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得比尤璐还悲怆,却又怕自己的哭声吓到尤璐,所以死死咬住下唇,最后变成了一下一下重重的抽泣。

***

尤璐被送进了市医院抢救,尤可意像是失去理智一样不停在走廊上来回踱步,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神空洞得像是个木偶。

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走动着。

严倾站在走廊尽头看着她,所有的安慰失去了意义。

在面包车上的时候,他听见尤璐在清醒过来的片刻对尤可意哭着说:“他来找严倾,没找到就把我推下了台阶,往我肚子上重重踹了一脚……”

尤可意死命忍住哭声问她:“是谁?那个人是谁?”

尤璐的意识又渐渐模糊了,闭眼之前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可意你行行好,救救我,救我的孩子……”

严倾站在走廊尽头的白炽灯下,看着不远处的尤可意机械地来回踱步,她瘦弱的身体像是紧绷的弦,片刻也不曾放松下来。

再回想起尤璐的那句话,他的眼神渐渐暗了下来,像是被人拉上灯的房间,窗帘紧闭,投不进一丝光线。

很显然,那个人的目标是他,因他不在,所以就迁怒了他身边的人。

他这辈子结仇无数,关于尤可意的那篇新闻报道想必被很多人看见了,而熟知他与尤可意关系的,并且对他深恶痛绝的……严倾心跳一滞。

如果是那个人,没有达到最终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所以他也许还留在吴镇上,等着自己回去……回去以后呢?他又会怎么做呢?

严倾慢慢地抬起头来,又一次看向尤可意。

当初自己夺走了他最在意的一切,以他锱铢必较、有仇必报的心理,下一个目标应该是——

尤可意。

严倾的视线最后一次停留在病房门口的那个红色急救灯上,然后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临走前,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沓钱交给医生。

“这是手术费用,麻烦你照顾尤可意了。”

“诶?你去哪儿?”医生着急地对他叫着。

严倾没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往医院外面走。那些钱是他攒了半年,想要给尤可意装空调用的,余下的大概可以给她买辆电瓶车什么的,好让她每天不用那么辛苦地顶着大太阳走路去教室。

然而都没有了。

而这并不是他最担心的,最担心的是留在镇上的那个人还想做的事,真正想伤害的人。

***

严倾是坐大巴车回吴镇的,四十多分钟的车程而已,一路颠簸到胃不舒服。

他下车以后,一路快步走回了住的地方,大老远就看见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深蓝色的破旧工作服,头发乱蓬蓬的,像是很久没有打理过了,胡子拉碴的形象很是落拓。他漫无目的地坐在那里扒着手边的几株野草,在注意到有人靠近以后,眯着眼睛在落日的余晖里看了过来。

然后表情一滞,慢慢地站起身来。

在离方城还有几步距离的时候,严倾停了下来。

他看着方城,一字一句地问:“是你干的?”

没有诧异也没有震惊,想来是早就预料到了方城的到来。

方城表情一下子阴狠起来,带着一种狂妄得意的神色,他哈哈大笑着问严倾:“怎么,那女人孩子没了是不是?”

他呸的一声朝地上吐了口痰,然后表情狰狞地说:“你心情如何?开不开心?高不高兴?严倾,你看看我多够意思?作为老朋友大老远地来看你就不说了,还送了你这份大礼,你说你该怎么——”

话只说到这里就没有下文了,因为严倾一拳朝他脸上砸了过来,砸得他身形一晃,踉踉跄跄地朝地上倒去。

严倾弯腰揪住他的衣领,一拳接一拳地打了下去,沉闷的声响昭告着心头的怒火,然后化作毫不留情的暴力落在方城身上。

但方城一直在笑。

他笑着迎接了所有的拳打脚踢,并没有反抗……因为反抗也没有用,因为他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早在被严倾赶出c市的时候,他就因为成了落水狗而人人喊打,那些以前被他狠狠收拾过,却因为敬畏他的势力所以只敢在心头怨恨他的人全部都出现了,那些日子里他被打得体无完肤,腿骨粉碎性骨折,右手的韧带也断了好几处。

他丧失了劳动能力,不能做重活。

他落魄得只能滚出c市,窝在临近的一个小县城里当工厂守门的保安。

方城在一夕之间痛失所有,就连昔日温顺的老婆也跑了,巨大的落差让他只能凭借心内残余的怨恨活下来,而那股怨恨越来越大,像是滚雪球一般蔓延滋长成今日的深仇大恨,一定要让严倾尝到失去的滋味,并且一定要失去他最在意的一切。

所以方城哈哈大笑着,在牙齿被打落了一颗,朝着地上大口吐出了带着牙齿残渣的鲜血之时,忽然间揪着严倾的衣领把他拉向自己,直到两人的面孔之间不过几厘米的距离。

那是一张胡茬遍布、肮脏难看的脸。

没有了昔日的意气风发,更没有当初那个爱整洁爱打扮的大哥形象了。

方城只是面目狰狞地看着严倾,一边大笑,一边满脸戾气地喊道:“严倾,有种你就杀了我!你他妈要是不杀了我,我保证你会一样一样失去你最在意的一切!我会把你最爱的女人抓起来,找人轮她一百遍,让她生不如死,然后一下一下把她千刀万剐,你——”

严倾一拳把他打在地上,咬着牙齿一声不吭地朝他的肚子踩下去。

“啊——”方城惨叫出声,却仍然没有放弃语言上的攻击,他在地上滚了一圈,然后接着大喊,“我要把她扒光了衣服拖到大街上——”

又是毫不留情的一脚,这一次正中下体。

这一脚以后,方城捂着下体惨叫了更长的一段时间,然后又慢慢地支着身子爬了起来,满脸是血地桀桀笑着,“严倾,你知道的,我从来都说到做到……”

严倾当然知道的。

当初在c市,方城手下的一个兄弟因为不知情,和方城看上同一个开服装店的女人,偏偏那个女人也看上了他的兄弟,于是就在一起了。

方 城恼羞成怒,不顾兄弟的道歉,毅然决然地把他赶了出去,并且扬言说要让这对狗男女过不成好日子。不过短短三天,男人就在晚上经过一条巷子时被人拉了进去。 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时,他浑身是血地躺在那条巷子里,昏迷不醒,下体被人用刀桶伤,从今以后都不能再和女人风流快活了。

正是这种有仇必报、心胸狭窄的行径才导致方城离开c市前的那段日子里像是落水狗一般人人喊打,但严倾却在想到这一切时血液都凝固了。

方城还在面目可怖地大吼大叫着要把尤可意怎么怎么样,那些话一字一句像是最恶毒的诅咒,足以把人心拖入深渊,再也看见不见一丝希望。

那些肮脏的,可怕的,黑暗的,毫无人性的话是方城要送给严倾的大礼,也是很久以来终于令严倾感到害怕和慌张的东西。

他的血液全部往脑子里冲,在方城又一句“奸了她,你说她会不会哭喊着求我放过她”时,终于所有的理智都荡然无存。

他随手从门口抄起一把刚买的还没来得及带去车行的铁扳手,朝着方城脑门上重重一砸。

这一刻,方城终于没有再说出任何令人恶心又害怕的言语,甚至连叫都没叫出来,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在这个美好得如同童话里一样的黄昏,严倾慢慢地松了手,手里带血的扳手哐当一声落地,掷地有声,动静沉闷。

他大口大口急促地呼吸着,看着方城一动不动倒在血泊之中,脑后慢慢地淌出了一片刺眼的鲜血。

可他没有害怕,也没有后悔。

他抬头看着小镇的落日与黄昏,忽然间觉得心情平静下来。

平静而甜美,像是终于演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戏剧,到了收尾的这一刻,独自品尝着胜利的果实。

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只要她平安就好。

他说过会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即使那个未来可能会没有他。

但事实上从一开始他似乎就很清楚,她的未来如果没有他,才会是真正的安稳,真正的平安喜乐。

第62章

尤璐的手术进行了将近七个小时,大出血、手术过程中昏厥过去以及各种各样尤可意并不熟悉的状况断断续续从护士口中传来。

尤可意站在手术室外面,那颗心就没有片刻放松过。

她甚至祈祷着如果姐姐和宝宝能够安然无恙地踏出手术室,她就算……就算立马被妈妈抓回去也没关系!

可她和严倾又该怎么办呢?她头脑空白地想着,然后忽然间抬头四下环顾,这才来得及去想严倾去了哪里。

再回想起尤璐在车上说的那句话,她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个男人是冲着严倾来的!

六小时又四十七分钟过去后,手术室的红灯熄灭。医生与护士神情疲惫地踏出手术室,告知尤可意一切顺利。

“大小平安,恭喜你,是个男孩。”

这一刻,尤可意终于一屁股坐在了走廊上的长椅上,眼泪都快涌出来了。

她跟着手术车到了病房,看着昏迷中的尤璐被人推到了床上,一直小声喊着:“轻一点,麻烦你轻一点……”

医生护士们大概是见惯了手术后的病人,所以把尤璐推上床的时候动作没有丝毫顾虑,并没有因为她是病人就轻手轻脚,而是不带一点怜悯——反正病人也是昏迷状态,痛不痛她并不知道。

因为孩子是早产儿,所以被送进了新生儿观察室,尤可意确定尤璐安然无恙后,就跟着护士又跑进了观察室看宝宝。

躺在育幼箱里的婴儿周身皮肤红通通的,有的地方还皱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子。他的眼睛基本还没睁开,就这么眯缝着慢慢地动着,偶尔哇哇两声,像是孱弱的小猫。

真的很丑啊……

尤可意看了半天,然后回头迟疑地问护士:“他,他是本来就长得不好看,还是以后会变个样子啊?”

护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傻姑娘,刚出生的宝宝都长这样,妈妈都长那么好看,你放心吧,再丑也丑不到哪儿去的!”

“哦,这样啊。”尤可意悬着的心终于又放下去了。

回病房的途中,她还沾沾自喜地想着严倾长得那么好看,大概她也不用担心将来自己的孩子长得不好看了。

尤可意给严倾打了个电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严倾在那头问她:“姐姐怎么样了?”

她侧过头去看着玻璃窗内的尤璐,低声说:“很好,母子平安。”

严倾顿了几秒没说话,像是在消化这个好消息,片刻后才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如果尤璐因为他遭逢不测,不管是大人出了问题还是孩子出了问题,他这辈子大概都没办法原谅自己了。就算他能释怀,也没有颜面再面对尤可意。

他很快有嘲笑自己的这种念头……如果他坐牢了,尤可意真的会去看他吗?

最好不要去。

她应该拥有一个安稳美满的家庭,今后过着幸福的日子,而不是三天两头去监狱探望一个杀人犯。

尤可意没听到他的下文,以为他还在担心,所以很快用一种欢快的语气问他:“猜猜看是男孩还是女孩!”

严倾说:“男孩。”

“……”怎么一猜就中?尤可意郁闷地问,“你怎么知道?”

严倾抬头看看路边就要消失的残阳,微微一笑,“因为我们有心灵感应啊。”

随口一句玩笑话却换得尤可意在电话那头咯咯直笑,开心极了。

“嗯,对,心灵感应!那还有没有瞬间移动的技能呢?我想你了,赶快瞬间移动过来见我!”她笑着说,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忽然不见了?”

“我啊——”严倾停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我回吴镇了,有点事情需要处理。”

“你去找那个男人了?”尤可意嗅到了一点苗头。

“嗯。”

“然后呢?找到没有?”

“找到了。”

“那你——”

“回来再说吧。”严倾声音温和地说,“跟家里报个平安,然后平安回来。”

那声音柔软得不可方物,像是记忆里童年的棉花糖,洁白柔软,光是看着都甜蜜美好。

尤可意不安了好几个小时的心就被这样的声音安抚了,她无声地笑着,哪怕明知严倾看不见她,也郑重地点头应道:“好,我知道啦!”

挂了电话以后,她忙着打给姐夫报平安,然后又去病床边守着尤璐,等她醒过来。

而吴镇上,严倾用左手挂了电话,再用左手把它放进衣兜里。

有人从门外进来,问了一句:“打完了?”

严倾说:“打完了。”

那人坐在严倾对面的桌子后面,皱眉说:“人已经送去医院抢救了,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严倾没说话。

“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斗殴?你为什么要打他?他哪里招你惹你了吗?”那人敲了敲桌子,“严倾,你来镇上半年了,所有人都喜欢你。看你老实、踏实,对老婆也好,所以没把你当外人看!你,你说你怎么……怎么这么糊涂啊?”

严倾侧过头去看着窗外彻底消失不见的残阳,闭了闭眼,想伸手抹把脸,却苦于没办法做到这个动作。

因为他的右手被冷冰冰的手铐铐住了。

他只能隐隐约约回想起昔日的一幕,当他还在c市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局子里做口供,那个寒冷漆黑的夜晚却有人冒着风霜匆忙赶来。

他与她不过是隔着窗户短暂地对视了片刻。

他假装若无其事,她有些不知所措。

哪怕那一眼不过只有算算几秒钟的时间,他却毫无阻碍地分辨出了她眼里的痛心、慌乱与失望。

他其实不想承认的,不想承认那样的眼神令他有多痛心,多慌乱,多失望。可是那些情绪他都感同身受,就好像她的所有感受都被复刻在了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