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的,我觉着你手艺好得很……”李天阳有点尴尬,却仍然坚持着说完,“是我以前不会欣赏。”

“是吗?”王铮轻轻一笑,垂头说,“你现在安慰人的本事见长了,不过我自己本事我知道,也没什么好的。”

“不是这样的。”李天阳叹了口气,伸手习惯性地去摸烟,却猛然想起这里不能抽烟,只得放下,他组织自己的语言,却又有些急迫,词不达意地说,“小铮,你很不错的,你做饭的手艺好,耐性又足,你很善解人意,为人也正派,对人好的时候不计较,你真的很好,还聪明……”

他的语气中渐渐浮上一层焦躁,终于猛然打住,目光炯炯地盯着王铮,王铮自嘲一笑,心里的悲伤却渐渐弥散开,他迎视李天阳的目光,轻声问:“我有这么好?比于书澈还好?”

这是他萦绕在内心深处,疑惑已久的问题。他还记得,自己那点微薄的自信曾经在这个问题面前溃不成军,但也在这个问题面前不甘痛苦,久而久之,这个问题变得刻骨铭心,甚至超过对李天阳的怨恨和爱,成为一个无解的,却渴望被解答的问题,它拆开来由很多痛苦的深夜,一个人孤独地挖掘内心伤口时冒出来的疑惑。

他问出口后,猛然意识到这个提问有多不妥,王铮白了脸,立即掉过头,掩饰地说:“那什么,我就随便说说,于先生当然很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不是,我们都过去了,问这种问题太不应该,请你别介意,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了这么不合适的话……”

“没事的。”李天阳心里涌上一阵心疼和愧疚,他打断王铮,叹了口气,强笑说,“没事的,你有权力跟我问任何这样的话,我欠你的解释,我想明白的,我会回答,想不明白的,我会努力想明白,小铮,我现在知道一点是,你不比谁差,这不是套话,是我想了四年,才想清楚的东西,小铮,你不但不比谁差,你比谁都好。”

“是我的问题,我像熊瞎子掰玉米,掰一个扔一个,我那个时候,其实就是你现在这个岁数,思想不成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真的,很蠢。”

李天阳低头讪笑了下,哑声说:“其实你应该也猜到了,我跟于书澈处得并不好,如果这能让你稍微解气的话,也可以将之解释为报应。我奶奶生前常说一句,欠债还钱,一笔笔功德簿上都记着,我一直不信,现在看来,我那样离开你,伤透了你的心,就已然亏了德行,跟于书澈,注定好不了。”

“具体相处的事我就不说了,我只说我的感觉,跟他在一块,我发现我,越来越能体会到,你当时跟着我,受了多大的委屈,你是个傻子,从来不说,我也不会去问,现在想来,我亏欠你最多的,其实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王铮心里涌上一阵酸楚,他摇摇头,哑声说:“你跟他在一块才发现我的好处,那假设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你是不是也该发现他的好处呢?李天阳,你这样,当人的感情是什么?”

李天阳蓦地抬头,说:“我不是这样的人。”他还想说什么,猛然间瞥见一个人影,转过头去,却看见于书澈面白如纸,站在那双手抱臂,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李天阳心中一惊,站了起来,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于书澈甚至微笑了下,但声音却冷得发抖,“我要是不来,怎么能听见你这么深情的告白?那什么,王铮,你觉着他口才怎样?动听吧?什么叫跟我在一块越来越能想起你,我告诉你,当初他在我跟前,可没少说嫌弃你的话。”

第24章

李天阳脸色发青,于书澈的脸上却是一片苍白中带了豁出去的微红,只有王铮难堪着急,他想说什么,但这种情形,他说什么都不合适。

身边两个人剑拔弩张,已经到了下一刻就要恶语相向的地步,只不过李天阳在拼命压抑着怒火,而于书澈却已经气昏了头,除了手脚发抖瞪着李天阳,倒一时半会,不知该如何反应。

即便张扬如于书澈,也并不擅长处理这种情景。

王铮忽然觉得这一切很滑稽,他想在自己记忆深处,他们并肩站着的画面就如尖刀一样剜着他的心,他不是圣人,在痛苦怨恨浓稠到抹不开时,他也曾想过,大不了照书上指示做个土炸弹,绑在腰上专门候这两个王八蛋出入的地方,大家一块死好了。

但这种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另一种胆怯替代,他实在是怕看到这俩人,怕看到他们亲密无间,怕在别人活生生的浓情蜜意前面撕裂自己的伤口,痛不欲生。

哪知道命运就如一场滑稽戏,你拼命想躲开的,绕了个大弯,换了种方式呈现你跟前;你拼命想企及的,却偏偏跟脑袋前面挂了根红萝卜的傻驴似的,伸长脖子怎么够也够不着。

生活怎么能这么滑稽?套用网络上的语言,真是一盆接一盆的黑狗血。

王铮忽然就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这一声笑,打破了僵局,李天阳困惑地看向他,于书澈愤怒地皱眉,薄唇一张,立即就是一句:“王铮你他妈笑谁呢?”

王铮瞥了他一眼,在看看李天阳,这两人曾经如此占据他生命中的重要位置,一个极爱也极怨,另一个极厌恶,因为太厌恶了,反倒念念不忘,但今天,却最终以一种滑稽的形象将他那些困境和苦难变得毫无分量。他想起自己那些苦苦捱着等待明天到来的日子,那些为背信弃义的恋人而黯然神伤的时候,忽然间发现,那些痛苦里面,其实充满了不可信的肥皂泡,一个套着一个,戳穿一个,立即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王铮脸上的笑容加大,他边笑边摇头,充满着对自己以往的质疑和不满。如果说,自己受苦的根源在于李天阳,李天阳的移情别恋令他当初献祭般的感情备受磨难,那么,这种磨难显然也与李天阳跟于书澈的爱情有关,他们的爱情越有效,则王铮的爱情越显得凄凉。但如果说,李天阳跟于书澈的爱情不过是一出倾情演出的滑稽戏,那么他自己的呢?是不是其实也不过是个被过度诠释了的想象物?

王铮听见于书澈骂了几句,李天阳站到自己跟前护着他跟于书澈争了几句,但他们说什么在骤然间显得没有意义了,王铮收住笑,擦去眼角的泪水,站直了身子,对还在唇枪舌战的两人喝道:“够了。都请安静吧!”

李天阳诧异地扭头看他,于书澈也停了下来,他们都没料到有一天能从王铮嘴里听到这种颇具严厉意味的话语。王铮压着声继续说:“你们俩能不能懂点事?啊?这是医院,我朋友还在里面生死未卜,你们就算不认识她,起码也该有点人道主义精神吧?天阳,我跟这位于先生不熟,麻烦你带他到一边去,你们有什么误会,都该好好去交流,但别在这妨碍医生们工作。于先生,”王铮看向于书澈,“我很抱歉刚刚发笑,但发笑的原因跟您无关,我只是觉得,您认为天阳会在手术室外跟我说什么超越朋友关系的话,这听起来太好笑了。”

李天阳愕然说:“小铮,我刚刚说的都是大实话……”

“我知道,只是我不想令于先生误会,除去咱们以前的关系,我跟你还是相识很多年的老朋友,老朋友之间聊点分别以后彼此的私生活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于先生大可不必如此介怀。我以人格担保,李天阳没有跟我说您的坏话。他只是在反省自己,其间顺带提到您,如此而已。”

于书澈刚刚比较离得远,其实很多话都没听清楚,只听了只言片语,心高气傲之下立即急怒攻心,这时候稍微一冷静,不禁有些狐疑,瞥了李天阳一眼,微微昂起下巴,说:“他会说什么我心里清楚,不用你在这打圆场。”

王铮微微叹了口气,有点相信李天阳刚刚说的他跟于书澈处不好了。这个人因为自己的敏锐和聪明,对别人想必也苛求,眼里容不下沙子,即便是自己不能确认,也绝不容许别人质疑他的判断。他轻声说:“其实我说什么不重要,关键是于先生请分清楚这里是什么场合,以及您如果有问题,问题的重点在哪?我觉得你们……”

“你是想说这不关你的事?”于书澈忽然笑了,点点头,看向李天阳,不无冷嘲热讽地说:“李天阳,你念念不忘的人说咱们弄成今天这样不关他的事呢?要不要我告诉他你那些情圣派头?比如隔三差五一定会偷偷摸摸回你们当初住那套房子摸着他的照片缅怀过往?比如你三更半夜做梦会喊他的名字?李天阳,你当年说甩了他多牛啊,怎么着,后悔药没地买去了是吧?你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算什么东西?你他妈把我当什么?”

他说到这一句,已经眼眶微红,但却倔强着仰起头,恶狠狠扫了他们两人一眼,随后冷笑说:“爱谁谁,我今天算是看透了,亏我还以为你跑G市跑医院出了什么大事,手头工作一丢就来这看你。现在想想,真他妈不值!我告诉你,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生意场上见了面,别指望我念旧情!”

他转过头,冷冷看了王铮一眼,目光中的怨毒令王铮不由心生寒意,谁知他忽而一笑,轻声对王铮说:“真行呀你,不过你也别得意,这朝三暮四可是病,治不了的!”

随后,他又冷笑着看了李天阳一眼,点点头,转身就走。

王铮喃喃地问:“你,你不追?”

李天阳看着于书澈的背影,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转头疲惫地说:“我怎么追?追了又怎么样?书澈是个心高气傲的人,现在估计一辈子也恨上我了。”

他自顾自坐下,垂头看了自己的手掌心,自嘲一笑。

王铮也坐下,想了想,忽而蓦地转头说:“你该跟他说清楚,这不关我的事。”

“他怎么会不知道不关你的事?我的行踪他了如指掌,要真跟你有点什么,就不是现在这样了。”李天阳闭上眼,轻声说,“其实他比谁都清楚,问题是我们俩性格不合,但就算这样,大家还是往里头投入了许多对别人不会投入的东西,就好比做一个投资案,前提投入已经亏损,要继续下去,必须加大投资,可风险存在着,谁肯填这个无底洞?不填吧,又不甘心。一天天拖着,闹着,终究就变成今天这样。”

王铮听着,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插话,他站了起来,看了看紧闭的手术室大门,垂着头踱步,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起码,你们俩都这么聪明,谁都没有倾尽所有,所以,就算分手了,也谈不上溃不成军。”

“你说什么?”李天阳问。

“没。”王铮摇摇头,就在此时,手术室大门打开,王铮立即精神一振,赶上前去,却被一堆医护人员挡开,他只看到于萱躺在推床上脸色惨败,双目紧闭,护士们格开他,大声嚷嚷:“别挡道,有什么问医生去。”

王铮不敢阻拦,忙避到一边,看见穿着手术服的主刀大夫出来,仿佛屠宰场上刚刚放工的屠夫,浅蓝色衣袍上还溅着血迹,他一边走一边摘下口罩,看见王铮,眉头一皱,问:“病人家属?”

“是,是我。”王铮立即说。

“没法切除了,癌细胞扩展得太快,没法用手术解决。”那名大夫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声音说,“我们打开了她的胸腔,不得不又缝上,其间她的心脏负荷不了,又请了心脏科的大夫过来,所以用了这么长时间。”他大概看到王铮的脸色实在难看了,才稍稍恩赐一般柔和了口吻,说,“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病人随时可能……”

王铮浑身僵硬,要用上很大的力气,才勉强跟得上这医生说的话,他还想说什么,张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对方不是神这点他很清楚,他没什么需要揪住对方衣领大吼求你救救她之类无意义的废话。但是他还是觉得不能接受,像置身空旷的荒原,头顶雷声轰鸣,一时间你听不太清楚周围的声音,好像跟这个世界隔绝开,但又不是很分明的隔绝。

就在这时,一双手搭上他肩膀,他听见李天阳的声音对那个医生说:“麻烦你了大夫。”

那个医生仿佛等的就是这句,听完这句后,他立即如同任务圆满完成一样不带遗憾地翩然离去,王铮愣愣地看着他们越走越远,觉得自己每个关节都硬得厉害,就连坐下这种动作,都格外艰难。

“你别太难过,小铮,你说句话,你这样怪吓人的,”李天阳扶着他,在他身边问,“我给你买点喝的东西好吗?别太难过啊,那什么,生死有命,怨不了谁,你别太难过好吗……”

“我,我没事。”王铮定了定神,撸撸脸,机械地问,“刚刚,那个医生的意思,是于萱很快就会死了?”

李天阳满心不忍,却不得不点头,低声说:“似乎,是这个意思,但医学上不是总有奇迹吗?也未必他说的就准……”

“很快,就要死了啊。”王铮呆呆地重复了一句后,像是不堪重负一样靠在椅背上,微微张开嘴巴,浅浅地喘气。

“不是,未必会这样,小铮,你要难过哭出来好不好?在我跟前你不用不好意思,小铮,你现在不能太难过,你朋友还等着你去给她鼓劲,也许她求生欲望还很强烈,需要你去给她加油什么的。”

“别说了,”王铮打断他,“别说了,”他抬起头,细细地看李天阳,轻声说,“于萱要死了。”

“小铮……”

王铮自顾自站起来,也不搭理他,慢慢朝于萱被送去的特护病房方向迈去,他一边走一边想,到底什么是死亡?是一个人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于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对自己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面对一个,没有于萱的世界。

歪曲的再没人给你纠正,错位的再没人将你拉回来,别的人也许也可能替代她的部分作用,但这个世上,将不会再有一个女孩,如于萱这般,直接叩问他的内心,而不需凭借任何外在的东西。

王铮感觉胸腔的位置,那朵妖冶如花朵的伤口,在以极度缓慢的速度向周围撕开,撕裂的过程犹如慢动作镜头,他自己都能感觉清楚血肉分离的滋响,还有新鲜的血喷出来,一瞬间的热量。他想,这大概就是于萱不在的证据,令内在一片狼藉,血肉模糊。

他眼前一黑,以极度缓慢的速度慢慢朝前面摔倒。

第25章

很多年前,王铮在第一次遇到于萱的时候,情形其实很混乱。

新生注册入学,他妈带他到学校报道,那个时候的王铮从没单独出过远门,虽然所选的大学离家不远,但对他来说,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就是一种新奇的刺激。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身边母亲的唠叨,一边观察着周围其他人的举止,小心翼翼地选择礼貌用语,尽可能不让自己出错。

他渴望在一个全新的地方塑造一段全新的生活,一种没有母亲的生活,摆脱母亲的管制和由母亲带来的无形压力,一想到这些,他就兴奋得不行。

但他很快就发现,就算没有母亲,母亲也无处不在,对母亲严格规矩的遵守早已铭刻进他的行为中,成为一种自动寻求的桎梏,期待当中的自由,仍然只是想象中的自由,他远比同宿舍的人要自律,生物钟就跟打入血肉一样准时,永远没法跟他的同学一样肆意地堆满臭袜子脏衣服,揣着诡异的笑容聚众看黄片,永远没法跟他们一样不动声色地谈论女人的胸部,他有努力去融入大家的话题和生活,那个隐形的母亲总在监视着他,以其象征性的神圣令他无处逃匿。

就是在这种状况下,他认识了于萱,几乎在见面的第一眼,对方就眼睛一亮像对上什么长久寻求的东西一样不管不顾地跑上来,拍他的肩膀说:“哎我觉得你挺面善的做个朋友吧,我叫于萱你叫什么啊?喂不能不答应啊我可是漂亮娇弱的女孩儿你的教育没告诉你对女孩儿要多加照应不能让她们伤心吗?”

王铮根本不知道如何应答,他从来对上女性都有种天然的惶恐,就如对上比他强大的物种,怀着随时准备逃开的心理惶惑不安地等待对方下一步的动作。

一直到今天,王铮都不明白为什么于萱会对自己如此另眼相待,要知道,如果不是她的执着,以异乎寻常的古怪热情和同样古怪的性情纠缠不放,他未必会跟于萱走得近,近到犹如一个硬币的两面,各自或许面朝不同的生活轨道,但却始终能背靠背,无需言语,便能相互理解。

于萱经常靠着他的肩膀,抱着他的胳膊,不管身处校道、图书馆、教室还是其他公众场合,也不管身边有没有人,有多少人看着,她想抱就抱,抱了不撒手,如果王铮不乐意,她就会耍赖,一边蹭着王铮一边嘟着嘴念叨:“来给充一下电嘛没电了好可怜哦。”

王铮嘴里会嫌弃地说:“去去,我又不是你的变压器。”

但一次也没有推开她。

似乎身体的贴近,真的能从对方身上汲取能量,真的能抚慰内心,能将一份力气变成两份,然后欢快地蹦跶着朝前跑。

如果真的可以,那么现在给充电行不行?

一股焦躁灭顶而来,王铮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也躺在一间病房的病床上,鼻端插着吸氧管,手指上夹着导管。

他心里一惊,想开口,却发现喉咙沙哑得不行,发出“嗬嗬”的古怪声响,像破旧的风箱,呼哧喘气。

旁边的护士立即走过来替他检查了瞳孔等地方,随后又调了调滴剂速度,瞥了他一眼,说:“别着急,躺着,我叫你的家属进来。”

王铮眼巴巴地盯着门口,李天阳从外面走了进来,下巴处胡子茬一圈,眼眶有点发青,看他醒了,松了一口气,浮上笑脸,走过来柔声问:“醒了?觉得怎样?”

王铮疑惑地看着他,随后忽然想起昏倒前的状况,他立即想爬起来,却被李天阳一把按住,说:“别动,别动,你现在安心养病,不能乱动。”

王铮也觉得自己四肢乏力,好像被人抽了脊梁骨一样软绵绵地倒在床褥上,他转头盯着李天阳,努力地,慢慢用口型说:“于萱呢?她怎么样?”

李天阳眼中掠过一丝异色,随即笑了笑说:“她没事,躺在加护病房还没醒呢?你乖乖休息好了,我就带你去见她。”

王铮蹙眉看着他,李天阳大概不知道,在分开后的岁月里,王铮一遍遍回想过李天阳从何时开始变心,他那句话撒了谎,对他的表情揣摩得很透,这种细微的神情变化,已经令他察觉,王铮心里一沉,拼着力气抓住他的袖子,哑声问:“她怎么啦?你别骗我。”

“没事,你别多想……”李天阳迟疑了一下说。

“不对,”王铮摇头说,“你撒谎。”

“我没……”李天阳还没说完,却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说:“她恐怕是,不太好。”

王铮立即看过去,却见徐文耀从外面走进来,身上的大衣都没来得及脱下,脸上略嫌疲态,神色有些哀伤,看向他的目光专注而复杂,似乎蕴藏着悲痛和怜悯,随后,他走到王铮病床前,蹲下来握住他打点滴的手,轻声说:“我刚从她那边过来,现在又引起并发症,器官开始衰竭,医生正在全力抢救,但我们都知道希望不大。”

他顿了顿,涩声说:“她努力了很久,如果这次想偷懒,不努力,我们也该谅解她,毕竟,这个病折磨人得很。”

王铮久久盯着徐文耀,目光中的焦点开始涣散,似乎一股巨大的压力碾过胸膛,他喘着气,两眼发黑,只听李天阳在一旁焦急地骂:“你他妈能不能不要捡这个时候说这些?想引发他心肌梗塞吗?医生都说了,不能刺激他……”

徐文耀握紧王铮的手,抬头冷静地说:“你不明白他们的感情,这时候不告诉王铮,日后他知道了,那才叫伤痛和遗憾。”

王铮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静静等待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过去,然后,他睁开眼,看着徐文耀,弱声问:“没,办法了吗?”

徐文耀摇摇头,轻声答:“可以想的法子都想了。医院方面不可能不尽力。”

王铮点点头,茫然说:“我要去看她。”

“不行。”李天阳在一旁断然拒绝。

徐文耀看了李天阳一眼,柔声对王铮说:“你身体不允许,你,昏倒后医生给你检查过了,心律不齐,有可能引发心肌梗塞,王铮,你心脏有毛病,医生说,你的心脏像个老人的,具体如何,还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王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那又怎样,我要去看于萱。”

“你不能去。”徐文耀耐心地说,“她现在还在抢救,你去了,也不过坐在外面等,帮不了忙。放心,一有结果,我会立即过来告诉你。”

王铮摇头,哑声说:“我要在离她近的地方。”

“王铮,你要让我再遗憾吗?”徐文耀低喝一声,攥紧他的手,咬牙说,“一个于萱,癌症晚期也不说,我想起来已经够难过的了,现在你也要跟她一样胡来吗?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遗憾,啊?无可挽回的事你嫌我经历的太少了吗?”

“可我想不起来,”王铮哽咽着说,“我想不起来她最后跟我说的一句话是什么,我不能就这么告别……”

“你听我说,于萱已经用她的方式,早就跟你说过再见了,你想不起来吗?她在这里喝你做的汤,试穿裙子给你看,让你照下她各种傻样,冲你笑,跟你闹,她这不都是在跟你告别吗?”

王铮一眨眼,蓄满已久的泪水直直落下,徐文耀叹了口气,伸手挡住他的眼睛,说:“哭吧,没人笑话你。”

就在此时,闯进来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军人,他进门就对徐文耀轻声说:“徐哥……”

徐文耀回头问:“怎么啦?于萱怎么样?”

“她去了。抢救无效,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三分。”

霎时间,徐文耀呆了,王铮忘了哭,就连事不关己的李天阳,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第26章

由于于萱生前的坚持,她的遗体很快被烧成骨灰,并会被尽快送回她出生的城市,在那边,有她生前就已经选好的墓穴,她甚至写过一张条子,仔细记载了她希望最后说穿的是哪条裙子,怎么打扮,如果有遗体告别仪式,她喜欢人们从哪个角度看她最后一眼。

她的设想周到细致,令活着的人很惭愧,因为最后能自发为她做的事,显得很少。

她甚至明令,不希望王铮来送她最后一程,因为连王铮的发病也在她的预计范围内,她留下的话很于萱式:哭哭啼啼什么的最烦了,都别来吵我。

王铮显得很配合,他一言不发地遵从了于萱的意愿,按照于萱的想法,去灵堂最后看了她打扮得美美的一次;按照于萱的想法,不去送她的骨灰上飞机;他甚至于没有流泪,因为于萱说过,她这辈子,不想过哪怕一秒钟,类似肥皂剧的恶寒剧情。

王铮想起,很多年前,他跟于萱一起在饭堂吃饭,电视机里转播着在国外意外死难的中国记者遗体回国时的情景:年老的父亲抱着女儿蒙着黑纱的画像哀嚎得肝肠寸断,周围的人不得不用力将他搀扶着,镜头不遗余力地拉近他的脸,父亲脸上鼻涕眼泪一把流,哭得分外狼狈,而正是这样不加掩饰的哀恸,周围的人无不闻者伤心。

就连坐在他们身边的女同学,都悄悄红了眼圈。

但于萱使劲盯着屏幕,然后回头用不无惊诧的神情问王铮,如果她是那位父亲,身在其中,却没办法哭出来该怎么办?

气氛如此哀伤,镜头内外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你,都在默默地期待看到痛哭流涕,老泪纵横的一幕,都在等着你的哭嚎,来共同完成哀痛的仪式,来将痛苦神圣化,在那样的情况下,个人情绪必须被夸大,必须通过一些大家都认可的哀伤的方式来表达,如果不这样,你就是在跟所有人心里面的神圣化仪式做对。

但问题在于,在众人面前痛苦流涕到毫无尊严可言,这种感情真实吗?它难道就是表达哀恸的唯一方式?

“我很小的时候死了母亲,我没在她的葬礼上大声哭泣,大家都视我为无情无心的怪物。”于萱随后抽着烟,冷淡地告诉王铮,“那时候我不明白,我明明早三个月就已经知道她要死,而且是死于无法挽回的意外,为什么我却要表演得好像我被骤然打击到痛不欲生?”

抽烟的于萱总是比不抽烟的于萱显得淡漠,有种源于骨子里的沧桑从二十岁的年轻身体中弥漫出来,她弹烟灰的姿势总让王铮产生一种错觉,似乎不是在弹烟灰,而是在将体内的某种阴郁借着这个动作耍出去。

“我有自己的方式怀念她,我爱她这点毋庸置疑,但我不想用大家期待的那种方式去嚎叫,我做不出来这种事,我有错?”

她挑着眉毛,斜觑着看向王铮,大有如果你敢答是我就不放过你的姿态,王铮笑了,摇头说你没错。

“就是嘛,”于萱哈哈笑了一声,悄无声息把烟灰弹进王铮的鞋里,调皮地眨眼,“我以后要是死了,你也照着自己的方式怀念我就好,千万别哭哭啼啼,记住了?”

“记住了。”

一语成谶。

王铮把家里钥匙给徐文耀,请他帮着把书柜上一排的诗集全带来,从里尔克到波德莱尔,横跨了十九世纪到二十一世纪的翻译诗集,曾经的少年在校园里大声为女孩朗读过其中的名篇,少女未必听得明白,但她很入迷,总是一边抽烟,一边拼命点头说念得真好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他们不像同龄人那样消遣动漫,消费日韩明星或欧美摇滚,他们更喜欢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天地里,如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青年男女那样,那时候的大学生们愿意大声诵读普希金、诵读契科夫、诵读左琴科,那时候他们相信有种叫信仰的东西,也能承担得起诗情和浪漫,因为激情跟血液里的青春,暗然相合。

现在,王铮把那些诗集撕开,一本一本,一页一页,烧给于萱。

他想了很久该怎么来怀念这个重要的朋友,他想其实他们已经告别过了,在最后相处的时间里,他们都尽可能地对彼此好,尽可能地倾听,尽可能地诉说,尽可能地互相抚慰,他想起于萱,回忆里面除了离别的痛,更多的,却是浮上来的经久不衰的温暖。

那么,为何需要大声哀嚎呢?

悲伤是肯定有的,一个人的缺失,无法弥补和替代,但是王铮忽然心里变得安宁了,他想起于萱那么用力地替他着想,癌症末期的痛折磨得她瘦骨嶙峋,但即便这样,该替他安排的,于萱都安排了,这些何尝不是于萱在表达一种补偿?

活着,然后活得更好,即便没有我,这也是可能的。

他病了,手没力气,有些装帧精良的书根本撕不开,较劲了一会,不得不放下,想着歇口气再来。

有人伸手接过了他手中的书,这是一双老人的手,却意外修长有力,王铮抬头,看到的,是一张酷似于萱的脸,往日严峻的眉眼间,如今笼罩一层浓重的哀伤。

是于萱的父亲,于参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