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小风波而已,殊不知这场景落入他人眼里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个一身墨蓝色休闲西装的男人从尤可意踏入画廊起,视线就不曾移开过。他并没有像别人那样三三两两地聚拢一堆交谈着,而是一个人站在一幅画作前,手执酒杯慢慢品尝着。

他的身上有一种与周遭并不相符的清冷,以至于有的人见他面生,想上来攀谈,却又迟疑于他看起来并不容易接近。

他 看着尤可意穿着一身精致的小黑裙像只精灵一样步伐轻盈地踏入画廊,亮晶晶的眼眸里盛满了月光;他看着她独自一人流连在那些雅致的装潢前,好奇地想要伸手去 摸一摸,却又碍于场合忍住了;他看着她微笑颔首,与章润之一同加入了对话,笑得像个满足的孩子一样;他看着她喝了杯烈酒咳嗽起来,章润之显露出了无限关 切,甚至伸手在她的背部肌肤上轻轻拍着,一下一下……

嫉妒的怒火一路疯狂燃烧,将他的理智都烧得没有了。

他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杯子,几乎感觉到那只脆弱的玻璃杯就快要被他捏碎,惴惴不安地在他手心挣扎着。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其实他仍然没有死心。

这些天一直告诉自己,既然她都已经让过去彻底过去了,他又为什么还要念念不忘、苦苦纠缠呢?他不应该再去找她的。

当初千算万算,算到了自己也许会一无所有,又或者功成名就;算到了他们可以再续前缘,又或者永不相见……可是算到了所有,也没有算到这样的结局。

他功成名就地想要回来再续前缘,结果她却另有新欢,早已认定了与他会永不相见。

严倾静静地站在那里,感受着心里的翻天波澜。他是一个不信命的人,可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他错在对自己太有信心。

尤可意因为人生地不熟的,所以一直与章润之在一起,直到章润之的朋友之一忽然兴致勃勃地走过来,对着他肩膀一拍,“润之,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章润之问:“谁啊?”

“跟我来了你就知道了!”那人还神神秘秘的,看着尤可意也在场,于是礼貌地邀请说,“尤小姐也一起过来吧!”

是如此寻常如此不起眼的一次邀请,和任何诸如此类的场合都没有什么差别。

尤可意并没有多想,在章润之的鼓励之下也就跟着一同过去了,然而穿过华衣人群后,她漫不经心地抬头一看,在看清眼前的人后,就彻底僵在了原地。

章润之的朋友兴致勃勃地上前介绍道:“这位是严倾,路达西南分部的销售总监。”因为尤可意在场,担心她有些不明白,所以他解释得清楚了一些,“路达是国内数一数二的运输公司,近年来势头非常好,在行业里极具竞争力。”

接着,他又转过头来介绍自己这边的两个人,“严总监,这是我的朋友章润之,广告行业;这位是尤可意,润之的朋友,很有才华的青年舞蹈家。”

章润之微笑着朝严倾伸出手来。

然而严倾没有动。

气氛有片刻的凝滞。

这位穿着墨蓝色西装,看上去清冷严肃、面容隽秀的总监大人完完全全无视了章润之,只是从红酒杯里抬起头来,然后看着尤可意,接着随手将酒杯放进了服务生的托盘里,微微一笑,伸出手来。

只是伸出来的那只手并非是要与章润之交握,而是姿态优雅地出现在了尤可意面前。

他说:“你好,我是严倾,认识你很高兴。”

接着才把目光转向章润之,他微微笑着,朝后者眨眨眼,有些打趣似的说:“女士优先。”

言下之意是希望章润之不要见怪。

章润之与那个介绍他们认识的朋友都一起笑了起来,气氛瞬间不再凝滞,而是轻松愉快的。

然而尤可意却轻松不起来。

她只是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因为如果不是做梦,又怎么会在这样的场合忽然间与那个反反复复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人相遇呢?

他还是那个样子,爱穿深色衣服,爱把头发与胡须都打理得干干净净,总有些沉默地站在人群里,不太爱说话,可是身姿笔直、背影挺拔,即便是不说话,只要站在那里也能自成一派风景。

这样的景致并没有华丽的乐章抑或盛大的背景做衬托,却只因有他的存在就变得像是画卷一样隽永绮丽起来。

她听见自己汩汩奔腾起来的血液,听见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听见宇宙洪荒似乎都静止在了此刻,只剩下他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

她抬头看着他,痴痴呆呆的,像是早上起床时还未从有他的梦里清醒过来。

然后她看见那只摆在自己面前的手,终于意识到刚才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你好,我是严倾,认识你很高兴。”

一句话,前一刻她所有的激动与惶恐都烟消云散。那些骤然出现在心里的狂喜与不安,喜的是竟然盼来了重逢,不安的是该用什么样的开场白与他相认,可是因为这样一句话,全部都沉入谷底。

连同她的心一起,重重沉入谷底。

他像是从未与她有过那样一段过去一般,朝她微微笑着,疏离又美好,说着初次见面很开心的话。

尤可意如坠冰窖,甚至连礼貌地伸手与他交握都做不到。

她很费力地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努力地想要望进去,找出一丝半缕开玩笑的痕迹——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是认真的。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章润之有些担忧地碰了碰她的手肘,“可意?”

她这才恢复意识,匆匆忙忙伸手与严倾交握了一秒,仅仅是一秒,又或者一秒都没到,她就匆匆又收回了手。

“不好意思,我有点不舒服,去下洗手间。”她顾不上自己这样是失礼还是唐突,只是再也无暇思考,转身匆匆离去。

“可意?”章润之叫了一声,回头对严倾说了声抱歉,然后就追了上去。

剩下的那个朋友一脸尴尬地转过头来看着严倾,不好意思地说:“严总监啊——”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表达歉意,好在严倾根本没打算离他,只是大步跟上了离去的两人的步伐,害得他又是喜悦又是失落。

尤可意说自己去洗手间,结果竟然直接冲出了画廊。严倾大步流星地走出画廊大门,却在几步之后就停在了原地。

不远处,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把握住了华衣女人的双肩,关切地说着什么,而那个女人先是一个劲摇头,随即……

随即把头埋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严倾的双腿如同灌了铅,终于寸步难移。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鲜花遍布的画廊门口,在繁花盛放、阳光灿烂的景致中看着更加赏心悦目的那一幕。

他问自己:你回来干什么呢?

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他忽然觉得荒唐又可笑,笑自己几年来心心念念要为了那个五年之约出人头地,不管再苦再累,他都从来没有吭过声。

可是女主角已经变了心。

她早已不需要那个曾经只为她一人停留的港湾,而是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另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那个肩膀,不是他严倾的。

第68章

因为回来得匆忙,严倾是坐飞机回到c市的,并没有开车,所以离开的时候出发去机场,也只能坐出租车。

他记起以前自己开着那辆蓝色出租车的时候,因为不爱热闹,所以从来不会放cd或者收听电台,只有一个夜晚例外。

那个雨夜,窗外风雨交加,雨声大得仿佛每一粒雨水都掷地有声地砸在地上,给人一种几乎要把水泥地砸出小坑来的错觉。

而那个晚上,尤可意在车门外敲了敲窗:“师傅,走吗?”

他鬼使神差地载了她,又鬼使神差地放起了歌来。

恍惚记得那首歌是一位已故的歌手唱的:

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

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三餐一宿,也共一双,到底会是谁。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很多年后才记起来,那首歌的名字叫做《似是故人来》。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这又仿佛是一个难言的征兆。

他想起自己回c市以前,副董诧异地看着他,几乎是有些错愕地问他:“你要放弃这个职位,去西南分部?”

所有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以为他脑子进水了,放弃了帝都的大好职位不要,非要回什么西南分部当销售总监。

但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里有浅浅淡淡的光在浮动。

他说:“有人在等我。”

出租车上的严倾侧过头去看着窗外熟悉中却又带着些许陌生的街景,低低地笑出了声。

“有人在等我”——这就像是一个笑话。

就像是这座生他养他的城市,他曾以为它会永远百无聊赖地坐在这里看着生活在这的人挣扎求生又或是颠沛流离,可是如今它也变了,那些新修的公路大桥、园林建筑,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商街旺铺……都让它离他记忆里的那个城市越来越远。

他想着既然都要走了,不如索性看个够,于是叫出租车司机绕着一环路多转转。

司机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车里的电台音量被他调得震耳欲聋,严倾本想让他把声音调小一点,但还没开口时,就听见电台里传出一阵熟悉的音乐。

那曲子悠扬婉转,于柔缓中带着些许韧劲,虽是芭蕾舞曲,却一如歌名那样带着特有的刚柔并济——《勇敢者之舞》

主持人的声音出现在半首曲子之后,悦耳动听。

“大家好,欢迎回到《午后时光》,我是萧萧。众所周知,音乐与舞蹈是艺术的两个不可分割的领域,相信喜欢音乐的听众朋友们也不会抗拒在听觉的基础上再多几分视觉享受。而今天我们请到了本市著名的青年舞蹈家,尤可意小姐,欢迎她。”

短短几秒的激昂音乐响起,严倾却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僵在后座上。

像是天意,又像是不可抗拒的引力。就连即将永远离开这个城市的这一刻,也像是奇迹般收听到了有她出现的节目。

主持人用动听的声音细数着这位青年舞蹈家在各大国际比赛中获得的殊荣,然后介绍着她在国内出席过的音乐舞蹈盛典。这一刻的严倾除了心头的苦涩之外,又多出了骄傲与欣慰。

他想,当初信里的三个愿望都在她身上实现了——家庭、学业与事业,无一不圆满。她如今已成为天之骄女,成为众人欣羡的舞蹈家,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他侧过头去看着这座城市,耳边缓缓传来尤可意的声音:“大家好,我是尤可意,很高兴能在《午后时光》和你们见面。”

然后便是名人访谈。

主持人问了很多问题,比如她过去练舞辛不辛苦,从多大开始学习芭蕾,有没有遇到过挫折,最让她想要放弃跳舞的一件事是什么,又是什么让她重拾信心继续跳舞……

“最想要放弃跳舞啊……”尤可意在这个问题上微微停顿了片刻。

主持人俏皮地说:“不可以有所隐瞒哦!观众朋友们都在仔细听,这个节目的宗旨就是实话实说。”

尤可意轻轻笑起来,片刻后诚实地说:“让我最想要放弃跳舞的一件事,是一个人的离开。”

主持人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了,一边笑一边说:“听起来应该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能详细说说吗?”

严倾一动不动地坐在后座,心跳都静止了。

他听见尤可意回答说:“我曾经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为了和他在一起,还做过很多现在看起来甚至有点离经叛道的荒唐事。那时候两个人在一起过得其实很辛苦,可是不管再辛苦,我也还是在跳舞,跑到了一个偏远小镇上当舞蹈老师。”

她说:“虽然那段日子从物质条件上来说,应该是我这辈子过得最苦的一段日子,但也是最开心最难忘的。所以后来他离开的时候,我有半个月的时间都待在家里足不出户,不想继续读书了,不想吃饭睡觉了,不想做任何事情,包括跳舞。”

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了很多画面,那个执拗的姑娘素来如此,一旦对什么事情上了心,就好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走以后,她大概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了吧?不吃饭,不睡觉,什么事情都不做,就像是了无生气的木头人一样坐在沙发上,面上的神情寂寥到让他光是想起来就觉得几乎要窒息。

严倾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心痛的时候就好像浑身的血管都会紧缩,于是那种又痒又痛的感觉就会沿着血液流遍全身。

主持人问道:“那是什么又让你重拾舞蹈了呢?”

电台里的那个年轻女人笑了起来,“还是那个人。”

“他回来了?”

“没有,他没回来。”

“那我倒是有点搞不懂的,不跳舞是因为他,跳舞也是因为他,可是他又没回来……脑子都被绕糊涂啦!”

尤可意轻声说:“不跳舞是因为他走了,我做什么事情的欲望都没有了。重新站起来跳舞是因为虽然他走了,可我知道他希望我继续跳下去,而我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跳出让所有人满意的舞,有朝一日站在他能看得见的舞台上,不管那时候的他在哪里,都能看见我。”

主持人笑着感叹说:“真是好有觉悟啊!那现在呢?你已经成为国际知名青年舞蹈家了,那个人看见了吗?”

短暂的停顿后,他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点不自觉的黯哑:“我也不知道。”

主持人似乎也看出了她的失落,所以很快打哈哈转移了话题,“听众朋友们,虽然你们现在看不见尤小姐的样子,但是萧萧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尤小姐绝对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那么代表我市的广大单身男性听众朋友们,我在这里问尤小姐一个问题,请问你有男朋友了吗?”

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个问题。

严倾的手心又一次因为血管紧缩而隐隐作痛起来,想起了先前的看到的那几幕。

然而电台里,尤可意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没有。”

他愣在了原地。

主持人继续问:“那能不能问问尤小姐对男朋友的要求呢?择偶标准是怎样的?”

这一次尤可意思索了片刻,然后摇头说:“没有要求。”

“没有要求?”主持人震惊了,“随,随遇而安?”

“不是。”尤可意轻快地笑起来,“没有要求的意思是,只要是那个人就可以了。”

“哪个人?”

“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她声音稳稳地说。

“那,如果等不到呢?”主持人有些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