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听到尤可意说的这些话,尤璐愣了很久。

她看着眼前并没有多大变化的妹妹,最多只是黑了一点,瘦了一点,但眉目依然清秀如左,亭亭玉立得像是一株苍翠欲滴的植物。可是潜意识里却又觉得妹妹跟以前不一样,是真的不一样的。

那些柔软的被磨平的棱角如今又凸显出来,但却不尖锐,而是以一种柔和却坚定的姿态长成了枝叶与枝干,撑起了整个人生。

尤可意静静地站在那里,眼里是果敢与坚定。

尤璐终于也茫然地叹了口气,哪怕并不知道妹妹的选择是对是错,却仍然选择支持她,“我只希望你过得好。”

“我过得很好,现在就已经很好了。”尤可意笑着抱住她,眼眶有些热,“感谢那个摄影师,现在虽然发生了我之前一直担心的事,但能和你再见面,我觉得以后会过得越来越好。”

***

最担心的事情虽然发生了,但尤可意发觉自己好像真的没有那么恐惧了。

她 经历了半年的独立人生,已经学会了很多从前不会的事情:譬如严倾不在家的时候,她已经会一个人熟练地下厨做饭了;譬如再漏雨的时候,她已经可以穿好雨衣陪 严倾爬上屋顶,他补漏,她添砖递瓦;再譬如春天里帮邻居下田插秧的时候,有水蛭钻进了皮肤里,她也可以勇敢地保持镇定,然后拿打火机去烧水蛭,把它淡定地 拍掉。

她不是那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了。

半年时间,成长却远远超过过去在大学里渡过的那三年。

她想,如果妈妈还是要来,该来的就来吧,她也不需要去怕了。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终止小镇生活的人真的来了,但来的却不是妈妈,发生的事情也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后悔药卖,尤可意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重回尤璐来吴镇的这一天,假如回到这天,她不会有半点疑虑地和严倾离开小镇,而不是就这么死心眼地留在这里等人找上门。

第60章

那份登有尤可意教舞的照片的报纸本没有什么值得格外瞩目的,毕竟新闻报刊每日都会有这种赞颂社会美好面的题材,各种感人事迹层出不穷,没必要单单为尤可意的故事花费那么多精力。

但这份报纸却令两个家庭掀起了轩然大波。

c市,当祝语呼吸急促地从门外走进来,连鞋子也不换就把报纸扔在丈夫面前时,她的眼睛里好像忽然有什么光芒重新燃起。

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种生动的表情了,就好像从头到脚都被一种喜悦的光辉笼罩其中。

她用一种激动的声音说:“你看,看这里!我找到她了!她出现了!”

丈夫先是一顿,然后拾起桌上的报纸一看,接着表情也僵住了。

他颤声说:“可意,是可意!”

然后便是祝语反反复复拿着那份报纸在客厅来回踱步,她甚至无意识地把报纸都捏得皱皱巴巴,面上是一种难言的兴奋。

男人的表情却从先前的激动慢慢冷却下来,看着祝语的样子,心里慢慢地浮上一抹担忧的情绪。他思索了片刻,走上前去拉住妻子,然后从她手里拿过报纸,低声说:“知道孩子安然无恙就好,你别情绪太激动了,医生说你得多注意一下克制自己的心情。”

“我找到可意了!我们找到她了!”祝语没有理会丈夫的劝说,忽然笑起来,兴冲冲地往卧室跑,“我要去把她接回来!”

男人的预感成真,快步跟上她的脚步走进卧室,结果就看见她从床下拿出了小型行李箱,这就要开始收拾衣物,动身去吴镇。

他终于没有再和从前一样温和地任由妻子我行我素,而是弯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你不能去!”

祝语一怔,抬头不解地望着他。

男人深深地看进她眼底,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把她逼得还不够狠吗?逼得她有家回不了,只能待在那种偏远山区当个乡村教师,过前二十来年都不曾过的苦日子,但她都心甘情愿,足以见得在这个家里她每天都过得不开心。”

她的表情瞬间阴沉下来,有一种压抑已久的情绪看似就要爆发。

丈夫却把她拉起身来,眉头紧蹙地摇摇头,“不要跟我争辩,也不要吵架。祝语,放手吧,真的不要再逼她了。你难道不怕再逼下去,下一次她离家出走,说不定我们就永远也不会再听到她的消息了吗?”

祝语浑身一僵,连呼吸都快要停止。

另一边是一个破旧的厂房。

厂房后面有一个窗户破破烂烂的小隔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作服的男人坐在床上看电视,胡子拉碴,头发也乱蓬蓬的,险些遮住眼睛。

他正在调频道时,送报纸的人就出现在了窗外。

“老方,今儿的报纸我搁这儿了啊!一共五份,老样子。”

五份报纸分别是厂里的主任、调度还有三个中干订阅的,送报纸的人懒得一个一个送进厂房的办公室里,就索性全都放门卫这里了。

脏兮兮的男人点了点头,“行。”

窗外传来电瓶车离开的声音。

叫老方的男人把电视台都调了个遍,也没找到能看下去的节目,索性骂骂咧咧地起身开了窗,中途一扇窗本来就只剩下一半的玻璃还因为他用力过猛又掉了,清脆的响声以后,地上就只剩下一堆玻璃碎渣。

他又骂了几句脏话,伸手从窗台上随手拿了一份报纸,打算先于报纸的主人过过瘾。

从娱乐版块到社会版块,他原本想跳过后者的,因为他对这种成天歌颂社会美好的东西没用丝毫兴趣,但正准备翻页时,那副巨幅照片就这么硬生生闯入眼底。

那个正在跳舞的年轻女人正脸朝着镜头,嘴角微微弯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他猛地一顿,所有的动作都停滞在此刻。

那张脸太眼熟了。

他短暂地静止了片刻,然后忽然间开始颤抖,接着急促地展开报纸,把那篇文章一字不漏地全部读完了。

喜悦像是疯长的藤蔓一般在心头一圈一圈缠绕着,越来越紧,越来越密,好似要把他整颗心都包裹起来,挡住外界的一切光线。

那滋生在阴暗角落里的狂喜名为复仇。

***

尤璐在吴镇待了一周时间,尤可意怕她预产期快到了,一天到晚催促她赶紧回去。

“我们这里的卫生站医疗条件非常不好,你绝对不能待在这里生宝宝!”她斩钉截铁地说。

尤璐就不情不愿地说:“我知道你嫌弃我大着肚子给你添麻烦,可我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呢,怕什么啊?再呆几天就走。”

尤可意其实也舍不得她,看她依依不舍的样子,也就只能叹口气,然后由她去。

但尤可意转身以后,尤璐的眼里却又慢慢的没了先前撒娇的神色,而是慢慢地沉了下来。

事实上她跟丈夫在今后照顾孩子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恰好有了妹妹的消息,索性就收拾包袱赶了过来。

丈夫的父母都去世了,而她又跟父母成了今天这种局面,等到孩子出生以后,注定是没有老人帮忙照顾孩子的。丈夫是老师,又是班主任,每天忙忙碌碌,早出晚归;而她在农林局做记录员,也是常日奔波着。

所以丈夫的意思是,今后几年孩子还小,需要人照顾,她可以先辞去工作,在家全职带孩子。但尤璐一直就是个要强的人,绝对不愿意当个家庭主妇,失去独立的经济能力。

所以就有了争执。

尤可意从厨房端了杯牛奶出来,搁在她面前,然后背起背包,“喏,把它喝了,我现在要去教室了,孩子们说不定都到了。”

牛奶是专门为尤璐买的,因为孕妇需要营养。

严倾大清早天不亮就已经去了车行,尤可意在家做完早饭,这才准备出发去教室。

如果换做以前,都是两人一块儿出门,严倾骑着摩托先送她去教室,然后再去车行。但现在尤璐来了,尤可意就不得不留下来多陪姐姐一会儿。

尤璐端起牛奶,一边撇嘴一边摇头,“越来越像个黄脸婆了,管着管那,简直神烦。”

“牛奶都堵不住你的嘴,看来下次得准备个馒头了。”尤可意瞪了瞪眼,没好气地出了门。

这就是一个美好得和从前任何一天都别无二致的清晨。

枝头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太阳在树梢朦胧地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有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初夏时节并不怎么炎热,反而显得温暖又明亮。

尤璐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琢磨着中午做点什么吃的,严倾和尤可意都这么忙,她能帮上点忙最好。做完以后慢慢悠悠地散步去送饭,让他们俩轻松轻松。

这么想着,她放下手边的报纸,起身往厨房走,想翻翻冰箱里有什么菜。结果才刚站起身,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是一声接一声,短暂而急促的。

她一愣,还以为是尤可意有什么东西忘了带,所以去而复返——毕竟小时候尤可意就经常这么干,妈妈还经常骂她是狗记性。

她走到大门前面,一边念着“怎么啦又有什么东西忘了拿”,一边打开门锁,拉开了门。

那句询问的话语说到一半就僵在嘴边,因为门外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她疑惑地问:“请问你是——”

“严倾在家吗?”那个男人抬头问她,胡子拉碴的,头发还因为太长而遮住了眼睛,看起来蓬头垢面的,很不整洁。

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工作服,袖子边缘有些脱线了,看上去非常落魄。

尤璐以为他是镇上的人,所以摇摇头,回答说:“他去上班了,不在家。”

“那,请问尤可意在家吗?”男人又问。

“她刚刚才走,不好意思。”尤璐还是很礼貌。

男人顿了顿,又问她:“那请问你是……”

“我是尤可意的姐姐,有什么事情你可以跟我说,我会帮你转达的。”尤璐笑着说。

男人好像思索了片刻,视线漫无目的地在空中移动着,然后在看到尤璐大得惊人的肚子时,猛然顿住。

他的眼神有一刹那的阴沉。

因为七个月前,他本来也有一个家,他甚至坐拥女人无数,每天过着叱咤风云的日子。

然而因为严倾,多亏了严倾——拜他所赐,他痛失一切,甚至成了落水狗,人人喊打。

……

很多回忆涌上心头,慢慢地化作利剑插进了他的心脏,偏偏拔不出来,还必须硬撑着过下去。

男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戾气,终于想到了报复严倾的方法。

***

这一天,尤可意的课没能上完,严倾的车也没有修好。

正午的日头有些大,晒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却有镇上的居民慌慌张张地跑来传达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那一刻,尤可意正在帮孩子们纠正动作,闻言天旋地转,险些没有摔在地上。

车行里,严倾正拿着扳手在卸零件,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手上一松,扳手就这么落在了地上,发出一记沉闷的重响。

尤璐出事了。

第61章

尤可意赶到镇上的医疗站时,尤璐已经陷入昏迷。

好不容易见到家属,医生神色焦急地说:“病人情况十分紧急,恐怕要立即送往市里的医院,否则大人和孩子都可能有生命危险!”

尤可意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抓着医生的手慌慌张张地说:“就在这里不行吗?她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就在这里救她不行吗?”

医生安慰她:“你别急,先别急,病人摔了一跤,肚子上受到撞击,只要及时送医做手术是不会有问题的——”

“那你快点做手术啊!你不是医生吗?你愣在这里干什么?”尤可意几乎是用吼的在对医生大喊大叫了。

严倾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从门外快步走进来,然后一把将尤可意揽入怀里,紧紧地抱住还试图挣脱的她,“你冷静点,尤可意,医疗站的设施和人手都不够,没那个条件做这种手术!”

他回过头去问医生:“这里有没有车?你带路,我们立马开到县城的医院去。”

一路上,尤可意紧紧抱着尤璐,低头看到她苍白得血色全无的脸,心里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往肉里扎,疼得她手足无措。

怎么会这样呢?

好端端的怎么会出了这种事?

她心乱如麻,终于在看到尤璐下体渗出的血水以后彻底失控,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她一边拼命擦眼泪,一边对着正在开车的严倾哭吼着:“快点啊!开快点好不好!她在流血啊!”

她这样大哭着扑在姐姐的身体上,就好像所有的勇气与力气都在随着尤璐的血液一起流失着。

后座的尤可意哭得像个孩子,而驾驶座上的严倾面色也越来越凝重,他双手死死地握住方向盘,手背的青筋都突了出来,指节也泛白了。

他一言不发地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脚踩下油门,丝毫不顾医生在一旁惊呼:“刚才那个是红灯啊!”

尤可意哭得像个孩子一样,那一声接一声的抽泣也像是沉重的巨石一个接一个砸在他心上。

尤璐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好像天忽然塌了下来,铺天盖地地砸在她身上,天地一片混沌,而她被砸得遍体鳞伤。

她迷迷糊糊地陷入半醒半睡的状态,中途似乎清醒过来片刻,模模糊糊地看着尤可意的脸,意识到肚子一片剧痛,下肢好像失去知觉一样。然后她零零星星地想起了昏迷以前的画面,本来就惨白一片的脸顿时更没有血色了。

她费力地低下头往身下看去,但肚子太大,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好艰难地伸手去摸。

尤可意一边哭一边扑在她身上,一声一声地叫着姐姐,她没有时间去理会那么多,只是执着地伸手朝下体探去。

终于够着了,她的指尖触到一片湿漉漉的液体,抬手一看,是红色的。

那些液体刺眼又醒目,红得像是石榴汁。

这一刻,她忽然惊慌失措地开口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

但是因为没有力气,就连声音也是苍白无力的,听起来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颓然而又绝望。

尤可意哭得更厉害了,一边死死抱住她,一边哭喊着:“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孩子还在,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