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白衣

想到百里晗的手段,霍安机灵灵地打个寒颤,滴下数滴冷汗,再不敢多言,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奴才不敢!”

霍庭转而吩咐霍福:“守在这,不论谁来,一律不见。”

“是。”

霍庭并不即刻入内,先喝了口茶,这才掀帘进了内室,从藏在夹壁中的秘道进去,曲曲折折地穿过天井、小院,进入了一幢幽静的独门小院。懒

深深浅浅的绿色间,一角白衣若隐若现,修竹茂林,孤身傲影。

隔着层层叠叠地翠叶秀枝,那个白色的背影一动不动地挺立在那里。偶尔有风吹过,竹叶沙沙做响,那抹白色身影依旧如月照清泉。

翠竹白衣,入眼成画。霍庭下意识地驻了足,凝视着那道身影。即使隔了十数丈的距离,即使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已汗透了重衣。

人人看见的,是公子的飘逸超脱,是他的剔透玲珑。然而,透过斯文儒雅的表面,有谁看过他的精明果决,冷酷杀伐?

又有谁知道他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算计着最亲密的朋友?人人都说公子温文尔雅,相知遍天下,又有谁能真正看透他的内心,走进他的世界呢?

“来了?”清雅温润的声音,穿过竹枝的间隙,淡淡地响起。

霍庭一惊,收束心神,略略加快了脚步,却不敢发出声响,生怕破坏了林间的静谧,走到他身旁垂手而立:“如公子所料,白云遏来过,两人关了门密谈一阵后,分头出门了,其间小语那丫头去过一次七星阁,简掌柜已按你的吩咐应付了过去。”虫

百里晗轻哼了一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笔直如松地站着。

霍庭猜不透他的心思,脑子里迅速把这几日收集到的情报捋了一遍——形势一片大好,完全按公子预订的计划进行,甚至可以说顺利得有些过份!

就算慕容铎察觉到危险,使出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亦已难挽颓势。更何况,这条消息被刻意宣扬出去后,情况早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不论他如何应对,终究只会一败涂地。

可是,多年夙愿眼见就要得偿,公子的脸上为何不见半点喜色?

“传令下去,密切注意各地驻军动向,稍有异常立刻禀来。尤其是潼关那边,更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若简皇后在重重反对声浪中还能力排众议调动兵马,挥军北上解伊州之围,也只有在潼关这里想办法了。

慕容铎五年前曾在此率二十万大军入东晋,解了澹台凤鸣破国之围。若简皇后挟恩以求,澹台凤鸣倒也不好乘人之危,在此时犯边。

不过,潼关距远在二千里之外,加上公文往返,所需的时间皆倍于其他驻地,只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况且,澹台凤鸣不肯犯边,别人未必肯将这当手的肥肉拱手让人。就算真的无人敢妄动,他也会想办法动他一动!

“公子放心,”霍庭心中一喜,但又不敢露出居功的表情:“属下早已吩咐下去:着潼关,下关,淮河等几处分舵的弟子悄悄赶往潼关集结。只要王竟诚敢拔营,立刻举旗造反,攻关破城!到时他首尾不能兼顾,管得了伊州,管不了潼关,咱们总是立于不败之地!”

“别高兴得太早!”百里晗见他得意忘形,一瓢冷水泼了下去:“十万教众下潼关,保密功夫一定要做得到家。到时露了破绽,被人一举剿灭,那可是陪了夫人又折兵!”

霍庭诚惶诚恐地垂下头:“公子所虑极是,属下已传令下去,各分舵层层把关,各自约束手下,谁闹事惹起官府注意,坏了主公大事,立刻就地处斩,绝不手软!”

“嗯。”百里晗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淡淡地道:“也不能把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潼关。除了这里,最有可能被调用的是京畿守卫之兵。”

这支人马离京城最近,集结时间最短,粮草辎重备得也比别处齐全,且兵符本来就在慕容铎的手里,调度起来更名正言顺。可惜只有十万,解伊州之围似乎略少了一点。

不过,这支兵马名义上是守卫京畿的,若调到边关去,京城就空虚了,免不了要被御史弹赅。更何况,皇上性子软懦,要他同意抽走京畿卫戍,自动解除京城的第一层防卫,也没那么容易。

简皇后想调这支兵马,未必就能如意。

“属下这就让那帮小子没事在京郊附近折腾几下,闹得欢实些。”霍庭心领神会,眼里浮起笑意。

“闹事有啥用?”百里晗冷声浅笑:“不如带些人上京,若她真敢调开守卫,本公子就敢挥军入京,直接逼皇上下位,也不必绕在伊州打转了!”

攻打京城?那没了京畿守卫,还有大内禁军呢,那些兵马可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手底下人再多,总是散兵游勇,怎敌北越最精税的正规军?

霍庭一惊,面上就不免露出怯色。

百里晗何等样人?这边只稍一犹豫,他已看出,冷声一笑,眼中凶光毕露,声音冷得彻骨:“怎么,你怕了?”

霍庭收慑心神,垂手回道:“属下唯公子马首是瞻,粉成碎骨建不世功勋!”

“哼!”百里晗轻哼一声,似是余怒未息:“本公子运筹帷幄,几时做过没把握的事?”

这倒是实情。

他跟了公子近二十年,若说他有缺点,“过于求稳”勉强算是一项了。哪怕是再小的事情,也算了又算,没有十足把握,绝不动手。

霍庭释然而笑:“属下这就去办!”

风乍起

)风乍起,碧森森的竹叶簌簌做响。

竹林间忽然变得幽暗起来,一点雨丝落在颊上,竟透着寒意。

百里晗微微仰头,发现竟不是雨,一片片晶莹的雪花飞舞着自修竹茂叶的间隙里飘飘扬扬地洒落。

“冬天到了?”他略略怔忡,发出一声低喟。懒

以前在天庭,一千年时光眨眼即逝。如今在人世轮回,区区三十年光阴,只觉静如死水,度日如年。

“公子,下雪了~”简平见他站在雪中不动,也不敢过去,有些局促不安地轻唤了一声。

事情进展顺利,他以为就算公子性子恬淡不至于得意忘形,但也不该是现在这副晦涩不明,看起来怏怏不乐的模样。

百里晗收束心神,轻嗯了一声,并未即刻转身,待所有的情绪尽敛于心,这才举步沿着卵石铺就的小路,进到林间竹屋。

“公子,”简平躬着身,站在竹屋外面,毕恭毕敬地道:“皇后娘娘突闻噩耗,已昏厥过去,太医院院正奉召到了坤宁宫。御书房里,各种大臣各持己见,当着皇上的面吵得不可开交。”

说着话,简平的脸上忍不住露出兴灾乐祸地笑容。

事出突然,皇上急召的不是三朝元老,就是公卿贵胄。御书房虽并不比金銮殿,却是皇上处理日常政务的场所。这些人却当着皇上的面象菜场的泼妇般吵了起来,实在是有失体统!虫

“林院正怎么说?”相比皇上的威仪尽失,百里晗显然更关心皇后的健康。

“听说是急怒攻心,血淤关窍,闹得不好怕是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了~”简平的喜悦掩不住,咧开了大嘴笑出声来。

“听说?”百里晗挑起俊秀的眉峰。

简平吓出一身冷汗,急忙敛了笑容,垂手道:“林院正尚未出来,消息是从坤宁宫里服侍的宫女秀荷传出来的,应该错不了。”

想了想,他忙又补了一句:“奴才来时,听说何院判和季院判奉了召,也往坤宁宫去了。所以,这消息想必是假不了的。”

百里晗拧起眉,半晌没有吭声,面上阴晴不定。

简平见他听到如此大好消息,竟然没有半点喜色,心下奇怪,忍不住抬起头偷觑他的表情,疑惑地问:“公子怎么好象并不高兴?”

“皇后病了,你觉得是好事?”百里晗冷声反诘。

简平不敢回话,只得讷讷地望着他:“奴才愚钝,请公子示下。”

“我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他们发兵救伊州之围,好乘虚而入。简皇后病倒,主站力量锐减,以慕容清拖拉软懦的性子,会不会发兵已是未知数。就算最后被逼发兵,起码也会延到明年春天!”百里晗冷冷地望着他:“你说,我还能高兴得起来吗?”

简平“啊”了一声,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百里晗不再理他,负了手在屋中踱步。

简平知道他在思考重要决策,不敢打扰,直挺挺地站着,连大气也不敢出。

屋子里静得吓人,唯有风吹林动,雪花飘落的声音。

百里晗的目光落在书桌上的加了火漆的密信上。它不但比塘报早了半个月,且内容详尽了数倍。

慕容铎抵达伊州后,果然带人摸到阵地。拓拔明州事先得了“喻老大”的警告,警戒得格外严密,让他无法偷越,只能退而求其次,抓两个活口回去了解情况。

接下来一切都按着他的计划走:得知杨溪没有死,在权衡了当前的形势后,慕容铎果然选择了绕过柔然大军,直奔紫竹山庄与杨溪会合的方案。

山庄依山而建,慕容铎自然不会笨得跟拓跋诜正面交锋,很自然地选了自断肠崖穿插入山的捷径。

他们人少,且个个身怀绝技。与天险斗显然比与数百倍于自己的敌人斗胜算要大得多。

可惜,又是“喻老大”事先透露了慕容铎行军的路线,在前往断肠崖的必经之路上,拓跋诜埋伏了三百精兵。

在狭窄的山路上,双方狭路相逢展开一场恶斗。三百精兵只余五十人铩羽而归;慕容铎手下伤亡惨重,只剩下四个人狼狈逃入庄中。

此一役,慕容铎元气大伤。

朗三死于乱军,被砍成肉酱;喻守信失足坠崖;喻老大攀绝壁时被流矢击中,坠入绝谷;慕容铎失于乱军之中下落不明。

喻守诚亦身负重伤,只有朗四轻伤,勉强还能主持大局。

拓跋诜伏击成功后,一鼓作气,对紫竹山庄发起了数轮疯狂进攻,虽被天险所阻无功而返,却重重地挫伤了庄中将士的锐气。

杨溪一反常态,接连半个月龟缩在庄中,不论柔然军如何叫骂,皆高挂免战牌,拒不交战。

这封信的内容,他反复研究过数千遍,早已倒背如流。

百里晗曲指,轻轻敲着桌面。

慕容铎,有没有可能是声东击西,让手下冒死入庄,本人根本就不曾进山?

要知道,不论拓跋明州御下如何严谨,如何严防死守,都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慕容铎精通兵法,又身怀绝技,若他一人想穿越敌营,偷入伊州城中并不是不可能。

“不对,这与他的性格不符。”想到这里,百里晗缓缓摇了摇头。

慕容铎挖空心思,无非是想入城取慕容钊而代之,拿到城中十万兵马的大权,解伊州之围。否则,朗三等人的牺牲就变得毫无意义,他演这一场戏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

可是,直到现在,伊州城仍牢牢地掌握在慕容钊的手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慕容铎已入了伊州。

他绝不相信这么容易就置慕容铎于死地,必然躲在某个地方策划着反击。

可是,他究竟藏在哪里,难道真能上天入地了不成?

病急乱投医

庄然其实也是病急乱投医,出了霍府就直奔北安街而来。却没想过,正常情况下,这个时间曹瑛应该在衙门办公,怎么可能在家里闲坐?

走到路上,倒是想明白了,她便有些直打鼓,谁知到了地头推开门一看,一名老者青衫小帽站在院中眼望苍天,不是曹瑛又是谁?懒

曹瑛听到开门声,转过头一瞧,又惊又喜:“青玉,你怎么来了?”

庄然便有些赦然:“早就应该来看望大人,是晚辈礼数不周。”

“一阵子不见,你怎么学会客套了?”曹瑛捋了胡须,瞅着她直乐。

庄然越发不好意思。

“曹大人,”苏解语见她尴尬,上前盈盈一拜,脆生生地道:“小语给你见礼了。”

“快,进来坐。”曹瑛把两人延进门,小语自去泡茶。

“大人,”庄然犹豫一下,委婉地问:“可是身体有何不适之处?”

曹瑛人老成精,哪会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含蓄地笑了笑:“老夫身体倒是挺硬朗,不过某些人见了老夫,有些不太舒服而已。”

庄然不禁默然。

本来朝中各派势力盘根错节,谁也不可能独善其身。慕容铎想要在刑部增设一个直属于他管辖的部门交由曹瑛管理,说起来是在他的权力范围之内。

但新增一个衙门却并不是一句话就可做到,其中牵涉到方方面面,包括权力与利益,这些都可勉强调节;然而那些牵涉到人际情面,关系往来方面的事,就绝非曹瑛一个小小七品县令能够处理得了了。虫

慕容铎若能坐镇京中,靠着他的威严与权势以及独断专横的性子,也许可以无往不利,无奈他临行仓促,一应杂事都交予曹瑛办理。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曹瑛区区一个七品县令置身刑部那群官僚之间,想要力主革新,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曹瑛若是个处事圆滑,肯见机行事的还好。偏偏他的性子又是宁折不弯的,慕容铎既然交了他权力,便一板一眼地执行,半点情面也不讲,得罪起人来当然也毫不含糊。

那些人早就窝了一肚子火,无奈慕容铎的招牌竖在那里,谁也奈他不何。

这不,慕容铎在两军交战时宣告失踪的消息甫一传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曹瑛。

对于自己的前程,他倒是并不担忧——反正已近花甲,这些虚名早已没有看在眼中。

但是,这个行为背后透露的信息却着实令他不安。

“靖王失踪的消息,你……”曹瑛打破沉默。

“不会的,”几乎是立刻,庄然厉声喝断:“这肯定是慕容铎的疑兵之计,他精于谋略,一定不会有事!”

声音之大,态度之坚,前所未有。

曹瑛一愣,随即轻声笑了起来:“是,靖王爷英明睿智,深谋远虑,区区几个柔然毛贼又怎奈他何?”

意识到失态,庄然哗地红了脸。

曹瑛见她满面通红,窘得手脚都没地方放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想起之前她与慕容铎因意见不和,一气之下竟与他分道扬镳回了霍家之事,忽然起了逗弄之心。

于是,话锋一转:“不过,老夫倒不知道你与靖王何时关系如此亲厚了?”

庄然被他这么一调侃,索性把心一横,豁出这张老脸,故做惊愕地道:“靖王与我从来都是另眼相看,大人莫非不知?”

“哈哈哈~”曹瑛一怔,朗声大笑起来。

庄然憋不住,咭地一声也笑出声来,尴尬化于无形。

恰好苏解语送茶上来,见两人笑得开心,不觉松了口气:“看来来找大人是对的,我真怕少爷横冲直撞地惹出祸来。”

“你怕什么?”曹瑛来了兴致,笑眯眯地看着她:“又不是他什么人,就算获罪,也连累不到你……”

“曹大人!”苏解语臊得满面通红,扭头就跑。

“哈哈哈~”曹瑛大笑。

庄然抿着嘴直笑:“拿我开涮就够了,干嘛逗这孩子!”

“十六,不小了。”曹瑛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

高中生呢,咋不是孩子?

庄然没有吭声。

“对了,”曹瑛敛了笑,开始说正事:“我听到一个消息。其实靖王失踪一事,早在塘报入京之前,已有消息灵通的大臣早就得了信了。”

这也能从侧面解释,为何塘报早上才入京,他便赋了闲。显见那些人早有准备,只等时机一到,立刻下手。

“还有这事?”庄然肃了容。

曹瑛并不是个喜欢蜚短流长之人,搞刑事的,都习惯用事实说话,最忌讳的便是捕风捉影。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老夫听说,”曹瑛乘着取茶的机会,趋前一步倾身过来,几乎贴着庄然的耳朵低语:“塘报送到宫中,简皇后立刻晕了。现下宫乱成一团,太医院院正,左右院判都在坤宁宫侍候着,啥时醒还说不定呢。”

因为慕容铎的关系,简皇后在伊州安了不少眼线,她手里的消息相比别人,只会多不会少,只会早不会迟。为何早不晕,晚不晕,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晕了?

更何况,简皇后一生跌宕起伏,经历了无数风波,她能把持北越朝政数十年,与她性子冷厉,行事果敢不无关系。事关靖王生死,就算是撑也要撑到尘埃落定,哪会如此不堪一击?

庄然一惊,猛地抬起头看他。

曹瑛没有说话,只意味深长地冲她微笑。

“大人的意思是~”庄然眨巴着眼睛,脑子里飞快地运转,仔细推敲了半天利害关系,忽然眼睛一亮,摒住了呼吸望着曹瑛。

“嘿嘿~”曹瑛捋着须,眼里闪过一抹狡黠:“我什么意思也没有,不过是听了些传闻罢了。”

为谁风雪立中宵

见过曹瑛之后,庄然更坚定了慕容铎还活着的信念,同时,对他面临的凶险也更多了数倍的担心。

从前她以为他要对付的只是柔然的二十万大军,可现在看来,慕容铎顾虑的显然并不是这二十万柔然人,潜藏在暗处的敌人远比他们更可怕。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