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耀自己也没抽,把烟盒捏在手里,说:“听说张学良一辈子抽烟喝酒,吃喝嫖赌,还吸大麻上瘾,但咱们少帅硬是活了九十多岁,老了也没糊涂。”他扯了扯嘴角,说:“真奇怪,于萱才抽了十来年,就晚期肺癌。”

王铮机械地回答:“她不想活了。”

徐文耀手一顿,点头说:“是啊,她跟我说过,这辈子活得够够的了,让我别瞎折腾,别做什么挽救生命的无聊事,她甚至说,多少人不想活了都得继续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拖着疲劳的身体继续捱下去,但她很不一样,有这么一个堂皇冠冕的理由来结束,她说,这简直跟中了六合彩一样,是种运气。”

王铮闭上眼,呐呐地说:“这家伙,从来都是任性自私的啊。”

徐文耀点头,赞同地说:“从来不替别人考虑。”

“从来不会想,她也有责任这种东西。”

“更加也不会想,她这么差劲,可周围的人也会依赖她。”

王铮淡淡地笑了,笑容中有说不出的苦涩和怀念,轻声附和:“是啊,她就是这么一个任性的家伙,这种人的思维,当然也不会明白,她的离开,对别人来说,也是无法弥合的损失。”

徐文耀也笑了,他安抚性地拍拍王铮的肩膀,沉默了。

过了一会,手术室的灯灭了,两人连忙站了起来,于萱脸色灰白地被推了出来,徐文耀上前一步,医生显然跟他是旧识了,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转身走向王铮,轻声说:“放心吧,这次她还是挺过来了,可能是遇见你,医生说,她的意志,比以前要强。”

王铮这时候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酸楚,哑声说:“我想去看她。”

徐文耀定定看了看他,点头说:“我跟你一块去。”

于萱所在的病房应当是这所医院的一个特例了,单人病房里居然沿着墙摆了一排立体开放式衣柜,上头密密麻麻挂满了衣服饰品,边上还有一个化妆台,散落着设备齐全的化妆品和化妆工具,就这么看过去,还以为是某个明星的化妆间,但当中一旁白色床褥间却躺着一个插着不少导管的女孩。护士进来调了调边上的仪器,又观察了一下于萱的反应,对徐文耀一笑,又悄然出去。

“她是来这以后才开始爱上这些女人玩意儿,”徐文耀看王铮有点愣住,笑了笑说:“我费了点力气,才让院方同意她把病房搞成这样。”

王铮随手拉起一件花纹精美的长袖礼服,又松了手,说:“她从前从来不穿裙子。”

“岂止不穿裙子,连带点颜色的衣服都不碰。”徐文耀微笑着看躺在病床上的于萱,轻声说:“她妈当初为了让她穿上一件花衬衫,满大院追着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于家丫头又闯了什么大祸。”

王铮笑了,说:“突然把一个女性化的于萱推到我跟前,我还真是不习惯。”

徐文耀看着他,目光有些古怪,叹了口气说:“她原本不是在这里治疗的。”

“嗯?”王铮疑惑地看他。

“查出有病的时候,我的主张是送到B市,那的医疗资源毕竟是全国之首。但于萱不同意,她说她一定要来G市,不然就不配合治疗。”

王铮吃惊地瞪大眼睛。

“我从没见她这么坚持一件事,身上全部的任性都调动起来了,胡搅蛮缠,就差撒野撒泼,她说要来这里的时候,眼睛都亮了,看得出来,她对这件事的执着超过了自己的身体,超过了治疗本身。我从没见过她这样……”徐文耀嘴角上勾,轻声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于萱从小到大给我的感觉,其实很游离在人群外,没有什么朋友,学校里面同学大概也孤立她,好不容易长到少女的年纪,打扮啊什么的从来跟她就不沾边,更加没什么心仪的少年来追求。她就像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虽然疯疯癫癫,可我们都知道,她只是在观察生活,却并不进入生活。”

“但这一次,是唯一一次,我看到她对一件事热衷,来了这里之后,她还对化妆,对成为一个女人热衷,王铮,你知道为什么吗?”

徐文耀直直地看着他。

王铮心里有点震惊,想了想,老实地说:“如果你所指的原因是我,我觉得,难以置信。”

“不管怎么样吧,”徐文耀叹了口气,说:“反正你肯定占了其中一个因素。说了这么多,我想说的就一句,能请你好好陪她走完这最后一段路吗?”

王铮眼眶有些湿润,但他迅速抬起头,掩饰了过去,点头说:“那当然。”

徐文耀笑了,说:“咱们还是走吧,这家伙一时半会醒不来,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第8章

王铮住的小区虽然很普通,但楼下保安冬天夜里正闲得发慌,见夜深了都有人找上门来,不由得啰嗦起来,又要他登记证件,又要他交代清楚找哪栋楼哪个单元,纠结了半天也没让他进去,李天阳哪受过这等鸟气,正要发火,忽然身后一阵刺眼车灯,他回头看了一眼,被晃得眼睛刺痛,过来一会才看见一辆大众途锐停在那,这种车低调得来却又不失华贵,配置性能都不错,李天阳对它评价不低,此时不由多看了两眼,却见车门一开,从里面走下来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正是王铮。

李天阳微眯双眼,只见王铮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带笑跟开车的人说了几句什么,车上的司机位上坐着的人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依稀可见有俊朗的轮廓,和煦亲切的笑容,似乎在嘱咐王铮什么,随后,王铮伸出手跟那个人说了再见,那辆途锐缓缓倒车开走,王铮一直站在边上,目送车子远去,这才转过身来。

很典型的王铮式礼貌,老派而拘谨,却透着真诚和友善。

李天阳百感交集地看着他,借助着路灯,青年的轮廓愈加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与前两次偶遇不同,此时李天阳真正得以仔细端详他的脸,眉目依然清秀如斯,宛若美玉细琢,在昏黄的光线下内里晕染出层层内敛的钟灵毓秀来。只是太瘦了,即便罩在黑色中长大衣下,那身板仍然消瘦得仿佛要消融在衣物之下,下颌曲线尖利脆弱,与黑色套头毛衣中凸显而出。

多年前,他也曾有一次这么站在路灯下看王铮,在他们学校的男生宿舍下,已经有几天没见了,男孩急急忙忙地跑来,待见到他了,又猛然收了脚步,凝望着,目光中透着渴望和些许羞涩。随后,仿佛确认了一般,脸上慢慢绽放出一个笑容,那是一种从心底焕发的光亮,能在瞬间点燃一个人的脸,能令他光彩夺目,自此深深铭刻在看过的人心底。

任多少年,即便被岁月隐蔽,但一拭去尘封,那人,依旧鲜活如昔。

现在,青年却微微垂头,眉头紧锁,全身罩着萧瑟寒气,并未曾发现站在大门口的自己。李天阳想打招呼,却不知为何,那一声“小铮”怎么也喊不出口。就在此时,那大门保安却喊道:“王老师,王老师,有人找你。”

王铮受惊一般,猛地抬头,目光清亮。李天阳瞬间竟想后退一步,但长年打滚商界的社交手腕令他的动作比脑子快走一步,尚未有所意识,已经在脸上堆了一个习惯性微笑,说:“小铮,又见面了。”

王铮结结实实倒抽一口冷气,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抿紧嘴唇,瞪着眼前这个风度不凡的男人,脱口而出说:“你怎么在这?”

他警惕地低喊,像被外敌闯入领地的动物一般,脸上再无堆砌的敷衍和客气,却令李天阳的心莫名柔软起来,这才是他认识的王铮,永远学不会世故和造作,李天阳多年历练出来的应酬技巧此时却又都回来,他从容不迫地微微笑了笑,说:“我早知道你住这,正好这一趟留在G市还有时间,过来跟你叙叙旧,你不会介意吧?”

他踏前一步,满意地看自己的身影罩住王铮,微笑着加重语气:“站这等你可真冷,怎么,不请老朋友上去坐坐?”

王铮本能地后退一步,戒备说:“对不起,不太方便。”

“不方便?”李天阳微微眯眼,压低声线问:“是你不方便,还是,刚刚那位小姐不方便?”

王铮断然说:“都不方便。”

李天阳笑了起来,轻声说:“小铮,你看天挺冷的,又下雨,我搁这站了这么久,手脚都快冻僵了,还被保安盘问了半天,晚饭也没吃多少,G市我又不熟,称得上熟人的,也就你一个,你能不能看在咱们多年朋友的份上,给点面子,嗯?”

王铮简直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李天阳,他显然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说:“这,现在晚了,而且,我家确实不是太方便,萱萱她,她休息了,要不,我请你去附近坐坐?这边也有不错的餐馆……”

“小铮,”李天阳打断了他,微笑着坚决地说:“我能知道你住这,难道不知道你其他情况么?”

王铮猛然住口。

“别忽悠我,”李天阳缓缓地说,看着他局促的模样,心里一软,还是缓和了口吻:“让我上去,我就看看你过得怎么样,真的,图个心安,你就当满足下我这个心愿好吗?我把你从家里带出来,这些年却没照顾过你,想起来,这心里头就过不去……”

一阵痛楚骤然涌了上来,从心脏底部,从你假装忘记的溃烂面,突然挤出新鲜的血液,带出新鲜的痛感,王铮只觉眼眶干涉,酸痛得几乎每眨眼一次,都要用去不少气力。他微微闭上眼,又睁开,轻声说:“你不用这样。”

“什么?”李天阳没听清。

王铮睁大眼,四下萧杀,凄惶满身,但却退无可退,只能睁大眼看着眼前这个罪魁祸首,他自嘲一笑,多少年了,不过一场失恋而已,对别人而言不过只是离开一个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可只有他知道,有种溃烂就从此驻足内里,一寸一寸,吞噬掉曾经有过的健康、积极、希望和阳光。

为什么这样,就因为自己比别人傻吗?

他直视着李天阳,聚集起所有的力气,平静地说:“李天阳,我过得好不好之类,跟你没关系,你真不必揽成责任。这样听着很不合适。当然,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我也表示感谢,”王铮嘲讽地笑了笑,说:“你知道我的情况,我也不多说,反正能养活自己,也有前途,有未来,还有房子。”

他稍稍仰头,轻声说:“那房子里,是没有其他人,但那是我的,完全属于我的地方。谁也赶不走我,我却可以赶别人。”说完王铮微微侧头,加了一句:“你还是走吧,我不想在我家招待你,不好意思。”

李天阳愣愣看着王铮从身边走过去,猛然回过神来,一把攥紧他的胳膊,多少话冲到嗓子眼却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李天阳这么多年,突然之间首次有种恐慌,恐慌中夹杂着愤怒,愤怒中又压抑着愧疚和心疼,这么复杂的情感,令他骤然之间,只知道紧紧抓住王铮的胳膊,不能放,一放,这个人,就真的再也靠近不了了。

王铮眼眶中迅速涌上一层泪雾,这么多年的委屈和痛苦,自尊和怨怼,临到头,竟然化成身体本能的反应。他想止住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抬手刚想挡住脸,却被李天阳一下子抓住手。

狠狠地,勒紧他的手。

王铮一下乱了,这还在大门口,那几个保安都看着,来来往往的这么多人,这王八蛋难道害他害得还不够吗?他想也没想,一脚踹向李天阳的胫骨,趁着他闷哼吃痛,挣脱他的手,一拳狠狠砸他下巴上。

他毕竟是文弱书生,这拳头力度也有限,却足以令李天阳懵了。王铮浑身发抖,愤怒到极点,脑中一片空白,边上两个聊天的保安错眼看过来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即跑过来气势汹汹地问:“喂喂,怎么啦?王老师你没事吧?是不是有人找麻烦啊?”

王铮在此住了好几年,平时为人谦和,保安们对他一个教书匠印象都不错,从没见过他发火,不用问缘由,自然就偏向他这边。李天阳呲牙,摸摸下巴,攥紧王铮的胳膊,咬牙道:“如果不想你成为这个地方的笑话,让他们别过来!”

王铮一愣,迅速有些冷静,甩开他的手,擦擦眼泪,这才回头对保安们说:“没事,只是一点朋友间的误会,谢谢你们。”

两个保安将信将疑,却又不好多事,便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只管说啊。”

王铮勉强笑了笑,说:“真没事,谢谢。”

李天阳呲牙咧嘴,压低声,恳求说:“让我上去。”

“不行!”王铮断然拒绝。

“小铮,你买这个房子,有用我给的钱吧?”李天阳站直了身子,说:“你能说,我没资格进去么?”

王铮呆了呆,万万没料到李天阳居然有这么无赖的一面,他怒不可遏,冲上去一把揪住李天阳的衣襟,李天阳这回伸手压住他的胳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般哑声说:“小铮,你难道想明天整个小区的人都对你指指点点,知道你花前男朋友的钱买的房吗?”

“你!”王铮气得说不出话来,手一个劲颤抖。

李天阳笑了笑,轻轻松开他的胳膊,将他的手拉了下来,柔声说:“别这样,招待一个老朋友不过分,我保证,只是看看你住得如何,没别的目的,看完就走,真的。”

王铮大口大口呼气,恶狠狠地盯着他,随后猛然拂开他的手,一言不发,转身大踏步走进大门。

李天阳笑了,小跑着紧跟过去,连他也意识到,自己此刻心情飞扬跳脱,仿佛多年没回家的人,临近家门了,按捺不住的忐忑和兴奋。

那俩保安疑惑地看着他,李天阳笑笑说:“没事,我们有点误会,现在解释清楚了。”

一个保安笑了笑,说:“那就好,有误会就该说开了,王老师人很好的,你如果有做不对的,跟他道个歉也就完了,他不是小心眼的人。”

“那是,”李天阳笑咪咪地快步跟上,冲那保安挥挥手说:“不好意思啊,回见。”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李天阳确实有点渣,下一章就开始虐他吧……

第9章

李天阳一踏进那屋子就有些恍惚。

记忆当中,似乎有谁在他耳边提到过:想摆瓜皮灯,想挂湘竹帘,想靠墙全搁上白色书柜,想在一派线条简约的家具当中,铺上大红团花地毯;想挂上彩虹条纹窗帘,弄出喜气洋洋的暖色;想要色调暖和的灯,这样晚上一拧亮,橙黄色灯光就会笼罩全屋;还想在看得见的案几上摆上别致的小摆件,如果能是旅行的纪念品,那就更好;而过节了,那么还要有糖果盒,里面要分门别类,摆上满满的五颜六色的糖果零食……

他记得,当时自己心不在焉地听着,从皮夹中掏出一张卡来,嗤笑说这算什么事值得惦记这么久,给,钱在这,爱买什么买什么去。

那时候王铮说什么他已经没印象了,但李天阳记得,最后他什么也没买,只是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当时那套房子里。那房子装修的时候请了著名的设计师,走冷硬时尚一派,边角处偏好金属风格,就连插着的花也是大锡盘中浮起的点点钢丝银花。王铮在的时候还好些,他总是想方设法填满一些空间,这里铺张色彩流丽的桌布,那里挂一幅自己手书的横幅,忙里忙外,到饭点总有食物飘香,阳台上时不时晒上床单枕套什么的,到处带了点人气。可王铮一走,那房子彻底就透着阴冷,沙发边角看上去仿佛都尖利得要刺穿皮肤。

跟王铮分手后,李天阳偶尔也会回去,但总也呆不了一整夜,整套房子加起来不过一百平米多点,却空泛得令人犹如置身无人原野。

空泛得令他止不住胡思乱想,在自己孬种一样躲出去的那几天里,王铮一个人对着这么大一套房子,到底会想什么。

现在李天阳明白了,王铮描述过的屋子,根本不是靠钱买的。这里头每一样小摆设,餐桌上每一块不同颜色的餐巾,甚至小吧台擦得晶亮的每一只玻璃高脚杯,都透着一种气息,一种被人重视的奇异感觉,仿佛每一件都得之不易,每一件,都曾经有谁怀着珍视的心情,高高兴兴地摆上去。

就这么一间屋子,那个人一个人可得收拾多久?收拾得这么舒服,没一样东西有他李天阳的痕迹,没一样东西跟他有关,原来,他是真的,跟王铮的生活毫无相干了。李天阳心里有点堵,转过头强笑:“归置得挺漂亮,买了多久?”

王铮离他几米远,头偏过去,轻声说:“三年多。”

这么说,跟自己分手没多久,他就迫不及待换了城市买了房子,李天阳莫名其妙不痛快,手指随意摩挲着柜上一个玻璃瓶上雕刻的花纹,说:“哦?一年买房子,一年考博士,你的人生倒规划得挺好……”

王铮拳头握紧,想想笑了下,说:“是啊,不然再叫人赶出来可不好。”

他的口吻,带有压抑的怒气和讥讽。

一句话,登时令李天阳心里跟让人扎了一针似的,刺疼得厉害。

他猛然想起当初分手时,王铮说过的唯一一句话:那我往后住哪?

他一直不明白,王铮为什么会问那么一句话,可在这么近乎无赖地闯进王铮家中,他忽然隐约有些懂了,对当年的王铮那样简单的孩子来说,他还没来得及长大,还相信纯洁污垢的爱情,把自己当成信仰那样爱,他还不懂得其实在同志圈,分分合合是多么平常一件事。那么,遭遇被情人抛弃这种事近乎能用残忍来形容,这种残忍的程度,根本不是李天阳以往好聚好散的恋人们所能比拟的。但是,王铮没有谴责自己背叛感情,没有冲上来给自己一拳或狠刮自己一巴掌,那么爱过的人,说分手就分手,他来不及明白那伤痛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本能地惶恐,就如毫无准备被人一脚踢出门去的小动物一样,他一直在那间屋子里,那间屋子,就是他全部生活根基,是他所熟知的世界中垫底的那块石头,但自己,却亲手把那块石头给撬开掀翻。

李天阳喉咙发紧,紧紧盯着面前的青年,心潮澎湃,似乎有酸楚,有痛苦,但也有期待,有他说不出来的,像从心脏里头生出来强烈渴求,他舔舔发干的嘴唇,哑声问:“小铮,你还在恨我,对吗?”

王铮闻言浑身一震,退后了半步,眼眶发红,身子微微颤抖,李天阳突然生出一丝希冀,那种强烈的渴求汹涌澎湃,记忆中就连跟于书澈卷入爱情漩涡,他也从未如此渴求过一个人,伴随着怜惜和愧疚,怜惜因为愧疚而疼痛,愧疚又因为怜惜而深沉,李天阳踏进一步,伸出手想握住王铮的,颤声低喊:“小铮,对不起……”

他想说的话很多,一别经年,能够再遇,这种感触犹若劫后余生,犹若攀附过悬崖,抖着腿终于能一脚踩到实地,他想说我很想你,是真的想,我后悔了,我很抱歉,我以为我比你成熟,比你有社会经验,我就能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不会犯错,但我他妈的绕了这么一大圈,才发现,原来你在这里。

你在这里,我才发现,我错了。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王铮的手,王铮的手在发抖,李天阳心疼得无以复加,他更紧地将这双手握在手心中,很早以前,他记得这个腼腆的男孩,大冬天最喜欢把手伸进自己的大衣口袋,跟自己的手十指紧扣。那时候他不知道,对王铮来说,做到这一步得多喜欢一个人,他以为一切理所当然。

“对不起……”李天阳摩挲着这双手,多少年都没这么心情激荡过,他抬起头,想笑一下,却终究没能成功,“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但我欠你这个,对不起……”

“你是该向我道歉。”王铮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后退了一步,仰头深呼吸了一口,再看他,眼眶虽然仍有点发红,但神情已回复平静:“虽然有点迟,但有句话我当时没说,现在却要补上,李天阳,你决定咱们分手的事做得没错,我同意。”

李天阳心里一紧,哑声说:“小铮,我……”

王铮吁出一口长气,淡淡地说:“以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很多地方做得不够,给你造成困扰吧?那也没办法,”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那也没办法,我这人就这么没劲,不会做人,也不会做事。不过,我自问对你,还是当得起问心无愧四个字的。当初我是拿了你二十万,但那是你给我的,别忘了,不是我管你要,是你的主动馈赠,一文钱能逼死一条汉,我当时要不拿那个钱,就会过得非常狼狈,而我不应当过得那么狼狈,因为咱们的事,过错方在你。并且,我跟你那几年,给你做的事也不算少,不能说不劳而获,对吧?”他停了停,口气淡漠地问:“你刚刚又提到那二十万,是什么意思?你反悔了,想把钱要回去?”

李天阳没想到王铮这么说,忙着急说:“不是,我李天阳至于么?我刚刚只不过口不择言,小铮,我就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那就好,”王铮疲惫地揉揉眉间,点点头,缓缓侧过身,声音微弱地说,“老实讲,你如果坚持要钱,我就得卖房子,还得管人借钱,我不比你,做生意来钱快,我就一个教书匠,在这个城市有个地方安身立命不容易,要我再折腾一遍,我还真有点犯怵。想来你也不至于这么小气,对吧?行了,你也看过我住的地方了,该放心不该放心的都不用再说了,咱们改天再见吧,我也累了,就不送了。”

“小铮,”李天阳急了,伸出手想抓他,却终究垂了下去,他勉强笑了笑,说:“咱们好几年没见,不该坐下来好好聊聊么,我,”他环顾了四周,说:“我进门连口水都没有,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王铮嘴角上勾,笑容中有嘲讽,却夹杂着更多深深的疲惫,他抬起头,看着李天阳,叹了口气,轻声问:“你觉得,咱们聊什么合适?”

“总有很多话说,你过得怎样,我过得怎样,”李天阳被这样陌生的王铮弄得有点招架不住,记忆当中,这个男孩从来不曾如此淡漠中夹杂尖利,他脱口而出:“以前你总是有很多事能告诉我……”

王铮仿佛被尖刺蜇了一下般痛楚地跳了跳眉毛,脸上连敷衍的笑容都消沉下去,他抬起头,眼光中有浓重的悲哀,轻声问:“怎么你忘了?从前,我想说的时候,你总是很忙,没时间听。”

李天阳心里抽疼,哑声说:“我再不会那样说了……”

王铮微微笑了一下,目光从他脸上转开,停在某个地方,说:“是吗?那谢谢你,可我只是个普通老百姓,不比你见识广博,怕没什么有意思的事值得拿出来。”

王铮说完就沉默了,他费了那么大劲,才总算明白,不是因为爱,你就需要倾囊相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是因为爱,你就能全心依赖,一往无前。

再见面,不恶语相向已是极限,又怎么去假装热络?

“小铮,你别这样,好吗?你这样,我会觉得你还在恨我。”李天阳语调温柔地说,他直接将这句话抛出来,效果却完全不同,他不想再维持那种成年人的客套话语了,现在的王铮,已经是大学老师,他要愿意,完全能合情合理讲出一堆话来跟他打太极。王铮的冷漠淡然超出他的意料,如果他此刻情绪激动地责骂、诅咒、哭泣,这一切都好办多了,只要王铮情绪激荡,李天阳就能确定他的内心,知道那里面,即便事隔多年,仍然有自己的位置。但王铮现在客客气气,却令他觉得真正被拒之千里,他必须打破这个面具。

果然,这句话一说出,王铮脸色就变了,他胸膛急剧起伏,侧过身,不得不靠着一旁的餐桌,就在李天阳想要进一步忏悔的时候,却听见王铮涩声说:“你错了,我不恨你。”

李天阳微微一愣,却听王铮痛苦地闭上眼,又睁开,缓缓说:“真要恨谁的话,我恨自己。”他侧过脸,咬牙说:“我恨自己为了一个男人,伤了自己父母的心,到现在都无法让他们原谅我,我恨这个,每每想起,都是锥心之痛!”

他猛然抬起头,目光凌厉之极:“我真不怪你,一切都是我自己蠢,但时至今日,我仍然不能原谅自己的愚蠢。李天阳,如果你真有抱歉的意思,真有说对不起的诚意,我拜托你,我他妈求你,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来这里,都到此为止吧。”他盯着李天阳,一字一句地说:“请你别再出现了,别再来提醒我这些,行吗?”

第10章

和所有有幸在医院守夜的家属一样,徐文耀也准备了一本书准备阅读。

医院是这个世上奇妙的存在,明目张胆的生死门,就在昨天,他两次路过胸外科的普通病房,两次都听到撕心裂肺的哀嚎,那种声音通常只意味着,又有一个人死去。在一堆人当中,悄然无声地死去。徐文耀早过了伤春悲秋的年龄,但他却不得不承认,医院这个地方,空气中仿佛被人为添加了凝固剂,能够顺利将时间变得黏黏乎乎,让人一脚踩进来,就被困住,没法抬脚再往前走,全身上下,都被一样样标上数据,再对应一样样标准。病人能不能出去,什么时候出去,这些都脱离自己的掌控,非得靠专业人士和专业仪器来判断。

包括非病人的自己,合不合适陪伴,什么时候陪伴,什么时候离开,也被归纳入体系庞杂的科学数据中。

他看着病床上阖上眼睛睡得如婴儿一样的于萱,很想摇醒她,让她跟自己一块观察,多么奇妙的地方,怪不得于萱对这里态度暧昧,说不上喜欢,也不绝对不厌恶,反倒每天睁大眼睛,好奇十足地观看周围。

也许,她能看到许多,自己看不到的东西。

从小时候就这样,于萱跟他明明在同一个大院里打闹嬉戏,在同一所学校里上学,在同一条路上每天往返,彼此熟到连对方家里今年有没有腌酱菜,晚上吃什么都清清楚楚,但他却明白,于萱跟他,犹如平行宇宙的不同空间,他没法真正靠近于萱,任何人,都没法真正地靠近于萱。

不仅在于她从小表现出来的预知能力,还在于,她与年龄不相称的漠然,这种淡漠,仿佛一个看不见的透明玻璃罩,将她跟周围的世界,包括她自己的父母,隔得清楚明了。

大院的孩子没人喜欢跟于萱一块玩,学校也是,大家都不约而同隔离她,说不清为什么,儿童的心思大概远比成年人敏感又直接,对异类保持天生的警惕。一开始还有几个调皮捣蛋的男孩想欺负她,但不知于萱用了什么法子,不用几天,那些男孩都沉默地选择忽视她,这种沉默的忽视很快传播开去,一个学期不到,她同班的所有学生,都像避开细菌源一样,对于萱敬畏地保持距离。

或许这也是于萱想要的效果,徐文耀想。但是有好几次,他分明看见于萱站在课室外面,远远的,如女王巡视所属领地那般,高傲而漠然地看着操场,那里,有穿红戴绿的小姑娘三五成群,在跳皮筋,玩游戏。

那种时候,于萱的目光总是很复杂,既有悲天悯人的柔和,又有同为女性的压抑的渴望。

他还记得,在少有的几次这种经历中,他注意到于萱的手指,攥紧书包上的肩带,攥得那样用力,手指都有点泛白。

他们一块长大,其实一块玩的时候近乎没有,回想起来,对这个女孩的童年记忆,竟然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小小的于萱站在课室外面的背影,那背影犹如老旧的黑白照片,从此永远定格下来,保存下来。

徐文耀那时候才不过十岁多一点,但不知为何,他感到心脏有轻微刺痛,他想,要这么孑然一身地长大,这么孑然一身地走到死,该得多难。

徐文耀原本不曾注意过于萱,于萱有她特定的,任何人进入不了的孤独,徐文耀也有,尽管他待人恭谦有礼,家里背景过硬,却从不仗势欺人,但他跟于萱一样,也有属于自己的,坚硬到旁人不能进入的内核,但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令他粹不设防,终生难忘。

那一年,他发现自己喜欢的,不是漂亮温柔,身段窈窕的女孩子,而是跟他一样,有相同生理构造的男孩。

他还记得最开始是一次篮球场上的冲突,不同学校两帮学生争一个球场,于是他义无反顾,带着军区那帮野小子加入群殴,篮球被当成利器,一用力砸过去,失了准头,砸到一个过路人。

那个人眼镜被砸烂,挺秀的鼻子登时冒出血。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下顾不上那种不相干的路人甲,但在那一瞬间,他注意到猩红的血从那人的鼻子下流出来,与白玉一样的脸颊两相对应,竟然有种凄艳的美感。

一种异样的情绪从心底汩汩冒了出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