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么个大好青年,却是个高低脚。

瑞王走起路来,虽然已经尽力遮掩,但还是能看得出来,他的右脚要比左脚短一截,走起路来,就有些轻微的趔趄。

只是要不是这高低脚,以瑞王的年纪和才华,太子爷能不能和他这么亲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伸手在小白莲眼前晃了晃,轻轻地咳嗽起来。

小白莲吓得一蹦三尺高,满脸一下就红透了,“娘、娘娘……”

她依依不舍地看了瑞王一眼,一转头就又成了那个蹦蹦跳的小丫头,“娘娘可别傻站着了,日头多毒啊!”

我弹了她的脑门一下,夸她,“好眼光,比皇贵妃身边的几个宫女强得多。”

皇贵妃身边的那几个宫女,一个个都是姜良娣转世,见到太子爷,恨不得从眼睛里伸出手来,把太子爷脱光。

小白莲又被我逗得蹦蹦跳,“娘娘满口里跑马……”

我们就一边斗嘴,一边笑嘻嘻地进了露华宫。

陈淑妃正在泡茶,见到我们来了,只是沉眸一笑,也没有起身迎接。

“世暖来了。”

和陈淑妃坐在一起,不期然就总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瑞王要像她多过像皇上——绝对是多得多。

或者呢,也是因为我公公欣赏不了陈淑妃的这份优雅,自从她有了瑞王,陈淑妃就一直没有太得宠,这么多年来平平淡淡,在露华宫里打发日子,实在是紫禁城内第一个与世无争的闲人。

我就规规矩矩地在陈淑妃对面坐下,问候她,“表姑安好?”

我姑姑苏皇后当太子妃的时候,东宫也不冷清,柳叶儿能入宫做个昭训,还是皇上想到了当年陈淑妃也是这么入宫的,才网开一面,不然以她那个包子样,怎么过得了宗人府那关?陈淑妃是我姑姑的表妹,虽然一表表了三千里出去,但这声表姑,我还是叫得心甘情愿的。

话说回来,陈淑妃要不是我的表姑,我也有点不敢和她坐在一起。我虽然一向自负举止得体,有天家贵气,但在陈淑妃面前,却觉得自己像个乡下来的丫头,一言一行都带了土味。

“好。”陈淑妃笑着冲我点了点头,又弯下腰去,多翻了一个杯子,提起泥金小茶壶,将滚烫的茶水徐徐注进杯中,手腕漂亮地一抖,就将水线收回,一点都没有溅湿杯外的茶盘。“先喝一杯茶再说话。”

我顿时一苦脸。

小白莲就在我身后嘿嘿地笑起来,幸灾乐祸,不言而喻。

陈淑妃是出身,一辈子就讲究个穿衣吃饭,谁见了面,有事没事都要先吃一杯茶再说话。这杯茶你要不喝,她就能不理你。

有求于人,我只好乖乖地拈起了被茶水熨得滚烫的小杯子。

烫烫烫烫烫!

我一边在心底大喊,一边作出云淡风轻地样子来,捏起了兰花指,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汤。

苦苦苦苦苦!

陈淑妃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双月牙眼里,满是期待。

“这茶——贼好喝!”我舔着被烫掉一层皮的牙膛,龇着牙对陈淑妃笑。

陈淑妃脸上的风花雪月一下就垮掉了。

“还来还来!”她没好气,一把抢过茶杯,把碧绿的茶汤泼到了茶盘里。“好茶给你喝,不若饮牛!”

“表姑你明知道我就不是个风雅的人。”我也有话说。“次次来还要浪费一杯茶,又何必?”

陈淑妃白了我一眼,冲小白莲挥了挥手,又是一脸的云淡风轻超然出尘,这么一把年纪了,瑞王都多大了,这股子梦幻劲儿是依然未减。

“都下去吧。”她恹恹吩咐。

“是。”宫娥们裣衽施礼,便鱼贯退出了东殿。小白莲最后一个走出去,还贴心地为我们合上了殿门。

陈淑妃这才松弛下来,她推开茶盘,放松了盘坐的姿势,捋起袖子,大马金刀地教育我。

“天崩地裂,规矩不可废,人人都知道要进露华宫说话,得先喝一碗又烫又苦的茶,这些年来为我省了多少口舌?嗯?躲了多少麻烦?”她半跪起来拧我的耳朵。“也就是你这个小无赖,嗯?仗着表姑疼你,你就给我撒娇放赖的,一碗茶都喝不完。嗯?搞特权玩手段……”

我跳起来在殿里左闪右躲,躲表姑的无影手,我表姑拧人特疼,从小我做错事,不怕被姑姑知道,倒最怕被表姑知道,不但要被罚进露华宫喝茶,还要被她拧耳朵。

“表姑,这不是您老人家疼我吗?”一边躲我一边涎着脸求情,“世暖命苦,这爹不疼娘不爱的,在宫里还被东宫所厌,您要是还拧世暖的耳朵,那世暖多可怜啊。”

一边说,我就一边把自己当成了八岁大,用闪闪发光的眼睛去看表姑。

陈淑妃估计也是追得累了,她叉着腰瞪了我一眼,踱回太师椅边上坐下,“什么事啊,又要来烦我。”

你看,这人啊就是不能要脸,一不要脸,真是所向披靡。

我一下蹦回了陈淑妃身边,理了理裙子,小心地坐下来:我可也没有几条贵裙子了。

“表姑啊。”先拉长了声音,气氛弄得凄楚一点。“世暖都快没衣服穿啦!”

陈淑妃哼了一声,弹了弹她名贵的弹墨银丝裙,又看了看床上挂的金丝账,“没钱?没钱就来打表姑的主意?你的陪嫁呢?”

我垂下头对手指。“过门一年没到就花起陪嫁来,以后可怎么得了?”

我表姑很了解我——所以她也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会这么理智地对待钱财的人,她威严地哼了哼。

“好啦,”我扁了扁嘴,“东宫那么多人,我身边侍女不过十个,余下七八十个什么太监宫人,不是服侍太子爷,就是服侍那四个小贱人,我又没傻,凭什么花我的陪嫁,养太子的女人!”

这番话,我说得是掷地有声,铿锵有力。总算使陈淑妃满意,她笑了。“小无赖,还是那么会打算盘——那你是怎么个计较,说来我听听?”

我马上松了一口气。

表姑肯为我出主意,事情就好办了。

“表姑您也知道,后宫的财权,一直是皇贵妃掌控。”一想到皇贵妃看我的表情,我就窃窃地笑了起来:知道一个人那么讨厌你,又不能拿你怎么样,岂不是让人心情大好?“贵妃娘娘节俭朴素,奉己虽然不严,但待人尤为……呃……”

我卡了一下,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皇贵妃对东宫的慷慨,呃了半天,想到最漂亮的一个词也只是。

“吝啬。”

陈淑妃忍俊不禁,捂住嘴优雅地窃笑起来。

“尤其我们东宫,食指浩繁,光是太子和我两个人的年例,实在杯水车薪,左支右绌。”我又用了几个成语,“几个昭训淑媛的年例又迟迟不发……再这样下去,我可是真的养不活底下人了。”

我表姑不愧是我表姑,她一下笑了。

“死丫头,你又想借题发挥,把事情闹大了?”

我眨了眨眼,“表姑,人安分久了,也要活动活动筋骨,才不至于生锈嘛。”

我表姑偏过头想了想,就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成啊,你要表姑怎么帮你?”

我赶快举起手,用袖子遮掉得意的笑:宫中有人好办事,皇贵妃再想为难太……太子妃我,也得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

作者有话要说:嗯……

沉吟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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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4、礼教规范...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陪太子去请安。

尽管太子爷依然是淡眉淡眼,可我心情不错,居然也没有出言撩拨太子爷,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并肩进了瑞庆宫,皇上果然还没起,我和太子只好在屋外落座,干等。

太子爷似乎一大早就有些心事,低眉敛目,一点都没有看我。我深觉感动,赶快把握这难得的机会开始打盹——睡是永远都睡不够的。

眼看已经睡眼朦胧,即将陷入昏沉,忽然又被人推醒,我睁眼一看,太子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想完了心事,又开始玩他最爱的游戏:推我。

“太子真是好雅兴。”我从牙缝里嘶嘶鄙视他。闲着没事就只会折腾我。

太子面色肃然,“爱妃说笑了,宫闱重地,岂容放肆。小王也都是为了爱妃好。”

可恶!

太子爷心情一旦不好,就特别喜欢学我说话,用我的招数来堵我的嘴。

由此可见,昨天他的心情应该不错,所以才会任我发挥了一天……就这么一天,太子爷的情绪就从欢快变成低沉,可见上意真是变幻莫测,叫人难以揣摩。

我强忍住掐他脖子的冲动,对上峰露出甜甜的笑。

“太子爷说得是,臣妾记住了。”

太子爷冲我亮出一口白牙。“真记住了才好。”

看看,看看啊,这男人,心情一旦不好,说起话来都是针尖对麦芒的……

我白了太子爷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垂眸敛目,做出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来。

帘幕后已经传来了皇上轻轻的脚步声。

皇上今天的精神依然不大好,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还揉眼睛,一点龙威都没有,甚至还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噢,来了啊。”皇上摆了摆手,架起二郎腿,窸窣有声地喝了一大口浓茶,才发出低低的呻吟。“朕头疼。”

我和太子一时也忘记了彼此间的明争暗斗,一同以同情的目光注视着皇上。

皇上酒量很好,基本千杯不醉,他的这番宿醉表现,多半不是因为昨晚又喝了酒,而是因为昨天又和吴大学士扯皮了。

果然,皇上喝了几口浓茶,立刻就恨恨地将茶杯顿到了桌上。

“该死的吴肥猫!”他一边说,一边甩了甩手,露出痛楚之色。身边的宫人立刻就跪在地上,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为皇上擦掉了手上的茶水——皇上顿得太用力,滚烫的茶水已经溅了他一手。“和老子绕了一天的圈圈,听到军费两个字,就和吃了爆竹一样,到处乱喷,说什么国库空虚,拿不出钱,又非得和老子算账,算账,算他娘的账!”

龙颜大怒,非同小可,太子拉了我一把,当先跪到了皇上脚边,神色恳切。“父皇息怒。”

我也只好跪在太子身后,为他和声,“父皇请息怒。”

心下已经了然了:原来皇上太子,又都是因为军费的事不舒服。太子还算有点城府,不过欺凌欺凌妇孺(也就是我),也就罢了。皇上的气性更大,看起来像是气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就连在儿子、儿媳跟前,都没有维持住父亲的体面。

朝廷里这些年来一直都很太平,虽然说不上海清河晏,但也没有多少麻烦,只是东北不大太平,建州蛮族多年来有南犯之意,我哥哥苏大将军就正在前线领兵和建州人对垒。说到军费的事,我当然也是很关心的。

我就关切地问皇上,“父皇,肥猫学士是怎么个意思呢?”

要不说皇上年纪愈大,脾气是越发的阴晴不定吧?本来还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听了我的问话,他忽然又笑起来。

“肥猫学士,亏太子妃想得出来!”他笑了几声,腾出空来奚落了我,又畅笑起来,竟然一扫先前的低迷。

我只得不解地看向太子。

说真的,皇上年纪越大,脾气就越来越古怪了。如果不是他平时处理政事手段一直很稳当,很多时候我都怀疑我公公……是有几分颠的。

太子还给我漠然的一个摇头,表示他也没有拿捏到皇上的心意。——不过,在我姑姑去世后,这么多年来,也真没有谁能揣摩到皇上的心意了。

我们只好耐心地等皇上笑完了,再给我们解释。“大学士坚持不肯开仓,一定要等到九月秋收后,再把淮安粮仓里的两万石军粮匀出来。可太子妃你哥哥正在酝酿一场会战,还要从各地集结兵力,要推到秋后,仗就难打了。”

我公公睁开眼,很有深意地看向了太子,又重复了一遍,“会战要推到秋后,仗可就难打了。”

我一下恍然大悟,懂得太子今天为什么心情这样坏了。

我一直说前生恶贯满盈者,当为太子妃。不过要和我比起来,太子前世说不定就是那闹海的哪咤,下凡的天魔星,没有杀伤几千万人命,他今生都落不到这个下场。

从古到今,当太子的呢,一直都是战战兢兢的,太能干了不好,做爹的不会放心,太不能干了也不好,做爹的就更不放心了。可我们这一朝的太子,是要比古往今来的太子都更难当一些:主要的困难,还在太子他爹。

我说过好几次,皇上年纪大了,喜怒无常阴晴不定,除了我姑姑(很可惜,已去世)之外,没有谁能摸准他老人家的脾气。太子,当然必须遭池鱼之殃。

难办的事,他必须办,好办好出彩的事,留给兄弟们。

办事的时候,必须立刻把手底下一干明里暗里桀骜不驯的官员们玩转,办好了事,就又得把手里的势力全都交出去,继续回东宫读书。

皇上是把太子当成了自己的杀手锏,不到关键时刻是决不会放出来的,而一旦放出来,就指望他立刻扫清场面上的全部阻碍——好了,到建功立业的时候了,太子爷您就回东宫读书去吧。出彩的事啊,有人为您做。

所以说虽然古往今来,这太子就是个不好坐的位置,但我们这一朝的东宫呢,也是特别命苦了一点。

想来早在今早请安之前,太子就已经知道了昨天皇上和肥猫学士大吵大闹的事,对自己的命运,也有了几分猜测,所以才一大早就是一张死人脸,处处和我作对……

我忽然间对他就有了一丝同情。

虽然这男人呢,说起来也没什么好,性子又假又恶劣,心情一不好,就到处找碴,巴不得和我吵架,从小到大,对我就没有好过……

不过,不过他毕竟是太子,而我是太子妃嘛。

我就借着身体的遮掩,悄悄地往前蹭了一点,在地上拍了拍,握住了太子的手。

果然,太子的手已经握起了拳头,被我摸到,他还往一边闪了闪,似乎并不想被我握住……

早说了,我可不是什么识看眼色的贤惠太子妃。他不让我握,我还非要握!我微微一晃身,在袖子下头一把捏住了太子的拳头。跪得离太子又近了点。

太子轻咳了一声,徐徐开口请命,“父皇和吴大学士毕竟是多年君臣,有些话说出来,伤了情分。”

他虽然屈从于皇上的暗示,但话里到底还是透出了一份淡淡的严苛。

听到太子和别人说话,我竟会误以为他对我已经很温和:有时候此人光是凭着自己的言语,都可以把人冻死。

我开始锲而不舍地把拇指往太子手心里塞,用我的指甲,轻轻地刮着他的掌心。我知道太子的手心是最怕痒的。

他的身子开始轻轻颤抖,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痒的,下垂的眼睫毛,遮住了太子爷的表情,我瞥去一眼,只看到他的耳根已经有些发红了。

都气成这个样子了!

不过太子开口的时候,接下来的语气就松弛多了。“如果父皇不嫌弃,儿臣愿服其劳……为父皇排、忧——解、难……”

他狠狠地捏住了我的手,不许我再乱动,我垂下眼遮住了眼底的一点笑意。

太子的手本来凉凉的,和我的手握久了,倒暖了起来。

皇上半眯着眼,打量着太子脸上的神情,半天,才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

“还是我们家小六子和我贴心是不是?”老人家咧开嘴,得意地笑了。“这件事既然你想办,那就给你办吧。”

我公公虽然有时候也很有幽默感,但更多的时候是损,真损。

太子气得又要僵硬起来,我赶快再轻轻地用指甲尖刮了刮他的掌心,他浑身一颤,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算是答过了皇上的夸奖。皇上就挥挥手。“既然如此,你就暂时先别上学了,把事儿办了再说吧。”

他又冲我眯缝着眼睛笑了起来,透着一股了如指掌的调侃。

怕你啊?我也冲皇上龇牙咧嘴地笑了回去。

太子又狠狠捏了我一下,我从眼帘底下看了他一眼,这男人唇边居然浮起了一点小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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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贵妃今天心情似乎也不错,并没有太为难我,只是在我们请安的时候,站起身去亲自倒了一杯茶,让我们在地上多跪了那么一会儿,就和太子拉起了家常。

“今儿是哪个先生上课啊?太子爷看着打扮得倒很庄重。”

太子爷干咳了一声,回禀皇贵妃,“今天要到外头为父皇办事,就打扮得庄重一些。”

我又有点想笑了。

虽然被我握了握手,太子爷没有在皇上跟前展现不满,不过,他的心情似乎还不大好。

要搁在平时,皇贵妃和他说什么,他都一律是敷衍两个字,很少有像这样刺激皇贵妃的。

自从生了福王,皇贵妃就很忌讳太子爷为皇上办事:这道理谁都很明白,太子爷办的事越多,根基就越牢固,羽翼就越丰满。太子爷说这话,还不就是为了气她?

这男人一生气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到处找准了人的软肋戳。一点温良恭俭让,都不记得了——还有脸说我无赖呢?

皇贵妃脸色果然一变,支吾了半晌,才勉强地笑,“好,太子爷是越来越出息了。”

太子索性迎着她的目光笑出一口白牙,“都是贵妃娘娘教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