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姜梅轻笑,蓦地红了眼眶:“嫁进王府锦衣玉食,比在寺庙里长伴青灯古佛好了太多,我哪里敢有委屈?”

“原谅我,大哥来晚了。”江照影猝然低头,脸上浮起一抹暗红。

“原谅?”姜梅尖声道:“不,你不需要原谅,我也不需要亲人。”

说罢,她猝然起身。

“湄儿~”江照影忙伸手握住她,低声而急切地道:“关于你的事,大哥也是最近才知道!相信我,我受到的冲击和痛苦不会比你小!”

是吗?就算事实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也不能成为她被人抛弃的理由吧?

如果真的有心,如果真的有歉意,在知道真相的第一时间,不是就应该赶过来见她并寻求她的原谅吗?

怎么能把一个自小长在寺庙,完全不懂人情事故的懵懂少女,扔进狼群里自生自灭?

两个都是女儿,两个都是妹妹,一样的骨肉至亲,为什么厚此薄彼一至如厮?

而既然在十七年前已决定了抛弃她,在二个月前又再次选择了牺牲她,就应该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再往来。

“湄儿,你别走!”见她要走,江照影急了,一把拽住她的手。

“放开!”姜梅皱眉。

“你听我说,大哥这半年来带着商队一直在啖星做买卖,事先根本不知情!”江照影快速地表明立场:“如果我在家,绝不会同意爹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

“是吗?”姜梅并不肯信。

“走,大哥带你离开这里!”江照影咬了咬牙,拉着她做势欲走:“咱们去啖星,去君墨染找不到的地方。”

姜梅不动,望着他轻轻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是三岁奶娃吗?”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江府连拒绝君墨染都不敢,又怎会为了她,顶一个拐带王府小妾私逃的罪名?

“你不信我?以为大哥不敢?”江照影死瞪着她,姜梅并不答话,只怜悯地看着这个外强中干的男人。

姜梅以为他会暴跳,哪知三秒后,江照影忽地软了,颓然地跌坐到凳子上,以手掩脸,声音疲软懦弱,透着无力和凄凉:“大哥没用,大哥不能拿江家上上下下几百人的命去赌……”

秘密

离开那间小店,姜梅并没有回头。

这一刻,她清晰而深刻地感觉到——早在她穿到江府,披上嫁衣的那一刻,她已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

其实这样也好,没有了牵挂也就没有了责任,等她离开王府的时候,迎接她的将会是一个更广阔,更自由的天空。

公平的讲,江家人与她的身体虽有血缘,心理上却没有半点瓜葛。所以,失去他们,她应该额首称庆,应该放鞭炮欢呼。

她愤愤地想着,却奇怪的感觉到眼眶发热,喉咙发干,心里似堵着一把乱草,又麻又痛。

机械地在大街上晃荡着,直到双脚痛到麻木,再也没有力气,才回到王府。

她并没有回忘月苑,而是抱着一坛好酒,直接闯进了陶然居:“李煜宸,你出来,我欠你一顿酒,今天还你!”

“小嫂子?”李煜宸搬了一张软榻在窗前,身下铺着豹皮,窗台上一杯美酒,正惬意地看着医书,见她笔直闯进来,不觉惊讶地挑起了眉。

她今天看起来与往日很不相同,眉宇之间似乎笼了一层轻愁?

奇怪,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睛。

柔弱的,娇美的,冷静的,聪慧的,俏皮的,谦和的……江湄他都见过,却从未见过她面带愁容。

“哈,已经喝上了呢!”姜梅转头看到他,大踏步地走了过来,劈手就夺了他的酒。

“喂~”李煜宸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反对,姜梅已一饮而尽,砸了砸嘴:“不咋地,没我的好。”

“这么喝下去,小心醉死。”李煜宸笑着睨了她一眼,并不是很认真地警告。

心里,倒有几分欣赏她的大气和豪爽。

“不是答应了你要大醉而归?”姜梅瞪他:“怎么,你怕了?”

姑奶奶今天就是来买醉的,小子,算你走运,可以陪我喝一杯。

“这么点酒还不够润喉咙~”李煜宸摊开手,揶揄地微笑:“而且,你不会想隔着窗子跟我喝吧?”

姜梅撑着窗台试图跳进去,试了几次未果,恨恨地瞪着他脸上那抹嘲弄地笑容,不客气地道:“笑什么笑?还不快帮我一把?”

“不是,”李煜宸很无辜地望天:“你明知道我受伤了诶。”

姜梅怒目而视:“还没到残障的程度好不好?”

李煜宸更无辜了:“那边明明有门,为什么要爬窗?”

姜梅差点吐血:“你手边明明有圆凳,递一个出来会死啊?”

“第一,圆凳在我脚边。”李煜宸左右张望了一下,不怕死地申明:“第二,那是给我搁脚的,怕对小嫂子不敬。第三,我还是觉得放着门不走,硬要爬窗进来很蠢。”

姜梅冷冷地看他一眼,抱起酒坛复又往回走。

“等一下!”李煜宸忙叫住她,眼巴巴地看着她手里的酒坛:“如果你坚持,我可以通融一下。”

“嘿嘿,”姜梅冷冷地一笑,下巴挑高一点,呈一个挑衅地弧度,拽拽地反问:“你求我啊?”

“啊?”李煜宸怔一下,苦笑:“就算是吧。”

说完,他挑起脚尖,把圆凳勾过来,顺手递出了窗子。

姜梅这才转嗔为喜,嫣然一笑,接过凳子站上去。

哪知泥地并不平整,凳子急切间又未放稳,姜梅身子晃了晃,往前扑了下来。

“呀,小心酒~”李煜宸脱口惊呼。

姜梅稳住身形,轻巧地跃了进去,举起酒坛欲砸。

“小心,酒坛掉下去砸坏脚就不好了~”李煜宸见她平安落地,笑嘻嘻地改口。

“算你狠!”姜梅失笑,把酒坛搁到他脚边,拣了张凳子坐下,径自发起呆来。

“咦?”李煜宸变戏法似地从软榻下捞出一只杯子,拍开泥封,斟了一杯酒,转头见她蔫蔫地坐在那里:“怎么哑了?”

姜梅笑了笑,接过酒杯与他轻触:“这杯酒,谢你的救命之恩。”

“喂,”不习惯她突然的一本正经,李煜宸愣了一下,笑道:“就只一杯酒?”

姜梅斜睨着他,慢慢地问:“外加一个秘密,成不成?”

“秘密?”李煜宸心中别地一跳,故做轻松地调侃:“听完了不会杀我灭口吧?”

“放心,”姜梅举起右手对着光照了一遍,望着他妩媚一笑:“这只手只剖尸体,不杀活人。”

李煜宸顿觉毛骨悚然,搓了搓手臂:“好冷~”

姜梅低头啜了一口酒,陷入沉默。

他伸指轻敲窗台,试探着问:“真的有秘密?”

“嗯。”姜梅轻应一声,依旧不看他,垂着头注视着杯中淡黄的液体。

“可以……”望着她的发旋,小心地斟酌着词汇:“说出来听听吗?”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阳光自她身后照射过来,使得她的五官蒙在淡淡的金色里,看不真切。只有眼角隐隐闪动的亮光泄露出她此刻的心情。

看着这样脆弱而无助的姜梅,他的心象被什么叮了一口,蓦地发疼,嗓子不自觉地放柔:“如果不想说,就不要勉强,我对揭穿别人的秘密并不感兴趣。”

姜梅深吸了一口气,忽地抬头,望着他涩然一笑:“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江湄,你信吗?”

似是而非

李煜宸原本一直懒洋洋地斜靠在软榻上,如一只美丽的花豹,尊贵而优雅,乍然听到姜梅的话,身体倏地挺得笔直:“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姜梅干涩地笑了笑。

李煜宸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狐疑地眯起眼睛打量她,研究她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实,几分试探。

姜梅也不说话,双手捧着酒杯,勾着头,一副把自己淹死在杯中的模样。

联想到她初进院子时的落寞,李煜宸心中忽地一动。

莫非她受到什么刺激了?要不然就是喝多了,酒后吐真言?

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都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从她嘴里套中自己想要的消息。

他抑住狂跳的心脏,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而俏皮,就怕太过严肃,吓退了她,让她打了退堂鼓。

“不是江湄?”他打了个哈哈,含着浅笑的漂亮眸子里暗藏着鹰隼般的锐利,紧紧地盯着她姣美的面容,不愿意错过哪怕是最细微的表情:“难不成是宛儿?”

姜梅显然并不欣赏他的冷幽默,一脸失望,淡淡地道:“算了,你根本不相信我。)”

李煜宸见她做势欲起,忙放下手中的杯子:“喂,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了这样一个荒唐的事情,你要我如何信?最起码要给个看起来合理的解释吧?”

姜梅顿住身形,默然回眸,他的眸光柔和而温暖。

也对,事情原就错综复杂,要他毫不犹豫地相信,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姜梅微偏着头,眉尖轻蹙,语速极慢,似在找寻最合适的词汇来精准地表达她的意思而不令他误解:“其实,我想我应该更正一下说法。我是江湄,却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江湄。”

这话听起来比刚才的更似是而非,隐含了几许的无奈与凄惶。

李煜宸挑眉回望,露了个鼓励的笑容。

黑白分明的眸子沐在夕光里,通透而清澈,脸上的笑容如春日杨柳风,吹面不寒,让她的心像春天湖面的薄冰一样不知不觉地融化了。

姜梅紧崩了一下午的情绪倏然放松,慢慢恢复冷静和淡然。

愤怒和痛苦对于解决问题没有任何的帮助,更不可能助她渡过难关。

“嗯,原本要嫁进靖王府的其实是江絮,因为某种原因,临上花轿的时候,换成了江湄,”说到这里,姜梅自嘲地一笑:“所以,我其实上个冒牌货,这么说,你明白吗?”

“冒牌货?”李煜宸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甚至隐隐猜到部份事实,还是被她吓了一跳:“怎么可能?”

他相信在江湄进王府之前,墨染必然对她做了基本的调查,至少容貌上不可能一无所知。

而他非常确定,面前坐着的这个女子,脸上每一寸肌肤都出自天然。

而据他所知,墨染从上门提亲到娶江湄进门,只花了短短不到二个月的时间。

他不信江秋寒有如此神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一个跟江絮年纪与长相都一模一样的少女嫁进王府。

“江,呃,我爹~其实有两个女儿。”姜梅差点脱口唤出江秋寒的名字,话到嘴边察觉不对,临时生硬地把这个称呼挤出喉咙。

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暴出如此惊人的消息,李煜宸蓦地瞪大了眼睛:“两个女儿?”

“是,”沟通比想象中来得容易,姜梅也有了勇气,接下来的叙述就变得流畅多了:“江絮和我是双胞胎,只不过我生下来就被送到寺庙里收养,外人只知江家有江絮,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玩偶,怎可能一藏十七年?江湄何辜,江秋寒何忍?

“江絮和你是双胞胎?”李煜宸无力地发现自己快变成鹦鹉,只能机械地重复她的话。

但这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与江家熟识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女儿叫絮儿,但庚贴上写的却是江湄。

江南习俗,女子除了闺名还有昵称。

所以,他们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江湄是她的名,而絮儿是她的昵称,并没有理会这小小的漏洞。

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误会。

“嗯,”姜梅笑得飘忽,声音透着苦涩:“十七年来我一直跟师傅生活庙里,直到嫁入王府的前一天晚上,才知道原来这个世上还有我的父母和兄姐。”

结果,事实证明,有父母兄姐还不如没有。

李煜宸皱眉,努力研究这番话的可信度。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手中紧捏着酒杯,露出孤绝的姿态,眼神里又有着无尽的疲惫。

他的心别的一跳,似被只无形的手揪住了心脏,疼宠与怜惜弥漫胸腔。

如果她所说的都是真实的,那么等于被父母二次抛弃的她,情何以堪?如果以后她发现,她之于墨染也不过是颗棋子和跳板,又要如何自处?

“跟王爷有婚约的人是江絮,不是江湄。”姜梅终于说出了压在心底的话,反而如释重负了:“我只是一个代替品,并不是他想要娶的那个人,明白吗?”

如果君墨染能认清真相,接受事实,还她自由之身,她会感激不尽。

你不是他

呃,墨染要娶的人是“江秋寒的女儿”,并不一定特指江絮。所以,从这一点来看,她不能算是代替品。

但是他却不能这样跟她解释,至少得有个听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

李煜宸想了想,急切间找不到合适的说词,只能先空泛地安慰:“墨染对你还不错。”只是不知为何,这样的安慰,让他的心里微微地泛酸。

“那是因为他不知情。”姜梅显然没有被安慰地自觉:“等他发现,自己一直被欺骗,我只是个西贝货,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又完全超出他的预想,李煜宸决定先不论真假,估且暂时采信,再顺势探出姜梅的底限:“那么,你想怎样?”

“经过这二个月的相处,发现我并不适合王府的生活,墨染也并不是能与我共度一生的良人。所以,我希望他能放我离开。”姜梅不觉得有必要隐瞒,爽快地亮出自己的底牌。

她居然主动要求下堂求去,这种想法未免太过惊世骇俗。

李煜宸不禁耸然动容,张大了嘴巴瞪着她良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觉得可能吗?”

姜梅习惯性的举证,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王府里多的是小妾,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而且,我相信自己绝不会是他最后一个妾,他很快就会再娶。”

“你又不是他~”李煜宸见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不禁好气又好笑。

休妻是一回事,被人休又是另一回事!她竟然异想天开,以为墨染会同意她如此荒唐的请求?

姜梅很聪明地保持沉默,只给了他一个“这么明显的事实,还需要说吗?”的眼神。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他摊牌?”见她不似做伪,更不似玩笑,李煜宸的表情严肃起来。

“我这不是找你商量来了吗?”姜梅一脚把皮球踢了回来。

君墨染的脾气并不好,绝不是个她想怎样,他就会怎样做的新好男人。

“我?”李煜宸怔住,随即摸摸鼻子,苦笑:“多谢你看得起我。”

墨染的妾再多,也是他家的事。他与他再怎么亲如兄弟,闺房事也无置喙的余地,她找他商量,岂非问道于盲?

“不是看得起,是相信~”姜梅淡淡地纠正。

一个肯豁出性命去救别人的男人,绝不会是个坏人。所以,当她遭遇到挫折,当她感到迷惘,她才会第一个想到向他坦白真相,寻求帮助。

当然,这个坦白是有限度的,她不会蠢到希望他能全盘接受这段时间她所经历的那么多荒谬的事实。

“相信?”他有些莫名。

“那天掉下绝壁的时候,你不是问过我是否相信你吗?”姜梅望着他,绽了一抹浅淡而略含羞涩的微笑:“我考虑了一下,决定相信你。”

她走了一下午,想来想去,能够信赖并且有能力帮助她摆脱目前的困境的人好象只有他一个。

呃,她这“一下”还真不是普通的久!如果他真的等她的回答再做决定,估计早憋死在崖底了。

可惜,墨染是他的兄弟,他绝不可能帮她出主意去对付他,然而面对那双充满了期盼的如水明眸,哄骗或敷衍的话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嗯,如果再诚实一点,他会承认。

听到她主动求去的想法,想到她第一个相信并且求助的人是他,心中涌起的是感动和隐隐的喜悦。

只是,他不愿面对心底的想法,更不愿意深思为何对她有如此矛盾而复杂的心理。

“啊!”他忽地一拍掌,指着她做恍然大悟状,既能不着痕迹地把话题绕开,又可单刀直入地试探:“这么说来,明心师太是你的师傅?你就是那个失踪了的了缘?”

“应该是。”姜梅想了想,避重就轻地答了。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应该是?”李煜宸瞠目。

他自问处事圆滑,办事说话向来都是滴水不漏。若论狂傲霸气,他或许不如墨染,但讲到奸滑狡诈,他若认了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