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俏脸一垮,竟是十足的可怜态:“好嘛,你到底要气到什么时候?”

“哼!”独孤郁轻哼一声,甩给她一个倨傲的眼神。

梅雪撇着嘴,可怜兮兮地道:“生气可以,但是,不可以把我扔下哦,人家现在,只有你一个。”

独孤郁愣住,忍不住偏头望向她,一颗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

她说她只有他一个,天地之间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客倌,小店要打佯了~”面摊老板,一脸无奈地站在桌边。

庄然两眼无神,茫然地抬头看他一眼,极不满地咕哝:“别吵~”

百里晗从街边走过,听到声音下意识地看过来,竟在简陋的店铺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快步走过去,低头一瞧:“然然,你怎么在这?”

老板顿时松了一口气:“你们认识?这可好了,他在这里睡了一晚……”

店里总共只有两张桌子,他独占了一张,一占还是大半晚……

百里晗扔了锭银子在桌上,蹙眉瞧了瞧烂醉如泥的庄然,认命地蹲下身,将她负在背上……

悔不当初

夜渐渐深了,除了花街柳巷隐隐还有笑语传来,整个长安一片宁静。

细得像秤钩似的月牙,在云层里缓慢移动,偶尔从云隙投下几缕银白色的光亮,在树梢跳跃一下,又消失了。

百里晗背着庄然,踩着香樟树的落叶,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懒

庄然安静而乖巧地趴在他的背上,轻浅平稳的呼吸伴着温热的气息柔和地拂在颈侧,似一双温柔又俏皮的小手,轻轻地撩拨着他的记忆。

他的雪儿。

时隔千年,他犹清楚地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她的一举手一投足,甚至一个微笑,一次颦眉都分毫不差地刻在他的脑海里。而她,却早已彻底遗忘了他。

在紫竹林中,她怀抱雪兔,微蹙着眉头,一脸严肃:“小丫头,这么皮!看下次掉到沟里,姐姐还管不管?”

明明是训斥,语气却并不严厉,娇憨十足,脸上更满是稚气,偏又假装老成。

看到她的第一眼,永远静如止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他,却莫名的乱了心跳。

只凭一个笑语,一个回眸,他已认定,她就是那个与他携手一生的良人。

他身经百战,深谙机不可失,稍纵即逝的道理,因此确定彼此的关系并未花费太多时间。

梅雪年纪尚小,资质又差,勉强算个不入流的小仙。论美貌,论家世,论聪慧,论地位,论等级……她哪一样都不及天帝之女。虫

偏偏就是微不足道的她,竟打败了天帝之女,获得他的垂青成了他的未婚妻,这事在天界一度成为传奇,传得沸沸扬扬。

众多仙友都跑来追问理由,他一律笑而不答。

问的人多了,连梅雪都觉得奇怪,时不时满眼疑惑地问他一句:“天界美女如云,我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为何你独独选择了我?”

他总是亲昵地捏捏她的鼻尖,漫不经心地答:“那天喝醉了酒,上了神君的当。哎,悔不当初呀。”

“讨厌,再不理你了!”而她,每次都气得七窍生烟,噘着嘴,跺着脚离去。

独余他立在斜阳中,回味着她的愤怒,她的娇嗔,以宠溺而温柔的笑容目送她没入竹林深处。

人还未离开,心里已然在期待,下一次的重逢。甚至开始盘算,下一次来,要带怎样特别的小礼物,惹她生气,哄她开心?

他一直以为,自己心似顽铁,坚不可摧,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动摇。

谁料到,只是一个微笑,一句娇嗔,已可使百炼钢化绕指柔。

他本来以为,他们可以在这种温馨甜蜜中直到天荒地老。

天界战神的身份,早就注定了他的人生动荡不安,精彩纷呈。

魔界,妖界,甚至神界里总会有一些好战份子时不时地跳出来,挑战天帝的权威。

他身为战神,肩负着天界的和平,保护天界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一直也认为,战争对于男人而言,永远比平凡的人生更具有挑战性和吸引力。

他不得不承认,一方面他厌恶战争,另一方面战争对他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它能最大限度地激发他的热情和潜力!

尤其是每一次击退进犯的敌人凯旋而归时,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赞扬和惊叹,更是极大的满足了他的虚荣。

好在梅雪很单纯,需求更是简单的要命!一棵奇花,一株异草,已足可令她笑靥如花,忘掉他数十年,乃至上百年不至而受到的冷落和委屈,轻易地原谅他。

他当然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天长大的她对外界的渴望。

“越漄哥哥,你啥时带我出去呀?”这句话,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的嘴中。

可是,他常年征战在外,在忙着对付来自各界的各式各样的敌人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竖立了无数的敌人。

他低低一叹,不是梅雪蠢,而是她总是把精力花在那些不相干的小事上。以至她的道行,始终停留在低等小仙的档次上。

对付凡人小兽当然没有问题,问题是他的敌人,尤其是屈指可数的能成漏网之鱼的那些,都不是好惹的角色。

而他则不可能分分秒秒守在梅雪的身旁。

于是,他只能一次次地搪塞:“等你修行再高一点。”

或者敷衍:“等我有空的时候……”

再不然恐吓:“外界太危险,妖孽横行,等打完这次仗……”

借口越来越多,越来越苍白,她眼里的失望也越来越浓。

她开始抱怨:“你骗人!都过了五百年了,你一直在打仗,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有空?”

又怀疑:“整个天庭,至今没有走出仙界一步的,怕只有我一个了吧?”

然后耍赖:“我不管,再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偷跑!”

他以为,这只是她的一个威胁,充其量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强烈。

谁知道,她竟然真的走出去了,且一去再也不回头?

“阿郁~”一直安静无声的庄然,忽然逸出一声低喃,眼角一颗泪珠滑出,跌落在他的皮肤,转眼消失。

他浑身一僵,如被火灼一般,猛地刹住脚步。

眼中浮起的朦胧的笑意隐去,取而代之的是阴狠鸷猛的冷芒。

该死的独孤郁!

若不是这头低贱又卑劣的恶狼突然闯出来,把纯稚天真的梅雪诱骗出了上清宫,令她明净如水的双眸蒙上了阴影,给她灌输了奇怪的思想……

他和小雪,如今早该在天界过着神仙美眷的生活,羡煞旁人!

又怎会弄到现在弃了神职,在这肮脏污秽的人间饱受轮回之苦?

你想干什么?

他不知道庄然到底喝了多少酒,却知道她分明被噩梦缠绕,整晚都在呓语。

“不要去,危险!”

他默默地立在床头,修长的身体笔直如竹,近乎冷漠地瞧着她。

庄然额上全是汗,秀气的眉峰紧紧地蹙着,贝齿几乎将红唇咬破,脸上忧心冲冲,又急又怕,双手在空中不安地挥舞着:“不要走,不要走……”懒

将近黎明,月光已隐入厚厚的云层,只有一盏烛火在靠近窗台的桌子上点着,昏黄的烛光被夜风吹得上上下下,左右摇晃,忽明忽暗。

这样的光跳动着照在他的脸上,使得他的表情越发狰狞,在幽静的夜里更令人发怵,阴鸷的光芒射出来,几乎洞穿娇小柔弱的她。

“小心呀!”不知梦到什么,她尖嚷着,猛地坐了起来。

“醒了?”清冷醇厚的男音低低地传入耳中。

庄然条件反射地看过去,冷不防看到他,吃了一惊:“你怎会在这?”

百里晗不动声色,眼睛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深不可测,黑得如同窗外的夜色,看不出任何端倪:“你喝醉了,我送你回来。”

“喝醉?”庄然越发惊讶。

她向来谨慎,为免酒后失态,外出应酬从来都是能推则推,实在推辞不得也是浅尝即止,更何况独自外出,更是滴酒不沾。

“柳西巷,强记面摊。”百里晗面无表情,低低地提醒,声音依旧轻柔婉转,教人如沐春风。虫

“啊~”记忆闪回,红云漫上双颊。

“没冤枉你吧?”百里晗慢慢踱开,斟了一杯茶递给她。

“让你受累了~”庄然神色尴尬,捧了茶杯遮住脸。

“还好~”待她终于松一口气,刚要展露笑容时,他慢吞吞地加了一句:“就是重了些。”

“啊?”庄然一愣,待想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意,顿时面红耳赤:“你,你背我回来的?”

这下,脸丢大了!

“不然呢?”百里晗挑眉,漫不经心地瞅住她。

庄然心虚地转开视线,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并不是她的房间,愣住:“你,把我带回别院了?”

“我猜,你应该不想让霍庭看到喝得烂醉的模样,这才自作主张将你带回我家。”百里晗不动声色,淡淡地解释。

庄然再次脸红,嗫嗫低声:“谢谢。”

百里晗话锋一转:“什么东西那么可怕?”

“啊?”庄然显然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表情有些呆滞。

“做噩梦了吧?”百里晗语气轻松,尽量表现得轻描淡写,双拳却不由自主地在袖中紧握成拳:“我看你整晚都在呓语,还流了这许多汗。”

“啊~”庄然极不自在地抹了一把汗。

“梦到什么?”百里晗一脸关心。

“其实,”庄然看他一眼,下意识地不想多谈:“也没什么,醒来已忘得差不多了。”

“独孤郁是谁?”见她遮瞒,百里晗越发不悦,不再拐弯抹角地试探:“你好象很担心,反复叫他的名字?”

“呃……”庄然的脸哗地一下涨得通红,低着头,不知所措地绞着手指。

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永远都笑得如沐春风,然而提到独孤郁,终是忍不住俊颜一沉,整个人象覆了一层寒霜,眼里冷嗖嗖的,两颗乌黑的瞳仁更象是冰雕雪铸一般,冷得可怕。

好在庄然心神恍惚,垂着头,倒是半点也未注意他的失态。

百里晗的怒气来得快,消得更快,只一眨眼功夫,又是温润如玉。

他耐着性子,谆谆善诱:“谁呀?以前没听你提过。我有些人脉,说不定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多谢你的好意,”庄然收摄心神,抬起头来,苦涩地笑道:“不过是一场梦。”

但这梦境如此真实,梦里的杀戮如此凶险,教她即使醒来,仍然止不住要去担心——不仅仅是他,还有整个狼族的命运。

都怪雪球!要不是它突然凭空消失,她又怎会做这莫名其妙的怪梦?以至对那头有着金色瞳眸的银狼和整个狼族开始牵肠挂肚?

百里晗微微蹙眉,转过眼来瞧她,却正对上她一双空洞茫然的眼睛,象是荒原中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归家的路的孩子。

刹那间心中一凉,象是被什么东西叮了一口,有一点微微的疼从心尖上化开,疼过之后便发软。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轻柔沙哑,磁得惊心:“累了吧?”

庄然本来想说“还好”,触到他满是关怀的眼神,随即垂下头,略略羞涩地笑了:“有点。”

“别担心,梦是反的。”百里晗淡淡地安慰,见她额前一络散乱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想也未想,当即弯腰,随手替她捋到耳后。

他的动作如此轻柔,如此熟练,充满了柔情,充满了怜爱和疼惜,象是曾演练过成百上千次。

庄然条件反射地侧头,避过这亲昵的动作。

百里晗伸出去的手落了空,僵硬地停在她的颊边,一瞬间的表情变幻莫测,残酷而狠绝,好象随时会扑上来,咬断她的喉管,吸干了血,再发了狂似地把她狠狠的,彻底地,不留余地地撕个粉碎……

庄然避开之后,才发现自己表现得太过敏感,害得他下不来台,又不能道歉,只好跳起来,以手扇风,嘴里胡乱嚷道:“呀,好热!怪了,不过刚过中秋,怎么……”

抬眸,忽地触到他冰冷骇人的眸子,机灵灵打了个寒颤,猛地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想干什么?”

要不,咱俩比比看?

听到庄然的声音里满含惊惶,百里晗垂眸,见她眼里竟有一丝戒备,不由得一阵气苦,语气似讽似嘲,高傲中透着凌厉,居高凌下地质问:“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明灭的烛光映在他俊雅的脸上,竟凭添了几许阴森之气。懒

庄然又羞又窘,哗地一下红透耳根,心虚地摸摸脖子,眼睛左瞄右瞄,就是不敢与他对视。

神经病,公子是何等样人,怎会对你起坏心思?刚刚那一瞬,简直就是鬼迷心窍!

“睡醒了?”百里晗冷着嗓子问。

庄然不敢答话,连连点头。

“孤男寡女,不便久留,请回吧。”他负手而立,神色极为冷淡。

“啊?”庄然瞄一眼黑漆漆的窗外,眨一下眼睛,忽地意识到他在下逐客令,心知他气到极点,连道歉都不敢,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一口气走到大街上,四下静谧无声,只余零星几点星子在苍穹闪烁。

她回头,望着别院小楼,忍不住打了自己一巴掌,又是发愁又是后悔地低叹:“叫你以后还乱说话!这下好了,以后拿什么脸去见公子?!”

她心怀沮丧地走了一段,抬头看一眼零落的星子,凄凉感顿生,情不自禁地低喃:“慕容铎,此时你身在何处,做些什么?”

就在庄然自怨自艾的同时,慕容铎一行已顺利抵达伊州。虫

城外五十里就是柔然王拓跋明诚的大军。

白天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有些潮湿,几颗稀疏的星星在漆黑的天慕闪烁着,空气里混和着一股牛马粪便的骚臭味,随着夜风飘来,中人欲呕。

距柔然大军约五里地外的小山坡上,潜藏着二十几条极淡的人影。

慕容铎整个人都隐在暗处,披着件深黑的斗篷,全身黑得象墨,仿佛已完全融进了夜色,只剩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暗夜里闪着精光。

“王爷~”朗四悄悄地摸过去,低声禀报:“马匹已全部牵到林子里,留了人看守。”

慕容铎没有吭声,眼睛盯着远处军营里幽暗的火光。

“奶奶的,”夜色里,一条铅灰的人影幽灵似地飘了过来,到了近处,一把抓掉蒙在脸上的黑布,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这厮该不是早得了消息吧?防得贼死,老子等了个把时辰,竟没找着一点机会渗进去!”

喻五笑了笑,拍拍他的肩:“三哥不必着恼,拓跋明州不比别的柔然大将,他崇尚中华文化,熟识中土文字,兵书更是烂熟如胸,再加上天资聪颖,治军极严,要找他的破绽确实得费些功夫才行。”

“那怎么办?”朗三气得两手一摊:“眼见着伊州在望,咱们被那些蛮子挡着,止步于此不成?”

“别急,”喻二跳上一个小土坡,眯了眼睛朝远处眺望:“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只要咱们沉住气,还怕没机会?”

“那厮防得忒严!”朗三恨恨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每隔一刻钟,就有一小队士兵手执火把巡逻。两队相遇,必对口令,对上了才可通行。”

“一刻钟?”喻五挑了挑眉:“这也不是针插不进吧,三哥莫不是老了?”

“你懂个屁!”朗三粗中有细,听他一说,跳起来骂道:“那些蛮子是分批从不同方向前进,口令隔一个时辰更改一次。且不同服饰,不同方向的,口令皆不相同!老子守了一个时辰,只见巡逻的跟走马灯似地穿插,愣是没摸清他们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