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做的同时心里也许会有瞬间的愧疚,但从来不会超过五分钟,他甚至想过,难道等他,候着他,爱他,不都是王铮该做的吗?

李天阳还记得,有一回,好像是王铮本科毕业,为了庆贺他保研成功,本来已经说好了俩人去趟云南旅行。但他突然接到一个大单,忙起来这事早搁一边,等到那一天,他回家看到王铮笑吟吟在收拾东西,还觉得奇怪了,问:“干嘛去啊你?”

王铮脸上的笑还留着,声音却犹豫而胆怯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去丽江,机票都订了……”

“哦,”他恍然大悟,却正累得慌,挥手说:“还是下回去吧,机票什么的能退就退,不能退就算了,对不住啊宝贝,我最近太忙了,抽不出身,下回我带你去马尔代夫,乖,别生气啊。”他随口许诺着,“我保证我保证,乖啦,别哭丧着脸了,累死我了今天,我洗澡的毛巾呢?”

下一刻,还白着脸好像要哭出来的王铮,却颠颠地跑去给他到阳台拿毛巾。

但同样的事,如果对象换成于书澈,借他俩胆,他也不敢这么忽悠那一位。

因为于书澈一定会跟他闹脾气,如果李天阳没有顺着哄他,那么这个小脾气很快就会变成冷嘲热讽,如果李天阳还回了嘴,那更不得了了,于书澈立即就会反唇相讥,所用言辞惯于上纲上线,从他对情感的责任一直数落到他的道德书行,让李天阳彻头彻尾地成为一个背信弃义的典型。

这是于书澈在谈判桌上的才干,下了谈判桌,他一样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

这其实是所有聪明又骄纵的人的通病,李天阳也不是不能忍,但次数多了,他也会觉得累,会觉得烦。而且恋人之间,如果用到忍这个字,一般人又能忍多久?

等到于书澈有一天气过了头,一不留神把对他的责任感数落到他的教育缺陷时,李天阳深深觉得,这事必须得了结了。

说来他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跟于书澈走到今天这一步,当初两人明明感觉那么好,但真正相处下来,两个人的分歧越来越大,甚至于有时候到了想动手揍对方的地步。他们在一块分分合合,折腾彼此,用了快三年时间,第四年才算分清楚了,那一天李天阳终于说了句重话,他说,于书澈你或许是个不错的情人,但绝不是适合自己,能跟自己过日子的爱人。

如果可以,没人愿意这样来否定曾经真心付出过的感情。

他们如何相识的情形,李天阳还记忆犹新,那时候李天阳的小公司得了一个与知名外企合作的机会,李天阳不敢怠慢,亲自挂帅,而于书澈是对方公司过来洽谈合同的谈判者,几回合下来,这个人的形象已经铭刻在李天阳心里:他有优雅的谈吐,衣着书味一流,举止魅力十足,拥有超群的反应能力,知道如何动脑,如何敏锐而全面地把握整个谈判的进度,如何不动声色地为己方争取利益最大化,甚至于,如有必要,他会带着优雅漂亮的微笑,亲自给你设陷阱。李天阳很清楚,这种人是天生的团队领头人,他会严格地统合下属,研究对手,制定战术,给每个人分派力所能及的任务。因为有于书澈做对手,那场谈判李天阳做得格外辛苦,却也格外兴奋,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做了一次双赢的合作案。

接下来的事就如多米诺骨牌,接二连三照着媚俗的剧本顺溜着往下演:于书澈跟他太相似,相似的人总是很容易发现对方身上的优点,并自然就能亲近起来,很快对方就成为你思想上不可多得的挚友。随后,双方又经常喝酒聊天,于书澈走进他的世界一点也不费劲,用不了多久,他们哥们的聚会,经常见到于书澈的身影,这个男人只要他愿意,跟别人打成一片似乎不费吹飞之力。他的朋友渐渐习惯看到他身边出现的人是于书澈而不是王铮,李天阳自己也习惯了,这种聚会,带于书澈出来,绝对比带王铮要有面子的多。别的不说,于书澈的名片一拿出来,是知名外企的中层管理员,没人会不给他面子,但王铮,只是个什么也不是的大学生。

后来发生的事也就自然而然,两人发现对方都是同志,条件都不错,看在彼此眼里都带了三分欣赏三分诱惑,外带三分压抑着的期盼。于是某天两人借酒意上了床,第一次发生关系的时候只顾着那点偷情的刺激,做完后脑子一片空白,事后回想起来竟然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只记得下了床,两人故作潇洒,把这归咎为酒后乱性,于书澈甚至还开他玩笑说大家都是男人,纾解欲望而已,犯不着觉得对不起家里那位。

但偷情就如嗑药,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而且越是压制,心里烧着的那股邪火就越旺,两人各自有想要偷情的理由,又从没遇到过想对方这样合心意的人,等到李天阳想悬崖勒马的时候,已经停不了了。

其实这种关系将之解释为爱也不为过。因为当时李天阳心里确实有过野火燎原那样的热情。他跟于书澈在一块的时候,一块交谈也好,一块工作也好,他们都能互相理解,也能轻易从对方那获得信任和支持。在床上彼此配合得也很好,一个星期试过的花样就比李天阳睡了王铮四年还多。这还不算,他很快发现,于书澈工作之余,也是个很有情趣的人,懂的东西不少,喜欢烧音响,家里专门辟出一间隔音室来做音响试音房,且书酒书雪茄书古董样样精通,室外运动也不差,网球高尔夫球都打得很好,甚至练了一身好马术。

李天阳扪心自问,他能欣赏于书澈这些优点,并且真心地为他取得的任何一点成就而感到高兴。于书澈给他的感觉,有时候甚至就像另一个阴柔版的自己,不能名正言顺在一起的时候,他每次见于书澈,确实都有从嗓子眼冒出来的珍惜感,每次分别,都有缠绵的恋恋不舍,这些感情都是真实的。丝毫不亚于他最初遇上王铮时的悸动,甚至因为带了成年人的理性和打量伙伴的眼光在里面,他对于书澈产生的爱情,其实比跟王铮在一块还要浓厚,因为这是一次在能为自己行为负责的状况下,发生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恋情。

所以那个时候,他才别无选择,必须要回家跟王铮摊牌,同时搬出来,住到于书澈的房子里。

但是,幸福似乎握在手里了,但却犹如大热天藏了一罐鲜奶,揭开来全变成了酸。

平心而论,李天阳不觉得自己是薄情寡义的人,他也不是本性上见异思迁的人,相反,他在对待感情上一向很冷静,他分得清什么人适合搞搞一夜情,什么人又是可以带回家——而只要带回家,如果可以,他也不打算把人再送出去。

可跟于书澈在一块,他却感觉到一种严重的缺失,原本拥有一个志同道合的恋人是件梦寐以求的事,但真过起日子来,这种仿佛从心里头被人狠挖一块的缺失感,却渐渐在每一个日常相处的细节中呈现出来:于书澈从来不煲汤;他心情好了,会下厨弄两盘精致得像法国餐厅大师傅弄的牛扒;他忙起来连李天阳都不知道上哪找他,好容易回来了,也是累得只趴在床上喘气;他喜欢烧钱的那些玩意,李天阳一开始还挺欣赏,但日子久了,他的钱也不是白捡的,看着就忍不住一阵阵的心疼。

李天阳不是对于书澈不满,在认识他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个多精彩多优秀的人,但他没想过,跟这样精彩优秀的人生活起来,他竟然不能很好地找到自己的位置。他跟这个漂亮男人,跟他所谓高尚优雅的生活,存在严重的错位。他开始可以去忽略,既而感到不知所措,但最后却不得不去面对自己置身于书澈房子里那种格格不入感。以前他跟王铮在一块的时候,可能会抱怨没激情没感觉,但那却是他的世界,飘着老火汤味道,玄关亮着橘黄色小灯,有个人小心翼翼,如小动物一样看着你,眼神清澈无邪——这是他的家,他的世界,他在里面成就了自我。但现在呢,世界甚至不能成为世界,他也不能称之为他自己。

李天阳扪心自问,自己并不是一个家庭观念很浓的人,他从小父母就离异,跟着爷爷奶奶长大。唯一一个姐姐跟母亲去了加拿大,后来嫁在那边,李天阳也只是在她们回国的时候见见,平时逢年过节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出国去加拿大看望她们,他连一次这样的念头都没有。他的父亲后来另娶,给他生了一个妹妹,妹妹有声乐方面的天赋,十六岁就被推荐去加拿大留学,他的父亲与后母不放心,李天阳就通过点关系,给他们办了陪读,一起去了加拿大。亲生父母通过这种奇异的方式,几十年后生活在一个城市里,彼此两家倒有些来往,年轻时那点不愉快,此刻反而烟消云散。

他们不太想得起李天阳,李天阳也不太想得起他们,双方处得像彼此的远方亲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在他三十几年的记忆中,关于家的概念,除了爷爷奶奶那边,想得起来的,其实是有王铮呆着的那套房子。

他也想过,如果他之前经历的恋人不是王铮,或许李天阳跟于书澈会走得久一点,但因为有了王铮做对比,李天阳才明白于书澈并不是能跟自己过日子的人,同样的,因为有了于书澈做对比,李天阳才知道,原来之前王铮跟着他过的那些个日子,有多委屈,有多难。

他只要想起自己带出来的孩子,居然都没好好待过他,他就觉得心里不好受。

第22章

李天阳跟老侯打了电话,说自己还得在G市呆两天,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借他一辆车开开。

老侯为人很豪爽,当下说好车没有,但家里空着一辆马自达,你要就过来开走。

李天阳也不挑,道了谢等了会,老侯公司的司机就给他把车开过来,亲手把钥匙送他手里。

车子加满了油,几乎是新的,样式其实不差,开起来感觉也不赖。李天阳正需要这种满大街普通到极点的车来打掩护,他塞给司机一包烟,跑下去一踩油门,车子平滑地开了出去。

他方向感极好,这几天早已搞明白路怎么走,开上马路后稍稍提速,过了两条路的岔路口右拐,把车开到医院门口。

李天阳停了车,摇下车窗,点了烟,狠狠抽了一口。

他要在这等王铮。

他早知道王铮身边一直跟着个女孩,从大学时代就黏上他,那女孩之前还冒充过王铮的女朋友,但她现在生了重病,依着李天阳阅人无数的眼光,那是离死不远了。

他后来打听过,那女孩叫于萱。

原来她就是于萱。

这个名字以前听王铮提起过,是王铮的好朋友。李天阳刚开始听并没放心上,他甚至有点反感这个女孩,在他印象中,大学里是有些女生会主动向同志示好,以此满足她们的窥淫心理,在他看来,这种随便窥测别人隐私的女孩比单纯歧视他们性取向的人们还要令他生厌,所以,一开始王铮跟他讲过有这么个朋友时,他甚至明确表示反对。但王铮朋友很少,来往的多是同学,真正称之为好友的几乎没有,他有一刻觉得王铮可能会挺寂寞的,于是对他老跟那个女孩来往,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但有一次,那女孩找上他公司来,说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话,李天阳没那个耐性听,她说什么他已经不太记得了,只依稀仿佛觉着,大意是这个女孩要自己对王铮好,不然要后悔。他那时候一边看着手里的材料一边心不在焉,心里有些厌烦,想现在的孩子都这么幼稚么,一个两个怎么都拎不清,弄不明白别人的私事于己无关?

后来,他不打算再让眼前这个邋里邋遢的女孩浪费他的时间了,于是他不客气地问:“王铮跟你抱怨过?”

“没,”那女孩忽然慌乱了,说,“王铮从来只会说你好。”

“你觉得王铮在说谎?你觉得你的好友是那种任人欺负委曲求全的窝囊废?”

“我没这么说,我的意思是你如果还这样,以后一定会……”

“行了,咱们的会面到此为止吧,于萱是吧,你对小铮古道热肠的我很欣赏,但你最好搞清楚一点,我们俩的事,你不觉得你一个外人跟我这说这些有的没的有点多余?不好意思啊,我还有点事,你请回吧。”

谈话就这么不算愉快地结束了。但那女孩最后临走的时候,似乎犹自不甘心,跑过来低声说了一句:“你要想跟他好好的,就离虎口处有痣的男人远点。”

当时李天阳全不放在心上,笑话,他每天业务来往的人这么多,谁有那个闲工夫去看别人虎口上有没有痣?

一直到他几年后重遇于萱,才猛然想起这句话,于书澈的右手虎口,确实有一颗痣,但并不明显,如果不是他这样亲近的人,根本不会发现。

李天阳一瞬间有种命运加身的沉重感,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很荒谬。

尽管于萱出声警告过,但其实不关痣的问题,有没有于书澈,他也清楚,照着当时的心态,他跟王铮迟早还是得玩完。

因为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他那个时候,并没有确切想过跟谁长长久久。

没有长久的打算,就没将对方考虑进你的计划,看事情只是当下,没想过一起走过的昨天,也没想过可能共度的明天。

所以,他看不见对方为他做的那些事有多不易,不知道手头上有的东西有多难得,他更加不愿意去想两人存在的问题,不会自省,不会有危机感,不会恐慌。

甚至于,他也不是不知道王铮在情感上对着自己有那么点卑微和惶恐,他不去纠正这些,反倒享受由此而来的自得,同时为自己的自私自利,找到很好的遮羞布。

这些明摆着欺负人的念头,在跳出来想明白后,李天阳一度觉得无比羞愧。

跟王铮分开后,他开始变得好思考,有时候跟于书澈吵架了,不想回去看着他那一柜子堵得人心慌的红酒,李天阳会开车回那套老房子。在一片空旷当中,静静地想,自己到底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温馨一个地方,却滋长出人性中卑劣的一面?难道真的是吃饱饭了就瞎折腾,折腾完了,却发现连饭都吃不上。

李天阳自嘲一笑,现如今还真是混得连饭都吃不上,于书澈要么不下厨,要下厨必定排场大得吓人,摆了一厨房碗碟配料,出来的,往往只是一个或两个复杂得说不上名号的东西。托他的福,李天阳也算知道,洋人撒胡椒都有好十几种。

但问题是,他是中国人,小米稀粥,白饭窝头,这些能扛饿能抚慰脾胃的东西,几千块一片的上等鹅肝酱也做不到。

日常两人一般不在家里开火,要不下馆子,要不叫外卖。回家没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于书澈比他还忙,一般都是各自在各自工作的地方解决。李天阳有些受不住了,也说过请个保姆来做饭,但还没说完,就被于书澈给噎了回去。

理由是他不喜欢别人来他的家窥探他的隐私。

慢慢的,李天阳发现,自己其实很清楚记得王铮煲的那种老火汤的味道。那种汤水不比西式浓汤,没放那么多奶制书作料,它通常还伴随着药材味的甘苦,还有蜜枣味的清甜,还有瓜果的馥郁,还有肉类的浓香。

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下子就能书味明白的味道。

他发现,自己真的很想王铮。

可事情已然这样了,再想王铮,又有什么意思?

他跟于书澈过得磕磕绊绊,不愉快的时候居多,其间分了几次手都没分干净,他也折腾得没意思,终于狠狠心,彻底跟于书澈了断,空窗期了近一年,于书澈表示了几次复合的意思,都被李天阳装糊涂蒙过去,他实在是累了。

不曾想来一趟G市又见到了王铮,李天阳久已疲惫的内心竟生出一股渴求,他骤然间觉着,这或许是老天给的,第二次机会。

但王铮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王铮。

确切的说,这个王铮比以前成熟,比以前狠,也比以前疏离和阴郁,但无可否认,也比以前惹眼和招人。但这还不是他下定决心要回王铮的原因,如果李天阳那天没走进王铮的家,也许对王铮的念想还可以维持在一个水平线上,可他进去了,看着眼熟的氛围,李天阳突然就有热泪盈眶的冲动。

念想登时成为一种执念。

怎么这么蠢呢?兜了一大圈,要的东西就在这里,该爱该花心思该用精力去维护珍惜的东西也在这里,挣那多么钱为什么?在外头拼死拼活算计人和被人算计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这点念想,为了这满屋暖洋洋的,扑面而来的温情?

他是天生的同志,早早就绝了结婚生孩子的念头,但除此之外他也是个人,一个传统的中国男人,他没法不惧怕孤单,也没法不渴望温情。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特地去医院看望于萱,他想这女孩还是有点神通,况且对王铮有影响力,跟她聊聊或许也好。在交谈中,他问过于萱这个问题,与其说他在问那个病入膏肓的女孩,不如说,他让一直存在心中的疑惑发出声响来。

“没那么多为什么,原因很简单,这里,往往不只一个声音。”于萱指指心脏的位置,不无幸灾乐祸地说:“就跟农贸市场似的,每个小商小贩都在使劲吆喝,你要买自己想要的,得留神去找,去听,去看。不容易哦。”

李天阳微微眯了眼,说:“你直白点,我不是王铮,不习惯跟人打比喻。”

“缺的东西有多少,想要的就有多少,欲望也就有多少,明白了吧?”于萱难得好脾气地跟他解释:“每一种欲望都在嚷嚷,我要被实现,我要被具体,但你显然不能满足所有的,也没那个时间能力,这时候怎么办呢?总得挑啊,不然就容易把烂茄子柿子当大棚里养的精书菜买回去。”

李天阳的脸沉了下去,说:“你在讽刺我。”

“听出来了,真不容易啊。”于萱咯咯笑说,“我记得我提醒过你。”

李天阳端详着她,点头说:“你是有点能耐。”

于萱毫不在意地说:“真有能耐就不是躺着等死了,说回刚刚那个话题,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中,内心真实的需求,就好比缩在一边卖点泥土豆的老农民,到处是水灵灵的蔬果,你怎么会注意它呢?可等你买了一车别的回去,冬天却来了,你连点真正的过冬粮食都没预备。”

李天阳笑了一下,说:“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来只是想拜托你劝劝小铮,我是真的爱他,我这次一定会对他好,请他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快死了,没空管别人的闲事。”于萱翻了白眼。

李天阳上前一步,微笑着说:“小铮不信我,你不该不信,我说的是真的,你不是有超乎寻常的能力吗?你看看,我跟小铮是有未来的。而且,就算现在他不肯原谅我,但这不也说明了,他心里头还有我吗?”

“放屁,你做了孽倒不许人恨你了?”于萱大怒,随手抄起一只杯子说:“你再胡扯,我对你不客气!”

“于萱,你要真为他好,你就该帮我,解铃还许系铃人,他被我伤了,就该我来抚慰他,我跟你这发誓,我一定会尽心竭力的。”

于萱脸上阴晴不定,半响后,却慢慢地把杯子放了下来,咬牙说:“把你的手给我。”

“什么?”

“伸出手来,掌心朝上,少废话。”

李天阳伸出手掌,于萱把自己的手覆盖上去,闭上眼,皱眉贴了一会,随即拿开,睁开眼,看着李天阳,眼神中很困惑。

“怎么样?”

“我……”于萱欲言又止。

“什么?小铮原谅我了?”李天阳一喜。

“不是,我什么也看不到。”于萱疲倦地闭上眼,说:“也许你说的对,也许你真的跟王铮有可能复合,谁知道呢,但如果真的那样,我真是不甘心,小铮明明值得更好的。”

“一次错不代表往后都错,难道知错能改不是善莫大焉么?”

于萱斜眼瞪他,忽而噗嗤一笑,说:“少跟我扯这些没边的,你跟王铮如何我看不到,你跟另一位我倒是看到了,他很快就会找到你,虎口上有痔,啧啧,那人带着怒火啊。”

第23章

李天阳坐在车里好几个小时,他目送王铮进去,拎着他那个可笑的粉蓝色保温桶,不用猜也知道,里面又是为那个女孩准备的汤汤水水。

明明背影瘦削荏弱,人看起来清俊儒雅,但手上拎着这么个格格不入的保温桶,却总令人觉得有些滑稽。

他还记得,那时候王铮也往自己公司送过一回汤水,他羞怯地抱着那个保温桶站在自己办公室外面,一边涨红了脸,一边嗫嚅地用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说:“天阳哥,我,我炖了汤,给你送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外间公司的其他人已经好奇地窥探,李天阳惊愕过后瞬间觉得尴尬,似乎一种可笑的电视剧剧情居然套到他头上一样,他想也不想,立即站起来大跨步过去,一把拽过王铮的胳膊同时大声说:“表弟,回去告诉你妈别这么客气,我又不是小孩,自己会照顾自己。”

然后他反身拿脚尖把门拨上关好,攥紧王铮的肩膀咬牙低声说:“你来干嘛?想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同志吗?”

他们刚开始处朋友的那几年,社会风气还没现在这么开放,同志跟艾滋病患者直接挂钩,恐同症到处可见,同性恋者还没跟现在似的成为许多未成年孩子心目中的浪漫爱代表,李天阳每天做生意要接触大量保守的人,他不能让自己的性取向成为绊脚石。

但李天阳心里清楚,这其实只是一个说得出的理由,说不出口的,也许有很多因素在起作用,比如,他经营这个小公司所承担的,没法跟别人吐的压力;比如,他对王铮这种娘们兮兮的举止打心底看不惯;比如,他对王铮爱自己这点有恃无恐;再比如,他讨厌送汤送水这种电视剧中出现的媚俗化情节,他认为王铮通过送汤的行为同时,把自己也媚俗化了。

这么多的因素同时冒出来,自然就没有余地替王铮考虑:那个孩子得费多大的功夫才做好这个汤,他得鼓起多大的勇气才送到自己跟前来,他得有多大的期待才说服自己走到他的工作环境中,他在这个行为本身里头藏着的确凿无疑的爱,他不懂那么多复杂的东西,他只知道想对自己好,这是他想的到的,有限对自己好的方式。

这个小傻瓜。

李天阳酸涩地闭上眼想,怪不得至此之后,他再也不来自己工作的地方,连见自己的朋友都不想,他只愿意呆在房子里,做他能做的事。

就如蜗牛一样,受过一次伤后,只会更紧地缩回自己的窝中,再也不敢探头出来。

可最终,就连那个窝,也呆不了。

李天阳心里一阵阵跟针刺地疼,他想,自己完全没资格责怪王铮内向不会跟自己的朋友打成一片,其实,是他在王铮羞怯努力的时候打消了他的念头,他本该用更大的耐性来鼓励王铮的尝试,但他没有,他没想到,他从没有,替王铮想过。

李天阳原本想推开车门上前去叫住王铮的步伐,忽然就没法迈了。

一辈子都没替他想过,这个时候,或许该替他想想了,重要的朋友得了绝症,他每天拎着汤来强颜欢笑,未必好受吧?这时候自己不管不顾地凑上去,应该只能让王铮更加烦恼吧?

就在李天阳坐车里抽烟的时候,王铮正坐在急救室外等着。

于萱因为并发症送进去抢救,就算她这一次挺过去了,谁也不知道下一回她能不能顺利捱过。

偏偏这个时候,徐文耀却因为公事,暂时不在G市,于参谋长他又联系不上,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他一个人等在抢救室外面,惶惶然地想,如果这时候医生走出来,告诉他于萱治不了了,他该怎么办?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与之承担噩耗的朋友,连熟人也没有,噩耗将因为他独自承受而变得格外沉重,他首先要打电话给谁说这件事?他说得出口么?

巨大的惶恐令他只想逃避,王铮站了起来走了几圈,一拳砸向墙壁,借着,他靠着自己的胳膊缓缓呼吸,想让自己冷静点。

然后,他逼着自己走去走廊尽头的饮水房,取了一次性杯子,倒了杯热水,一口口地咽下。

喝完后他的心安定许多,他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徐文耀,告诉他现在于萱的情况,请他通知于萱的家属,这个时候,也许该把父女之间的问题放一放,人要是没了,对谁都是无可弥补的遗憾。

最后,他听见徐文耀在电话那端温柔地抚慰说:“对不起小铮,我现在立即赶回来,最迟明天我就到了,你先撑过今天晚上,明天我就回来了。”

“我没事,徐哥,你也不用太担心,”他喉咙有些哽咽,深吸一口气,努力清晰地说,“于萱她,这家伙命硬着呢……”

“我知道。”徐文耀沉默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说,“万一要是,你也不要太难过,那毕竟是我们早就知道的。”

“嗯。”王铮视线已经模糊了。

“等我。”徐文耀简洁有力地说完,立即挂了电话。

他默默把眼泪擦掉,回到手术室外面,灯仍然没亮,外面一角完全没人,王铮重重地坐了下来,把头埋在手掌里。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身边有人坐下,王铮抬起头,李天阳双手抱臂,默然坐在他身边,见他抬头,才掉转视线,仔细端详他,眼角聚起细细的皱纹,似乎借着端详他而沉思。

王铮轻轻咳嗽一声,坐正了,哑声问:“你来了?”

“嗯,”李天阳点头,想了想,老实说,“我原本打算进来看看你,看看就走,进来了才知道那小姑娘送这里面抢救,我想你一个人,没准有用得上我帮忙的地方,就跟过来了。”

王铮点点头,哑声说:“谢谢。”

李天阳笑了笑,撸撸脸,吁出一口气,说:“你没赶我,我该谢谢你。”

王铮掉转视线,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叹了口气,低声说:“任何事,在这道门前面,都显得没那么要紧了。”

李天阳伸出手,迟疑了下,又缩回去,确实,在生死面前,在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这么等死面前,他想,自己那点事,还真是无足轻重。

但总得说点什么,不说点什么,那种横贯在两人中间的异常沉重的压迫感就会令人窒息而死,王铮跟李天阳同时开口:“我刚刚……”

“别担心……”

两人都笑了,这回,倒有些昔日被遗忘了的熟悉感重又回归,李天阳说:“你先说。”

“我刚刚在想,于萱要从里头出来,没准就再也不能吃日本料理了,她挺爱吃那些的,要那样的话,她该多懊恼。”

李天阳摇头说:“有你给她每天炖这个炖那个的,她口福好着呢。”

“我手艺一般你又不是不知道,于萱没准早吃腻了,不好意思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