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他,未满心中一个想法一闪而过,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魏承昭低低地笑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仿若缓缓流过的溪水,能平息人心中所有的怒火。

“是我授意的不错,只是你既已知晓了我的名字,只稍稍用心再打听下皇帝的名字,两厢比较不就可以得知了?只能说,你对‘皇帝’,实在是太不用心了些。”

这一番话听下来,未满觉得好像是有那么些道理,可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直到魏承昭唤了人来服侍未满起身,又让人备了夜宵时,她才想起来一事。

她刚来的时候,不是没问过周围的人皇帝的名字啊!

只是不知大家太过畏惧皇帝不敢说,还是皇帝的名字说不得,又或是被承昭授意过了不准说,她问过几个人后毫无所获,就也只得放弃了。

思及此,她正想反驳,抬眼就见魏承昭正眉眼带笑地看着她,满腹的话就无从说起了,只得咽回肚里。

待到吃食撤尽,两人这才相拥着睡下。

魏承昭知未满今日肯定身子倦乏,便没做其他事,只与她低低地闲聊着,叮嘱了她一些在宫里头生存需要注意的事情。

两人间的谈话倒也算得上是推心置腹。只一样,便是有关那密道之人的,魏承昭不说,未满就也不提。

后来,两人在修远殿中同吃同睡,若是白日魏承昭无事回到修远殿了,两人便一起看看书;若是晚上,则一个折腾人一个被折腾。

如此过了三日,未满方才要回凝华殿。

离开时,她还是非常恋恋不舍的。

看到她欲语还休、极度留恋的模样,魏承昭心中一动,正想开口挽留,谁知未满一开口就是说道:“崔嬷嬷太恐怖了,你想办法让他走,不要继续教我了,好不好?”

魏承昭听闻,哭笑不得。

还以为她是…结果竟是这样的原因?

他也不说话,只倚在桌边,静静凝视她,直到未满承受不住目光的压力低了头,方才低低说了个“好”字。

未满不知魏承昭突然换了个态度,只当他其实是不情愿的,就道:“若是不行,再学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见她不情不愿垂头丧气的模样,魏承昭摇头失笑。

“没什么,你若怕她,我将她遣走便是。”

他将王连运唤了进来,说道:“传朕旨意,太后近日身体不适,让崔嬷嬷回颐景宫伺候,凝华殿便不用去了。”

王连运领命离去,未满却是被他短短的两句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朕”字将她震醒。

若不是他当着她的面对王连运下了这道口谕,未满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不知是不是刚开始认识他时就是“你”“我”相称改不过来,还是说魏承昭待她一直太过温和她没注意到,这几日他们依然照着以前的模式说话。

说起来,这几天在修远殿时,魏承昭从未当着她的面用过“朕”字,以至于她都忘了身份之别。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未满突然就沉默了,魏承昭自然发觉了她的异常,侧首问她怎么了。

未满心慌意乱,可对着这个几日来与自己十分亲近的男子,温柔缱绻犹在脑中盘旋不去,她实在是想装没事的样子也装不出来。好在本也准备离开修远殿了,于是匆匆告退。

忐忑不安地回到凝华殿后,她装作随意地问起小冯子他们几人,魏承昭是个怎么样的人。

得到的答案无一不是:杀伐决断、雷厉风行。

后来小冯子的一句话,成功地让未满心中的紧张到达了顶点,直接升级为“胆战心惊”了。

“陛下还从未对旁的人这么上心过呢,小主您是头一个。”

未满咧咧嘴,做出很是受用的样子,将小冯子不动声色地赶出了门去,独自关在屋里想事情。

她自问没什么特别突出的地方,怎的魏承昭就将她接进了宫、还待她那样好?

不是没问过魏承昭的,可她旁敲侧击的时候,都被魏承昭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显然是不想回答的。

或许初夏以前无意间的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那时未满初初进宫,想不通自己为何来到此处,问初夏时,她这样说道:“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需要理由吗?”

如今想来,依着魏承昭那性子,倒也有几分可能…

未满正神游天外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小冯子便去而复返。

“小主,小主,圣旨到了。”

还没完全回过神的未满就被他急慌慌地一句话给“拽”了出去。

“…钱氏未满恭顺贤良,擢升为宝林,钦此。”

王连运刚开始宣读圣旨的时候,未满就隐隐觉得哪儿不太对劲,等他全部读完,未满才恍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次的圣旨和上次封她为御人的比起来,不就是把品阶名称改了改而已,其他的全都原封不动吗?

魏承昭这个懒人!

她虽怨念无比地在心中狠狠腹诽着,可听到周围的恭贺声,还是不由自主就笑开了颜。

这些天在魏承昭的寝殿待着,日夜相对,不知不觉中未满将他的一举一动印刻在了脑海里。

先前她争她抢,为的是个正室的位置,为的是不用在其他姬妾面前低头的权利,故而上次她得以晋升,心中有高兴有欢喜,却也再无其他。

不像今天,欢喜之中还莫名其妙地带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

这甜蜜来得奇怪,却也成功地将她先前的担心与不安平息了下去。

待王连运离去,未满就吩咐香薇与绿柳好好置办酒菜,准备给殿内众人的晚饭添些好菜。

大家欣喜不已,正领了命各自去忙,初夏进屋来禀。

“小主,清婕妤来了。”

清婕妤?

猛一听到这个称呼,未满还愣了愣。

她怎么来了?

虽不明所以,但前些日子清婕妤帮过自己,如今听闻她来了,未满便急忙迎了出去。

清婕妤见到未满后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说道:“在修远殿待了几日,妹妹的气色倒是越发好了。”

虽然清婕妤说得一本正经,可这句话怎么听都有些开玩笑的意味,未满便微微红了脸。

清婕妤笑笑,携了她往屋里行去。

待到进屋坐下,清婕妤说道:“这儿我还是头一次来。进宫许多年了,此前也并未到过这处。你这里倒是雅致,只是太偏远了些。”

未满浑不在意地说道:“远了好,远了是是非非少。”她都住得那么偏了,还能招惹到贤妃她们。若是住得进了,岂不是更碍了那些人的眼?

没想到清婕妤对她这句话倒是颇为赞同,“是了,就这样来说,还是你这里住着最舒坦。”

她凝望未满片刻,笑道:“没想到他说的就是你。”

这句话突然冒出来毫无缘由,未满听得一头雾水。本猜想清婕妤话中的“他”是指魏承昭,或许他在清婕妤面前提起过自己。没想到清婕妤话锋一转又道:“以前常听幺弟说起一个女孩儿,说是她家与我家别院离得极近,两人常常一起玩,关系极好。”

别院?邻居?一起玩?幺弟?

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突然从未满脑海里冒了出来,惊得她猛地将手里的茶盏往桌上“咣当”一撂就站了起来。

“你…你…你家幺弟是…”

清婕妤浅浅笑了。

“我娘家姓霍。我名唤霍豫晴,幺弟霍豫宁。”

未满无语望天。

第二十三章

未满静默许久,侧过脸后面对霍豫晴探寻的目光,十分艰难地说道:“霍老幺从没和我说过你家的事情。”

清婕妤奇道:“那你就没问过他吗?”

未满尴尬地笑笑。

不是她没问过,而是提起这事时霍豫宁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她的思路便莫名其妙地被他牵着走了。

而且两个人在一起经常吵吵闹闹的,正经坐下来谈天的时候基本上都没有,就算偶尔有什么想法,几句话后就也忘了…

不过,真没想到他竟然是大将军的儿子!

这样说来,未满倒是想起自己和魏承昭聊天时突然浮现的那种怪异感觉从何而来了。

霍豫宁那时出现在宫里的时候,显然和魏承昭关系非常不错。当初不知道魏承昭的身份就也罢了,知道了他的身份后,依着霍豫宁的“身份”,便有些奇怪,只是当时在想着别的事情,就没继续想下去。

如今知晓了他的身份后,这些就也说得通了。

清婕妤看着未满脸色忽阴忽晴的样子,就缓步走上前去,携了她的手拉她坐下,语气和缓地说道:“前几日他寻到我同我说起你进了宫的时候,我还驳过他,心想哪就有这样巧的事情了。直到他提到你的年龄相貌,又说前些日子在宫里见过你,我才确信当真是了。”

提起这个,清婕妤动作微微滞了下,不知想起了什么,很是惋惜地叹息了声。

只是不待未满询问缘由,她就又说道:“我今日来寻你,本是想同你说一件事。”将未满拉着一同坐下,清婕妤道:“吴御人被杖责了,你可知晓?”

“杖责?不曾听说过。”未满讶然。

她自离开修远殿,心思都搁在了魏承昭的身上,那些点心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过问呢,哪儿有时间多问其他人的事情?

“很严重吗?”

“二十杖,在这宫里头已是算不得非常严重的责罚,却也去了半条命。”

虽然一听到吴御人未满想到了芙蓉酥,可她觉得太后好像不想让人知晓这件事情,便问:“她是因了什么缘故受罚的?”

清婕妤闻言疑惑地看向未满,“皇上吃了妃嫔呈给太后的点心后腹痛不止,太后命人彻查,最后查出吴御人所呈糕点里有致使腹泻之药,就当众斥责她心思恶毒。皇上这几日身子虚弱,所以白日里多在修远殿歇养…你日日与皇上在一起,难道不知道吗?”

腹痛?虚弱?魏承昭?

未满眉角抽了抽。

想到这几日一到夜间就如狼似虎的某人,她顿时脸都黑了。

他那副模样,哪儿来的半点虚弱的样子!

明明虚弱的是她!

不过…这事儿怎么又牵扯到了魏承昭?

难道是魏承昭体谅母亲,便帮她想了个借口不成?

不然他装病作甚!

说起来,清婕妤说起的糕点里药的“作用”,与吴御人放到良昭媛那儿的白玉糕中所下之药的药性倒有几分相似。

“…她前几日被罚时,你刚巧被留在修远殿伺候。一个挨罚一个受宠,我生怕她因为这个恼了你,便想着来同你说上一两句,希望你能在后面这几日当心些。”

听她如此说,未满笑着说道:“不碍事的,罚她的是太后,怎的和我扯得上关系呢?”

清婕妤闻言,眼神幽远地望着屋外冷冷一笑,“在这个地方,谁喜欢谁、谁又讨厌谁,哪就需要真正的理由了?更何况如今你在她最痛苦的时候过得最为风光,难道不是值得她嫉恨的一件事?而且——”

清婕妤面上露出几分凝重,“我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吴御人素来八面玲珑,不会笨到在自己呈上的点心里下药,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个缘故,还看不透。”

不只她看不透,连未满也看不透了。

这事本来就够复杂了,偏偏魏承昭还牵扯到了其中。

见未满目光怔愣地盯着地面,清婕妤就露出一分笑意,“是不是吓到你了?其实你也不必过于担忧,我只是从最坏的打算来考虑的而已。总想着能够提前提防着些的话,后面若是真有些什么麻烦,也不至于措手不及。我本也不想拿这些话来唬你,可既然豫宁他嘱托了我,我定然要照顾好你的,不提醒你一下让你防着些,我实在心中难安。”

她这番话推心置腹,未满极其感动,认真地道了谢。

二人之前并不认识,可以说是半点关系都无。如今虽说是霍豫宁拜托了清婕妤,可清婕妤大可以在平日人多时护着她就好,如此的真诚,在这宫中尤为难得。

清婕妤望着她,又是惋惜地一叹。

未满刚要询问缘故,恰在这时绿柳端了点心进屋。

见只她一人进来,未满奇了,问道:“怎么是你端来的?其他人呢?”

“这会儿有几个其他宫殿的来寻小主,说是道喜来的。初夏说那些人明面上看着是来贺喜,暗地里指不定多难受多嫉妒呢,就拉了其他人一起去挡人了,只说小主歇下了没法见人。”

绿柳说完,转眼看见清婕妤,喜出望外说道:“二姑娘也在啊!”

她先前去了灶上准备晚上的加餐故而不知清婕妤到来之事,惊喜之下脱口而出。语毕方才察觉不对,忙向清婕妤行礼道:“奴婢见过清婕妤,给清婕妤请安。”

绿柳有股子憨直的傻气不会伪装,故而未满见她脱口而出“二姑娘”三字,便很是惊讶。

“你们先前认识?”

能叫出“姑娘”这个称呼,两人必定是在清婕妤未入宫前就相识了。

清婕妤颔首笑道:“她本是在霍家家仆,后来豫宁见皇上喜欢她做的点心,就送她进了宫,专给皇上做吃食。说起来,我俩也有许久未见了。”

语毕,清婕妤又问了绿柳几句话,绿柳欢喜地一一回答了,这才退下。

未满却是在她们说话时想到一件事,便在绿柳退出屋子后,装作不在意地问清婕妤道:“绿柳做的芙蓉酥姐姐可曾吃过?好吃吗?”

“芙蓉酥?”清婕妤缓缓摇头,“我可不记得她做过这种点心。皇上爱吃我倒是听豫宁说起过,那时他还提议家里也做这种点心,可母亲不喜欢,后来不了了之就也作罢了。”

听她如此说,未满方才知道,敢情绿柳会做芙蓉酥,还是到了魏承昭手下后方才被调.教出来的。

这母子俩一个极度喜欢它一个极度讨厌它,倒也真是有趣了。

虽说提到了芙蓉酥,但未满与清婕妤这样说了两三句后,就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其他的并未对清婕妤讲明。

原因无他。清婕妤待她这样好,她不想清婕妤知道一些事情后,反被牵连进来。

清婕妤此次前来本也是想提醒下未满,既然目的达到,她又不是多话之人,两人只稍稍多聊了会儿时候她就也告辞离去。

临走前,她还特意邀了未满去她那里玩。

“左右我们相交之事也会入了旁人的眼,偷偷见面反倒不如正大光明来往得好,省得那些人还得明里暗里地看着,闹得人心烦。”

未满没想到那样不耐烦的表情也会出现在清婕妤的面上,不由笑了。

清婕妤看她笑得开怀,绷不住也笑了。

未满说道:“多谢姐姐的好意,只是这样的往来定然会扰了姐姐的安宁,不若我有了困难再去寻姐姐,平日里就…”

“无妨,”清婕妤打断她的话道:“我平日里不与人亲近,一是我性子不爱热闹,二来也是因着我娘家的身份我也不便与旁人相交过多。如今你来了刚好,我也有了个可以说话的人。”

眼看未满一脸茫然,清婕妤心知未满对于朝堂的事情是一窍不通的,便只安抚地笑了笑,示意未满不用出来送,转身离去。

未满到底还是送她出了院子。

望着清婕妤渐渐远离的背影,思及霍豫宁所做之事,未满忿忿地随手揪了根草,当做霍豫宁来捏来揉来掐。

那家伙就是多事!

自己才来了这么几天就被其他人搅在了一起,可想而知,清婕妤在这宫里头许多年依然能置身事外、明哲保身,该有多难啊!

如今她正是旁人的眼中钉,他却将清婕妤推到她身边来,岂不是破坏了清婕妤以前的平静日子?

霍老幺就是这样!总是和她对着干、想不到一起去!

就凭着他将清婕妤推入浑水这一点,她也绝对、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其实是很感激霍老幺为她所做的一切的!

第二十四章

晚霞漫天,景色迷人。

未满负手立在屋中,遥望着那漫天如火的云,心中无限怅惘、无比悲凉。

人啊,还是不要随便立誓的好,特别是毒誓。

就比如她现在,站在这密道入口附近,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其实她来这儿的缘由很简单,就是有件事她很想跑进去质问那人几句话,偏偏她几日前刚刚立誓说死也不来这儿了,还用了最敬爱的灶神大人的名。

一次破例就也罢了,如今还没多久呢就又要来第二次…

犹豫不决的未满深深为自己的凄惨现状而痛心,先前那兴致勃勃的劲头瞬间蔫掉了一大半。

一个时辰前,她打定主意来向这人问个明白的时候,还是很斗志昂扬的。

当时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依着魏承昭和霍豫宁那么亲密的关系,清婕妤都完全不知道太后厌恶芙蓉酥的事情。那将芙蓉酥替换下初夏手中点心的人,又怎会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