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墨染和李煜宸一路追到山下,并未见到行踪可疑之人。

栖云山虽不大,但地形复杂,紧邻京城;有驿道数条,更有山间小道无数,又有锦江,沙溪贯穿其中,纵横交错,交通四通八达。

凶手武功既高,智计又深,见机极快,在这段时间里恐怕早已从容逸走。加上天色已晚,山中林木甚广,视线不良,想要将他追捕到案,已是空谈。

于是,他决定另僻蹊径,看能否从杨树村下手查得线索。

到了杨树村,找来当地里正,村长一打听,方知周婶已然安全返家,林嫂却下落不明。

再细一盘问,林嫂并非杨树村人,月前晕倒在村头,周婶见她孤身一人,身世飘零,人年轻有些力气,又不怕吃苦,于是介绍她到庵堂里做事。

听到这里,君墨染已知线索至此中断,从他们嘴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情报,再返回栖云庵,收获也不会太大。

于是派人把情况通报给张彪后,自己和李煜宸连夜折返京城。

其实对他而言,是否将凶手擒住并绳之于法并不是当务之急,揪出这两桩谋杀案背后隐藏的神秘人物,从而追查出当年父母双亡的真相,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君墨染抱着臂在书房里来回踱着步。

“呀,你别走了,我眼睛都被你晃花了。”李煜宸躺在椅子里,悠闲地伸着两条长腿乱跷。

哎,果然是事不关己,关心则乱。冷静如墨染,也终于有沉不住气的时候,真是大开眼界。

“煜辰,我有一个很奇怪的预感。”君墨染忽地停下来:“了缘会不会就是江湄?上次我听到如意跟她说起五更,那语气,分明是熟识的!”

而五更这样的名字并不是随处可见的,说是巧合,还真是牵强。

李煜宸回他一个“很明显,你才知道”的表情,十足鄙视。

“如果现在府里这个是了缘,那么一直住在江府的那个又是谁?”君墨染自然是一惯的视而不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另一个江湄?还是她住庵里只是掩人耳目?一人分饰二角?会不会因为她嫁进了王府,没法分身,不得已才把五更和明心杀了?”李煜宸接着往下揣测,自行演绎自种版本的故事。

嘿嘿,如果真是这样,那可有趣了!

“这个,只有江湄本人才清楚。”这一点,君墨染倒并不着急:“问题是……”

江湄就在府里,手无缚鸡之力,不怕她飞到天上去?

“笃笃”蓝三把姜梅送回忘月苑,径直来书房覆命,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进来。”

“东西带来了?”李煜宸霸住了铺着豹皮的太师椅,懒洋洋地歪在上面,把手朝他一伸:“给我,拿回去找人研究一下。”

蓝三垂下头,迟疑地道:“东西,已不在了。”

“不在?”君墨染惊讶地挑眉:“东西又没长脚,怎么会不在的?”

“属下奉命赶回庵堂,再返回湖心岛取时,树皮已被人削掉,那东西已经不在了。”蓝三据实相告。

“算了,你先下去吧。”君墨染一脸气闷,挥退了他。

为了不引人注意,才没动那东西,结果不料反而为敌人所乘,是他算计偏差,棋错一着,怪不得蓝三。

“墨染,”等蓝三前脚出门,李煜辰立刻坐直了身体,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事情可能远没有咱们当初想象的那么简单。”

原本只是胡乱臆测,现在情势突然发生逆转,预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这说明什么?

在栖云庵,当他们一心在追踪着江秋寒,想要揪住他的小辫子的时候,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们,不是吗?

“我从没想过这事会简单。”君墨染冷然回道,眉宇间有股凛冽的肃杀之气。

“可也没想过会如此复杂,对吧?”李煜宸一针见血地点出。

君墨染沉默不语。

那个人盗走树皮的目的不言而明,原来被他哧之以鼻,认为不过是江湖上好事之人以讹传讹,穿凿附会而成的传说,不足采信,转眼之间很有可能成为事实。

这就说明,最初他以为父母的死不过是普通的朋友反目,或是江湖仇杀,没有想到背后牵扯着如此巨大的利益。

潜入庵堂的杀手武功如此之高,智计如此之深,谋划得这么周详……显见绝非济济无名之辈。

而江秋寒充其量不过是个有些钱的商人罢了,论到社会地位及威望,远不足以请到这样的高手。

种种迹象表明,这件事的背后,很可能还隐藏着某种不为人所知的宠大势力。

“墨染,”李煜宸轻叹:“我们轻敌了,这才给了别人可乘之机。不过无所谓,东西咱们都见过,要复制一份也并不难。”

复制下来当然不难,关键是他想不出除了他,还有谁也对江秋寒感兴趣,并且一直在暗中盯着他?这个才是最可怕。

想到在自己的背后,一直有人躲在暗处窥探着,算计着,有若芒刺在背,这种感觉真是超极不爽。

“蓝三!”君墨染轻叱一声。

“在。”蓝三应声而入。

“去,把这次随同上栖云庵的侍卫名单弄一份送过来。”

“是。”蓝三领命而去。

奇怪的兴趣

“等一下,这是什么?”李煜宸忽地长身而起,风一般掠到书桌前,抄起那本被压在案台上的册子,拿在手里好奇地把玩。

那是一本贴满了各种各样质料的碎布片的册子,每一片布片旁边,还用漂亮的簪花小字,耐心地标注上布料的名称,产地,甚至商家。

“什么?”君墨染愣了片刻,才省起:“哦,大概是他们在江湄房里找到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看,怎么,很奇怪吗?”

嘿嘿,有意思,他活到这么大,还真没听说过女人有收集碎布料的爱好?

他抿唇而笑,饶有兴趣地往下翻动,翻到后面,发现她的兴趣已不止于对布料的关注。

举凡茶杯,瓷器,首饰,鞋子等等……几乎囊括了所有他想象得出和所有她能接触到的物品,无一不绘影图形,标注详尽。

“奇怪?”李煜宸把册子举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道:“等你看过之后,就会明白,这绝不能用简单的奇怪二字来概括。”

“是吗?”君墨染凑过去,随手翻了翻,皱眉道:“这女人究竟想干什么?”

“看了还不知道吗?”李煜宸微微一笑,惊为天人:“她在收集所有能接触到的王府里的东西的特点和出处,似乎想从中找出某种规律。”

这种方法看起来真的很笨,难得的是她十分耐心,而且眼光独到,常常从众人忽略的细节切入,不但记载得十分详细且判断精准。

君墨染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这册子瞧着是有些奇怪,但也只能证明江湄的兴趣爱好很独特而已,并不值得大书特书。

“嘿嘿,”李煜宸的笑容里幸灾乐祸的成份十分明显:“这下有意思了,你娶她是有目的的,而她嫁进王府似乎也是想要从这里得到什么。”

“不管她怀着什么目的而来,”君墨染冷然而笑,十足狂傲:“最终的结果都只有一个,而且只能是一个!那就是她对我的彻底臣服!”

看着那张信心满满的脸,和那双精光湛然的眼睛,李煜宸忽地心底一沉:虽然准备了十年,墨染却是今天才真正进入状态。

而挑起他的情绪,令他斗志昂扬的那个人,正是江湄——这个原本他们谁也不曾放在心上,只是一颗棋子的女人!

可现在,这块被当成通向江秋寒的跳板的女子在太短的时间里,已占据了他们太多的视线,引起他们太多的关注和探讨。

而更教他惶惑的是:私心里他似乎并不喜欢墨染对她的这份关注。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东西看过了,是不是应该放回去?”深吸一口气,李煜宸又恢复了一惯的温文尔雅:“毕竟还不到打草惊蛇的时候。”

“不急,这会子她应该没功夫去理会这本册子。”君墨染勾起唇,绽了一抹过份灿烂的笑容。

“你做了什么?”李煜宸狐疑地睨着他,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

“呵呵,哪需要我去对她做什么?”君墨染极无辜地摊手:“府里这么多女人,再加上娘,够她忙上好一阵的了。”

努力挥去心底的忧心,李煜宸夸张地环住胸:“太毒了吧?女人妒忌起来,那可是要吃人的。”

“不必担心,”君墨染何尝不知他在做戏:“她若是一点战斗力也无,咱们也不必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不是吗?”

“走了,喝酒去~”李煜宸大笑着扬长而去。

从马车上下来,姜梅几乎以为走错了地方,连退了几步抬头看着头上那块书着“忘月苑”的牌子,才确定没有看花眼。

在山上不过住了二日,这里已是旧貌换新颜,焕然一新了。

假山堆砌,花圃里填上泥土,石竹,金盏菊,鸢尾,蔷薇……已经开得灿若云霞在微风中摇曳生姿。

这还不算,进了房,那些破烂,陈旧散发着霉味的家具全都不知所踪,一套簇新的梨花木家具替而代之。

“我的天哪!”如意掩着唇,站在花厅里对着厚重质朴中透着尊贵华美的桌椅板凳,喜不自胜。

对呀,这才是小姐该有的待遇,早就应该享受到的尊荣嘛!

姜梅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的门,一眼望到那张华丽的六柱铜床和床上那簇新的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锦被,真的连死的心都有了。

不是吧?早知道验两具尸会让君墨染对她的关注度从零度狂飚到沸腾的状态,她真不如闭紧嘴巴,什么都不说为好!

这下好了,惹火烧身。他拉开架式要入住忘月苑与她同居了!

她该如何应对?

“哟,九妹妹回来了?”绮玉绞着帕子,一步三摇地扭了进来。

“八姐~”姜梅忙回头:“如意,上茶。”

“茶就不必喝了,”绮玉心中憋着一肚子火,冷声道:“九妹只需告诉我,对新居的布置可还满意?”

姜梅不知她是何用意,一时不敢乱接话,只陪着笑脸:“八姐,请坐。”

绮玉冷睨着她,皮笑肉不笑地道:“姐姐们闲着无事,这不,尽瞎折腾了。若是九妹瞧着不入眼,可得明说呀。若是心里委屈了到王爷跟前数落咱们的不是,那就不仗义了。”

姜梅一听明白了:原来这房子,是君墨染命她们几个弄的!难怪她总觉得夸张而艳俗。

掷杯立威

“劳众位姐姐费心了,”姜梅忙堆起笑道:“等明儿个,妹妹一定回请各位姐姐。”

“请就不必了~”见她姿态放低,绮玉也不好太咄咄逼人,软了声音道:“进了府都是一家人,大家都想为王爷分忧。妹妹再强,也只有一个人……”

她这番话一说,姜梅的心里更是如明镜一般了。

看来,大家是怕她一个人独占了宠爱,没有了接近王爷的机会,这才事先跑来敲警钟。

她不禁暗暗好笑,这么霸道专横的男人,在古代女人眼里或许还很抢手,但在习惯了男女平等,独立自主的现代女性眼里,并不那么可爱。

所以,她现在摆脱他都来不及,又怎会想着专宠?

“是啊,”绮玉把话说开,凌香也立刻跟进:“长幼有序,怎么说我们比妹妹进府时间要长那么一点,是不是?”

“姐姐放心,妹妹知道怎么做,绝不会出现让姐姐们担心的局面。”姜梅只差没有拍着胸脯做保了。

“哼,”绮玉显然并不相信,但也无可奈何,只得瞪了她一眼:“江湄,你可要记住今天所说的话啊!”

倒,她听着怎么君墨染倒象个供不应求的名妓,这帮女人就象恩客一样,正要向她要求,按先后顺序来“上”他?

想到这里,姜梅差点笑出声来,忙咬住唇,使劲憋着。

可她这要笑不笑的模样,落在众人眼里,越发成了恃宠而娇,藐视她们的证据。

萧佩琴原本因为佛珠的事,还有些不太好意思说话,这一气之下也使忘了,冷着脸道:“小九,你看我们觉得很好笑?”

“不,不是。”姜梅忙低声解释:“姐姐们误会了。”

“哼,误会也好,不是误会也好,”佩琴冷哼:“你只要记住‘风水轮流转’这句话,得势也别太嚣张了。”

如意在一旁听得实在忍不住了,小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那也比某些阳奉阴违之人,恩将仇报的好!”

佩琴脸上下不来,立刻把眼一瞪,顺手就甩了她一个耳光:“主子们说话,你个奴才插什么嘴?”

“小姐~”如意又惊又羞,捂着脸,泪水瞬间冲进了眼眶。

“四姐,妹妹若是哪里做错了,姐姐教训几句,妹妹受着就是。”姜梅握紧了拳,忽地把脸一沉,冷冰冰地道:“可你若是不分青红皂白,把气往我丫头身上撒,我可不答应!”

她进府之后,在这群女人面前一直低眉顺眼,就算明知被人算计也只笑一笑浑不在意,再见面依旧笑脸相迎。

时间久了,众人也就认定她是个没脾气的,当她是个软柿子,没事谁都想来捏上一把。

要不然明知道君墨染要搬来忘月苑住,她在府中的地位已是水涨船高,她们仍然敢相邀着过来示威。

可是现在,她突然把冷一拉,几句硬绑绑的话说得掷地有声,连转圜的余地都不给,还真的威慑力十足。

众女人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相顾骇然。

就连如意也捂着脸吃惊地抬起头,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这还是那个永远只会劝她息事宁人,什么事都笑着说,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小姐吗?

她居然为了自己,跟四夫人撕破脸?

佩琴原想打如意立威,被她硬顶了回来,没有人帮衬着一时又下不来台,只得死撑,语气强横地道:“打都已经打了,不答应又能怎样?”

她就不信:就她那弱不禁风的身板,难道还敢跟身怀绝技的她硬拼?

姜梅负着手上前一步,下巴微微地挑起来,以一个似笑非笑地表情看着她,十足骄傲的神态。

佩琴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退了一步:“你想怎样?”

“第一次就算了,”姜梅斩钉截铁,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地回:“如有下次,十倍奉还!如有违誓,便如此杯!”

说完,她抄起桌上的茶杯,往地上狠狠地砸,怦地一声,杯子应声而碎,四散飞溅。

“啊~”众位夫人恐被碎片伤着,惊叫着四散躲避,屋子里顿时一片混乱。

萧佩琴脸上阵青阵红,猛地扬起了手,可望着姜梅如寒潭般冷冽的眸子,却怎么也不敢打下来。

她如今夫恩正隆,这一掌下去,搞不好她在王府再也无法立足。所以,只能忍了这口气。

宛儿见机最快,立刻上前,亲热地拉着佩琴的手:“行了行了,大家都是姐妹,何必为了个丫头伤了和气?”

她转过身,又假意训斥如意:“你也真是的!就算小九再宠你,自己也该知道身份。一屋的主子都没说话,你瞎掺和什么?还不快把地上收拾了?仔细王爷来了割破了靴子!”

“二夫人教训得是,如意错了,下次不敢了。”如意忙低头认错,自去收拾残局。

“哎呀,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白凝胆子最小,见事情弄僵,立刻脚底抹油。

“是,我也乏了,走了。”绮玉跟着闪人。

“走走走,都走,让小九休息。”宛儿拽着佩琴的臂,把她死拖活拽地拉了出去,临了给了姜梅一个眼神。

姜梅会意,慢慢地点了点头。

污秽和禁忌

马车驶入曼音阁,绿珠上前挑起车帘:“小姐,你回来了?”

“嗯,”冷卉搭着她的手下车:“昨天我不在,没什么特别的事吧?”

“管家来过一次,”绿珠笑着回:“送来一件新的屏风,说是老夫人赏的,其他没了。”

“嗯,”冷卉心中一动,淡淡地道:“你出去吧,我有些累,先躺一会。”

“好。”绿珠不敢多说,小心地带上房门,蹑手蹑足地出了门。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冷卉立刻一跃而起,奔向摆在房内的屏风,沿着屏风上下摸索了一遍,果然在屏风下面的缝隙里摸到一张卷成团的小纸条。

她展开看了一眼,仍旧团成一团随手扔出了窗外。

拉开门走出去,绿珠听到响声回头:“小姐?”

不是说累了,怎么又起来了?

“睡不着,索性去湖边走走,你不用跟了。”冷卉神色平淡,说话间已走出了曼音阁:“若老夫人找,就说我睡了。”

“是。”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大家用过晚膳都在各自的院中玩耍,偌大的靖王府里除了几个轮值的侍卫,并无人走动。

冷卉又专拣冷僻的路走,是以一路走来,并未遇到人,很顺利就到了碧波亭畔。

她边走边左顾右盼,搜寻着柳无风的影子,正找得焦躁时,肩上忽地搭上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