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人海,寻人艰难,即使容颜相像,可若扔下那苍骨,失了全部线索,便还是如同大海捞针般困难不是么?

“她好么?”陆蓝没由来问了一句,“你的朋友。”

“有些胆小,稍显落寞”,少年眼角带出了一弯笑意,“生辰之日,倒还是开心的。”

陆蓝不再追问,她盯着画卷,指着那空白处道:“落下你的款章罢,这毕竟出自你手。”

少年思虑片刻,走上前,从怀中拿出方形长盒与装着磨好点墨的黑瓶,滴了数滴在鼻尖之上,执笔落腕,辗转之间,笔毫下多出了三个行云流水的名字,君无寻。

陆蓝见此无耐道:“少年,你该落自己的名讳,这是造假。”

“当年无寻君语,以画解相思”,少年笑,“时刻念想姑娘的,并不是我。”

她没由来心又是一沉,不再言语,收下了画。

见少年要走了,她才想起似的一问,“对了,你叫什么?”

“鄙姓圻”,他缓缓收整好了东西,将披风细整好,微微颔首,“世人都唤我先生。”

“圻先生?”

她低喃一句,回神间,那与自己同岁的少年,已消失在了茫茫雪雾中…

再抬头看,发现自己身旁的树梢上,不知何时,留下了他戴来的斗篷。

倒也是个君子。

陆蓝拿斗篷覆在头上,转身时,便看到立在前方一片雪白中的君无寻。

寒风微起,他雪色的衣衫随风滑动,清怡淡雅间,却带着一点落寞与疏冷。

陆蓝走过去,他便恢复了温融,解下披风,盖在她肩头,声音清淡中也是不改的温柔,“姑娘,我们回家。”

因为太在乎,陆蓝没有隐瞒,她向君无寻一五一十说了自己的身份,百年前的事,还有那誓约,和现在所面临的处境…说到最后,她那句我们好像不能在一起,变为了很淡的一句,我想守着族人,也想留这个孩子。

唯独没有提他。

她知道自己言语狠了些,可若不如此言,她不知自己会不会流出眼泪,无法继续言语相对。

“嗯”,他正在为她把脉,一手平抚着她的腹,听到她的话时,脸面也无惊讶,也许是早已知晓,也许是生性淡泊,只是这么言语平和的应了一声后,便握着她的手道:“有些身寒,这两日莫要见风。”

陆蓝也应一声,两人便是沉默…

“你候一候”,君无寻缓缓起身,道:“我去吩咐午膳。”

陆蓝又应一声,两手不由自由扶住了腹,他望着他即将走出门,对着那背影忽然道,“你今日,先给孩儿起好名讳罢。”

君无寻身子微怔立定,没有转身,“姑娘,你不要我了?”

他这么问,声音很轻。

陆蓝忽然就哭了…

他似有感应,转身走了回来,俯身为她拭泪,脸面虽浮着一层暗淡,却仍低哑着声向她安慰:“族人,孩子,我帮你守,你不要怕。”

陆蓝泣不成声。

她怎么会如此绝情!

她怎舍得下心,对他如此绝情…

陆蓝泪水一刻决堤,抱着他,泪如串线的珠子洒上了他的衣,“别走,留在我身边,君无寻,哪儿都不准去,我只要你,其他谁不要…”

婆婆一直在苍巫等她的回应。

她却一直呆在了琅邪过冬,一次也没有回镇。

她知道自己很是任性,可她现在唯一的心愿,只是想安心生下这个孩子,保孩子安全后,再谈族事与情事。

随着肚子一天比一天隆起,身份也已无需遮掩,苍鹰和凤凰也时常待在琅邪宫里照料她,偶尔凤凰会训斥她两句,说是身为灵女完全是在做傻事,但总是被苍鹰一记横推给轰出去,说是眼不见为净,耳根子也清净。

陆蓝越来越嗜睡,躺在君无寻给自己备好的闺房中睡一整日都属常事,有时腿脚浮肿时,君无寻夜间便细心为她疏散血脉筋络的按摩,环着她安睡一整夜。

他总是很忙,有时会去君家,有时会去四玄,但却如从前一样,定在当日赶回来,只为陪她吃一顿晚膳。

他还是对她,极宠,极宠。

536往事尘埃:无寻陆蓝番外(二十三)

【536往事尘埃:无寻陆蓝番外(二十三)】

又是桃花满坞的春日。

肚里的孩儿大致快五个月了,琅邪宫里有一天突然爬上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吓的苍鹰一声尖叫,扑到了凤凰的怀里。

是个男人,一身江湖装扮,姓靳,名乐,来拜师的,言语每天都是家仇,血痕,练功,修习!

君无寻那几日正去古幽未回,陆蓝听的耳朵磨出茧子了,也不知是有了孩子善良许多,还是被君大夫感染的习惯救人了,看到那人一直跪在琅邪宫门前,便替君无寻答应了。

他回时,看到莫名其妙入门的男人,也没有奇怪,只是默认下了。

君公子被她这么自作主张了,竟然一点儿都不生气。

她好奇看他一眼,问语还没出口,便听他微笑解释,“我的事,姑娘做主就是。”

陆蓝眨了眨眼,总算被他逗笑,“抱歉公子,我可只对做主你的银子有兴趣。”

靳乐改名为玄离,留在了琅邪宫,得了守琅邪宫也护她的任务,陆蓝虽并未与玄离相处过多,却知这人重江湖承诺也重恩义,对自己的收留极为感激,对君无寻更是感激,所以一直悉心守着琅邪宫,半分也不疏忽。

苍巫之事,君家之事,玄离并不知,但也似乎看出两人似乎有些担忧的东西,便向陆蓝言就算拼尽全命,也会守好以后降生的小少主或小小姐。

陆蓝听言,总是欣慰。

若真出了事,孩子交给玄离,还是放心的。

时至六月,她已大腹便便。

君无寻也越是繁忙,就连玄离也跟着忙起来,不知到底是在忙什么!

有一段时日没见君无意了,当陆蓝坐在凳上行动不便时,上琅邪宫的君无意望见她,愣了一下,便急急走过来,看着她唤:“陆姐姐…”

这孩子完全与常人无异了,脸面黑了,身体精壮了,行走间步履沉稳有风,也是玄气一直突飞猛进的证明。

“我不过是胖了点儿,你需要这么惊奇的目光看我么?”陆蓝撑着腰站起来,拿块桃酥给她,“坐罢,这是你三哥特意给我买的,味道绝对上乘。”

“陆姐姐你什么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了陆蓝的腹上,“有孕了?”

陆蓝想了想,道,“都七个多月了。”

君无意随即气愤道:“那三哥怎么还不娶陆姐姐!难不成三哥想赖账!”

“他要是想赖账,还会要我住在这儿么?”她失笑,“既然他不言,你便替我们保守这个秘密好么,我们想暂时先缓一缓再告知海上山庄里的人。”

君无意不懂为何,也应下了,和陆蓝聊了半天后,见她倦了,便先行离开回山庄去了。

陆蓝这日午觉睡的很乏累,梦见很多以前血腥的事,出了一身虚汗,是快晚膳前,才心悸而醒。

这是陆蓝在亡前,最后一次与君无意如此平淡静心言语。

时间一天天流逝,陆蓝的心头也越来越不安,当将步入七月时,她感觉自己每日都心头慌乱,时常噩梦中惊醒,也时常梦到无数族人化为兽宠,撕咬挣杀,一片血腥中,将她与孩子撕扯成碎片,最后同归于尽。

惨烈而令人只觉不祥的梦。

她询君无寻,如何了?

君无寻言,再入一次古幽,一切便可妥当。

她问哪一种妥当。

“我们要牺牲一些东西”,他言有深意,微笑却暖心,“但却始终会在一起。”

他说的话,她一向信,此时听下,浮躁的心也落定,安心养胎,不再多疑。

入七月时,她常见君无寻立于那可通往古幽的高处定望许久,眉眼深沉。

七月十日,她正闲暇端详那位圻先生所画的丹青,无寻走进屋,阖上了画卷,抱着她轻轻拥吻,惹的她轻喘连连,被抱到了榻上…

陆姑娘虽阻止他说这个时候还是止了**的好,若是羊水破了孩子早产,夜间稳婆不好找…

君公子却无耻的说,他是大夫,会接生。

陆姑娘默了。

他极轻极小心的要了她一次,比对待瓷娃娃还要怜惜,最后被他抱着睡时,她也总觉他好似一直在把玩自己的发丝,也不睡,净瞅着她看…

陆蓝睡的沉,清晨昏蒙中看到衣装整齐的他低下头吻上自己,低言嘱咐,陆蓝,在我回之前,待在房中哪里都不要去,不要行冲动之事,等我,等我回来。

嗯,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无寻,我等你。

虽迷迷糊糊,却知晓,依他的话,待在此处等候。

午膳醒来时,她看到床头有一个小小的红色锦囊,锦囊中有两根发丝挽了小小的平安髻,摆放在了她的床头之上。

望着那髻,想起自己清晨的慵懒应对,忽然有些后悔,她应该起身给他好好告别的。

毕竟,他一向自信,这次却连报平安的东西都留下了。

他一离开,夜间,陆蓝便做了噩梦。

比从前的梦更血腥,更残人,族人尸身散步,肠穿肚烂,处处腥臭,几近令人作呕。

她被噩梦惊醒,坐起身,忽觉侧边窗旁好似有道眼睛盯着她看!

陆蓝快步走到窗前,哐的一声打开窗,却看到化作兽宠的婆婆满面哀凉伤怀的哑声祈求,“孩子,我们的家没了…孩子…你选择了君家么,你怎会如此狠心,这么些时候不回来看一看婆婆…作为守护我们的灵女,竟也任由君家人对我们做这些残忍之事…”

537往事尘埃:无寻陆蓝番外(二十四)

()

【537往事尘埃:无寻陆蓝番外(二十四)】

陆蓝心中不解,却也急忙打开窗道:“婆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快进来再详谈…”

“君家得知了你的事,提前动手了,他们潜入我们苍巫镇,肆意屠杀,我们的镇子毁了,许多族人也都被杀了,现在靠躲闪过日,若是再见不到你,这几日内必会灭族啊!”

婆婆神情激动低喊,“这君家居心叵测,骗你留在这琅邪,甜言蜜语哄骗,并在此房设了玄障,除了你和设障之人没人能入,正是要阻挡一切族内的消息,直等灭族之后,再拿你性命!婆婆这几日想入琅邪一直遭阻挡,你足不出户这房间更是难入,婆婆担忧被那君家人发现,一直躲在悬崖峭壁处托梦给你,孩子…回来看看罢…我们的家已经…”

婆婆言语间已然落泪,神情悲怆。

陆蓝却听的难以置信,她是一直留在琅邪没错,君无寻为了养胎也限制了她的行动,大多令她待在房中不得外出…可她实在不能相信,君无寻所言的无事,这些时日在忙的,竟是在毁她的家族,苍巫。

这不是君无寻会做的事。

但知晓苍浮生身份为苍巫的,也只有君无寻不是么?

况且她在君家,一向自称姓陆名蓝…

她一时无法判断。

陆蓝,待在房中哪里都不要去,等我…

孩子,我们的家已经毁了…

该信谁?

“你不信,便回来看一看,若你看过还想回这琅邪,婆婆毫不迟疑将你送回!”

婆婆坚执怒言,“族人不愿相信你待在了君家,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将此物交到你手中,告诉你,无论如何,你都为苍巫族的守护者,也是他们最信任的灵女!”

陆蓝接过那巴掌大的布囊,打开来放在手中,心下一震,看清楚了那布囊中所包裹的东西。

兽宠的毛发。

成百的族人,竟现全都化了宠,痛楚挣扎中,怀着最后一分理智拔下身上兽宠毛发,根根聚集,交给了她。

“剩余的族人们,全都躲在昏暗的山洞小心翼翼的苟且偷生,为防伤及无辜,我已将他们全都锁了起来,你愿果真不相信婆婆,那么婆婆就当没有养过…”

“婆婆!”陆蓝终于一咬牙,出了窗,上了婆婆化作兽宠的身,笃定道:“先带我回镇看看。”

镇里,房屋倒塌,尘灰四浮,曾经平和安稳的小镇,短短数月内,竟化为灰烬成为一片废墟,被毁的如此彻底。

她心中重怆——特别是看到与婆婆居住了数年的房屋被毁时,心中净是浓郁的化不开的愧疚。

婆婆带她去了偏远的山洞。

兽宠哀嚎声在远远的几十里处便能听到,那嘶吼狰狞骇人,与陆蓝梦中的情景不谋而合,似是在提醒她,这些她自私的选择逃避和安稳时,族人们所遭遇的悲惨与绝望。

陆蓝被带到了山洞中,见到了被化为野兽的族人们。

尽管它们绝望而悲悯,化为野兽的姿被捆锁在山洞中,但那一双双望着陆蓝的眼睛,却仍旧充满了敬畏与尊崇…

悲悯之中,陆蓝终于难忍愧疚,半坐在地上,扶着隆起的腹,向曾经自己的家人们低喃道歉,“对不起…苍浮生,太自私了…”

正是月挂树梢时。

族人化作的兽宠蠢蠢欲动,野性渐渐迸发,有些开始撕咬同族。

婆婆做了极大的努力,才将化为兽宠的族人们暂时控制住,圈在了洞口的范围之内,足足花费了大半个时辰有余。

月上中天——

陆蓝依婆婆所言,身穿雪白祭服,长发散落于身,瞳色与月同色,明亮而圣洁的缓缓踱步而出。

她手持从族人身上取下的毛发,闭眸低喃婆婆告知的巫术,身上盈光泛灼间,渐渐笼罩了方圆百里四处,那盈盈之光散落于兽宠身上,散落于叶尖树梢之上,四处纷纷朦胧中,兽宠们逐渐改变了形状,由爬而立,如同经历了一个进化,缓缓起身,变为了人身,也恢复了清明的意识,群群叩下头,向陆蓝低喊着圣灵庇护…

看着那些跪下仅余的族人,看着那伴随自己多年的熟悉面孔,又看到婆婆那份悲悯凄凉的神情,陆蓝知道,巫术只是缓解了暂时的危机,苍巫的诅咒与危难,并没有结束。

婆婆说,君家擅长使诈,这一次提前动手,定是君家人也对那誓约有三分顾忌,要提前将那亡族的灭顶之灾推向苍巫,以保自身安全。

婆婆说,君家必定不达目的不罢休,苍巫如今只面临两种选择,反抗,与灭亡。

而她,苍浮生,苍巫族在石像前签下契约,被族民们认定,也信誓旦旦说过要守护的灵女,也只有两个选择,若非与带领族民君家为敌,浴血奋战;那便是要背信弃义,对族人不闻不问,一意孤行抛弃族民,任之亡覆。

“浮生…”

婆婆站在她一旁,突然出声,用那低哑的声音平声叙述。

“我将你母亲抚养长大,你母亲的死,婆婆其实也必要负上责任。

从你母亲被选定为苍巫灵女时,我便没有给她任何选择,令她修习巫术,教导熟知族中大大小小事务,年幼之时便迫她接受了族民每半日为兽的事实,毫不掩饰的告知她这永生永代将要传承下去无法改变的命运。

你母亲自小开朗,却在继承灵女之后,性子逐渐深沉抑郁,直到最后离开,我给了她自由选择时,她也不曾有半分迟疑的选择弃下了苍巫。

尽管婆婆对你母亲因离开苍巫而得到的悲惨一直懊恼,可婆婆知道,你母亲她不会对自己的一生有任何怨言,因为,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也许是前车之鉴,也许是为弥补心中愧疚,婆婆虽打浮生你小时便鼓励你做灵女,却一直将苍巫之事隐藏的极好,就连族中大大小小的要处置的危难复杂之事,婆婆都极尽所能的替你出身解决,尽可能给你安定和平稳的生活,只为令你,不像自己的母亲,有朝一日会毫无留恋的走,罔顾族民的期盼,坚定执着的去走错路…

浮生,婆婆只告诉你,君家不会罔顾血脉之情,为那誓约,你的孩子,他们不会留任何生还的可能。

但这个孩子,是你的血脉,是我们苍巫的血脉。

虽然我们力量微弱,可我们全族,及婆婆,即使拼了命,也会保住他…

浮生,婆婆不会强迫你。

正如当年我愿让你母亲选择同样,今日同样。

族人生或亡,苍巫起或灭,此都为注定之事,你若果真想离开,婆婆不留你,这毕竟为你自己的选择。

孩子,好好想一想,尽快给婆婆答复。”

婆婆说这些话时,陆蓝还是没有回答,她迟疑半晌,没有任何犹豫,勾头没入月色中,远离山洞,去了琅邪宫方向。

她很乱…

在此时,至少想要见一见那个最重要的人,等他归来后,再做答复。

无寻,你何时归?

月将隐没时,身着蓝衣的女子立在琅邪山脚下,仰首望着那矗立穹端似的山峦,回想着婆婆每一言字句后,终于抬起手,以苍巫的召宠术来召唤凤凰,准备立即前往琅邪。

就在她召唤至一半时…

忽觉身后寒光一凛,奔来了一股莫名的冷息。

是杀气!

她方才进行过一场大型巫术,又加腹有胎儿在身,此时召唤至一半被打断,对身子的损伤已极大,现正处虚弱之时,无论谁来攻,她都没有完胜的自信…

陆蓝抬掌挥了一记火光过去,回头见来人是谁,却见眸前蓝光一闪,正攻她的罩门。

虽武感陌生,可这蓝光…应是君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