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然轻吁一口气,到底心中歉然,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嗯。”

百里晗忽地驻足,回首。

目光锐利,极快地在她脸上一扫,落在她微微红肿,皴裂的樱唇上。

他眉心一跳,声音极冷,象来自雪域高原的风:“你的嘴,怎么了?”

庄然惊得差点跳起来,狠狠地掐着掌心,到底没有动,只瞬间红了双颊,强装镇定:“没什么,可能这几天风大,又干燥,吹得裂开了罢了。”

百里晗点了点头,亦不再追问,只从袖子里摸出一只瓷瓶,递了过去:“呶,拿去。”

“不用了,”庄然移开目光,轻声道:“你上次给的,我还没用完呢。”

“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这般不爱惜容颜?”百里晗也不坚持,悠然一叹,无限怜惜。

庄然抬手摸了摸脸,不以为然地笑道:“到了这里,能保住命已属幸运,谁还在乎这张脸?”

“胡说,有我在,谁敢要你的命?”百里晗板起脸来,训了她一句。

庄然笑了笑,也不分辩。

“睡吧~”百里晗无奈,缓步出了营帐。

在帐外站定,凝着投要帐幕上那抹削瘦的身影,脸上的笑容隐去,良久,轻轻向后招了招手。

“军师~”一名侍卫悄没声息地冒了出来,躬身立在他身后。

“给我盯紧了,霍军医的一举一动,巨细无遗,必得向我禀报。若敢眨一下眼睛,提头来见!”语气森冷,令人不寒而栗。

“是!”

士卒的命,就不值钱?

庄然心中有事,躺在地毡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说,京中潼关,两地都出了大量叛军,并且都将在大年三十晚叛乱;他说,他去东晋借了兵,还把潼关交给了友军;他说,他就在营中,在她的身边。他还说,事情很快可以解决,要她忍耐……懒

他说了很多,却没有说一句辛苦,没有一句委屈,甚至都不曾流露过半点对那个人的怨恨……他只是很坦然地接受,接受这猝不及防的转变。

说的时候,他的态度随和亲切,语气漫不经心,象是很推心置腹,完全不设防的样子——甚至连本应该只存在他心里,不能宣之于口的战略布局,都一一告诉了她。

可是,她却有种强烈的直觉——他,瞒了她很重要的事情。那件事,在他心里,甚至超过了百里晗对他的背叛和算计,超过他用友军守潼关!

她猜,或许,这个秘密才是引发战争的原因,更是百里晗与他做对,以及他能做到坦然应战,毫无怨由的真正理由。

忽然间,她脑子里再一次闪过那个叫小雪的女孩。

她想,这个小雪,或许还真的跟自己有着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没有任何根据,只是女人第六感。

可任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她的生命里何时出现过这样一位女子?

不论是远在千年之后的现代,还是曾经的邀月,更不用说因为胎记而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的这一世了!虫

想了一晚,一筹莫展了一晚,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直到被嘈杂的声音吵醒,蓦地跳了起来,才发现这一晚竟是和衣而睡。

掀了帐帘走出来,发现军中的气氛有些凝肃。

西北方向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隐隐还有马群嘶鸣的声音传来,伴着旌旗猎猎招展——在军中呆了二十几日,她也知道,那是兵马调动的迹象。

望着那边天空扬起的雪雾,她怔忡了半天,直到侍卫招呼她用餐,才转身慢慢地回了营帐。

这一晚,百里晗没有来,淳亲王的大帐却是彻夜灯火通明。

尽管心理有些慌乱,谨记着慕容铎的嘱咐,却是哪里都没有去,安静地呆在军师大帐里,等候时光的流逝。

到了第二日天未亮,西南方的兵马也开始移动,听说淳亲王只是督战,本身却是不会带兵打仗的,是百里晗亲自领兵去了前沿。

她惦着慕容铎,不知道这时的他会在什么地方?一整天心神不属,傍晚时分竟开始陆续有伤员送返营地。

没有多想,只提着药箱,跟着侍卫跑向临时搭建的军医处。

她一直以为,百里晗既是有心与柔然人勾结,两军对垒就只是个过场。

等到了军医处,看着那一具具躺在帐中,血肉模糊的身躯,才知道她这个想法有多可笑,多天真!

不论百里晗的初衷是什么,不论这场战争背后有着怎样的交易——战争就是战争,世上最残酷,最无情的灾难!

“霍医官?”见她茫然呆立,领她过来的侍卫低唤她一声。

看她的样子,象是吓傻了,该不会“军医”二字也只不过是个幌子吧?

他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去叫她过来,到时惹了事,被训斥的人绝对是他!

“哦~”庄然回过神,左右张望了一下,提着药箱往军医处前坪的那块草地走——那里,搭着两张用木板拼出来的临时长桌,很明显是做手术台用的。

一张台子前面,已站了名年近四旬的中年男子,另一张台上躺着一名伤患,却是空着,无人理会。

草坪和帐篷前或坐或站或躺的摆着伤患,伤得轻的,有医护人员在给他们做简单的清理和包扎。伤得重的,就躺在地上直哼哼。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她皱了皱眉,径直走到空着的台子边,把药箱放下,熟练地拣出各种器械,边做边吩咐:“立刻把送来的伤员,按伤情的轻重缓急排出一个顺序,编了号码,依次送过来手术。”

正做着手术的何医官微微一愣,抬起头来瞄她一眼,复又低头重新忙碌。

庄然放好了器械,低头检视一遍躺在手术台上的都骑尉,转头瞄了一眼草坪上的伤患,沉声命令:“这人伤不重,先抬下去,让医士负责处理。换那位断了腿的过来。”

话刚一落音,躺在手术台上的都骑尉立刻变了脸色,要不是她与百里晗的关系早传遍了军中,拳头早就挥了过去。

“这~”侍卫看一眼那名都骑尉,垂着手站在她身边,脸上显出为难之色:“这恐怕不合规矩~”

“怎么,”庄然眉一拧,冷声道:“我指挥不动你,要请军师来?”

“霍医官,”侍卫苦笑,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请借一步说话。”

他就知道,这种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带过来一准要闯祸!可怜了自己,要受这无妄之灾。

庄然冷笑:“不必,立刻换人,出了事,我负责!”

侍卫无奈,只得急急道:“断了腿的,只是个士卒……”

他本以为,这么一说,眼前这不通人情事故的榆木疙瘩总会开些窍,哪知庄然脸一沉,冷冷地望着他:“士卒的命,就不值钱?”

“霍医官!”侍卫的脸由白转红,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

士卒就算伤得再重,也得排在军阶高之人的后面,这本是军医处不成文的规矩,大家心知肚明,却是万万不能说破的!

毕竟,打仗靠的还是这些士卒,万一引起哗变,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恭迎王妃

“操你祖宗!”那都骑尉涨得一脸通红,腾地下了手术台,提起了盂钵般的拳头。

“军师有令,谁敢动霍医官一根汗毛,杀无赦!”侍卫吓了一跳,一声厉喝,闪身拦在了庄然的前面。

都骑尉瞠圆了一双大眼,瞪了庄然话久,恶狠狠地扔下一句:“老子看你这小白脸能横到几时?”竟连包扎都不用,扬长而去。懒

众人面面相觑,偌大的草坪,静得只有北风刮过旌旗的声音。

庄然面不改色,淡淡地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伤者抬来?”

“是!”几名医士齐声应了,立刻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断腿的伤者很快被抬上手术台,却见他一条左腿齐膝断裂,似乎受伤后又被重物碾压,断口参次不齐,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杂了许多泥砂,此时早已痛得昏迷过去。

庄然深吸一口气,冷静地吩咐:“烹麻沸散,炙刀,备纱布与止血药!”

何医官手上不停,眼角余光偷偷瞄了一眼,见她下手利落,动作娴熟,刀法竟比他还要精准,惊讶之余不由得暗呼侥幸。

还好,以验老到,心中虽因他年轻而心存轻视,却并没有意存挑衅,而是聪明地采了旁观之策,否则现在出丑的,就不是那名都骑尉,而是自己了!

庄然却是心无旁鹜,接连做了三四台手术。

她不知疲累,别人自然也不敢懈怠,好在这只是第一天开战,需要处理的伤患并不算多,等终于全部做完,停下来捶了捶腰,才发现天早已全黑,四面燃起了粗如手臂的牛油烛。虫

“霍医官,”侍卫殷勤地端来一盆热水,并递给她一条热毛巾:“洗洗吧。”

看得出来,这次他的恭敬已是发自内心,绝不似前几日的口不对心地敷衍了。

庄然笑了笑,净了面,洗干净手,低声问:“有没有吃的?”

何医官听了会心一笑:“还以为霍医官是铁人,不知饥饿呢。”

“对不起,”庄然顺势道歉:“是我连累大家。”

“冒昩问一句,霍医官师从何人?”何医官瞧着她,眼底是深深的疑惑。

此人年纪轻轻,骨科竟有如此高的造诣,他却从未听过,岂非怪事?

“晚辈不过胡乱看了几本医书,教何大人见笑了。”

她如今是霍府三少,若说师从庄浦之,传了出去,却是不好,索性含糊带过。

她这么精湛的医术若也叫“胡乱看几本医书”,旁人还要不要活?

何医官知道她不肯深谈,又想到军中流传的关于她跟百里晗之间的暧昩情事,倒也不敢造次,讪讪地笑了一声,不再追问。

侍卫也是个机灵人,见气氛有些僵凝,忙上前一步禀道:“霍医官,时间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帐,免得军师挂念。”

庄然乘机与何医官道了别,往中军行去。

行至一半,忽听得笃笃笃,马蹄翻飞之声朝这边疾驰而来。

她心中一惊,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让到路边。

转瞬之间,那骑快马已由远及近,风卷残云般越过她,往前冲去。

“出什么事了?”庄然捏了一把冷汗,目送着那骑飞驰而过,喃喃低问。

侍卫摇着头,还来不及回答,只见那骑本已远去的快马,忽然去而复返,吁地一声急停在她身前不足半尺之地。

噌地一下,从马背上跳下一个黑影,还没等她瞧清,那人已单膝跪地,双手抱拳过头顶,朗声道:“末将恭迎王妃!”

他一开口,庄然就已愣住——声音如此熟悉,俨然就是喻守信。

到后面那句“恭迎王妃”入耳,已然是呆若木鸡了。

“王,王妃?”侍卫立在庄然身旁,被这句话惊得退了数步,瞠圆了眸子看着她,象看着怪物。

“你,你究竟是谁?”庄然狐疑地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跪在身前之人。

喻守信抬起头,微微一笑:“小妹,连五哥都不认识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庄然完全懵了。

两天前她才见过慕容铎,他当时并未露半点口风!

喻守信敛了笑容,站起来道:“王爷已在大帐等候,末将奉命来迎。”

庄然站着不动,也不说话,乌黑晶莹的眸子,默默地瞅着他。

喻守信摸摸鼻子,无奈地压低了声音:“别使性子,等见了王爷,自然就明白了。淳亲王和军师都在等着,别让五哥为难,行吗?”

侍卫听了半天,见她似乎并未否认,这时才明白自己侍候了近一个月的“霍军医”竟然真的是名女子,而且还是位王妃?

瞪着庄然,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没上来。

“走吧。”她也想听听,慕容铎会给出怎样的解释?

叹了口气,跟着喻守信朝中军帐中行去。

“然然~”慕容铎得到消息,三步并做两步迎上来,将她一把抱在怀中:“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庄然冷不防被他抱住,还未来得及说话,那边帐帘一掀,淳亲王和百里晗一前一后踱了出来,无数双眼睛凝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

“咳~”淳亲王握拳,抵在鼻尖下,轻咳一声,似笑非笑地道:“阿铎,大庭广众之下,悠着点吧~”

“慕容~”庄然猛地一惊,回过神来,用力推开他。

慕容铎松了铁臂,却并不放她离去,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回眸,笑望着百里晗,情深意切地道:“晗兄,这些日子,多谢你替我照顾然然。”

百里晗站在阴影处,庄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声音清冷优雅地传来:“你我兄弟之间,何需如此客气?”

这是两码事

他的语调平静,不特别高也不特别细致,象是听过就会忘,波澜不兴。

可,庄然却蓦然抽紧了心脏。

一丝极熟悉的痛楚滑过,忍不住偏了头,睁大了眼睛去看他。

可,百里晗的位置站得极巧妙,在淳亲王身后半步左右,被他投下的影子遮住了脸。懒

淳亲王心情极好,招呼众人入帐:“风大,都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说话。”

“是,侄儿有很多事,正要向五皇叔禀告。”慕容铎牵着庄然就走,百里晗微微向后退开半步,让两人先行。

庄然身不由己,被慕容铎拖进帐中,脚下不停,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寻找着百里晗的视线。

错身而过的瞬间,她终于瞧到他的脸。

还是那般温润如玉,定如磐石,脸上的表情如一潭最幽深的池水,如玉的光芒,敛于内而不形于外。

在他的脸上,她瞧不到半点的怒气或不甘,有的,只是淡定和坦然。见她的视线一直追着他,他甚至抬眸,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

庄然没来由地一阵心虚,慌乱地移开视线。

不管他和慕容铎怎么斗,一直以来,他待她不薄,终是她负了他!

“你很冷吗?”慕容铎细心地察觉到她的颤抖,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压低了声音道:“要不,你先回帐去休息?”

淳亲王耳尖,听到这话,挑眉,露了个诧异的表情:“你真的是铎儿吗?”虫

若非亲耳所闻,他真要怀疑这番话,当真是从面冷心硬嘴更毒的慕容铎嘴里说出?

岂料慕容铎面不改色地反诘:“若是五婶在这里,五皇叔只怕比我还紧张!”

庄然大窘,低叱:“慕容!”

慕容铎尤在理直气壮:“有我在,不必怕他。”说完,竟还大声吩咐:“传令下去,再加两盆炭进来。”

庄然又气又急:“懒得理你~”

“哈哈哈~”淳亲王瞧着有趣,终于朗笑出声。

直到此刻,百里晗才不急不慢地插了一句:“顺便再送点吃的来。”

“然然,”慕容铎一怔,偏头望向庄然求证:“你还没吃晚饭?”

庄然神色尴尬,抿着嘴不肯说话。

“岂有此理!”淳亲王见她并不否认,不觉板了脸:“这都什么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