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候起,尤可意就告诉自己:因为你不够好,你不够出色,所以这些属于优秀人群的父爱母爱你都不要再渴望了,你就只能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可是谁想得到呢?在遥远的十年以后,她坐在一个从前从来不曾想到过会走到一起的混混的摩托车后座,亲密地环抱着他的腰,怀里是他天不亮就起床为她熬的粥,任由他载着她驶向任何地方。

原来不是她不够好、不够出色,所以才得不到曾经梦寐以求的爱,而是那个人姗姗来迟,但那份爱终究还是跳到了她的胸怀里。

严倾送她到了车站,把她安顿在候车室里喝粥,然后亲自去替她买票。

因为时间太早,几乎没有人排队,所以他很快买好了票回到了她身旁。

他没有坐下去,只是居高临下地站在那里看她小口小口地喝粥。小姑娘的鼻尖被冻得有些红,像是可怜巴巴的小动物。

她抬头看他,被热腾腾的粥散发出来的热气一熏,好像连眼珠子也变得水汪汪的,面颊嫣红,嘴角……

他微微一顿,伸手在她唇边轻轻一抹,那粒小小的米饭顿时粘在了他的手指上。

尤可意瞬间脸红了。

然而这些暧昧的时刻过得太快,她还没有享受够,就已经到了要出发的时间。

这次要参加比赛的一共有三个小朋友,本来经理的意思是由培训中心统一派一辆车送三个孩子和尤可意这个带队老师去临市,但小朋友们的家境都很好,父母表示要亲自送孩子,所以尤可意竟然就落了单。

不得已,她只能自己坐车去临市预订好的酒店下榻,然后和孩子们汇合。

比赛会持续两天半,这就意味着她会在那个陌生的城市待两天半的时间……

她站在站台,看着缓缓靠近自己的大巴车,又回头依依不舍地望着严倾。严倾顿了顿,上前两步将她一把揽入怀里。

“早去早回。”他轻声说,然后低下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忍不住抿唇在她眼皮上亲了亲。

早去早回。

是完完全全没有什么旖旎情怀的话,但她却忍不住怦然心动,并且在他随后的一个轻吻里彻底乱了呼吸。

糟糕,越来越舍不得了怎么办?

她叹口气,一步三回头地上了大巴车,最后在窗户前不停跟他挥手。

他一直站在那里。

直到她的车已经开出了车站大门,隔着远远的距离,她忍不住回头去看,他一直没有离开过。

这时候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一切都是雾蒙蒙的,空气冷得像是要把肺都冻住,车站里只有零零星星的几辆早班车,看不见什么人影。

可严倾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一株傲然挺立的白杨。

他一直静默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哪怕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也忍不住为这样的姿态颤栗。

尤可意拼命朝他挥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她忽然就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然后吸了吸鼻子。

她很清楚这样的情绪并不全是离愁别绪,更多的是一种不知何时起产生的依赖,依赖到不想离开,依赖到哪怕明知这不过是短暂的分离,也心慌意乱到眼睛鼻子一起酸了。

司机从后视镜里瞧了瞧坐在第一排的这个小姑娘,笑着说:“咱这班车就去一个半小时的隔壁市呢,小姑娘哭什么哭呀?都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不成?”

尤可意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睁开眼睛冲他笑,“感冒了,感冒了……”

脸红,眼眶红。

眼热,心口热。

***

在临市的这两天,白天尤可意就带着三个孩子去市里的文体中心参加比赛,晚上回到酒店就会给严倾打电话。

他话太少,经常是她一个人叽里呱啦兴奋地讲着今天一天发生的所有大事小事,而他一句话也插不上,只是不断轻声地在她的每一个停顿点“嗯”一下,表示他在听。

这么讲了半天之后,她会忽然弱下来,然后小声问他:“我是不是太多话了?”

他颇有深意地笑了笑,“刚好互补。”

言简意赅到她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在电话这头无声地笑起来。

第三天本该是回家的日子,严倾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来到车站接她,然而左等右等,已经到了下午六点半,也仍然没见到这个说好了六点以前一定到的人。

他想也许是路上堵车,怕越催她越着急,于是也按捺住心情继续等。

然而离约定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打了个电话过去。

尤可意的手机处于通话状态。

五分钟内,他打了三个电话,那头一直是机械的女声在不断重复:“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然后是接下来的十分钟,他不断播着电话,到最后忽然听到对面换了回应,变成了关机状态。

发生什么事了?

她从来不会不接电话,而今从忙音变成了关机,他却对她那边的情况一无所知。

严倾站在原地,眉头越拧越深,看着黑下来的天色,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第42章

七点二十三分,通往z市的最后一班车正在检票,司机一边从车厢头走到车厢尾收票,一边不住叮嘱:“最近查得严,系好安全带啊!”

车里的人并不多,这个时间要去z市的人本来也少,收完票以后,司机看了眼表,还差两分钟就该发车了。他干脆坐上了驾驶座,准备提前一点发车离开。

就在车门即将合上的那一刻,他都没看清外面的人是怎么进来的,有个年轻男人就这么身手矫健地一跃而入。

司机吓一大跳,侧过头去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你,你干嘛?”

那人一身黑衣服,身形修长,神情肃杀,站在车里有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司机,什么也没说,只抬起手臂,然后摊开了手心。

五指纤细修长,指节分明,掌心摆着一张车票。

司机:“……”

原来只是虚惊一场=_=。

严倾选了排没有人的座位坐了下来,从坐下开始,就掏出了手机不停打电话。

关机,关机,关机。

不管打多少次,那边始终是一成不变的回应。

他的眉头拧成一团,神情不耐地靠在座椅上,身体却始终没有办法放松下来。

直到发车了将近二十来分钟,他才刚刚挂断前一通电话,手机尚且被他紧紧拽在掌心里,下一刻,突如其来的震动就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低头一看,在看清屏幕上的三个字那一瞬间,总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就好像去地狱走了一趟,而今重回人间。

他把电话接到耳边时,声音还有那么一点紧绷:“尤可意?”

然后他听见那边的人用濡濡软软的声音跟他卖着萌:“喂,请问是我们家严哥吗?”

“……”

那个声音紧跟着变得可怜巴巴的,有些急切地解释着:“我今天回不来了,我们这儿有个学生泛了急性阑尾炎,父母出差,一时半会儿又赶不过来。小姑娘刚动完手术,很依赖我,我只好先留在这儿陪她……你应该还没去车站接我吧?”

他们前一天夜里就说好了,当她下了高速要到车站的时候会给他打电话,然后他来接她。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严倾没有说话。

他把头慢慢地靠在座椅上,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松开了眉头,起初有那么一刹那很想狠狠地批评她,责怪她的粗枝大叶,责怪她这么晚才打电话给他,责怪她在这种紧要关头放任手机关机那么久。

知道她今天会回来,可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她从忙音变成关机状态,即使他的想象力并不好,也开始心慌意乱地浮现出了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念头。

但仅仅是一刹那的想法,他很快压制住了了这种试图批评她的心情。

知道她现在好端端的,这样还不够吗?

没听见他说话,那头的尤可意已经开始意识到什么,放轻声音,十分自觉地用认错的语气弱弱地问他:“你,你该不会已经到车站了吧?”

“……”

“等了我很久了?”她提心吊胆的,很是内疚。

严倾顿了顿,听她这么小心翼翼的语气,无声地弯起了唇角,语气平平地说:“没有。”

因为——

我已经离开了。

正奔向你在的城市。

尤可意却不知道他心中的回答,赶紧松口气,拍拍心口:“那就好那就好。”

严倾问她:“刚才在跟谁打电话?后来怎么又关机了?”

这一次她迟疑了片刻,接着若无其事地说:“跟小姑娘的妈妈通电话,汇报她的情况,说着说着手机就没电了,数据线又忘在酒店没带。我只好去医院外面买了万能充,拔掉电池充了二十分钟,又赶紧开机告诉你别来接我。”

严倾能想象到她心急火燎地跑上跑下的样子,风风火火的样子大概生动又活泼。

唇角的笑意有了越来越浓的趋势,他嗯了一声,然后又问:“学生的状况怎么样了?没什么问题吧?”

她是带队老师,他担心要是学生有什么状况,她也会比较难办。

结果尤可意在那边喂了两声,增大了音量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他一愣,“你听不见我说话?”

“喂?喂?”那头的人把手机拿到面前看了看,然后又说,“我这边信号很好,怎么听不见你说话?”

严倾看了眼屏幕,发现是自己这边上了高速,信号有问题,又尝试着说了两句话,尤可意还是听不见,他便挂断了电话,转而发短信。

“我在现在信号不好,你先去照顾学生,一会儿我再找你。”

尤可意站在走廊上,四周都是消毒水味,低头看着屏幕上的短信,她扬起了嘴角,回复了一个字加一个表情:“好o(n_n)o。”

然后就把手机放进大衣口袋里,推门重新进了病房。

对于严倾一会儿会找她的这条短信,她并没有多想,也不会知道他所谓的“找”根本不是通过手机联络,而是别有深意。

本来跟他打电话之前,心情是非常不好的。原因是在手机没电以前,最后一个通话记录其实并不是和学生的母亲打的,而是和她自己的母亲。

妈妈事先并不知道她带队来z市比赛,因为本身就不支持她去培训中心,万一要是得知她还要担负起这么大的责任带学生跨市比赛,大概又是一顿好吵。

所以尤可意接到妈妈的电话时,非常冷静地回答说:“我在家啊。”

妈妈顿了顿,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说:“你在家?哪个家?你公寓吗?”

她心头一紧,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妈妈接下来就冷冰冰地对她说:“尤可意,我现在就站在你公寓楼底下的,你要是在家,为什么不接门铃?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她顿时丧失了语言能力。

然后就走到了坦白从宽这一步,理所当然地换来了妈妈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你自己都还是个学生,有什么本事带你的学生去比赛?”

“那些都是几岁的小娃娃,万一出了个三长两短,你负责?你负得起责?”

“我早就叫你不要再去那个什么破烂机构,你偏不听!这种事情但凡有脑子的人都干不出来,你偏偏要把烂摊子接下来!现在好了,真出事了,人家小孩子做手术!你是多没脑子才会去帮人签什么术前同意书?尤可意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啊我问你,是不是?”

该怎么回答呢?

她一次又一次低声下气地解释给妈妈听,比赛前她也没有料到会有学生忽然犯了急性阑尾炎,但这是小手术,并不碍事。急性阑尾炎前面之所以有了急性二字,就是因为它拖不得,她是带队老师,理应负起这个责任,及时带学生来医院做手术。

可是不管她说什么,那边的女人都只会气急败坏地无视她的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喝令她:“回来,你给我马上回来!”

回去?

回去干什么呢?

她静静地站在医院走廊上,浑身都被冰冷的白炽光笼罩着,连带着血液也冷了下来。

回去接受和以前几乎没什么两样的批判,被当成是一个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也没资格做的人,规规矩矩走妈妈安排的道路吗?

就连最后一个自由的寒假也失去自由……她只能拿着手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最后听见手机传来嘟嘟的讯号,然后自动关机。

没想到拯救她的竟然是没电的手机,这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至于为什么要在这件事情上跟严倾说谎,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们走到今天已经跨越了很多障碍,但她心里也清楚,最难跨越的一关其实还没有来,那就是她的家庭。

妈妈光是知道她挑了个不太理想的实习地点就已经失控成这样了,如果发现她和严倾在一起……她根本不敢去想下场。

即使那一天迟早会来,她也希望能够迟一点,再迟一点。最好迟到她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人生,经济与心理都独立了,然后再和严倾一起去面对那一天。

在那之前,她并不希望为严倾造成什么负担。

***

病房里的小姑娘不过十岁,练芭蕾已有五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