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可意大一开始进入了培训中心教舞蹈,也就带了她整整三年。

小姑娘名叫佑佑,家境很不错,但父母离异,各自有了各自的重组家庭。她不过才上小学四年级,就已经开始住校,周末要么回爸爸家吃一顿,要么回妈妈家吃一顿。但不管去哪一边,她都像是个多余的孩子。

父母都与新的伴侣有了小孩,家人或者家庭什么的都不是她的,她不过是个去别人家里做客的人,真正的归属竟然只是学校里那间小得可怜还要与六个人平分的寝室。

尤可意本来是想回家的,已经跟经理说好了换他来陪这个孩子,直到孩子的父母赶到z市。可是当她看到病床上的小姑娘泪眼汪汪地拉着她的手,脆生生地轻声问她“尤老师,你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的时候,一下子又说不出自己今晚就要离开的话了。

佑佑是个很敏感的孩子,见她有些为难的样子,一下子明白她的意思了,于是又很快松开了手:“如果老师你有事,我就不耽误你了……”

她太懂事,小小年纪就懂得看人脸色行事,却正是这样的早熟令尤可意有一刹那的心软。

对上那双满是失望的眼睛,尤可意顿了顿,终于下定决心留下来,重新坐在了病床边的椅子上,笑着对佑佑说:“老师不走,陪你一起等爸爸妈妈。”

然后便是出门给严倾打电话,再回来时,佑佑正眼巴巴地等着她,在看见她终于回到病房的这一刻,一下子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

她觉得好笑,再想想却又觉得有些心酸。

这么眼巴巴地坐在病房里等人的经历,其实她也有过,并且不止一次。

她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发烧感冒,然后被送进医院挂水。可是父母都忙,常常把她带到医院之后就走了,而她总是得到那句“一会儿你挂完水我就来接你”。

可是“一会儿”是多久呢?

这个时间概念太过模糊,模糊到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

但是跑到了尤可意这里,“一会儿”大概就只能意味着后者了。

在她的记忆里有无数次这种眼巴巴地望着病房门口的时刻,每当有人打开门,她都会眼前一亮,可是更多时候开门的都是护士,在看清楚对方的白大褂那一刻,她的眼睛又会黯淡下来。

而此刻的佑佑岂不正是当初的她?

尤可意听佑佑小声说着平时在学校里的事,听着听着,床上的小姑娘没了声音。她低下头去看,佑佑已经靠在枕头上睡着了。

她俯下身去替佑佑盖好被子,也回到单人沙发上打盹。

迷迷糊糊睡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的样子,手机忽然间震动起来。

是严倾打来的。

她陡然从睡梦中惊喜,像个欢天喜地的小孩子一样悄悄地出了门,来到走廊尽头的窗户前接起电话。

“喂?”

病房内有暖气,骤然出来有些冷,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听见严倾问她:“在哪里?”

“病房外面。”她说。

严倾又问:“哪家医院啊?”

这次尤可意顿了顿,“你问这个干嘛?”

严倾笑了,“以前去过z市,还进过那里的医院,问问看是不是我住过的那一个。”

尤可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报上了医院名字,末了还调皮地问了句:“是你住过的那家吗?”

严倾没说话了。

她隐隐约约察觉到他似乎在走路,于是又问:“你在外面?”

看看手机屏幕,晚上九点半。她不放心地说:“如果你有事,就回家再打给我,没关系的。”

“没事。”他言简意赅,声音似乎带点笑意,然后忽然岔开了话题问她,“冷不冷啊?”

“不冷。”

手机的魔力似乎就是能跨越遥远的距离,把你最想念的声音送到你面前,让你生出一种天涯若比邻的错觉来。

这一刻,尤可意简直有种错觉其实严倾就在他身边,要不然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这么近,这么近,近到就好像——

下一刻,她浑身一僵。

原因是有人把大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她就这么呆呆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维持着手机贴在耳边的姿势,然后呆呆地抓过身去,定住。

这是……怎么回事?

她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不应该啊!

她微微张着嘴,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抬头望着他,几乎化身为一尊雕像。

严倾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挡住了走廊上离他们最近的一盏灯,低下头来饱含笑意地望进她眼里,背影被白炽灯染上了一层又浅又薄的光晕,宛若童话里的仙人。

他伸手拿过她的手机,然后挂断了通话,又重新塞回她的手里。察觉到她的指尖凉得没有温度,他责怪似的又替她拢了拢衣领,完全无视她的呆若木鸡,只是从容淡定地反问一句:“这叫不冷?”

第43章

晚上的医院安安静静的,并不方便说话。

严倾问她:“吃饭了没?”

她还用一种傻愣愣的表情点头,一副犹在梦中的模样,“吃了。”

“我没吃。”严倾蹙起眉头,一副饿得不行的样子,然后理所当然地拉起她的手往楼下走。

“去哪儿?”她还没跟上他的节奏。

“吃饭啊。”他侧过头来瞥她一眼,就好像在看着一只狼心狗肺的……

等等,一只?

尤可意的理智瞬间回笼,“等一下,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嫌弃。”他说得很淡定,“男朋友千里迢迢来找你,还跟你说他饿着肚子,结果你无动于衷。我主动拉着你去请我吃饭,你还问我为什么。”

“!!!”她的样子好像有点激动。

严倾以为她总算有点自觉理亏了,所以给她一个台阶下,好心地提醒她:“说吧。”

她总算面红耳赤地开口嚷嚷:“为什么是我请客?”

“……”

严倾先是顿了顿,随即拉着她一边走一边摇头,哂笑道:“尤可意,我们俩果然不是一个频道的。”

这话说得不紧不慢,明明是埋怨,却又无端有了一股悠然自得、乐在其中的味道。

尤可意凑过去问他:“不在一个频道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这一次,严倾居然抛给她一个文绉绉的回答:“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她张了张嘴,又默默地合上了。

严倾问她:“在想什么?”

她叹口气,一边摇头一边说:“在想流氓其实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严倾低低地笑出了声,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在踏出医院大门那一刻,看见眼前一片灯火辉煌的夜市,忽然很想把她揽进怀里。

医院旁边有一条小吃街,严倾的晚餐就是在这里解决的。

好像是身份和别人不同,自从尤可意认识他以来,就总是看见他在做着这些接地气的事情,譬如说穿着t恤与大衣的完美搭配,譬如说在肮脏破旧的城北旧居自己抹药包扎,再譬如说此刻,坐在油腻腻的小桌子前面……吃火锅粉。

尤可意想了想,支着下巴问他:“严倾,你觉得不觉得我们的恋爱谈得挺特别的?”

他呼哧一下把一筷子火锅粉吸进嘴里,粗犷又不讲究,然后头也不抬地问:“哪点特别?”

“别人约会都是去浪漫有情调的餐厅,花前月下看电影,可是我们要么在大排档,要么在小吃街。”她凑近了点,瞄他,“你觉不觉得跟别人好像不太一样啊?”

严倾又是一大口火锅粉入口,一边吃一边淡淡地说:“哪里不一样了?不都是吃吃喝喝那些事儿么?”

尤可意语塞,但想了想,居然还有那么几分道理。

吃完火锅粉,他又要了一只锅盔,和她一边沿着街道走,一边看夜景。

她想了个话题,叫做“喜欢不喜欢之快问快答”,有利于恋人了解彼此的喜好。于是她问严倾:“喜不喜欢看电影?”

“不喜欢。”

“看小说?”

“不喜欢。”

“听演唱会?”

“不喜欢。”

“打游戏?”

“不喜欢。”

“打麻将?”

“不喜欢。”

怎么全是不喜欢啊?她垮下脸来。

“那……攀岩?蹦极?旅行?”她绞尽脑汁去想,最后干脆放弃,“那你跟我说你喜欢干什么。”

严倾侧过头来淡淡地看她一眼,“我喜欢砍人。”

“……”

这个答案太惊悚,她的小心脏承受不来。

然后她就看见她家严哥很快扬起了嘴角,“开玩笑的。你问我喜欢什么?”

他假意思索了片刻,眉头小小地蹙起,然后好像突然有了主意,刹那间松开了眉心,眉梢眼角都染上了一点笑意。

他靠近她的耳朵,语气轻快地说:“那你听好了。”

她点点头,特别渴望,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然后就听见了他拉长尾音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我喜欢什么啊……”

快说啊!

赶快说赶快说!

她只差没星星眼等待他的答案了。

“那我告诉你,我喜欢——”然后终于迎来那不疾不徐的三个字,“尤可意。”

她一下子红了脸,面颊像是被人涂了颜料一样,红得跟早春的桃花似的,红艳艳的明媚动人。嘴里还一个劲儿嚷嚷着:“你耍我!你耍我你耍我你耍我……”

严倾特别认真地蹙起眉头,一副失望的样子,“你不喜欢这个答案?”

她嘟嘴。

喜欢,当然喜欢,可是她要的不是这个答案啊……

“那我以后不喜欢了。”他知错就改,特别听话的样子。

尤可意一拳打过去,正中他的胳膊,怒道:“不准!”

“不准我喜欢?”他还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知道了,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了。”

尤可意抓狂,拉着他的胳膊又拖又拽又晃悠,“不!准!不!喜!欢!”

他终于笑出了声,在那座彩虹桥上把她拉进怀里,终止了前进的步伐。

路边有行人,车水马龙,灯光火海。

头顶有夜空,星光闪烁,云层密布。

在这里,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他忽然间萌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他其实跟平常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不需要顾虑什么,不需要担忧未来,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把他身边的人抱在怀里,不管不顾别人的目光。

他也可以说一些轻快又有趣的玩笑话。

他也可以像个普通的男人一样坏心眼地逗自己喜欢的女人,看她脸红的样子。

他也可以做一些看起来浪漫又有点没脑子的事情,比如此刻,在人来人往的彩虹桥上抱住她,然后说着一些不切实际却又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他说:“尤可意,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流氓混混有什么问题,有时候甚至觉得,只要不走我爸那条路,这么打打杀杀一辈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有天死了,死了就死了吧,反正也没什么值得牵挂的东西。如果侥幸活得好好的,那就继续这么活,反正怎么活我也就这个样子,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

“我觉得这种人生就叫做自由,做想做的事,不用去想明天会是个什么样子。”

这么嘈杂的街,这么喧哗的车水马龙。

可是尤可意听得很真切,甚至连他的呼吸愈加急促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可是和你在一起之后,我有一天忽然回头看,就忍不住问自己了,我他妈以前过的是个什么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