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有可以那样打电话的人。

在王铮有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拨了一个号码,他听到对方接通了,听到那一声低沉醇厚的“喂,哪位”时,王铮突然醒悟,原来自己拨打的,是李天阳的电话。

他仿佛被吓到那样赶紧掐了电话,这么做还不够,他索性关了机,然后拿出电池,然后惊魂未定一样大口喘气,按着心脏,感觉那种窒息一样的痛苦掐住咽喉,再极其缓慢地,消散。

那个时候他已经离开李天阳所在的城市,换了电话号码,换了发型,第一次置办自己的房子,第一次自己养活自己,第一次自己为自己谋前途,他压力很大,每天睡不到六小时,他觉得自己从没有活得这么真实过,真实得鄙陋,但也真实得踏实。偶尔想起李天阳,他还挺心平气和,没有怨怒,也没有憎恶,更加没有眷恋和思念。在那个电话打通之前,他甚至还觉得,那个人对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意义。

但那个电话却打了,王铮身上所有被压抑的感觉突然间找到了突破口,一下子全涌了出来,他扭大电视机的声音,在主人公完成自己的英雄传奇的凯旋般悲壮的声音中,泪流满面,哭得哽咽难言。

这是他唯一一次回应李天阳背叛的眼泪,像要把所有感觉挤出体外一样,用尽全力地啜泣哽噎。

泪水从脸上滴到茶几上,他谨慎地用纸巾擦拭掉,以免弄花上面漂亮的玻璃刻纹。

然后,他爬起来,给自己煮了一碗内容丰富,做工复杂的汤面。

他先调酱,用高压锅煨一大块红烧肉,再熟练地用菜刀在砧板上切木耳、蛋饼、粉丝、海米等东西,等肉熟了捞出来放凉了,再切成薄薄一片片,这时候另一口锅里的水烧开,他将雪白的面条扔进去,煮的同时细心谨慎地搅动,等火候差不多了再捞出来。

吃面条的同时,王铮冷静地想,原来自己还是从李天阳那件事中,备受损害。

那是一种真正的损害,不是寻常人所说的伤心失意那么简单,它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心脏部位有看不见的,却又真实存在的巨大伤口,它一直在溃烂,拒绝愈合,而因为受创面积过大,靠王铮一个人,根本没办法令它痊愈。

年复一年,他没有办法,只能带着这个伤口继续活着,久而久之,伤口就如身上的勋章,怪诞而妖冶,有时候低下头去,仿佛还能感觉它咧开嘴古怪地发笑。

也许,这世上真有许多值得发笑的东西,只是王铮明白,自己太当真,总也没办法跟周围许多人那样,把生活当成一种娱乐,然后再娱乐地生活。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从口袋里将手掏出来,漫不经心地掏出钱,买下花农摊上最后一株大桃花,花开得太茂盛,稍微一碰,已经纷纷扬扬,掉下许多花瓣。

王铮举着这株桃花,慢慢往前走。

堂哥住的小区不算差,可在这座遍地是有钱人的城市里,也只能勉强算是中档。王铮有他们家的钥匙,此时掏出来开了楼下大门,进了电梯间,按了楼层号码,在电梯徐徐上升的当口,他疲惫地闭了闭眼,猛然瞥见自己在不锈钢钢板上的影子,扭曲而苍白。

王铮觉得新年应该笑一笑,他咧开嘴,举着桃花出了电梯,按了门铃,他做好准备,呆会一定要微笑,给哥哥嫂嫂拜年,给小君君发红包,然后尽职烧一桌好菜。

门立即就被打开,出来的人却让王铮脸上的笑立即扫了个一干二净。

居然是李天阳。

他看到王铮,脸上浮现高兴的笑容,说:“你可算来了,怎么这么久,还买了桃花啊,真是的,告诉我一声我去买得了,举着多麻烦……”

他一边说,一边接过王铮手里的桃花,登时便反客为主。

王铮看着他,最初的惊诧过后,忽然涌上一阵淡淡的哀伤。像这样迎他进门的李天阳,在记忆中,可是一次也没有,即使是在两人关系最好的时候,从来也是他早早站在玄关前,替李天阳开门,接过他手里的包,再把拖鞋递过去。

接下来是什么?无非嘘寒问暖,无非是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他高兴了,自己就如被夸奖的小学生一样,话也多了,眉眼也轻活了;他若是沉着脸,那自己必定压着嗓子,放轻脚步,唯恐惹他心烦。

那个时候,可真是像个娘们啊,怪不得李天阳不稀罕,连自己回想起,也觉得深感厌恶。

只是,没人知道,他根本不会其他的方式,他那个时候太年轻,对感情理解得太单一,没人教过他,殷勤久了就变成唠叨,对一个人小心过了头,终究出丑的那个,是自己。

王铮想这些的时候,李天阳递过来一双拖鞋,柔声说:“来,换上,南边屋里没暖气,你还是套这双棉的,省得脚冷到。”

王铮微微一愣,接过穿了,点点头算是致谢,然后,他径直越过李天阳,往屋里走去,扬声说:“哥,嫂子,君君,我来了。”

没人应答,家里有些冷清,王铮四下看了看,果然没人。他狐疑地转过身,看着李天阳,问:“他们呢?”

“你哥带着老婆孩子,在旁边酒楼定了位,先过去了。我在这等你……”

王铮皱皱眉头,摇头说:“那是我的错了,我来晚了,来不及做饭,这顿算我请吧,哪家酒楼,不行,我得给我嫂子打电话。”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正要拨号,李天阳一马上去,按住他的电话,低声说:“别打,是我,我恳请你哥哥嫂子给我几分钟,借个地方单独跟你聊两句,小铮,你别生气,好吗?”

他的声音只要愿意,能轻易给人一种真挚之感,仿佛眼前此人正掏心掏肺与你交谈,这是李天阳与生俱来的本事,所以他出去谈生意做买卖,经常能旗开得胜,也是得益于别人很容易对他产生莫名其妙的好感。王铮看着他的脸,像寻找蛛丝马迹的证据一样,连他脸上一点细微的皱褶都不放过,然后,他点点头,坐在单人沙发上,说:“谈吧。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李天阳表情中现出一丝狼狈,他自嘲一笑,随后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香烟,点燃了叼嘴里,王铮敲敲桌子,说:“给我一根。”

“什么?”李天阳问。

“我也想抽烟。”王铮问,“要一根来很过分?”

“不是,你以前都不抽烟……”李天阳匆忙地说,把烟盒递过去,想想直接抽出一根,拿给王铮,王铮接了,含在嘴里,李天阳举过打火机,王铮侧过头,就着他的手点燃了烟,深深吸了一口,感受到尼古丁从肺部盘旋了一通,再徐徐吐出。

“真爽,怪不得我有个朋友,从十五岁开始,每天得抽两包。”王铮从茶几下摸出烟灰缸,放在他跟李天阳两人跟前,感叹说,“确实不错。”

李天阳有些迷惑地看着他,哑声说:“小铮,你变了不少。”

“不变不行啊,再说了,没人能一成不变。”王铮淡淡地回答,又深深吸了一口烟,随口问,“你生意还行?”

“挺好的,这几年又多做了两个品牌的代理。”李天阳说,“小公司,用的也还是那几个老人。”

“那恭喜了。”王铮说,“我第一本学术专著大概过完年会出版。”

“太好了,我真为你骄傲,”李天阳呵呵低笑,说,“好好干,你肯定能成就斐然的。”

谈话陷入冷场,王铮陷入自己的思绪中默不作声,李天阳有心打破僵局,却生怕一句话不对,又惹恼了王铮,过了一会,才小心地说:“这次在g市谈的生意都还挺好,我给自己放个假,就呆这边,节后再回去,如果这边发展前景好,以后可能把公司搬过来也不一定……”

“呆这么久,你家里人不反对?”王铮弹了弹烟灰,随意地问。

李天阳却一下坐直了身子,犹如宣告一样认真地说:“我爸妈今年在加拿大我姐那过,不回来,我孤家寡人的,好不容易见到你,当然想多呆两天。”他目光专注地看着王铮,说:“小铮,如果我不是独身,我不会那么厚脸皮出现在你面前,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是啊,你不喜欢撒谎,不喜欢欺骗自己,不喜欢违背自己内心的意愿,这些我都记得。你知道我怎么看你的吗?”王铮看着他,口气平淡地问。

李天阳有点头皮发麻,他伸直腰板,粗声说:“你觉得我不地道,不值得你信任。你觉着我朝三暮四,人靠不住。你心里头骂我恨我,或许还瞧不起我,我都知道。”

王铮有些不堪重负一般缩了缩肩膀,摇头说:“你错了,我看你想的不是人品,我想的是,你真走运。”

“什么?”

“你真走运,真的,你总能按着自己的意愿来过日子,你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胆识,但是李天阳,我必须明白跟你说一句,这一次我不管你的意愿是什么,但我绝对不会让它影响到我的生活。”

“小铮,你多虑了。”李天阳深深吸了一口烟,在烟灰缸里狠狠掐灭它,说,“我不会,也没那个资格影响你的生活,我呆在这,只是想跟你道歉,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真的,我真心诚意向你道歉。你要打我骂我,怎么着我都成,只要你能消气,我不求别的,我就求你能出了心里头那口气,往后的事咱们另说,毕竟谁也不知道是不是?”

他的眼圈有些发红,接着说:“我这几年想起来,就觉得不安生,这辈子没干过的混账事,都对你一个人干了。我对不住你,我很后悔,我真后悔,有时候想起你,整宿都睡不着。闭上眼全是你看着我的眼神。那么亮,亮得我心里头晃得慌。你那时候那么小,明明是我的错,却要你承担那些后果。你走以后,我到处找人打听你,就是不敢来见你,你不知道,我那天看到你,看到你这么瘦,我心里都跟猫抓似的,那个难受……”他顿了顿,强笑说,“不说了,反正往后我会照顾你,你父母那边,我会帮你,我去跟俩位老人负荆请罪,我去求他们让你回家,要打要骂都冲我来,我再也不会让你……”

“别说了!”王铮手神经质地颤抖,他猛地掐灭烟,握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这不关你的事,明白了吗?”

第13章

“这不关你的事,明白了吗?”

说完这句,王铮犹如用完了力气一样,靠在沙发背上,微微仰头,他闭着眼,再做很慢很慢的深呼吸,吸入,吐出,吸入,再吐出。他用这种方式缓解心脏旧患处带来的疼痛,没有太明显的效果,但聊胜于无。

内心那处真实又无法显像的伤口,由于长久未愈,发作起来犹如病症,最严重时,突如其来的痛感能令他意识在瞬间陷入空白,眼睛不得不闭上,人像骤然被拖入黑暗的甬道,四肢皮肤会犹如接触地下墓穴中阴寒的风而立即紧缩。

长久以来一个人生活,不得不用深呼吸和放松肢体的方法来与之抗衡,久而久之,王铮摸索出一套对付这种疼痛的方法,那就是将痛感置之不理,脑子里拼命回想夏日悠长的午后,在老家,老式的单位宿舍有一道长长的,望得见河堤的走廊。父亲在对着自家门口的走廊外用水泥糊了一个花槽,种上两棵最常见的凤尾竹。它们以惊人的速度疯长,只用了一个夏天,就窜得比成年男子还高。

那个时候,自己就在竹子前搭着小小的桌子和板凳,一边咬着铅笔写功课,一边当母亲的问话是耳边风。

生性懦弱的儿子,虽然从来不敢违抗严厉的母亲,但是却也有自己不为人知的消极反抗方式,那就是在她嚷嚷着吃饭啦睡觉啦的时候,故意拖延,或者装没听见。

听着母亲那把穿透力极强的声音空空落落地回荡,王铮蹲在楼梯拐角处,暗暗偷笑。

“短命仔,耳朵聋了啊,耳朵生来干嘛的?叫你怎么不应,你想气死你妈啊?”

母亲总是一边骂着,一边飞快把他拽进屋子,手劲很大,拽得人生疼,什么温柔贤淑跟他母亲一点没沾边,可晚饭桌上,炖鸡的两个鸡腿,却也一定会落在他碗里。

但在漫长而脆弱的成长期,儿子记住的,往往是母亲那一拽有多疼,却很容易忽略,自己的母亲做了那么多回炖鸡,从来没尝过,鸡腿到底做得怎么样。

王铮猛地睁开了眼睛。

李天阳不知何时紧挨着他坐,一脸担忧地看着他,问:“小铮,你觉得怎样,你脸色看起来很差。”

王铮格开他伸过来试探额头的手,哑声说:“没事,老毛病了。”

“你以前没这个毛病啊,这是怎么了?头疼还是头晕?你倒是说说,咱们找医院看去,别小病等会给耽搁成大病。”

李天阳的声音不可不谓温柔体贴,很久以前,当他还愿意用这种声音这么对王铮的时候,那个王铮,确乎感到如沐春风的暖意,也是那个王铮,义无反顾地为了这个声音,跟自己的家决裂,断了后路,一心一意要跟着一个男人。

仿佛以为,有这个男人的温柔嗓音包围,哪怕跟自己父母再无往来,也值得。

值得。

但什么是值得?

失去的,是不可或缺,不能替代的存在,父母也好,思乡的情绪也好,遥远的家的回忆也好,这种缺失,是任一个男人,任一种感情,都无法填补。

王铮再一次凝视李天阳的脸,心里的痛感逐渐扩大,他站了起来,弱声说:“说的好,我不去吃年夜饭了,你跟我哥嫂说一声,我去医院。”

“你去医院干嘛?小铮,你等等!”李天阳忍不下去了,他站起来,一把抓紧王铮的胳膊,问,“你难道连跟我吃个年夜饭都忍不下去吗?”

王铮微微颤抖,默不作声。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李天阳痛苦地低喊了一句,收紧胳膊就把他往自己怀里带,他顾不上了,原本还想着慢慢来,循序渐进,但忽然间乱套了,顾不上那么多。他想抱这个人,但王铮忽然挣扎起来,默不作声,却拼命挣扎,两人推搡的过程中,李天阳被他一把推倒在沙发上,想上去把人钳制住不是太大问题,但他不敢造次。王铮微微喘气,居高临下瞪着他,拳头紧攥,李天阳与他对持着,突然之间一跃而起,将王铮拉倒在沙发上,想也不想,唇便压了上去。

碰到王铮,他才发现,原来心里的渴求竟然这么大。

往事不单单折磨王铮一个人,他李天阳也不好过,人这一辈子,可能遇上的人很多,令你如疾风骤雨一般陷入癫狂的人也有,让你心动得不知道怎么靠近的人也有,但能牢牢占据你记忆的能几个?记忆的形成,首先就得投入大量的时间,在你数得上的好年月里,用对方给予你确凿无疑的爱来搭建框架,再用数不尽的温情细节来添砖加瓦,这些东西才构成真正的记忆,这个记忆,是铭刻入骨的,没法忘怀。

他觉得自己就如初恋的毛头孩子一样,手竟然止不住在颤抖,王铮的嘴唇,在触碰到的瞬间,如此柔软,就如一把钥匙,突然间推开尘封已久的大门。

阳光照进来了,尘土飞扬。

李天阳嘴上一阵剧痛,他哎呦一声,不得不松开钳制住王铮的胳膊,紧跟着下巴一痛,被人一个拳头击倒。

然后,他看见王铮从他身边跳开,眼神冰冷,瞪着他,喘着气,顺手操了茶几上一个厚厚的水晶玻璃烟灰缸,咬牙说:“李天阳,别以为大过年的,我不敢让你见血!”

李天阳愣愣地看着这样的王铮,在他记忆中,这个人从来没打过架,力气犹如娘们,犹如所有知识分子一样爱面子,从没跟谁红过脸,崇尚理性,遇事好讲道理。

但现在,王铮恶狠狠地盯着他,见他一动,立即举高手中的烟灰缸,看样子砸下来绝不带犹豫的。

李天阳回过神来了,他忙举高双手,说:“小铮,你冷静点,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了,你冷静点。”

王铮红了眼圈,低吼说:“你他妈说的话作数过吗?啊?你说过的话你有兑现过一回吗?哪怕一回!你现在要我信你,晚了!”

“小铮,对不起,小铮,你听我说,我真的知道自己以前混蛋了,我道歉,我一直在跟你赔不是啊,你放心,我真的不会再跟先前似的,我现在言出必行。”李天阳放柔嗓音,说,“我记得当初跟你承诺过的,放心,我都记得,我这回来,就是来兑现它们的,你给我个机会,不,你不给机会也没关系,你让我看着你,好不好?我就这点念想了,好不好?”

王铮垂下眼睑,犹如灰心失意一般,丢下烟灰缸,就在李天阳以为他心软而大喜的瞬间,抬起头,淡淡地问:“很动听,李天阳,你的口才真不错,如果你真有记性,你更该记得咱们分手的时候,你说过什么。”

李天阳脸上一僵。

王铮语调已经平复下来,他扒扒头发,淡淡地说:“我不是在跟你秋后算账,也不是欲擒故纵,但有些事,我想作为人的记忆很难抹煞,比如你那时候说要替我父母照顾我一辈子,再比如,你说,遇到自己真正爱的人,遇到他,你才知道,原来爱情的感觉多美好。”

李天阳喉头哽住,他没法在这种时候,反驳王铮。

王铮没有看他,轻声说:“咱们原本不需要走到说这些话的地步,但你既然有意愿想重新开始,而我又没这个义务配合你,那么有些话还是说清楚好。其实,自从遇回你,我明显感到一种逻辑混乱,咱们好的时候,你说的话未必不是真心,你说分了各过各的时候,那些话,想必,也是你的真心话,现在,”王铮轻笑了一下,说,“现在你说,你后悔了,我了解你,我知道这句后悔也是真话,但问题是,天阳,你的真话前后矛盾,无法统一,我没法取信。”

他转过身,说:“我也不想问,那位被你曾经称之为真爱的男人,现在怎么样了,我只想说,当日我王铮,未必不是你心头所爱,但李天阳,咱们对爱的理解不一样,对你来说,那可能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但对我这么笨的人来说,不是这样。”

他说完,再也没理会在沙发上呆呆出神的李天阳,径直换了鞋,走出房门,再轻轻扣上。出了门,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堂嫂的电话,简单讲几句后,他冷静地说:“嫂子,李天阳跟我早没关系了,你以后别费劲掺和。”

“那什么,他不是说是你的初恋情人吗?你这么多年没再找,不是,那个,对他念念不忘?”

“他是我的初恋情人,但他当初移情别恋,我们早分手了。”

“啊!这王八蛋还有脸找来,小铮,你甭搭理他啊,嫂子对不住你,嫂子现在就回去,替你赶那王八蛋!”

“不必了,事早完了。”王铮深吸了一口气,说:“我心情不好,年夜饭就不来了,自家人,我任性一回,你跟我哥道歉吧。”

“行行,我跟他说,小铮,对不住啊,你,你别想太多,哎呦,都是我,你说说,我办的这叫什么事……”

王铮安静地听堂嫂抱怨,又安慰了她几句,把电话挂了。

年三十,路上已经冷清到车辆无几,天气突然变得冷了,他站在寒风中等了许久,才等到一辆空计程车。

上了车,广播在热热闹闹播着郭德纲的相声,司机边开车边听笑,下车时,还特地主动跟他说:“新年快乐,恭喜发财啊。”

“恭喜发财。”王铮木然地应了。

他走进医院,大堂灯火通明,电视里正在转播春节联欢晚会,他默默穿过门诊大楼,向住院部走去,一路几乎没撞见人,诺大的医院,一时间虽然灯火通明,但却宛若一座空城。

在他看过的那部美国电影中,城市也是空无一人,唯一没有被感染上病毒的主人公,每天傍晚,固定开车到码头,用收音机发出自己的坐标信息。

他想找到,跟他一样的同类。

突如其来的,心脏绞痛得令他举步维艰,王铮眼前一黑,赶忙手扶住墙壁,他艰难地喘息着,就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声:“王铮,是你吧,你不是回去了吗?又来了啊?”

那人声音带笑,渐渐走近,嘴里犹自调侃:“放心不下于萱?没事,她吃过东西就睡了,你来得正好,咱哥俩守岁……”

那人没说完,王铮已经撑不住,整个往地上栽,在倒地的前一刻,被人牢牢从背后抱住,拖着到一旁的塑料长凳上,耳边听得有人焦灼地拍他的脸:“王铮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你等着,我立即去喊医生来,你撑着!”

王铮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伸手一把握住那人的,他叹息地闭上眼,紧紧握住那人的手,这是确凿无疑的活人体温,温暖干燥的手。

第14章

徐文耀活到三十出头,手被别人紧紧攥着不松开的经验,可谓少之又少。

他不喜欢跟人握手,在商务场合不得不为之的时候,他总是用微笑,拍肩膀,客气热情的寒暄来代替,实在不能避免的时候,他也绝对遵循西方人的礼节,两手相触部位不超过三个指节,相碰时间不超过三秒钟,快到对方没留意,整个握手仪式就已然结束。

他的交际方法没有任何问题,带着美国式的爽朗和热情,笑起来眼神中必然有直观明白的善意和愉悦,拥抱的时候伸出去的胳膊也格外用力,拍你的后背手劲不弱也不至于过重,在面对女士的时候,也会有种潇洒而慵懒的彬彬有礼。

但他厌恶握手到那种程度,在第一次正式跟王铮见面,也是事先看到他手受伤,才假意伸过手去。

为什么这么讨厌跟人握手呢?他以前交往过的情人曾经问过这个问题,徐文耀笑嘻嘻地搂着他说:“看过武侠小说没?知道哪里是脉门不?告诉你,我其实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高手嘛,哪有把事关生死的脉门自己个送到别人跟前去?”

曾经的情人当然不信,却是个知情知趣的,立即凑上去轻咬舔吻他的手腕,挑逗说:“明白了,看来留住你,先得扣住你的脉门。”

这个问题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但徐文耀从此留了意,把自己不喜欢握手的怪癖,更深地,不为人知地隐藏起来。

后面交往的情人都没有这一位这么敏感和善于观察,也就没人发现他这个特征,再到后来回了国,他忙着扩展事业,来往的再也不是固定伴侣,单纯的床上关系,对方更加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但现在,他的手却被王铮,牢牢地,像要强行将什么秘密塞入他手中一样,攥紧,不松开。

记忆中已经很多年没人这么拉过自己的手了,差不多有十来年,哪怕是在最亲密的身体接触中,他也拒绝这种行为,哪怕上一秒种,他们双方刚刚经历过一场感觉很棒的性爱,但下一秒,如果对方忘情地想跟他十指紧扣,徐文耀都会陡然一冷,随即不着痕迹的避开去。

手的触碰,犹如一道界限,在界限之内,是徐文耀自我训诫得完美无缺的人生,他闪光的魅力,无可挑剔的礼貌,温柔到骨子里的微笑,真挚又恰如其分的体贴。

但在界限之外,却是无法想象的行为,他从来也不会跟哪个情人牵手好好走完一段平淡无奇的路,或者约了一道去看场普普通通的电影,或者趁着人多,在大庭广众下偷偷十指紧扣,用这种行为来传达一种同志爱人之间秘而不宣的亲近和悸动。

因此,在王铮的手贴上来的瞬间,徐文耀本能想甩开,但在下一刻,他却甩不了,因为在手掌紧贴的时候,他分明感到从王铮手上传来的冰凉和颤抖,犹如台风天被吹上树杈的废弃塑料袋,用尽全力挂在一个枝桠上,簌簌抖动,却舍不得离去。

然后,他确乎明白了,从王铮手上传达过来的,是一种恐惧,是人成年后还深深隐藏在内心深处,属于孩童时代的纯粹的恐惧,对黑暗,对自然力,对做错事可能面临的惩罚,对明天的未知。

这些,在抓住自己的手后,都确凿无疑地传递了过来,然后,他感到王铮松了口气,航行宇宙中一艘孤独的太空飞船,终于成功与空间站对接上,彻底的,松了口气。

徐文耀的心,突然就软了。

他皱着眉,忍着被人抓住手所引发的心理上的不适,伸出另一只手,把王铮半抱在自己怀中,想把人弄到前面值班医生那去,但与此同时,他忽然又不想动。

莫名其妙的,他想起多年以前,十四岁的少年,满怀爱慕,用了全部的意志力,才压抑下那种古怪偏执的占有欲,他趁着老师午睡的时候,偷偷的,在那个淡粉色的嘴角,印下自己的吻。

一边激动得浑身发抖,一边却悲壮地想着,如果这一刻老师醒来,那就用赴死一样的决心,跟他表白吧。

青年入睡的侧脸在他看来很美,即便过去多年,徐文耀仍然能清晰回想起他的半边脸轮廓,从鼻梁到嘴角,轮廓线犹如精心设计好一般,带上粹不设防的天真的睡相,压在脸上的草席红痕,瞧着有点蠢,但又如此令人怜爱,瞧着令人心里又酸又甜,宛若打翻一碗酸梅汤。

徐文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他回过神来,正要找医生,王铮已经睁开眼,缓过气来,松开他的手,弱声说:“不用麻烦医生了,徐哥,我没事。”

徐文耀自自然然地收回手,担忧地问:“你刚刚怎么了?”

“没事,老毛病,歇下就好。”王铮闭上眼又睁开,微微笑着说:“不好意思啊徐哥,给你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