔了好一会儿,等到终于回过神来抬头去看墙上的钟时,他神情一滞,拿起大衣就要出门。然而衣服上浓浓的酒气提醒了他什么,他压低声音骂了句脏话,又冲进了卫生间。

***

摩托车一路咆哮着飞奔在马路上,严倾带着安全帽,眼神里像是有一团燃烧的烈焰。

他拿着那张音乐会门票,匆匆冲进了舞蹈教学楼的大门,可是一路风雨无阻地来到礼堂大门外时,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挪不动步子了。

他这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却在今天忽然尝到了什么是害怕的滋味。

周围来来去去的都是来参加音乐会或者听音乐会的学生,几乎所有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会侧目看他,因为他一手抱着安全帽,一手捏着那张门票,一身肃静的黑色大衣衬得他修长挺拔,而他面色严肃,似有些迟疑地站在那里,眼神里是一片氤氲不清的沉郁。

他看上去跟周遭的景致格格不入,却又像是自成一派的风景。

有几个女生嘻嘻哈哈地走上来问他:“帅哥,听音乐会呀?”

他侧头与她们对视一眼,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冷冷清清,不苟言笑。

女生们有些尴尬,想多说什么,又碍于他看起来不是什么好惹的人,于是又嘀嘀咕咕地走了。

后台。

尤可意对着镜子上妆,一笔一笔描着眉。

她平时很少化妆,哪怕要上台跳舞,也就随随便便抹点东西就好。今天却一反常态,每一步都化得精心又精致。

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她听见门外有人叫她:“下一个就到你了哦,可意!”

她提着裙子站起身来,转身从容不迫地往前台走去。

这是一场考试,是舞蹈学院所有学生都熟悉的舞台。教授从这里选拔参加各大比赛的舞者,学生们在这个台上的表现如何也会影响到奖学金的分配。

往日的尤可意在意的永远是如何将高难度动作做好,如何让教授们看到她优美的身姿,如何得到最好的成绩,如何用心沉浸在每一支舞里。而今天,她走上了台,目光一点一点从人群中扫过。

她在意的不再是以前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因为这支舞并不是考试,而是一份礼物。

——《勇敢者之舞》

很小的时候就听妈妈说过,舞者之所以为舞者,是因为他们会用肢体表现情感。优秀的舞者不只是舞蹈技巧好,每个动作、神情,每次旋转、跳跃都是他们表达情感、感染观众的武器。

尤可意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是旋转跳跃在偌大的舞台之上。

大红色的幕布,漆黑的礼堂,只有一束光线打在她身上。她穿着雪白的纱裙,闭眼等待每一个音乐点。

——如果舞蹈真的有那么大的魔力,如果舞姿真的可以传达人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情感,那么严倾,此刻的你看得见我想对你说的话吗?

她一次一次跳跃在舞台之上,踮起脚尖,双手努力地伸展,仿佛要触摸一些从前触摸不到的梦。

音乐终止的那一秒,她也定格在舞台之上,然后缓缓睁眼。

这一刻,她越过黑压压的观众,目光静止在大门外。

那里,越过喧嚣的人群,有一个沉默的男人安然而立,眼神复杂到可以淹没周遭的一切。

十米,二十米,抑或三十米?

她并不清楚他们隔着多么遥远的距离,可是此刻,当视线相接,所有的介质所有的阻碍都不见了。

她看见那双像黑夜一样深幽寂静的眼眸,听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一下一下响彻礼堂。

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而她却再看见那个人转身离去的背影时不顾一切地跳下了舞台,连评委点评也不听了,只是从观众中央的那条走道不顾一切地朝那个人飞奔而去。

直到气喘吁吁地跑出了礼堂,她看见那个人正在沿着楼道往楼梯下面走。

“严倾!”她大声叫出他的名字。

那个背影就这样顿在了那里。

尤可意一路跑到了他的面前,抬头望进他的眼里,忽然笑起来,气息急促却如释重负地说:“谢谢你来了。”

严倾低头看着她,看着她像是一只小天鹅一样挺拔美好地立在他面前,只觉得整颗心都紧缩起来,像是有人在用羽毛轻轻地挠。

很痒,甚至痒得令人想要屏住呼吸。

他弯起嘴角,轻声说:“你今天很美。”

声音都有些黯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