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子寒猛地一滞。

柳蔚哼了声:“你五哥暗示你猎场有异?是希望你能带着家里其他人,通过这条路,逃出城去,但你是傻子,发现出事后,第一时间竟是找人报仇,而非保护家小,报完仇,你发觉冷意也进了城,便跑去救他,你说你父兄无情无义,你呢,你可还记得你付府的其他人?”

付子寒忙解释:“救出冷大哥后,我回去了,我去找了,但付府人去楼空,兄弟姐妹,叔伯姨婶全都不见了,还有其他官员家里,也遭到洗劫,我谁也没见到……”

“你当然没见到,叛军进城的第一步,就是挟持州府高官,你父兄那是诈死脱身,其他官员以及他们的亲眷,肯定都被抓了。”

付子寒低下脑袋。

柳蔚又道:“青州沦陷前,江南三洲,也遭到侵占,你说你五哥最后几天一直与你父亲密谈,他们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如果他们能确定,江南三洲的官员是没死的,那他们就能确定,即使青州的官员留下来,也都不会死,所以,他们才敢留下其他人,独自离开。”

付子寒忙道:“那说到底还是他们贪生怕死……既然都提前知晓事态发展,为何不将所有人送走,为何不通知冷大哥迎战?”

“这件事,我昨日也没想通,不过今日,我明白了。”柳蔚叹了口气:“送走其他人,目标太大,叛军势必会动怒,到时候他们会不会拿城中百姓撒气,谁也不知道。至于通知你冷大哥迎战,更不可能。”

付子寒皱眉:“为什么?”

柳蔚道:“迎战,势必会伤到百姓,江南三洲沦陷,城中百姓可是没有一人受伤的,叛军的意图是取而代之,他们不想要一座死城,甚至他们连州府中的官员都不愿杀害,因为他们的主子想称帝,好帝不杀善民,好官留作己用。而这个时候,如果你五哥鼓励青州城反抗,百姓受战火株连,官员以身殉城,死得这些人命,又该算在谁头上?”

付子寒道:“可是冷大哥……”

“你冷大哥有兵,叛军也有兵,打的越大,死的人越多,其他三洲的百姓都没死,就你们青州城死了那么多人,百姓会愿意吗?百姓会怪你们,怪你们多管闲事,百姓不在乎谁做皇帝,他们只要能安稳度日,太太平平就好,谁阻止了他们太平,谁就是他们的仇人,当百姓发现不反抗不会死,反抗才会死时,他们会升起逆反心理,他们会觉得,还不如归顺叛军,我问你,到时候民心丢失,百姓心向逆帝,这个责任,又谁来负?”

付子寒听得有些害怕:“百姓,会这样吗?”

“我们人在某种特殊情况下,是会自私的。”柳蔚道:“所以,你五哥自知自己没本事救全城人的命,他只能去找,找一个能负责的人,辽州的权王,京城的七王,他有两个选择,你五哥很清楚,如果不能辅佐一个明君,支撑起另一个与皇后相等的庞大势力,青云国根本没得救,就算守住青州城,也只是负隅顽抗,徒劳无功……付子寒,你要明白,你五哥只是个小小青州布政司,他一个人,救不了整个国家。”

付子寒一下接受了太多信息,整个人都是懵的。

柳蔚又道:“但是这件事上,我不得不说,你哥还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不应该把这条隧道告诉你。这条路,是他将来带着权王或者七王的军队,打回来救援时要用的,现在告诉了你,如果你泄露了,致使这条路被封死,将来他们,又该怎么进城?打进来吗?攻破城门吗?叛军拿着全城百姓的性命要挟,你想想他们到时候会有多么被动?”

付子寒吓得忙道:“我,我不会说的,我肯定不说的!”

柳蔚无奈的摇摇头,又道:“还有你冷大哥,付子辰大概也没想到冷意会进城,若冷意呆在驻兵大营,他现在大概会被控制起来,但绝对不会有性命之忧,进城,反倒让他受了无妄之灾,不过叛军抓了他,也没杀他,想来,也是皇后舍不得。”

付子寒不解。

柳蔚冷笑一声:“打仗才靠兵,发展国家,维护边防,促进国产,这些靠的都是官,是将,能指挥得动好官好将,她这个皇帝,才能当得长久,那个女人,还没当皇帝呢,倒是把帝王心术玩得很转。”

第1668章 我不一样,我姓容

付子寒呆呆的听着柳蔚将局势从浅入深的分析了一遍,咋舌的同时,他也有些后怕,尤其是看着前方那瀑布遮掩的水帘,他变得更加犹豫了,思忖了一会儿,他提议道“既然隧道如此重要,那我们也别出去了,就装作不知道,直接回去吧。”

柳蔚嗤了一声,说道;“都走到这儿了,你让我回去?”

付子寒愣神“不是你说……”

柳蔚打断他道“付子辰抗不下整个青州府的安危,因为他不姓容,他即便有勇有谋,也师出无名,但我不一样,我姓容。”

付子寒疑惑的眨了下眼“你不是姓柳吗?”

“夫姓容,容门柳氏。”

付子寒“……”

付子寒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盯着柳蔚看了好几圈,看得自己都快成斗鸡眼了,他才试探性的,惴惴不安的问道“什么意思?”

柳蔚白着眼瞄他一下,无语了“你连这个都听不懂吗?你到底听得懂什么?”

“不是。”付子寒挠挠头,样子很窘迫“你是说,你和一个男人成亲了啊?容?是,是容三王爷?”

“不然呢?”柳蔚反问“我不能和他成亲?”

付子寒呆了“不,不是……可……你们……你们……”

柳蔚危险地眯起眼睛,重重的朝他哼了声“你别看不起人,我和容棱成亲时,还是你五哥见证的。”

那时柳蔚还怀着丑丑,在青州处理付家大案时,容棱突然发神经要成亲,柳蔚拗不过他,两人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办了婚礼,但因为当时柳蔚还是男装扮相,虽然青州也有一些认识的人,却不好一一宴请,最后婚宴上,就只出现了两个证婚人,一,至交好友付子辰,二,亲生儿子柳小黎。

虽然简陋,但现在想起来,又挺有趣的。

付子寒没想到自己五哥还挺开放的,几年前都给一对断袖证了婚,不过往深想想,他心里又开始打鼓,柳司佐是断袖之癖,五哥与他肝胆相照,交情匪浅,那五哥迟迟不肯娶妻,莫非也是因为……

付子寒把自己吓出了一身白毛汗。

那边柳蔚已经走到了水帘洞前,扭头对付子寒道“你若不下去,就在这儿等我,我快去快回。”

说完,还不等付子寒阻止,她已经闪电般的一个跃身,跳出了洞口。

半个时辰后,伴随着天边美好的晨曦,柳蔚浑身湿漉漉的钻回来隧道中。

付子寒靠着洞壁都打了两个盹儿了,见柳蔚回来,连忙起身,问“怎么样,外面是西城外吗?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柳蔚把头发上的水拧干,又用内力烘烤自己的衣服,一边收拾,一边道“是西城外,我沿着护城河走了一圈,看了看兵防线。”

城内被叛军控制,城外自然也有重兵把守,但因为白头山这边是一大片瀑布,底下又是深不见底的护城河,因此这块区域没有士兵巡逻,柳蔚上了岸,潜伏着绕了西城外走了一圈,把自己能见到的兵防线都记录了下来,确保无异,这才赶在天亮前回来。

说话的功夫,衣服头发都干了,柳蔚挥挥手,带着付子寒,沿着隧道,返回猎场。

因为有了一条秘密通道,柳蔚回到大杂院后,第一时间与容棱分享了这个重大信息,容棱本就气她一夜未归,听她还得意洋洋的炫耀付子辰如何未雨绸缪,他更气了,拧着眉道“我们的船在两江码头,要进城只能从东面码头进,西城那边的通道,我们用不上。”

“海东军的人用不上,驻兵大营的人用得上啊。”

容棱愣了一下。

柳蔚凑到他耳边,小声的与他说起自己的计划。

……

同一时刻,城东的香粉铺里,周掌柜将一支红缎绣的白云佩囊,急匆匆的递给来接应的小伙计,对小伙计格外认真的道“小井街二十三户,给一个叫杨青的人,记住,一定要是那个叫杨青的女子亲自接才能给。”

小伙计满口答应下来,拿着佩囊就赶去了小井街。到了巷子里,小伙计认准了二十三户,正要敲门时,却见隔壁房门被打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走出来,正双眼狐疑的看着他。

小伙计将手里的佩囊往袖子里藏了点,抬手敲二十三户的门。

手刚举起来,后脖子就感觉一疼,接着身子一软,虚虚的滑到地上。

陆益弯腰捡起小伙计手里的佩囊,又把人单手拖进自己家里,关了院门,拆开佩囊,找出藏在干花里的一封折叠得很小的信。

上面只写了一句——坊主一月前已自丰州动身,前往青州。

陆益皱了皱眉,将信藏进怀里,又把佩囊拴好,放回了小伙计的身上,再把小伙计放到杨青家的门口,转身,他朝巷子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小道观里,冷意接到了这封信,表情很是不解,问道“这什么意思?八秀坊没收到我们的求救信,他们的坊主一个月前就动身来了青州?”

陆益点头,说道“一个月前,叛军还未袭击青州,这位坊主,当时在丰州,我记得,丰州好像是第一个被叛军占领的州府,按理说,被占领后,城内城外应该严加看守,那位坊主是怎么逃出来的?”

“不一定逃出来了。”冷意皱起眉“一个月了,丰州来青州哪里需要一个月,这么久也没到,不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陆益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那若八秀坊遭了殃,谁还能替我们传信去辽州?”

冷意此时站起身来,神情凝重,拿着信就往外走“我去找三王爷。”

……

与此同时,两江之上,一艘载满了货物的商船里,地库的位置,正缩蜷着一道纤弱的女子身影。

拿着馒头的商贾,偷偷开了地库的门,小声的对里面唤道“夫人,夫人?”

纪夏秋从角落里缓慢地探出了头,虚弱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地面。

第1669章 外祖母?

商贾偷偷摸摸的潜过去,将馒头放到她身边,小声道“那些军官还没走,丰州到青州,被批能出发的,只有我们这一条商船。他们执意要抓人,即便已经查遍了全船,但未找到夫人您,还是不肯放弃,路上我已命船工特地绕路,但他们那意思,竟是想随我们去青州,卸了货再原路返回。夫人,咱们不如放弃吧,我听那些军官的话,好像是说,青州已经沦陷了,码头全是重兵把守,您一旦下船,必然会被他们发现,您身份不凡,他们追了您一路,必不会让您遁走,不如您就呆在地库里,我们卸了货,原路返回,回到丰州至少能保住性命。”

“不行,我必须去青州。”纪夏秋很是疲惫,声音也是虚的,时大时小“我儿子在青州……”

“可是太危险了。”商贾劝道“那些军官笃定了您就在船上,这要不是我手里拿着他们叛军的特批令,他们哪会这么客气,早就将船都掀翻了。”

纪夏秋低垂下头,咽了下道“是我连累你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商贾解释道“您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该报恩,只是我担心您……”

纪夏秋打断他,问道“这里离青州……还有多远?”

“大概两日路程。”

纪夏秋沉默片刻,闭着眼睛道“晚上你将船放慢,给那些军官,布置些吃食,我……跳船。”

“您疯了!”商贾惊得不行“您这样的身子,莫非还想游到青州?不行,太冒险了!”

“可是……”

商贾仔细想了一下,又道“来的路上,我倒看到江上还有一条船,那船平平无奇,并非官制,船上也未有士兵把守,天黑之后,我照旧给军官布置吃食,然后偷偷让咱们的船与那艘船靠近,届时您跳下水后,立即游上那艘船,我回头给您十根金条,太沉您拿不动,上了船,那船家若是赶您,您就把金条给他们……夫人,无论能不能去青州,您的性命得先保住。”

纪夏秋沉默片刻,轻轻的点了下头。

商贾不敢多呆,说完计划,急忙离开。

晚上,船舱里其乐融融,商贾准备了上好佳肴,将军官们都请去饮宴,而同时,他拿了十根金条,扶着虚弱的纪夏秋,到了空无一人的后甲板。

商贾指着他们旁边那条亮着灯笼的船,道“就是那条船,两船之间距离近,您熟悉水性,必能游上去,我又瞧了瞧,那船里有老人小孩,应该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家船,老人小孩,容易说话。”

纪夏秋点了点头,接过十根金条,鼓了一口气,扑通一声,跳下水里。

商贾不敢离去,就蜷缩在甲板上,直到看见水中那小小黑影,顺利游到另一条船底下,才松了口气,赶紧赶回船舱。

而另一边,纪夏秋好不容易攀到船壁的缰绳,正要一鼓作气翻入船内,却见自己头顶,不知何时立了一个老人,那老人满头白发,一脸错愕又惊讶的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场面十分尴尬。

纪夏秋还挂在船边,她定定的看着那位老人,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虚弱的,一句“救,救命……”

老人显然被吓到了,见她骨瘦如柴,一副随时又会掉进水里的样子,忙伸手拉住她,同时往船舱里喊“来人,快来人,来救人!”

接着,船舱里出来两人,跑在最前面的,是个矮矮胖胖的小女娃,小女孩身后,跟着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那少年五官精致,容貌漂亮,但奈何天色太黑,纪夏秋看不清他的脸。

接着她就听到那小少年说“太爷爷,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那抓住自己的老人说“我不知道,我用了饭,打算出来吹吹风,就见这姑娘往我们船上爬,别管了,先救她上来再说……”

纪夏秋心头激动,这位老人,看来是位善良和气的老先生,她正待感激,就见那牵着小女孩的小少年也已经走到船边,对方拉住自己的另一只胳膊,纪夏秋下意识往上一看。

这回,她看到了对方的脸,对方也看到了她的脸。

纪夏秋因为身体太虚弱,眼睛有些花,她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结果,就听船上那小少年瞪大了眼睛,慌忙的喊道“外祖母?”

纪夏秋想,她不止眼花,还耳聋了。

她怎么可能,以为自己看到小黎,看到自己的小外孙了呢。

一个月的逃亡所带来的疲惫,令她身体透支严重,再被那一老一少强拉上船后,她已到了强弩之末,只喘息一下的功夫,整个人便开始头昏脑涨,她瘫倒在地,眼睛想聚焦都开始费力。

而后,她就感觉有一只软软的,温温的小手搭在她手腕上,接着她就听到,那小少年严肃的说道“内伤,五脏俱有震损,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还能因为什么,被袭击了啊,逃脱时,被对方的高手追到了,提着最后一口气,好不容易脱险啊。

耳朵开始轰隆隆的发响,纪夏秋闭上了眼睛,一个月来,躲在地库里觉都不敢睡,一点风吹草动,便全身警惕。

但现在,明明是在另一群陌生人面前,她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可以放心的晕过去。

“外祖母,外祖母?”小少年的声音还在自己耳边回荡,纪夏秋又觉得,这不太像小黎的声音,她的小外孙还是个小孩子,声音软软糯糯的,不会这么清凉,也不会这么凝重。

小黎叫来了所有人帮忙。

自打爹娘离开,单独前往青州后,小黎带着丑丑,陪着师祖爷爷和太爷爷,便一直呆在他们的民式官船上,船上还有仙燕国的国师大人,还有一众船工,还有好多好多被救的海东军兵将。

爹娘走的第二天,国师大人就坐不住了,老想找个地方停靠,去见识见识这片异地大陆的风貌,素来严谨内敛的外祖父居然不加以阻止,还觉得这个主意挺好,难得的收起成见,与国师一起筹谋如何偷跑。

师祖爷爷发现他们的计划后,叹了口气,说“一个没见过世面,一个离乡多年,既然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去看看吧。”

接着,他们买了一艘普通的大船。

他们的四艘大战船上需要人镇守,师祖爷爷被留下了,小黎担心外祖父独自外出会有危险,自然要全程跟随,小黎一去,丑丑必然也要一起,还有国师大人,再加上两个船工,三个海东军士兵作为保护,一行人便轻简出发了。

因为知道江南三洲均受沦陷,他们不敢贸然停靠进城,所以他们就像游船河一样,一直在两江上走走停停,眼看着前面就是青州了,他们打算继续往前走,走到庆州安州去,逛完了,再原路返回,时间应该就差不多了。

结果中途,突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外祖母,小黎不明所以,在他叫来人帮忙时,他不注意抬头,就看到满脸苍白的太爷爷,正浑身僵硬的站在那里,想到太爷爷与外祖母多年未见,小黎心头一咯噔,正想开口,就见太爷爷突然驱走其他人,弯腰,抱住骨瘦如柴的外祖母,直接冲进了船舱。

第1670章 错愕又惊讶的回视

太爷爷年纪大了,体力大不如前,可现在,他却能环抱住一个大活人,小黎震惊的同时,还有些担心,担心太爷爷身体会吃不消。

他急忙跟了上去,后面的丑丑跌跌撞撞的拉着他,直到两人赶到太爷爷的舱房门前,整艘船上的人,都被惊动了。

丑丑不知发生了什么,圆圆的脑袋歪了一下,轻轻拉拉哥哥的衣摆。

小黎低下头,拍了妹妹脑袋一下,小声“你去太爷爷怀里。”

丑丑不明所以,但她也看出了太爷爷浑身颤抖,半个身子趴伏在床沿边的模样,很不正常,于是她迈着小短腿过去了,到了太爷爷跟前,她低着头,用脑袋,努力把自己塞到太爷爷胳膊下面。

纪南峥下意识的拥住曾外孙女,回头时,眼眶发红,他盯着小黎,嘴张了张,却没说出话。

小黎忙点头,一连点了好几下,才着急的说“是晕了,太爷爷,您别担心,先别着急。”

纪南峥跟着点了一下头,呼吸有些不畅,他现在整个人处于一种很紧张的状态,很焦躁,很彷徨,他一会儿看看床上昏迷不醒的女人,一会儿抱紧怀中温暖娇小的女娃,他手指攀在床沿边角,指甲无意识的抠唆,没一会儿,木质的床角,就被他挖出了一条条白色的小杠。

丑丑看得有些懵懂,白嫩的小手,轻轻盖在太爷爷颤动的手背上。

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像是被激了一下似的,整个人瞬间绷紧,半天没动一下。

小黎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他在给外祖母把脉,一边把脉,一边在脑子里分析外祖母身上的几处重伤,要用如何有效而不痛苦方法,才能将其治愈。

舱房门外聚集了很多人,大多数是不明所以的。

小黎确诊完,抬起头来,有些疲惫的道“大家先回去吧,这个人,我们认识。”

船工与士兵们只得点头,七七八八的散开,国师想留下多问几句,可看屋里的气氛不对,又不敢打扰。

当四周静了下来,小黎给外祖母喂了好几颗不同药效的药丸,看着昏迷的女人苍白的面色逐渐有了血色,床边的一老一少,都松了口气。

只有小丑丑不知发生了什么,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又偷偷的去拽哥哥的衣角。

小黎回头握住她的手,对太爷爷的道“您……”张了口,却不知该问什么。

纪南峥这时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喉咙有些干,说一句话,蓄了好几次力,音线还断断续续的“她……她……她是,是……是你……”

“是我外祖母。”小黎急忙道“我见过她,在京城。”

纪南峥灼灼的盯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小黎笃定道“当时娘还怀着丑丑,爹接到师祖爷爷的求救信,一去不回,那段时间,娘一人寂寞,外祖母知晓后,曾偷入京城探过她一次,虽只呆了一天就走了,但我见过她,绝对不会认错。”

纪南峥目光又转向床上昏迷着的女人,手往前伸了伸,迟疑一下,又收了回来。

他的目光近乎贪婪的打量着女人的容貌,似乎极力的想将这张陌生的面孔,与自己记忆中,那顽皮捣蛋的女儿重叠,可无论他想象多么丰富,他还是瞧不出两者的相似。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他连幼时女儿的容貌,都记不清了。

小黎与太爷爷相处三年,他知道太爷爷有多思念外祖母,多思念太奶奶,他站起身来,对着丑丑招了招手,小丫头便动了一下,慢慢挪出了太爷爷的怀抱,走到了哥哥身边。

小黎牵着丑丑离开,离开时,还贴心的为房中的父女关上了房门。

他知道,太爷爷需要一些时间接受今日发生的事,接受突然见到的人。

……

纪夏秋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暖烘烘的太阳透过窗棂的空隙投射进来,打在她脸上。

接近一个月的苟延残喘,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心,也很久没有见过白天的太阳了。

地库虽然安全隐蔽,但空间狭窄,空气窒闷,她本就身受重伤,在那样的环境又不敢睡觉,一个月来,她受尽煎熬,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当年带着陌以逃亡的生活。

头还有些嗡嗡的疼,纪夏秋抬手想碰一下自己的脑袋,视线晃动时,却瞥见自己床边竟有一个人。

那是位老人,很老很老的人,他倚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整个人都缩蜷着,身子微靠着后头的柜子,整个人摇摇晃晃的,眼底全是乌青。

他似乎睡着了,眼睛紧闭着,但眉头却拧得很紧,好像做了一个不太美妙的梦。

纪夏秋有些慌,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同时昨夜的记忆也迅速回来,她想起了这位老人的身份,昨晚她攀在船边,是这位老人救了她,同时还有……

小黎?

对,她好像见到小黎了。

可,那是小黎吗?

不,应该不是的,小黎不是长那个样子,那个孩子,五官比小黎宽,身量比小黎高,只是有些像,但肯定不是同一个人。

心里正在胡思乱想着,却不知她的响动,也惊醒旁边打盹的老人。

老人立刻坐直了起来,整个人都醒了。

纪夏秋见此,也忙看先老人,二人四目相对,纪夏秋捏着床上的被褥,握了握指,轻轻颔首的道“多,多谢老先生……”

纪南峥想说什么,嘴张了张,又闭上。

近乡情怯,人越是在你面前,你越不知从何说起。

心中的思念越是汹涌,越是到爆发的时候,你越是不知如何自处。

纪南峥从凳子上站起来,人很紧张。

纪夏秋现在也想起了什么,她忙在身上寻找起来。

纪南峥看她着急,连忙问“找,找,找什么……”

“我的金条……”她说完,便看到房中的柜子上,正摊放着那些金条,她松了口气。

纪南峥以为她要,忙将金条收拢起来,双手紧了紧送到她面前,又不敢靠的太近,有些远的举着手,样子,有些滑稽。

纪夏秋忙推拒“不是不是,老先生救了我,这是给您的,多谢您的救命之恩,多谢,真的多谢……”

纪南峥眼眶又开始红了,他哽咽一下,将金条算塞到她手上,转身,就往外走。

房门打开,门外,小黎抱着丑丑,不知站了多久。

纪南峥吸了吸鼻子,一边流泪,一边从他们身边掠过。

小黎忙拍了拍丑丑的后背,让小丫头赶紧跟过去,他自己,则走进房间,站在门边,看着床上迷茫不解的虚弱女人。

“外祖母……”他小声的唤了一声。

迎来的,便是床上女人错愕又惊讶的回视。

第1671章 您别哭了,丑丑害怕……

“小,小黎?”纪夏秋的声音有些干涩,眼中全是不可思议,她掀开被子要下床,却发现手脚瘫软,浑身没力。

小黎忙走过去,将她按回床上,又转身出门,再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套衣裤。

他将衣裤递过去:“您先穿这个吧。”

纪夏秋下意识接过,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的,还泛着馊味。

小黎道:“昨夜您忽然晕倒,我虽为您烘干了衣裳,但没有换,咱们船上没有女眷……”

“没事没事。”纪夏秋说着,又左右环顾一下这间房,小心的问:“这是,你的房间?”

“不是……”小黎抿了抿唇,揪了揪手指:“是太爷爷的房间。”

纪夏秋想到刚才那位老先生,她并未觉得太爷爷这个称呼有何问题,那位老先生年纪很大,小黎这个年纪,叫他一声祖爷爷,太爷爷,是正常的。

但她有些窘迫:“我穿成这样睡了他的床,该多脏啊,一会儿我给他将褥子,床被都换了,我替他洗……”

小黎坐到床边,手指抓住外祖母的手指,弱弱的嘟哝:“太爷爷,不嫌弃的。”

纪夏秋也忙握住小黎的手,眼里泛着泪:“可终究没有礼貌。”随即又问:“小黎,你真的是小黎?你娘呢?你娘在哪里?”

“外祖母,您先别哭。”看外祖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砸,小黎忙用袖子给她擦,着急的道:“您身子太虚,哭太伤身了,不能哭了。”

纪夏秋急忙用手背胡乱的擦掉眼泪,可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嘴里还在问:“你娘还好吗?你们不见那么久,我多怕,多怕你们再也……”

“外祖母,我们没事的,我们很好,娘很好,爹也很好,丑丑也很好,还有太爷爷……太爷爷也很好。”

纪夏秋点点头,又捂住嘴,控制住自己别再哭了,然后眼睛看向门外:“你娘不在船上?她在哪里?”

“她和爹去了青州。”小黎说着,忙轻轻拥住外祖母,轻柔的安慰:“外祖母,您别哭了,真的不能哭了,好不好。”

纪夏秋只能继续点头,可眼泪根本擦不干,还越擦越多。

慢慢的,她的脸开始发白,嘴唇开始丧失血色,整个人又回到了那种昏昏沉沉,头重脚轻的状态。

“外祖母,外祖母?”

纪夏秋有些踉跄的松开手,她抱不住小黎了,不止抱不住,自己身子还往后栽,直直的就倒在了枕头上。

“外祖母,外祖母!”小黎吼着,忙撸着她的袖子,给她探脉,察觉到她经脉混乱,生机逐弱,又急忙给她按着手足穴位,如此一刻钟后,才将外祖母从阎王殿又拉了回来。

纪夏秋这次没有晕,只是稀里糊涂的,等到她再次恢复意识,就看到眼前放大的少年脸庞,她意识到自己真的太激动了,只能隐忍着,按住额头,不住的道:“不哭了,外祖母不哭了……”

小黎松了口气,衣服也不敢让她换了,就让她躺着,不能动,然后咬牙说:“回头我让人靠岸,去雇两个丫鬟,您这样,没人贴身照顾不行的。”

纪夏秋一听,忙又摆手:“不用,不能靠岸,不能直接去青州,青州出了事,从丰州,松州,到南州,青州,都出了事……”

“这您就别操心了。”小黎说着,有点埋怨的道:“您根本不是一个好病人。”

纪夏秋双目满是温柔,就这么看着小黎,有些失笑,虚弱的道:“是外祖母不好,小黎不要生气……”

小黎愤愤的道:“您先休息,我去,去给您把丑丑带过来。”

说着,他又给外祖母掖了掖被角,起身走出房间。

走廊外,丑丑正陪着纪南峥,见他出来,小丫头唤了声:“哥哥。”

纪南峥也忙抬起头,他脸都是花的,哭得乱七八糟,看到小黎,忙抖着唇,浑身哆嗦着问:“你告诉她了?她,她怎么说?她是不是怪我?是不是不想见我?”

“我没说。”小黎上前将太爷爷抱住,慢慢的道:“外祖母太激动了,咱们现在不能告诉她,得等她情绪恢复一些,体质恢复一些,才能说。”

纪南峥无声的又大哭起来。

丑丑特别心疼,她自己也红了眼眶,小声的说:“太爷爷……怎么了?太爷爷……您别哭了,丑丑害怕……”

纪南峥只得紧紧的拥住小曾外孙女,摸着她的头发,哽咽着道:“太爷爷吓着丑丑了,丑丑别怕,太爷爷不哭了,不哭了……”

说是不哭,眼泪依旧一直掉。

小黎闷闷的看着,觉得这父女俩都是一个样。

小黎说想带丑丑见见外祖母,纪南峥连忙同意,推着丑丑到小黎身边,又对丑丑叮咛:“屋里那个,是你外祖母,你要喊人,要好好跟她说话,知道吗?”

丑丑懵懂的点点头,她到现在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小黎先吩咐两名船工,让他们照顾下太爷爷,这才牵着丑丑,回到了房间。

床榻上,纪夏秋一直等着,她看两个小孩进来,忙又要起身,小黎及时呵斥道:“不可以起来!”

纪夏秋滞了一下,只得又躺下,一双眼睛灼灼的盯着那白白胖胖的小女娃。

丑丑有些局促的走过去,看看哥哥,又看看床上的人,不知该怎么办。

小黎教她:“丑丑,叫外祖母。”

丑丑糯糯的叫:“外祖母。”

纪夏秋眼泪一下又出来了,哭了一下,又看了小黎一眼,忙把眼泪擦了,控制着情绪道:“欸,欸,丑丑是吗?过来,让,让外祖母看看……”

丑丑慢慢的走过去,走到床边,有些害羞的低着头。

纪夏秋拉着她的手,一下一下的摸:“丑丑,你叫丑丑?”

丑丑点头,样子乖得不行。

纪夏秋特别喜欢她,一直拉着她不放:“你出生后,外祖母还一次都没见过你,外祖母,是你娘亲的娘亲,你听娘亲说过外祖母吗?”

丑丑回忆了一下,愣了愣,然后道:“有。”

纪夏秋很高兴:“你娘还说什么了?”

丑丑摇摇头:“不是娘说的,是太爷爷说的,太爷爷经常跟丑丑说丑丑的外祖母,说丑丑,跟丑丑的外祖母小时候长得好像好像……”

“丑丑,不要胡言!”后头的小黎一听,忙呵斥道。

纪夏秋却愣住,整个动作都停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