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使出百般能耐,希望能给这个失色的新闻补点妆。功夫不负有心人,曾说过孙悟空是绿林好汉的那位学者,这回又发表了他的大胆推测。

他依然坚持自己原先对孙悟空的猜想,更补充说,从在山顶建神庙以及有相当数量的随葬品来看,通天大圣生前在当地很有势力,而这种势力极有可能是来自于他的兄长齐天大圣,所谓弟仗兄势,狐假虎威。而元朝末年的乱世,消息传递不便,那位齐天大圣既然是绿林好汉,从事高风险工作,说不定死于乱军,就此失踪没了消息,不能回归故里。所以其弟在死的时候,除了修双圣庙,还给兄长置了具空棺。

这番论调颇能自圆其说,我写下来发回报社,成了篇独家解读齐天大圣空棺的专稿。

这次媒体吊足了民众的胃口,却轻轻放下,齐天大圣终究仍属虚无缥缈。

但我还有一个收获。

接待记者的人里有个老熟人——顺昌县文化局张挺。我冒充采访英国专家那次在双圣庙里碰到过的那位。他见我就问上次怎么后来没给他电话,稿子写了没有。

他这么问我有点尴尬,打着哈哈,说觉得材料还不充足,新闻点不够。这话说得我自己脸上都发烧,超没职业水准的。要是碰到个不给面子的,立刻就会反问我材料不够怎么还不积极去他那里采访。

好在张挺听我这么讲,反倒热情地说:“材料不够,那现在我这里可又有个新闻,几位英国专家后来又到双圣庙去过一次,他们对那块大石头上的三兔图很感兴趣,带了专门的检测仪器。结果还是没查出来到底是用什么工具刻上去的。我说没准是用手指直接写上去的,他们不信。”

我笑道:“那哪能信啊,他们事事都讲求科学的,人的手指是肉长的,他们又不看武侠小说。”

张挺笑道:“我就是随便一说。那些专家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鉴定的结果,这三兔图刻到石头上的时间,大约比双圣庙里的牌文石刻晚50—100年。”

我一愣:“不是说这双圣庙建于元末吗,这么说来石头是明代才放进庙里的?”

张挺摇了摇头:“不是明代,其实是去年才搬进去的。”“去年?”

“说起来也巧,去年有人在我们县一条公路边看见这块石头,想把它弄下公路,免得影响交通,结果就看见上面的图。他原本也没在意,过了段时间看见报上新闻了。”

“没在意?”我插了句话:“这图可挺神的呀,要是我见了肯定觉得不是凡物。”

张挺笑了笑:“你……还年轻呢,这图我们这儿的人也没觉得有多神,这是老实话。”

我似乎觉得他有什么没说,却也不便交浅言深,就听他说下去。

“别看新华社今年才做了双圣庙的新闻,其实去年这庙就在我们福建炒热了。我们县的报上做了好多报道,那几块碑的细部图片登了两个版。那人见到照片上的三兔图想起了石头,给我们局打电话。派人过去一看,石头在,图还是那图,可真像是手画上去的,讨论了一下,就给搬到了庙里。”

我想起唐僧对这块石头言之凿凿,不禁摇头。导游的话还真是信不得。

三兔图虽然很神秘,但我彼时以为和自己无关,就没有认真理会。这世上神秘的事太多,哪里管得过来,更何况现在自己已经被缠上一件了。

“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关于孙悟空的特别点的传说?比如附身什么的?”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张挺。

“附身?哪会有这种事。”张挺直摇头。

“那……有没有哪家的孩子长得像孙悟空?”我继续硬着头皮问,感觉自己像猎奇小报的狗仔记者。

“孙悟空是猴头,怎么会有人像它,那不成毛孩了吗?”张挺笑,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让我很识相地住了嘴。

为了对得起张挺,我写了篇小稿子,讨论神秘三兔图到底与双圣庙有什么关系,发在《晨星报》上。张挺第二天在网上看见,还专程打电话道谢。

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把抽空去那个小潭装的一瓶水交给梁应物化验。

“上次的结果出来没?”我急着问。

“才几天,哪有这么快,你以为是验血啊。化验这瓶水要快些,顺利的话结果会一起出来。”

我耸了耸肩:“好吧好吧。你们真的对游宏的情况感兴趣?”

梁应物点点头:“是有点意思。从他皮肤毛孔的改变看,是极罕见的人类体徵突变。而他毛发的异常生长速度,也破了人的体能纪录。或许有某种强有力的激素在起作用。如果真找到这样的激素,就是重大的发现。”

梁应物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刚才他已经这样好几次了。

“见鬼,是你身上的味道。”梁应物骂道:“我想怎么走到哪里都散不掉。”

我讪笑:“刚坐了长途火车嘛,报社可不给钱坐飞机。靠你这人怎么这么鸡婆,男人不用讲究这么多。”我有点恼羞成怒,梁应物总是太注意这些细节。

“去去,回家洗澡去。”梁应物将旅行袋还给我,把我赶上出租车。

把行李往客厅一扔,和躲在卧室刮毛的六眼讲述齐天大圣空棺的故事,告诉他附身的可能基本没有,还是铁了心到X机构去做实验动物……进门之前我是这么想的,开了锁刚往里面跨了两步就停住。

六耳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视机——应该是六耳吧。

电视机没打开,平滑黑亮的屏幕照出六耳的样子。我很想形容成一个人形的长毛绒玩具,但这个玩具既不可爱,也不可笑。

他的脸完全被毛发遮住,如果不是在抽烟的话,分不出哪一边是正面。

是的,他在抽烟。烟头一亮一亮,毛垂在两旁,看起来很危险,容易烧到。

“你这几天都没刮?”我问。

六耳转过头来——应该是吧。他在烟灰缸里弹掉烟灰,又慢慢吸了一口,把烟摁掉,烟慢慢从毛发里渗出来。

“没什么意思。”他淡淡说:“刮了又要长,没什么意思。就这样吧。”

“就……这样?”我呐呐着不知该说什么。“就这样,等到实在太长再说。我发现长了之后,生长速度就会慢一些。”

我看着六耳,他身上的毛长且厚,隐隐约约看到他穿了条白色的短裤,其它什么都没穿。可是身体完全看不见,连手和脚的轮廓都快没了。

这还不算太长吗?

他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我取了水的样,已经送到X机构化验了,还有你毛发的化验结果也就要出来。不过最好你先提供份血样,一点点就可以,你不怕疼吧?”我勉强笑了笑。

六耳慢慢地站起来,那一丛黑毛的后面,幽深的双瞳。

许久。

我站在门口,和他对立着,也不知该不该进去。

“等等吧。”六耳开口说。

等等?

六耳转身走进他的房间。那里原本是我的卧室,现在这十几平方的天地,仿佛已经全然没有熟悉的感觉了。

我缓缓弯下腰,换上拖鞋,走进我的家。

六耳,一定发生了什么。

闷热的空气里,我这么想。

正文 我不知道的房客

几片深绿色的茶叶浮在水面上。

我把瓷杯推给六耳。

他拿起杯子,水是滚烫的,但隔着手掌厚厚的毛发,他似乎毫无顾忌。

杯沿凑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又放下。奇怪的是,嘴边长长的毛并未沾到多少茶水。我本以为他需要用手一边捋着一边喝。

“想谈什么?”六耳说。

我把眼神从他的下巴收回:“水很烫,慢慢再喝吧。你现在这样,生活行动不麻烦吗?”

“习惯就好。”六耳拈着杯口,慢慢转着杯子:“总要习惯的,不是吗。”

“可这样,不会太热吗?”另一句话我没说,六耳从不开空调,这简直太不正常了。

“我喜欢出汗的感觉,我想我需要出些汗。”

喜欢吗……至少我从没发现六耳的毛被汗浸得湿漉漉的,自打他把刮刀放在一边后,身上的毛发一直是蓬松着的。如果我在这样的夏日里裹一层毛皮大衣的话,汗水很快会把衣服浸透吧。

“六耳,你变了,你有些奇怪。”我盯着他。

“只是一点奇怪吗?”六耳的笑容难以觉察,他的身体微微晃动,毛发突地胀散开一圈,就像一只看见猎物的黑猫:“不,我觉得没人比我更奇怪了。坐在你面前的是个怪物。”

他站起来,披着一身的毛皮,走回房去,徐徐没入卧室的黑暗里。

我把黑色的口袋扔进垃圾筒,顺着小径往回走。物业新引进的太阳能灯在草丛里发着白光,我不太喜欢这种光线。

袋子里是些生活垃圾。不久之前我还一袋袋地扔六耳的毛发,不知那些袋子现在到了哪里。希望直接扔炉子里烧掉,别惹什么麻烦出来。

手机突兀地响起来。

“喂……”我按下接听键。

常去的小咖啡馆里,梁应物已经在靠窗的位子上等我了。

“你们家那位还好吧?”他已经帮我点好了冰拿铁。

“好不到哪里去。”我喝了一大口,咂咂嘴吧:“在我看来很糟糕,他居然连毛都不刮了。”

梁应物皱了皱眉:“那瓶水的检测结果出来了。”

“哦,怎样?”我急着问。

“水里各种微量元素的含量令人吃惊,我们的结论是……”梁应物的脸色有些阴霾。

“我们的结论是,这水的品质相当好,是很优良的矿泉水。”梁应物说完这一句,竟然还能板着脸。

“靠,竟然被没有喜剧细胞的家伙耍了。不过你这个冷面笑匠的功力倒还不错。”我用力捶了梁应物的肩头,他这时才微微笑了一下。

“那袋毛发的化验结果也出来了,并没有发现激素成份,不过……”梁应物的脸又严肃起来。

“不过什么?”我知道梁应物不会连耍我两次,一定是有什么发现了。

“我们进行了基因比对,发现其中的基因和正常人类相差大约2.4%。”

“2.4%……”我喃喃地说。

梁应物的手指敲击着桌子,眉关锁得更紧了:“你如果知道大猩猩和人类的基因只差1.3%,而老鼠更和人共享99%的基因,你就了解这2.4代表什么了。正常人之间的基因有99.9是相同的,在人类之间,0.1的基因差别已经足够决定性格、形体和智力之间的巨大分别了。”

我倒吸了口凉气。

六耳的基因和正常人之间的差别,竟然是人和老鼠的一倍!

梁应物顿了顿,又道:“据我们了解的情况,那些有特殊能力的人类,比如路云、夏侯婴,和普通人的基因差异也极少超过0.3%。”

“六耳发生了基因突变?”我脱口问道。

梁应物微微摇头:“用基因突变也难以形容,因为他变得太厉害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诱发的,这样的突变,其实已经很难再称其为人了。而且,在这2.4%里,有相当一部分,是我们从未见过的排列。”

六耳不是人?一瞬间这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想到一直躲在卧室里,神情举止越来越奇怪的六耳,我的背上渐渐爬满凉意。“这样程度的突变,以现有的进化理论很难解释。它的起因和结果,都是巨大的课题。所以机构很希望他能自愿地来接受检测治疗。”

“治疗?基因突变会是可逆的吗?”

梁应物呆了一下,默然摇头。

我叹了口气:“老实说,我也希望他来你们这里,可是他自己不乐意,我能怎么办,把他从家里撵出去,还是让你们上门逮人?毕竟也算是朋友一场,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

梁应物眼一瞪:“那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现在不知道突变的起因,要是遗传还好说,如果是某种病毒所致呢?要是这种病毒传染呢?”

“传染?”我吓了一大跳:“别吓我,我现在不是没事吗?”

“现在没事?要是潜伏期是一年、五年、十年,你现在当然还没事。”

我愣住,要是自己身上也长出毛来,还要不要活了?

梁应物板着的脸稍稍松了松:“当然这种可能性不会很大,发展速度这么迅猛通常潜伏期也短,要是很容易传,不会就发现这么一例。”

我刚松了一口气,梁应物又说。

“不过我坚持认为,他就这样住在你这里很危险。除去基因变异不论,一个人遭遇这种事情,很容易造成心理变态,而且他足不出户,处于幽闭状态,更易出问题。”

想到六耳这几天的变化,我对梁应物的告诫无法反驳。沉默片刻,又叹了口气说:“你说的这点是很可能,事实上我已经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了。但我实在没办法对他说‘请搬出去’,他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找上我的。再看看吧,我再劝劝他。”

梁应物点点头:“你把握好分寸。”

我忽然想起刚才没来得及问的疑惑:“你说什么起因和结果都是课题,起因还好说,这结果还有什么好研究的?”

梁应物说话前有些犹豫,他看着我,说:“他现在的情况固然已经很吓人,但比起那2.4%的基因差异,你不觉得,看到的这些变化,可能并不是全部吗?”

“你是说还会有新变化,或者有什么变化我没看见?”梁应物的判断让我的心脏猛抽了一下。

“希望是我多虑吧。”梁应物耸耸肩,接着叫了买单。

把记者叫作无冕之王不知道是谁最先发明的,属于让人头脑发晕的高帽子性质。其实让记者郁闷的事多着呢。

今天社会部的几个记者就很郁闷。辛辛苦苦采访的案子被宣传部一纸禁令,就全打了水漂。跑公安的杨华也是老记了,接到线报就觉得可能不好办,要被封。上海对重大刑事案件一向很忌讳,而这个又和黑社会团伙有关系。说错了,官方不承认上海有黑社会,应该叫不法团伙。

据说杨华和蓝头谈了下顾虑,说是不是看看风水再去跑。蓝头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对杨华微笑:“小杨啊,年纪也不大嘛,怎么这么世故。记者要的是一股子冲劲,不能瞻前顾后。就是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以百分百努力去跑。这种新闻,要是美联社的记者……不说他们,就是香港台湾的记者,虽然狗仔一点,但狗仔的精神也有我们值得学习的地方。”

我们机动部的地盘就在社会部边上,在蓝头走得没影的时候,就听见抱怨:“香港台湾又没有一天一个不准的宣传部。”

杨华带着两个实习记者风风火火跑出去,傍晚时分才回来,稿子写到一半,社会部的主任就带着一脸遗憾把宣传部的通知放到他面前。

于是我就听见一声非常有爆发力的“靠”!

“鬼子唐啊。”我转头对旁边坐位因为那声“靠”而直起脖子的刘唐说。

“靠,又这么叫我。你这是对一名民族主义者的污辱!”有了刚才那声“靠”,他现在这声显得绵软无力。自从这小子染了暗暗的红毛,就被和水泊梁山的天异星赤发鬼刘唐建立了某种联系。

“宣传部的通知一般下午就来了,多半是总编办公室到现在才想起送到社会部去。”“我靠,杨华太可怜了。”

“我去安慰安慰他。”我站起身晃到杨华的位子,没想到他双手不停还在打字。

“咦,你怎么还在写?”

“干嘛不写。”

我心里一琢磨就知道了,俯下身子低声说:“给外报?那赚得可比晨星报多。”

杨华手指飞舞:“这事情上海没媒体敢发,不过外省感兴趣的就多了。”

我点点头,现在有什么不方便的爆料全都会捅到外省媒体,各地都一样,那些大新闻都是这么出来的。

后来听说蓝头在会议上口头表扬了杨华的记者精神,在一位优秀领导者领导下的一名优秀记者,就是这个意思。

晚上我打算换换口味,买了两客排骨年糕和半斤生煎,不知六耳喜不喜欢。

把吃的放在客厅的餐桌上,我走进卧室叫六耳。

他不在卧室里。

也不在书房。

我吓了一跳,又回到卧室,打开灯确定一遍。真的没有。

他走了?不可能啊,这副样子走到哪里去?

想起梁应物的话,六耳的突然离去反让我心里安定了许多,但又有些空落落的。

“生煎很好吃。”

低着头走出卧室的我立刻抬起头来,六耳就坐在客厅的餐桌边,用筷子夹起一个生煎。

“你出去了?”我忙问。

“没有。”

“那我进来怎么没看见你,几个房间都看过了。”

“你没看清楚吧,我在卫生间。我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出去。”六耳抖了抖身上的毛,他不像猿猴,反倒像一只熊。黑熊。

六耳把生煎送进嘴里,咀嚼着。

“可我好像听见关门的声音。”我皱着眉说。

“一定是你听错了。”六耳的声音含糊不清,他把生煎吞下去,往卧室指了指:“你给我的钥匙我一直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再说你觉得我能到哪里去,在这幢楼的楼道里走楼梯玩吗?”

我看了一眼门虚掩着的卫生间,六耳的话没错,应该是我没注意。只是说到走楼梯,却让我不禁想到了那天深夜,我在黑暗楼道里的上下摸索。

拆了双一次性木筷,我坐到六耳对面。

“友联生煎买的,味道不错吧。”

“很好吃。”六耳忽然停了筷子,看着我,说:“谢谢你。”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我这付样子,自己照镜子都觉得很可怕。”六耳揪了揪脸上的长毛:“其实我们认识不久,只说句谢谢,太轻描淡写了。”

我咳嗽一声:“吃东西,别冷了。”

这两天杨华的位子周围总是特别热闹。

南方都市报这几天连续刊登“上海特约记者葛飞”关于“上海流浪集团被神秘清肃”的报道,很快全国各家媒体都把目光投往上海。而这个葛飞就是杨华。

杨华现在自己报社只发些通讯员的小稿子,或者改改实习记者的文章,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这案子的追踪报道上。这种事情瞒上不瞒下,只要别让蓝头知道就行。

“怎么样,有什么新情况?”鬼子唐扒着隔板压低声音问杨华。

“哎呀,这事情精彩了……”杨华拖长了声音,看样子要吊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