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想着这个陌生男子俊秀的脸庞,捂着鼻子疼得泛上水光的眼眸,下体的器官竟然硬了,不得不伸手纾缓。

在此之前他已经试过遗精,梦见什么已经不太记得,他从小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头脑一流,对自己行为的掌控远超过一般青少年,但这么激烈的情欲冲到下腹,不得不靠手来缓解,这种经验,却还是第一次。

就好像燎原大火,仅凭十四岁少年的意志,根本无法与之对抗。

后来他千方百计接近了那个陌生人,对方是个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教师,就在他们学校附近一所三流初中教生物。徐文耀凭着自己从小历练出来的交际能力,故意在他面前制造一点小事故,扮演一个迷途却不失上进心的学生,激发起那种初出茅庐的年轻教师的理想和热血,轻而易举登堂入室,成为那位老师额外照料和辅导的学生。

由始至终,对方都不知道,他试图拯救的失足少年,其实是另一所重点高中人尽皆知的优秀学生。

他想要这个人的欲望已经到了不能控制的地步,每接近一步,就想多贴近一些,全身血液都像煮沸了一样,叫嚣着再要多点。徐文耀后来也分不清,自己那时候,到底是真的喜欢还是年轻人偏执的占有欲?抑或两者皆有,但在他能明白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但对方,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性恋者,他有相恋两年的女友,并且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徐文耀再掩耳盗铃,也无法阻挡天性中的精明,他后来还是知道了,自己怀着美好心愿送给老师的怀表,被那个人转手送给了自己的女友。

徐文耀那时候还小,不懂得如何控制住怒火,他只知道在当时,他杀人的心都有了。

他是在长年累月的优越感中成长的人,这个打击对他来说犹如耻辱,是那个年龄骄傲的年轻人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后果。在这种状况下,他用最冷静的心态执行最疯狂的念头,他利用那个女孩的虚荣心,故意制造一些偶遇,介绍她认识军队高官的公子哥儿,那些人都是风流成性,见女性献点殷勤,玩点暧昧,搞个把艳遇不在话下。徐文耀冷眼旁观,还真有人吃那种女大学生的清纯,而公子哥儿会玩又舍得花钱,又岂是一个初中老师能比拟?徐文耀在一边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一来二去,原本无意变得有意,有意再更进一步,变得你情我愿,终于生米煮成熟饭,成了好事。

这个时候,他再以假装惴惴不安,良心上过意不去,在那个老实男人面前,将这件事,断断续续,透露了出去。

他再精明能干,那个时候也才只有十四岁,事情做下去了,后果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两个原本相恋的人开始争吵翻脸,曾经澄净美好的人性由此扭曲变形,徐文耀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老师得知自己女友劈腿后,会全然不顾自尊体面,当众苦苦哀求自己的女友回心转意,被拒绝后又屡次纠缠不清,对方的新男友,也就是徐文耀介绍的公子哥儿又岂是好相与的?见他这么拎不清,也不多说,叫了几个人把他狠揍了一顿,被毒打后的青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尽心竭力地对女友好,兢兢业业工作想给她一个好点的未来,她还会这么残酷地对待自己。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在伤愈后,借口彻底分手约了昔日的女友见面,掏出藏在口袋里的美工刀,亲手割开那个女孩的喉管。

据说伤口干净利落,完全不是外行人所干的,徐文耀却知道,青年曾经的愿望是当一名生物学家,解剖是一种基本技能,当年在大学里,他因为这个,还得过教授的赞许。

事隔多年,徐文耀还记得,就在青年被毒打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他那一天命保姆炖了补身子的药膳,准备拎去医院,没有什么比雪中送炭更容易打动人的了,徐文耀深谙此道,他甚至还打算,这一次要在青年床头哭诉一番,自责一番,同时隐晦地表白一番,他想,有自己这么优秀的人喜欢着,那个女人算个屁,他有绝对的信念,不用两个月,就将老师拿下。

他得意过了头,一出门就撞到于萱身上。

记忆中,于萱总是跟他擦身而过,面不改色,就好像他的身影根本不曾映入眼帘,但这一次,于萱却出于意料地折了回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目光炯炯,仿佛要把他的手腕掐断一样紧紧捏着,然后,她闭上眼,又睁开,仿佛深受打击一样脸色苍白,再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了惶急和怒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然后不由分手,伸出手在他脸上刮了一巴掌。

她指甲锋利,这一下,令徐文耀脸颊生疼。

徐文耀大怒,一把甩开她,骂道:“你打我,你他妈疯了你。”

他近乎本能地,一抬手就要给回于萱一巴掌。

但这巴掌没有打下去,因为于萱盯着他,说了一句:“保温瓶里的汤真可惜。”

徐文耀一愣,问:“你说什么?”

“特地做出来,却没人喝,不是可惜是什么?”她看着徐文耀,轻声说,“你会后悔的。”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徐文耀说话,不用多久,等他赶到医院,看到病床上空空如也,就有不祥的预感,再不用半天,他就知道那出发生的惨剧。

再然后,他用很多年的时间,品味一种名为后悔的感觉。

自然,那个汤,也没人喝了。徐文耀亲手将它倒入厕所,按了抽水马桶的按钮,将那股浓稠的液体冲走。

然后他对着马桶,大吐了一场,吐完了,终究垂下头,沉痛地,无声地啜泣。

今天的他理解这件事,无疑变得清楚许多,青年家在农村,靠自己的力量,好不容易才上大学,又交女朋友,还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对他来说,人生就必须结婚生子,养家糊口,孝顺父母,这些是他近乎全部的愿望,必须扛起来的责任。他不能够接受共同设想明天的女人背叛自己,就如他同样不能够接受异乎寻常的性取向一样,青年能设想的生活一眼望得到头,但却踏实可靠,也安全合理,他一直生活在里面太久,他没法想象,有一天自己要面临熟悉世界的崩溃。

可他徐文耀,在十四岁的时候,却并不知道,横刀夺爱不仅仅是横刀夺爱,它还意味着别人生活的分崩离析。

十几年后,徐文耀想起这件事,还是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说得更准确一点,他是为自己还没准备好,没有足够的修养和力量,就去扭曲别人的生活而后悔不已。他想如果是现在,他肯定不是那么幼稚,就算要一个人,也不一定要用这么不入流的手段,就算要用手段,也不会让自己背负这么沉重的负罪感,他还有少年时代说不出口的爱慕和眷恋,那些来不及诉说的真诚的感情,如果是现在,他肯定能告诉对方,但因为当时太年轻,他干了蠢事,引发了他所不能承受的恶果,于是他永远丧失了表白的机会。

他沉浸在往事中,直到手指被一只柔软的手覆盖住,徐文耀抬起头,看见于萱醒了,睁着眼睛朝他微笑,徐文耀也笑了,反过手拍拍她的手背,问:“醒了?饿不饿?”

“饿个屁,”于萱有气无力地哼哼了一声,眼珠子一转,弱弱地问:“我家小铮呢?”

“放心吧,”徐文耀笑着说,“给你把人送家门口去了。”

于萱叹了口气,说:“我吓到他了?”

“大老爷们,至于吗?”徐文耀摇头说,“王铮比你想的坚强,但他担心你,这会想必心里也不好受。”

于萱微微勾起嘴角,坏笑说:“怎么样,他不错吧?家门朝哪边开你也知道了,往后就能登堂入室,不用我教吧?”

徐文耀呵呵低笑,站起来把床头预备着的保温桶拿过来,拧开了说:“这个事你别老挂嘴上,开玩笑也要适可而止。”

“谁说我开玩笑的,我他妈说的都是千真万确……”于萱急了。

“行了行了,别激动,好好躺着,干嘛啊你。”徐文耀用眼神制止她乱动,微微叹了口气,说,“这事,不是时候。”

“怎么不是时候,我告诉你,这可是你们俩最后一个机会,你别不信,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啊,小铮多好一个人,模样好学问好脾气好,你以为你是什么香饽饽,还不是时候,且,挑三拣四也轮不到你……”

“于萱,你给我安静会,”徐文耀被她气得笑了,说,“你改行说媒拉纤了?这活技术含量高,不适合你,你听我说,我知道王铮是个不错的对象,你说他合适我,我也信,但这个事不是这么拉郎配的,你懂吧?”

于萱有些困惑,瞪大眼看着他。

“我心里头没这个想法,”徐文耀想了想,直接说,“我还没过去自己那道坎。”

于萱沉默了,她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说:“你们俩,真是我死了都不让我省心。”

“行了,大妈,你顾着自己身体吧啊,喝汤,来。”徐文耀把保温桶的汤倒出来,端到她跟前。

于萱喝了一口,皱眉说:“没王铮煮的好喝。”

“是,王铮最好我知道了,你再来一口。”徐文耀哄着她。

“王铮当然是最好的。”于萱喝了一大口汤,咽下去说,“别说我不提醒你啊,他那个旧情人可又来了,你不抓紧,等人家旧情复燃了可没地方悔去。”

徐文耀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默不作声。

第11章

王铮是最好的。

于萱斩钉截铁的话语中带了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炙热和压抑的颤抖,对那么冷淡长大的孩子,这种炙热如此异乎寻常,就如一片灰烬中残余的火星,耀眼却微弱,倘若手指伸出去,也会灼得人生疼。

就这一下疼痛,轻到如同被蚂蚁咬了一口,却能长久停留在心里头,每每想起都微微发疼。

徐文耀从未见过于萱对谁这样过。

确切的说,是只有对着王铮,她作为常人情感的那一部分才迅速发育起来,尽管错过了时节,尽管带了畸形和暗哑的迫切,但那部分感情却仍然蓬蓬勃勃,朝气十足,就好比一片死气沉沉,常年被雾气和瘴气笼罩得密不透风的沼泽,突然厚厚的云层被撕裂开,一束阳光从天而降,妖娆艳丽得令人不能侧目。这就是王铮带来的效应,因为有王铮,于萱身上属于十八岁少女的那部分才苏醒过来,并开始有了成熟的欲望,开始也渴望美丽和令人过目难忘。

徐文耀永远记得,他头一回看到于萱在一个人面前嬉笑怒骂,神采飞扬时有多震惊、难以置信。十八岁的于萱突然间面目鲜活起来,而在此之前,她的五官都隐藏在过长的刘海下,她的眼睛从来不会正视任何人,她在学校里,在家,在任何一个地方,永远都是一个人,她没有适龄的玩伴,也不屑于任何同龄人热衷的游戏。当女孩儿们激烈地讨论某位心仪的明星,争先恐后在身上头上脸上制造时尚和流行的痕迹,甚至她们微妙地在喜欢的男孩面前不动声色的竞争,这些仿佛都跟于萱无关。于萱是介于这些存在之外的,你永远无法用十八岁女孩的印象将之归类的一个存在。

徐文耀那时候还以为,这是他见过的,将孤独诠释得最好的女孩。

孤独既没有将她压垮,她也没有刻意去表演特立独行的孤独,她身来就是孑然一身,注定要这么孑然一身地走到死。

但就是这么一个女孩,在一个男孩面前,却能一下变得五官清晰,行为明朗,从一直藏身的地方走出来,从一个旁观者的角色进入一个参与者的角色。这种转换对王铮来说可能没有察觉,因为他认识的于萱,就已经是活泼任性,开朗聪明。但对徐文耀来说,这个转变却令他惊诧甚至震惊,于萱的每一个行动,他能从中看出那种不熟练,那种对常人生活的模仿,还有模仿之下的僵硬。有好几次,徐文耀看见于萱在王铮身边开怀大笑,他能听出,于萱的笑声中隐含了干涩和勉强。好几年前,图书馆那次与王铮擦肩而过,他注意到的,却不是王铮,而是于萱的目光,在王铮身后,如此凝重而哀伤。

就如看着永远无法企及的心爱之物,却每时每刻都得压抑着,不出手去碰它。

徐文耀在那一刻明白了,于萱对王铮的感情,不是一个十八岁少女的情窦初开,而是,一个孤独的人对消除孤独的本能渴望。

但为什么是王铮呢?

徐文耀百思不得其解。他曾经暗暗观察过这个男孩,那个时候,王铮才刚刚念研一,脸上稚气未脱,相貌当然算清俊漂亮,但徐文耀阅人无数,这种长相并不能讨好他。而且王铮身上明显有普通家庭成长的孩子所无法避免的局促和单纯的愚蠢,他行为腼腆,做事不果断,这种人很难拥有坚定的意志和直接有力的判断力,因而也无法对别人产生行之有效的影响,徐文耀看人一向很毒,王铮这样的男孩对他来说,既没有足以令人侧目的才能,也不拥有特立独行的人格魅力,他不明白,这样的男孩,为什么会受到于萱的青睐。

他的观察很快就因为出国深造而被打断,等他从美国回来,他便利用家里的关系,创立自己的公司,并在短短两年内将之发展壮大。他对自己取得的斐然成就并不骄傲,他觉得自己原本就该如此,他天生就该站在领导者的角色,他对此从未怀疑过。而旁人对他的敬畏,也逐渐从他的家庭背景转到他这个人本身所拥有的无可置疑的能力上。对父母来说,他是成就不凡却孝顺的孩子;对合伙人来说,他是值得托付全副身家的伙伴;对下属来说,他是能力卓著却不乏人情味的上司;对偶尔一起过夜的情人来说,他是主导却不乏温情的一方。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徐文耀都无可挑剔,但只有他知道,自从经历过十四岁那场变故后,他的内心,已经在看不到的地方干涸枯萎。

他所有对感情的渴求,那种不顾一切,觉得生来就该狠狠将对方禁锢在自己身边的力量,已经在十四岁的时候,随着那壶倒进马桶里的汤水一样,倾泻殆尽。

他在一夕之间,丧失了表达爱的权利。

早年暗恋过的青年,用美工刀割断所爱女人的喉管,顺带着,也将他来不及说出口的渴求一刀割断。

于是,他与这种人类最普遍感情的联系就此断裂,无论他如何尝试,无论对象是谁,他的始终无法重建这种联系,他就像一个流放者,被远远放逐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高原上,年复一年,他在荒芜的列车站等待着,但怎么样,也找不到回来的那一趟列车。

或者说,那一趟列车,取消了他登车的资格。

只有在于萱身边,他才能获得些许的希望,他曾经将自己这种状况对于萱和盘托出,他本能地知道,于萱能够理解这种状况。徐文耀清楚,自己内心运作的系统出了问题,这不是解决公司股价,劳资纠纷那么明确,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到底有没有解决的可能,他对于萱诉说,艰难地用语言表达出来。

“这么说,列车已经出发,而你赶不上?”于萱问。

“对,”徐文耀点点头,“出发后,车站就不知不觉被废弃,再也没有其他的列车经过。”

“你想离开?”

“非常想,但车站已经废弃,重建它,不是我的工作。”

于萱抬起眼,专注地看了他半天,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说:“明白了,我说,你重新谈一次恋爱,一次真正的,轰轰烈烈让地球都颤抖的恋爱怎么样?”

徐文耀哑然失笑,说:“那就能解决问题?”

“不一定能解决,”于萱想了想,说,“但会有新的可能发生也不一定,让西伯利亚冰原上长出新的花花草草,想想看,这不也是挺令人兴奋的吗?”

徐文耀摇摇头,笑说:“不行,我装不了。”

“你装个屁啊,这么跟你说吧,现在有个特别合适你的人,王铮你那天也看到了,我那老同学,真的特别合适你,他现在也单身,他……”

于萱用异乎寻常的热情,极力向他推销那个叫王铮的男子,热络到徐文耀有些怀疑,于萱是在将王铮托付给自己。

她怕自己不久就死了,她怕再也照看不了王铮,她由头到尾,都在替那个瘦削的男孩考虑,从来没想过自己。

这种执拗的感情令徐文耀备觉压抑,他不知道,一个人要将另一人摆到心里头的什么位置,才能为他做这些事。

不可否认,再遇到王铮,徐文耀发现他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像一株原本在温室里照料得好好的花草,突然被人丢到冰天雪地里,冻得七劳八损,但却顽强地活下来。曾经精美润泽的叶子布满霜打的痕迹,曾经绚烂的花朵现在就算盛开,也色泽黯淡花瓣凋零。但就是这么备受摧残,该开花的时候,还是牢牢地朝着太阳的方向绽放,这样一种特殊的美,令王铮整个人,看起来不再寻常。

这种不寻常,令徐文耀心里动了动。

多年以前,那个曾经热爱过的青年,如果也能从那场由他所造成的挫折中挣扎下来,大概,也会有王铮这样疲累中的坚韧吧。

如果他活下来,如果能够亲自向他忏悔,那么自己,是不是也能好好地继续过下去?

跟王铮交谈的感觉很舒服,尤其是两人在急诊室外,你一句我一句,说出来的对于萱的感情,令他明白,其实不仅自己,于萱对王铮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特殊存在。

然后,送王铮回去,在后镜中,徐文耀看见王铮一直目送他的车开远。这种刻板的礼貌,由这个青年做出来,不知为何,竟然令人感到一丝可爱。

一刹那,他有个冲动,把车倒回去,下车揉揉王铮的脑袋,告诉他别跟于萱那样,活得这么用力。

太用力了,终究亏的是自己。

但徐文耀没有这么做,那只是些微的动心,还不足以令他主动采取什么行动,在他看来,与其将王铮纳入自己怀里,做他的情人,不如将他视为像于萱一样特殊的存在,尽可能照料他们,然后靠近他们,谋求那点微薄的平静与希望。

接下来几天,他开车接送王铮去医院看于萱。三个人相处融洽,于萱精神好了不少,经常与王铮相互打趣,王铮听从于萱的指挥,每天给她做些奇奇怪怪的吃食,有一回还特地包了萝卜豆腐馅的饺子来,于萱大赞好吃,拼命将这一创意归功在自己头上,徐文耀尝了一个,居然真的味道不坏。

他看着他们,忽然有种已经相处了很多年的感觉。

有一天,徐文耀带来一架数码相机,交给王铮,让他随便拍。他想照片的纪念终究有时候比脑子能记得住更多的细节,等有一天,于萱真的不在了,他可以跟王铮一块看看这些照片,一起嘲笑下,于萱当时的样子有多傻。

等着一个这么亲近的人过世,数着她剩下的日子,没一个人心里会轻松。

临近过年,医院的人骤然减少,不少人都有种观念,大过年的不能在医院度过,省得来年晦气一整年。于是能出院的都办了出院,能拖着不住院的,也尽量拖到年后。大年三十的午后,阳光明媚悠长,徐文耀亲自开车,去G市有名的老酒楼订了菜,又打包拿到医院来,里头有于萱吵着要尝尝的小点心,需趁着新鲜出炉才好吃。他走得有点急,拎着好几个一次性饭盒,穿过医院长廊,越过一个独自站着抽烟的男人,然后,他走近病房,忽然听见于萱的声音,异乎寻常的微弱:“念个诗来听。”

“你需要休息。”

“我想先听你念诗。”

王铮无奈地说:“好,要听什么?”

“跟,死亡有关的。”

王铮沉默了,过了一会,他的声音低低响起:

“在我弥留之际

我不想埋进坟墓,我担心

孤零零地躺在蛆虫中间。

灵魂曾经在烈火中生活,也该在烈火中

烧尽我失去了生命的躯干

“很好,”于萱弱声说:“我死了,你也把我烧掉。”

“放心吧,现在不能土葬。”王铮哑声说,“不念了,你还要不要睡?”

“继续嘛,继续继续。”

王铮没有回答,徐文耀叹了口气,抬脚走近病房,笑着说:“吃的来了,我们的年夜饭。”

于萱低低欢呼了一声,但神情格外颓丧,王铮垂着头,膝盖上搁着一本诗集,然后他阖上书,说:“我走了,晚上还答应我堂哥过去给他们做年夜饭。”

“小铮,你留下……”于萱哼哼唧唧地说。

王铮看向徐文耀,目光中有从没见过的乞求,徐文耀心里一软,明白他此刻心里不好受,便对于萱说:“行了,放小铮回去跟家里人过年,咱们俩搭伙也不错。”

于萱没有说话,看着王铮,似乎有些不舍,但终究说:“好吧。”

王铮点点头,走出病房,就在此时,于萱叫住他。

“小铮,有时候,事情就算回到原点,也不是原有的起点,你明白吗?”

王铮心里狐疑,却说:“我知道了。”

“回去吧,路上小心点。”

王铮跟徐文耀打了声招呼,走出病房,就在此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接了,电话是堂嫂打来的:“小铮,你怎么还没到?”

“马上来了。”王铮说,“我打车过去,很快的。”

“那个,”堂嫂的声音有些犹豫,“今天咱们这多个客人,你不会介意的哦?”

“多个人热闹点,没事。我马上就到。”王铮说完挂了电话。

一抬头,似乎天空格外清朗蔚蓝,难得过年了有这样的好天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刚刚压抑的情绪慢慢排出,大踏步走出医院。

有时候,事情就算回到原点,也不是原有的起点。

于萱说。

但什么是原点呢?在他的经验中,每一条路都有如单行线,笔直向着遥远的前方,从来没有可以拐回去的可能性。而同样的,所谓的起点,也从没有存在过,今天是昨天的延续,明天是今天的延续,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切都莫不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道歉一下,这个文可能不会写成一个好读的故事,也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都是普通人的普通的生活,他们的心理危机,他们的选择,行文可能会晦涩,希望大家带点耐性来读,当然读不下去的,也请见谅。

第12章

大年三十下午,街道上异乎寻常的冷清,整个城市车辆也骤减不少,人流量更是不及平时的三分之一,但阳光出奇的好,冬日里的阳光照在身上,犹如春日。只可惜这样的阳光配上稀稀拉拉三两的人,不知为何,却有种败落颓丧的错觉。王铮把手插进口袋里,半垂着头,默默走路,不远处有还没收摊的花农,守着几株凋零的桃花,和几盆垂头丧气的金桔,同样耷拉着脑袋,见到王铮也没招呼卖花,只是漠然地注视着他走过去。

阳光倾泻如注,桃花瓣近似白色,那些原该妆点的粉,在阳光下,仿佛褪尽了一般。

两三年前,王铮接了两个成人高考补习学校的工作,一个上一三五,一个上二四六,每天忙得昏头转向,一天下来,能够入睡成为生活中最幸福一件事。有一天晚上,人已经到了,却突然被其中一所学校通知停课,他像逃课的学生一样雀跃兴奋,赶紧跑回家,在楼下买了一张盗版光碟和啤酒,一边喝几块钱一罐的珠江纯生,一边扫着电视荧幕。这时,他才发现这是一部灾难片,讲的是整个城市被某种可怕病毒的侵入,人变成可怕的夜行怪物,吞噬同类的血肉。整个城市只有白天才是安全的,主人公开着越野车,穿过丛林一样的废弃高楼大厦,拿着来复枪打猎。

烈日当空,但熟悉的城市里空无一人。

王铮突然就觉得,这是所有的感觉中,最令他深深厌恶的一种。

看着电影的时候,一种一个人要孤零零死去的恐惧拖住了他,他突然很想打电话给某个人,想找个人说句话,想问一下对方在做什么。那个时候,他未必真想具体说什么,他只是想确定自己所在的世界有熟知自己的人活着,确认自己不是独自一人。这个欲望在酒精作用下如此强烈,于是,他打开手机,翻看通信录,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判断记录在上面的每一个名字,犹如审查一样在脑海里过滤这个人的资料,是否能够说一句这样莫名其妙,问候不像问候的话而不必承担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