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琅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出了瑞庆宫,又到重芳宫打了个转,王琅说要去紫光阁找几本书看,我就回了东宫,把柳昭训找来说话。“我要出宫到大报国寺清修三日,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养娘吗?”

我养娘当然是柳昭训的亲妈,老人家性情刻板,严肃直率,多年来一直固守下人身份,即使柳昭训已经入宫为妃,她也一直坚持“一介奴婢,怎好入宫请安”,一直不肯进宫来看我们,就住在苏家守着空荡荡的院子过活。

柳昭训上一次去大报国寺转经有没有回家看她我不知道,不过皇上既然肯把我放出宫去,我肯定是要回家走走的。我进宫两年,还没有出过一次宫,简直人都要憋出毛病了!什么春明楼的盐水鸭、玉华台的天梯鸭掌、钟新堂的翠盖鱼翅……

一想到这些好吃的,我就知道尽管毫不知情,但我公公的确又一次成功地破坏了我洗心革面的努力。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些至少两年没有见的美食,什么梳理头绪、读懂人心……现在看到王琅,我肯定上去抱着他啃两口,来表达我的高兴。

柳昭训冷眼看我,她忽然又叹了口气,恶狠狠地说,“您啊您啊,这辈子怎么就这么有福气,连皇上都这样宠您!您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我当然知道,这三天的清修,肯定是皇上看我闷闷不乐的,给我安排的一次小小调剂。当下就捧着腮不依地向柳昭训撒娇,“柳叶儿,你别因为不能去就这样损我。这一次可是姑爹亲自安排,你想吃多少好东西,我都能给你带回来。”

柳昭训了解我,我也很了解柳昭训,这位小包子脸上又绽开了若干个褶子,她滔滔不绝地说,“除了盐水鸭桂花鸭翠盖鱼翅千里婵娟阴阳宝扇,我还要谭家天灯棒,潘家鸡火干丝刘家卤肘子天成居的老甘露……”

她又滔滔不绝说了十三四道京城名菜,忽然停下来问我,“我说了这么多,您买的过来吗?”

我冲柳昭训弯着眼睛笑,不说话,柳昭训哼地一声,利刃一样剜了我几眼,拔起脚就出了屋子。

闲来调戏柳昭训——这糊涂度日的感觉,还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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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出宫去礼佛的事,还是要和陈淑妃打个招呼,虽然说她娘家远在西北边陲,但未必我表姑也想着京里的什么吃的玩的,需要我为她跑跑腿儿。

表姑对我出宫礼佛的事感到很不舒服。

“你从小到大,就是被身边的人给宠坏了!”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搓动来搓动去的,看得我心惊胆战:表姑似乎很有把手指放到我耳朵上拧一拧的冲动。

我眨巴眨巴眼睛,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表姑又说,“从前表姐在的时候,表姐宠你没得说。你回了家,表哥表嫂宠你,还是没得说,谁叫你是老生女儿,你哥哥宠你,那是因为你哥哥傻。太子爷宠你,是太子爷心好,舍不得你受罪,可我就真纳了闷了,你说你姑爹怎么就这么宠你?啊?”

一边说,一边果然张开手,快而狠地一把拧住了我的耳朵,狠狠地扭转了几下,表姑逼问我,“这一次出宫礼佛,不是你自己向皇上求来的吧?”

“表姑,您小瞧我了吧!”我赶紧为自己叫屈,“我至于这么缺心眼吗,哪有做儿媳妇的向公爹说要出门玩去的?这是皇上操心我哥哥在西北的战事,派我……出宫礼佛。”

这最后几句话,我是越说越小声,越说越轻,时不时还偷看一下表姑的脸色。陈淑妃脸上一阵扭曲,她呸了一声,松开手数落我,“你呀你呀,真是说你什么好。你姑爹简直是要把你给宠坏了!”

皇上安排我和王琅出宫礼佛,很可能的确是因为看我最近闷闷不乐,想要逗我开心。我姑爹一直纵宠着我,这一点,也一直让我心中很舒服。我知道虽然姑姑去世,但姑爹心里还是有苏家,有我这个侄女儿的。我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姑爹会是我在宫中最有力的后盾,毕竟没有他,我也不可能嫁入东宫。

可是这一次看到表姑,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

表姑和柳昭训不一样,将柳昭训带进宫来,我是明知王琅不会动她,这也算是给柳叶儿和我养娘一个缓冲的余地,免得养娘是天天逼嫁,柳叶儿呢,又是天天不嫁,两个人闹得都要把苏家给掀过来。

但我表姑就不一样了,她在宫中一住就是二十多年,甚至还为皇上生育了王珑……我不知道我姑姑将她提拔进宫的时候,表姑到底在想什么。我一直以为她们表姐妹感情相当不错,因为表姑对我也很好,我小时候,她也经常到咸阳宫来和姑姑说话。陈家、苏家彼此也一直都很和气。

可是王珑毕竟是个男丁,如果他的脚可以治好。以表姑的体面,王琅这个养子,到底还是比不上宠妃亲子。

唉,屈贵人的出身也实在是太低了一点……

从小到大,王珑的腿虽然看不出什么不对,但左脚是一点力也用不了。也所以,王珑和王琅之间几乎从没有过一点龃龉,因为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竞争。大云决不会有一个瘸太子、瘸皇帝,所以我一直理所当然地以为,陈淑妃、王珑、王琅和我,至少在现在,我们是一起的。

可王珑从小也一直很积极地想要治愈自己的腿疾,如果他已经治好了,却并没有公布出来,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事情又会怎么样呢?

我不愿意开动脑筋,最大的原因就是一旦细想,很多事都禁不起琢磨,禁不起猜疑。我真不知道王琅和皇上那样多疑猜忌的聪明人是怎么过生活的。现在一想到我居然要怀疑表姑和王珑,我就感到一阵难过。

或许是因为表姑和王珑怎么说都算是我的亲戚,他们给我输出的,是稳定和温暖的亲情,我知道他们会尽量帮我,他们也会一直帮我。这和王琅那不可言说、暧昧断续的表现相比,又还有所不同。

可如果连王琅我都不能相信,我也一定要分析出表姑和王珑会不会骗我,否则,对王琅也就谈不上公平了。

不知不觉,我又走神了很久,等我回过神来,陈淑妃也没有拧我,她只是皱起眉来,若有所思地看了我几眼。

我赶快护住了耳朵,讪笑着说,“我脸上是生出花来了吗?表姑这样看着人家,害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陈淑妃便白了我一眼。

她忽然叹了口气,也摸了摸我的脑门,将我好容易梳整齐的鬓发,又揉得凌乱起来。

“你啊。”她轻声说,“还是别有心事的好,这一有心事,就像是头被谁踢了一脚的小狗,连我看着都有点可怜你!”

我觉得我表姑这一次那必须是在骂我,我苏世暖虽然说不上貌美如花艳冠群芳,但说真的,长得也没有哪一点像狗啊!

从露华宫出来,我没有马上回东宫发呆。

今天天气并不是很闷热,太液池上吹来了湿润的风,我索性就踱到了多年来一直回避的那一处假山附近,靠着山石头想着药库里的事。

王珑派小太监,为王琅要避子的药材。

这件事最坏的联想,当然是王琅早已经有了效仿汉武的心思,打算等到登基之后寻找他的卫子夫去。而他又并不知道我其实很无知,对于哪一段时间容易受孕,居然还有错误的认识。所以他将侍寝的日子,安排到了我最容易有身的那几天,但私底下自己服用了避孕的汤药,避免我真的诞育皇子,然后老爷子一高兴,又逼着他允诺必定要把嫡长子立为将来的太子什么的。而王珑也已经清醒地认识到,苏家过大的权力,可能反而是招祸的根源,又不相信我能在后宫的斗争中常青不倒,于是他也果断地选择了自己的立场,站到了王琅这边,帮着他来算计我。至于陈淑妃本人知道不知道,那已经不再重要。

而稍微好一些的分析,则是王珑需要避子汤,但他又没有去要避子汤的身份,毕竟他还没有娶亲,连个屋里人都没有,于是他就打了王琅的名头过去索要……

不过,王珑到底是要愚笨到什么地步,才会这样损人不利己地做事?他就是明说自己睡了个外头的女人,现在需要一份避子汤,都比打着王琅的名头要来得更好些。

更无耻一点的可能,则是这一切根本只是安排,君太医被人安排着见证了这一幕,王珑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离间。

离间我与王琅。

我忽然间觉得身后的石头像是长出了刺,一下就把我的胸膛刺了对穿。

事到如今,我已经想不清楚,到底是我一直太天真,只看得到别人的好,还是我已经太多疑,只想得到别人的坏。

49、哪个王琅...

我公公有时候是个很大方的人,这一次他既然是送我们出去玩的,就没有加派礼部宗人府的跟屁虫,管束我和王琅的一举一动。大报国寺周围虽然有护军环卫,但在寺内服侍的除了东宫局所的几尊菩萨之外,也就是王琅外出时护卫周身寸步不离,由锦衣卫一手训练出来的十多个贴身侍卫了。

我姑姑生前每年也都会到大报国寺来上香祈福,小住几天,当时我还太小,她有没有乔装打扮出去玩,我不知道。不过大报国寺的住持从那时候到现在都没有换人,他知道我来上香,几乎就是乔装打扮出去浪荡的同义词。所以虽然这一次来访,我的身份已经有变,但寺里还是体贴地为我预备了几身男装,甚至连随从的份都考虑进去了。

我对着小白莲哈哈大笑,“亏你还连夜改了几件王琅的便袍,白做工了吧?”

小白莲和小腊梅都流露出震惊,显然被大报国寺无微不至的服务震慑,小腊梅嗫嚅说,“可是我听姜良娣身边的宫女们说,大报国寺条件清苦,饮食简单……”

眼前的禅房虽然说不上过分豪奢,但也的确干净整洁,摆设雅致,和清苦两个字有很大的距离。我告诉小白莲,“你猜我把妃嫔们送来转经,是为了什么?”

“敲打马才人?”小白莲思维真敏捷。

好丫头,我不禁欣赏地看了小白莲一眼。“那你说我们过来祈福又是为了什么?”

“散心。”小腊梅说话有时候也很犀利。

“所以你就知道大报国寺为什么能够这样当红了。”我笑眯眯地告诉两个宫人,又问,“王琅呢,死哪去了。”

虽然我公公的布置,也很明显地表现出他就是放我出来玩三天的,但我感到我还是不能太过分。我决定先为我哥哥在东北的战事,认认真真地上几柱香,再静坐两个……嗯一个……嗯半个时辰!为我哥哥祈福,再换上男装打起马,带上王琅这个拖油瓶到郊外玩乐一番,跟着带他到玉华台吃几味私房菜,晚上呢就回苏家看看。他从小出宫就难,几乎还没有在苏家住过……

“太子爷在无量寿佛楼内面壁礼佛,为大军祈福。留下话来,说请娘娘就不要过去打扰了。”

然后小白莲的话就把我的美梦给击得粉碎,击出了十万八千里。

王琅身边的这三十多个护卫只听他一人的命令,我不死心,到无量寿佛楼外头转了转,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已经被这些横眉竖目的彪形大汉给吓回了西跨院。一赌气,索性也好生将大雄宝殿、天王殿等等一路参拜过来,把表面功夫做足,这才回到净房里自己吃过美味的素斋,蒙着头睡起了午觉。

本来打定主意,即使王琅求我带他出去玩,我也决不会理他,更要继续装睡,表示我的不满,没想到一睁眼天都要黑了,王琅居然还在无量寿佛楼里没有出来!

“太子爷今天中午就没有进膳。”小白莲忠心耿耿地为主子考虑,“如今天色近晚,若是还不用餐,饿坏了肚子可怎么是好?不如奴婢……”

“不用了。”我告诉小白莲,“太子爷就算人在楼里,也肯定没有面壁参禅。”

他平时进宫出宫,身边的随从也都很多,除了阿昌这样可以绝对信任的心腹,也总有一些人,是值得王琅忌惮的耳目。这一次出宫,皇上难得放松管制,王琅要是不借水行船,也就不是王琅了。

小白莲和小腊梅都若有所悟,她们也就都不再问了。

王琅一直到快进初更,才进了屋子。

“让爱妃久等了。”

此人心情看来似乎真的不错,居然罕见地主动向我赔罪,唇边甚至还含上了一缕宛若春风一般地笑。

“哼。”我跳下窗子,“我要出门,随你来不来。”

王琅又阻止了我,“今天还是一起上一柱晚香,走一走过场。”

他轻声许诺我,“明天我带你出去玩,晚上回苏家住。”

虽然我们明明都知道,所谓的带我出去玩,其实是被我带出去玩。他不过是出于自大的心理,一定要在言语上讨一点便宜,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依然一甜。

“妾身已经上过香了。”我故作冷漠地打发他,“太子爷要上香,就自个儿去吧。”

王琅知道我根本并不相信神佛这一套愚民的东西,他也不以为忤,转过身子出了禅房。

我又跳上窗台,隔着纱窗,送他的背影远去。

王琅走路实在是相当好看,即使只看步态,只看背影,也可以想象到他本人的照人风姿。不知为什么,当我看着他的背影,我总觉得他是在笑,尽管大部分时间,他都是那张八风吹不动的淡定脸,但在我的脑海中,背过身去的王琅,总有一张春风一样的笑颜。

这个王琅会在我睡前说街上的江湖故事给我听,会给我掖一掖被角,责怪我,“你看你的脖子都冻得冰凉。”

那时候他其实也才七八岁,已经很懂说一套做一套,一边帮我把被角塞到脖子底下,一边又用那样无奈的口气来责怪我,好像我根本都照顾不好自己。

这个王琅会在我落水之后扯掉外袍跳下来救我,会在我喘息未定的时候把我翻过来横在腿上,不嫌脏污伸手抠我的喉咙,让我吐出呛在喉间肺里的湖水,会将我紧紧抱在怀里,遮蔽掉远处可能投来的视线,护住我的清白。

会紧紧地搂住我,轻声骂我,“苏世暖,你不会泅水还敢往太液池边上跑?”

他说得那么难听,可是抱得又那么紧,紧得让我都有了一点不好意思,紧得我透过衣料,甚至可以感受得到……

我忽然间明白,那时候他为什么那样的惊惶,甚至于眼神中都透出了无限的忍耐和惊讶。

那时候我才十三岁,还真的很小,甚至没有穿肚兜的习惯。也正因为如此,上岸后他必须以自己的外袍来遮蔽我的身躯,因为夏日菲薄的布料浸湿之后,其实完全可以穿透上衣,看到我的,我的……

我甚至还趴在他腿上又试着呕吐很久,当时一心只是怕把水里的小鱼儿吞了进去,根本没想到其实我的身子几乎算得上赤,裸,而又那样紧密地和他接触。

到后来他就挪开眼神去不看我,甚至不肯让我碰他,我一推他的肩膀,他就好像被火烧着,差一点要把我甩开。

那时候他应该是……或许是……唉,就此人的性格,以及我当时感受到的东西来说,肯定是,已经有了少艾之思。

好吧,那个微微笑着的王琅,是肯定不会对我——对十三岁的我,几乎才刚刚进入少女的我,有那样邪恶,那样下流的想法的。那是另一个王琅,那个皱着眉头,脸上写满了欲.求,对我总是需索无度的王琅。

这两个王琅,我都非常喜欢。表姑说我身边的人总是太宠爱我,姑姑是,姑爹是,爹娘是,哥哥是嫂嫂是,王珑是、养娘是,柳叶儿也是,其实表姑本人又何尝不是?

可我想在这世上最宠我的人,其实还是这个笑若春风的王琅。这个王琅为我做的事其实都并不大,但是我就是觉得,我几乎就是执拗地偏听偏信地,我以为他是将我的喜怒,放在了心上的。

姑爹虽然疼我,但当我哥哥要披上战袍出门征战的时候,他到底还是没有听凭我的心愿,硬是将我许配给了王琅。这世上所有疼我的人,爱我的人,其实都会为了现实两个字来牺牲我,而只有这个王琅,我觉得他很珍惜我。他其实很爱我的鲁莽,我的任性,我的倔强。

或许就是如此,我曾以为我们之间无需言语,我以为他也知道,我为了这个微笑的王琅,为了这个总是板着脸训我的王琅,我愿委屈自己,我愿做一个众人心中最得体的太子妃,我甚至想过,若有一天姑爹真的要废他,甚至真的要杀他,我愿以身相代,换他活得好好的。

也所以在那一刻,当我听到他的回答时,在我心里,这个王琅碎了。

如果这个王琅没有碎,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君太医的那几句话告诉王琅,问个明白,我相信他决不会效仿武帝,我也绝不是天真的陈娇,我相信他是中意我的,他也知道,他也相信我永远不想做个权后,哥哥也永远没有做权臣的心思。所以这件事背后,一定有鬼,而我们也应该一起面对,一起将整件事查清。

甚至如果王琅没有要我读懂他的心思,我也会问他,我会问他到底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只要他敢说一声是,我就敢信他的是,只可惜虽然我已经不再信他,但我依然很听他的话。他让我读,我就一直努力要读。他不许我问,我就再也不问。

我又捧起脑袋,琢磨起了君太医的叙述。这简单的言语似乎已经碎成片片蝴蝶,在我脑海周围翩翩飞舞。王琅与王珑这两个名字,在我心里纠缠成了一条扭曲的线。

最终我发现,其实我要做的,我能做的也只是选择,这两人之间,我要选一个人来信。

而归根到底,这也还是自信。

我自信我在谁心里根深蒂固,我自信谁爱我至深,我就应该信谁。

忽然间,我感到我有一点明白王琅的要求。

他要我来读他的心思,或者是因为很多事,已经不是几句轻飘飘的甜言蜜语,能够解决。有太多的疑问悬而未决,其实问题或许并不在他,他也许只是一直在等,等我足够自信,足够自知。

我又想到了那一天晚上,在黑夜中他面上的神色。

有谁会在一片漆黑之中,如此深情款款,凝望着我?

我的心跳渐渐又不那么平稳了,我看着月色下逐渐靠近的明黄身影,看着那个淡而矜持的王琅走近,踏着月色而来。皎洁的月色照亮了他的眉眼,照出了他熠熠生辉,深若幽潭的双眸。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尽显泰然。拾级而上时,又转过来瞥了我一眼,微微一抬眉,似乎在询问‘你就在这坐了一个晚上’?

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或许从来没有万穗,而他也的确是爱我的,我一直都没有错,我的自信,终究不是盲目的。

这念头划破我的脑海,就像一道闪电劈过了天空,我一向兴奋起来,猛地跳下窗台。

然后我转过身来。

面对王琅,看着这个八风吹不动的,矜贵而冷淡的太子爷,在此一瞬,我新生的自信,又有了少许动摇。

50、死小太监...

因为毕竟是在寺庙里,按道理男女甚至是不可以同房的。我和王琅虽然玩了一把特权,但也没有亵渎佛门,两个人洗漱过了,早早地就在禅房雅洁的叠席上并肩躺下。我虽然有一点不该有的想法,但我知道王琅还是颇为敬重佛门清规,便也勉强忍耐住了。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几次鼓起勇气想问王琅什么,最终又都没有开口。

王琅也一直没有很多话,但我知道他醒着,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犹豫,一直在等我。不过到我迷糊睡去为止,王琅也都没有露出一点着急。搞得我又有点怀疑他其实已经睡着了,什么所谓的等待,只是我的想入非非。

很久没有在别的地方躺下,从禅房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一片截然不同的夜空,远处还有钟鼓楼隐隐模糊的痕迹。这使我感到一阵新鲜,更有隐隐的疲累,我这才发现其实我并不太喜欢西殿的窗户,从床上望出去,只能看到一片连绵不绝的建筑,这景象或者曾经令我感到宏伟,但现在回想,其实也压抑着我的思绪。

一直这样胡思乱想,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着,不过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的精神非但不错,情绪也反常的高昂。

我也实在是太傻了!

难得出宫三天,眼看着这第一天已经被王琅给浪费过去了,难道我还不把握这剩下的两天好日子及时行乐,要把大把时间浪费在伤春悲秋,纠结不清上?

苏世暖,你简直是猪啊!要伤春悲秋,暗淡不清,可以回东宫再说嘛。现在要做的当然是打马冶游,一日看尽京城花柳,信王琅还是信王珑,又或者还是自信——这么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事,三天后……两天后再谈!

“我恨你。”我告诉王琅,“平白就浪费了一天!现在咱们就只有两天时间来玩了!”

太子爷今天也难得地睡了懒觉,要是搁在往常,大概一早敲晨钟的时候他也就起来了。

当然,如果按照他平时的作风,现在可能都已经拈过早香,预备去做早课了。所以我也就没有问王琅‘要不要跟我一道出去玩’,而是吩咐小白莲,“去,把男装拿来换上,咱们连早饭都不在寺里吃,本宫——子带你们去吃点正宗的京城小吃!”

小白莲和小腊梅都是一脸的神往,可怜这两个小丫头十三岁进宫,到现在七八年了,甚至没有出宫一次,虽然是京城人氏,但要把她们丢在朝阳门大街上,恐怕还真是找不着北了。

等到她们为我收拾停当,我一边扶着头上的竹冠,一边得意地向王琅炫耀,“你看,我打扮起来,论风流俊俏,可不输给你!”

王琅已经在阿昌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葛袍,此时此刻正风雅地摇着扇子纳凉,见我这么得意,他举扇掩唇,弯了弯眼睛。至于羽扇后头有没有露出笑容,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从小到大,我和王琅当然也不至于只是一直吵架,在他功课不那么忙的时候,我拉着他在太液池、御花园、南苑北郊都放纵地游玩过很多次,不过我姑姑看得紧。王琅从小一直很少出宫,他应该还是第一次看到我这公子哥儿的扮相。

他的唯一一句评价就是,“谁要把你当成男人,那他的眼神也太差了。”

“那么全京城的男女老少肯定都是半瞎的。”我生气地告诉王琅,“就是在柳昭训进宫的时候,她说我们巷子口隔壁那家卖炒肝儿的还惦记着呢,问她苏家的二公子这一阵怎么不到他摊儿上吃炒肝了。”

王琅和小白莲、小腊梅都一脸同情地看着我,好像我正在自欺欺人。我真觉得有点不对了——寺院清苦,没有西洋大镜台,只好随便找了一面铜镜来看着自己。

这一看,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要是有谁把现在的我当成男人,那他的眼神也肯定是有点不济……

十三四岁,我毕竟还小,扮上了男装又还有几分飒爽,走出去人家只以为我是个怯生生的富家公子,一点女儿态,也会被看做是娇养的象征。

可现在我十八岁,是个女儿家了,眼角眉梢,有了王琅带给我的妩媚,行动间也不期然有了些扭扭捏捏……即使穿了男装,用布条裹住了胸.脯,也还是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出来,这华贵的衣袍包裹着的是个女人。

我哀怨地看了三人一眼,又找出精心预备的假胡子粘在人中上,试着对镜自照,然后赶快又一把撕掉。

来不及了。

非但小白莲、小腊梅这两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就连王琅的双肩也剧烈地抖动起来。

好吧,如果出丑的人不是我,我现在可能都要笑到地上去了。所以我也没有太责怪他们,只是赶快把胡子扔到一边,盘算起了别的主意。

女扮男装出去冶游,当然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不过如果谁都看得出来你是个女儿家,那就不怎么惬意了。先不说名声闺誉的问题,只是走在路上都可能带来很多麻烦。有些京城恶少可不会管你是什么身份,看到一个妙龄少妇在外头走动,肯定会二话不说上来调戏一把。

思来想去,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阿昌!”我叫道,“去,把你的外衣贡献一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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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玩得并不是很开心。

从前出去玩的时候,少年公子白马貂裘,走到哪里都有大胆的民间少女给我抛媚眼,甚至是卖豆腐脑的大婶都会多给我加几勺卤,更别说行经八大胡同时,路边走动那烟视媚行的青楼女子投来的眼神里,所含有的无限含义。可以说是春风得意,不论走到哪里,众人都要高看我几眼。

今天的王琅当然就享受了这个待遇。我甚至还注意到两三个贵妇人掀开了竹帘,透过小小的车窗,对王琅投以多情的眼神。这可是我当年都没有达到的成就!

也对,王琅今年二十出头,他要比当时的我更成熟一些,却又还没有失去少年人的锐气,可又有了成年人的矜贵冷淡……他当然是要比当年的我迷人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