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进去呢?你有票的。”她低头看着他手里捏得皱皱巴巴的票。

严倾顿了顿,也笑了,“不了,在哪里看都是一样的,那里面……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又开始了吗?

他又要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了吗?

尤可意沉默了片刻,抬头对他说了九个字:“严倾,我想和你在一起。”

九个字,翻来覆去也不过是一呼一吸的时间。

严倾却如遭雷殛,僵在原地。

不是我喜欢你,也不是你喜欢我吗。

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清清楚楚地望进他眼底,一字一句地说:“我清楚你的身份,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三个多月以来的相处,我已经看到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你。如果你担心我把你想象成什么了不起的大英雄、古惑仔,那你大可放心,我知道你就是一个混混,一个打打杀杀游走在社会边缘的人。”

严倾的眼神紧缩了那么一刹那,心脏似乎也被这样直接且毫无掩饰的字句刺得沉了下去。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问道:“既然知道我是个混混,就该离我远远的,现在为什么又来跟我说这些?”

她毫不犹豫地说:“因为我喜欢你。”

尤可意答得坦坦荡荡,眼神里只有一片清亮透明的感情。

她 说:“我克制不了这样的心情,我忍不住想要接近你。我曾经以为这是我被束缚太久,所以才会被和我截然不同的人所吸引,所以才忍不住去做危险的事,去靠近危 险的你。可是如果仅仅是新奇感和求知欲,我又为什么会担心你,为什么一闭上眼睛就回想起你,为什么遇到事情会忍不住渴望第一时间看见你,为什么为你哭为你 笑,根本管不住这颗心?”

楼道里没有人,寂静而空旷。那道清脆的声音回荡在长廊深处,空灵而清晰,一字一句都像是绵延悠长的山脉。

“我 花了很长时间去弄明白我对你的感情,直到我终于发现,不管它是轰轰烈烈还是失去理智,不管它是细水长流还是飞蛾扑火,不管它来源于什么,又会发展成什么, 我只是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如果不能在一起,我就变得不像自己,变得失魂落魄,我……”她说了一大堆话,激动的情绪却又忽然间平静下来。

她轻笑出声,依然用那样霁月光风的眼神望着他:“我就是想要和你在一起。”

是如此笃定,如此明朗。

严倾比面前的尤可意高出了一个头不止,他低下头看着这个娇小的女生,却忽然间丧失了直视她的勇气。

对他来说,她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不管是她的优秀还是勇气,都远远不是他能比得上的。

她说的那一切是如此坦荡,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直言不讳地在他面前指出他的身份,却也是第一次有人愿意不顾他的肮脏卑微,告诉他想要和他在一起。

尤可意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她是不一样的。

这些年来并不是没有女人接近过他,可是她们要么把他视为威风凛凛的大英雄,要么自己本身就是这种卑微的人,不过是想到他这里来寻求庇护。

他的世界肮脏又混乱,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尤可意这样。

像她这样透明而清澈,却又像个孩子一样孤勇,坦坦荡荡地面对自己的感情。

严倾站在那里,艰难地抑制住体内每一个冲动,因为他的血液他的骨髓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拥抱她吧,抓住她吧,你的人生里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了。

可是哪怕这些念头像是翻江倒海袭来的波涛一样汹涌,心底深处却还有一个最可怕的声音在提醒他:严倾,你配不上她。

他活得没有自我,活得像是最卑微的蝼蚁。

他给不了她未来,给不了她安定的生活。

即使今时今日他们因为爱情在一起,又能在一起多久?没有物质的支撑,没有安稳的日子,他拿什么给她幸福?

当短暂的爱情最终变成她破碎的镜花水月,到了那一天,她会后悔的。

他是个混混,没有多少文化,更是自小见惯了复杂的人世。这份太过干净纯粹的感情不是他要得起的,也不是他回应得起的。

而他最怕的事情,便是有一天她哭着告诉他:“如果当初没有和你在一起,我不会这么痛苦。”

她会后悔。

她会后悔的。

这样的念头像是火灼一样啃噬着他的灵魂。

严倾用一种复杂到需要费尽全力才能掩饰住感情的目光看着她,慢慢地说了一句:“尤可意,你的白纱裙很好看,一尘不染,就像你这个人一样干净美好。”

他笑了笑,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而我呢?我穿着黑色的衣服,因为它最衬我,因为我这个人从里到外都是这样的颜色,见不得光,肮脏晦暗。”

走廊尽头的窗户外面有阳光照进来,细小的尘埃飘浮在空气里,轻盈好看。

他眯起眼看着那些细小的颗粒,轻声说:“我活得像尘埃,不值得任何人放在心上。而你不同,你值得更好的生活,更好的人。我们一黑一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样的差距注定了我们不能在一起——”

“黑和白吗?”尤可意打断他的话,“严倾,你该参加过婚礼吧?你不觉得新娘和新郎之所以穿成一黑一白,正是因为也许这两个颜色才是最配的吗?”

“可我配不上你。”

这句话出口很久以后,严倾才低头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的动作很轻,以至于没人看得出他是有多艰难才克制住自己把她拥入怀里的冲动。

“尤可意,我这辈子不曾拥有过什么,所以如果明知如有朝一日有可能会失去,我会胆小到不敢拥有。你就当我是个懦夫吧,我怕拥有之后也惶惶不可终日。”

他收回了手,同时与她擦身而过,消失在楼道里。

他的眼前是刚才在礼堂门口看见的那一幕又一幕,她像是孤独美丽的天鹅一样在舞台上翩然起舞,一如六年前初见时分。

那一刻,他竟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他应该感激她,因为在他短暂而卑微的生命里,能遇见这样的美好,能感受过这样的悸动,已经不枉此生。

第31章

严倾的离开并没有让尤可意难过。

他没有接受她,但至少也没有再否定她对他的感情。他所有的迟疑与不安都来源于他的生活经历与他的自卑胆怯,这样的认知反而让尤可意欣慰了很多。

黑与白不能在一起吗?

他配不上她吗?

她风风火火地赶回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妈蛋亏他还是个黑道大哥,连谈个恋爱的勇气都没有,真是白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

她一回家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找到一半的时候陆童回来了,看着一屋子混乱的场面,傻了眼。

“你,你被人追杀要跑路吗?在找啥?”陆童一脸惊悚。

尤可意顾不上她,敷衍地解释了一句:“找cd,好多年前买的cd了。”

陆童不信,干脆抓住她的手臂,“喂,你跟我说实话!要是被人追杀,够朋友的必须跟我说一声!”

“说一声了你又要干嘛?”尤可意赏她一记白眼。

“说一声了我立马出去贴大字报,说明我和你没啥关系,要杀杀你一个就行,千万别动我——”

话还没说完,陆童就被尤可意一脚踹开,“趁着你还没被别人杀死,我先把你踹死,全当为民除害!”

陆 童嗷嗷叫着又嘴硬了几句,终于捂着屁股正经起来,“我说你刚才是不是疯了?跳完了居然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你知不知道那几个老教授的脸有多难看?都快要实 习了,多少人趁着这机会挤破脑袋也想挤到他们面前去混个眼熟,方便之后推荐去好的岗位,结果你倒好,连点评都懒得听,跑得就跟屁股着火了一样——”

“我有事。”尤可意还在翻箱倒柜。

“什么事那么急?听几句话的功夫都没了?”陆童去揪尤可意的耳朵,还差那么几厘米的时候,尤可意忽然跳起来,把她吓了一大跳。

“找到了!”

“啥玩意儿找到了?”陆童凑了个脑袋去看,结果尤可意爬起来急匆匆地夺门而出,她赶紧追到门口,“喂!小贱人你又不换鞋就在屋里进进出出!我告诉你这家里的地板你以后必须得给我包了不然我……”

可是不管她念叨了些什么,尤可意都已经听不见了。

***

严倾抽了很多烟。

一地烟头烟灰看起来简直一片狼藉,而他坐在木椅上,闭着眼睛。落地窗被厚重的深蓝色窗帘包围起来,屋内黑漆漆的一片,更显压抑。

可是不管他怎么告诉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就像有一匹脱缰的野马,思绪奔腾,根本停不下来。

然后他听见了有人在敲门,浑身一僵。

那个敲门声一下一下,轻快而有节奏,不难猜到来人是谁。

他睁开眼来,在木椅上又坐了一会儿,那人只敲了那么几下,然后就没了动静。

终究还是控制不住这颗心,他慢慢地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可是外面什么人也没有,空空如也。

咔嚓,门开了。

门口的地上摆着一张唱片,却没有访客。

他弯腰拾起了那张cd,然后看见了那三个字:黑白配。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他拿着cd回了屋。

搬来这里的时候,家具电器全部都是下面的兄弟送来的,陆凯送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但严倾很少用,一直把它塞在柜子里没拿出来。

这一次,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电脑抱了出来,插上了电。

他并没有追过星,年少的时候饭都吃不饱,更谈不上看电影听音乐。再大些,就开始混社会,为生计奔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做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所以他并不认识cd封面的女生是谁,更不可能听过这首歌。

他动作生疏地把cd放进了笔记本,然后胡乱点了好几次,终于听到了钢琴声响起。

那个女生用干净清澈的声音唱着:

有时候我会感觉非常累

有时候也会不自觉把你拖累

你有时会说我们不配

只要能依偎真的真的我什么都无所谓

谁说不能黑白配

世界上没有什么事能够如此的绝对

曾经有人这样唱过白天它不懂夜的黑

你却懂得我的美

拖累吗?

他想起了替她挨的那三刀,疼痛钻心,却从来没有觉得是她拖累了他。他这辈子难得为谁做过点什么,难得有人在他生命里留下点什么,这个于他而言,算是她送他的礼物。

依偎吗?

他想起了在电梯里让她靠在他肩膀上的那一次,她侧过头来问他吃的什么牌子的薄荷糖,他看上去那么从容镇定地掏出铁盒看牌子,她却不知道他此举不过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好让自己的眼睛从她绯红润泽的唇瓣上移开。

黑白配。

像是她的单纯天真与他的复杂晦暗混杂在一起,他以为这是对立的两种色彩,她却口口声声告诉他这是新娘与新郎的搭配。

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严倾忽然间笑了出来,一声一声有些无奈,却又抑制不住。

歌曲一连放了好多遍,他也就跟着傻笑,胸口有些从未有过的情绪在发酵,他尝不出那是感动还是喜悦,是如释重负还是不知所措。

然后像是有预感一般,他走到床边拉开窗帘,看见了那个还穿着白纱裙的女孩子。

尤可意站在落地窗前,像个孩子一样眼巴巴地望着这边,又像是在等待情郎归来的少女。她的脸上是忐忑与期盼混合在一起的神情,却在看见他拉开窗帘的一刹那如释重负地弯起了嘴角。

她朝玻璃上喝了一口气,然后画了一颗心。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是月牙一样,而她就这样天真傻气地趴在玻璃上,像个孩子似的指着那颗心对他笑。

严倾几乎错以为自己看见了天使。

他并不懂得在这样一个复杂的世界上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女生,她看起来明明比谁都要脆弱,都要容易受伤害,可是她比他这种喊打喊杀的人更有勇气。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她是如此简单执着地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用一颗纯粹的心温暖了他冰冷多年的灵魂。

电脑里,那个女声还在继续唱着:

钢琴也是黑白键一样能弹出我对你只有满满的感谢

也许黑永远不明白在这个彩色的世界有你我才会存在

他挣扎过很久,矛盾过很久。

每一次推开他,他比谁都都要难过,因为明明心底深处对她只有无限渴望。

有时候会问自己,为什么这么理智?就让她走进他的世界,有什么不好?可是那是对她而言最坏的选择,他坚信自己会害了她。他对她的珍视已经让他走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

可是这一次,他就这样看着对面被阳光笼罩的女生,终于扬起了唇角。

学着她的模样在玻璃上呵了口气,他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做出了从前的他大概一辈子都做不出的事——在玻璃上画了一颗同样的心。

不同的是,在这颗心里又多出了一颗心,像是他们之间的真实写照。

他从两颗交叠在一起的心里望过去,看见他的天使穿着白纱裙笑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一样,陡然间瞪大了双眼。她甚至张着嘴欢呼,在原地傻气地转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