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姑姑把我宠坏了。”我轻声说,望着咸阳宫中的摆设,望着那芙蓉被半掀销金账犹垂的豪奢装饰,想到当年姑姑的一言一笑,我的眼睛慢慢地濡湿了。“是姑姑把小暖宠得太天真。”

陈淑妃回过身来笑了。

这笑容中有无穷无尽的落寞,也有无穷无尽的缅怀,笑出了无穷无尽的余韵,与无穷无尽的故事。在这一刻,我第一次明白,表姑也有自己的一段往事。

“我就喜欢小暖的天真。”她弯下腰来,仔细地为我系好了大氅的领口。“小暖,你姑姑是个好人……她几乎是个完人,但和她比,表姑更喜欢你。”

她的话里包含了微微的叹息,又有隐隐的承诺。我便知道,现在皇上应当已经收到了消息,知道我跪在了咸阳宫里。

我由衷地感谢陈淑妃,“表姑一直很照顾我,小暖从前不懂事,从来没有谢过表姑。”

陈淑妃噗嗤一笑,她又拉了拉我的耳朵,低声嘱咐,“别人看不到的时候,你稍微挪动挪动,等皇上来了,再好好地跪着。”

顿了顿,她又说,“以后,王珑还要靠你照顾了。他不懂事,有很多事做得不好,你是他嫂子,就别放在心里,别和他一般见识。”

我不由得就闪了表姑一眼。

表姑笑吟吟地看着我,眼神有一点欣慰,又有一点失落。

看来王珑在背地里的动静,没有瞒得过表姑。

我就胸有成竹地向表姑保证,“您就放心吧,我不会让王琅欺负小玲珑的。”

表姑哈哈大笑,又拍了拍我的脸,这才直起身子,徐徐地出了咸阳宫。

我侧耳听着她上辇起轿的动静,听着统一而沉重的脚步声缓缓去远。这才又抬起头来,搜索着咸阳宫中于我有特别意义的那些小小细节。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就是我的家,是我和姑姑、姑爹、王琅的家。我很快发现其实一草一木,对我来说都有一段故事。而如今回头看来,对当时那个骄傲任性不知天高地厚的苏世暖,我竟然有了羡慕的心情。

我看了很久,几乎都忘了我必须还要表示出适当的悲痛,皇上走进宫门的时候,我甚至已经站起身子,贴着玻璃去看里头的装饰,见到姑爹进来,我就扭过头笑着对姑爹说,“您看,姑姑给您做的那双鞋,才只得了一半——”

都开了口,我才想到今天我是来跪宫大哭的,赶快住了话头,溜到蒲团边上又要跪下去。

皇上噗嗤一笑,摆了摆手,责怪我,“这里又不是瑞庆宫,满院子都是眼睛,姑爹人不到,你可以先躲在屋子里暖和暖和嘛!别冻出病来,该怎么向你姑姑交代?”

姑爹穿着一身便服,只是随意披了一件斗篷,连个随从都没有带。我忽然间发现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姑爹,这几年我们见面总是在瑞庆宫,姑爹一般都穿得不多。而几次出门,身边也必定前呼后拥。像这样披着斗篷孤身而至,仿佛一个寻常乡绅的姑爹,已经见得少了。

可当年在咸阳宫里,冬日午后,姑爹往往就从瑞庆宫这样步行过来,他刚处置完国事见过了内阁大臣,便进来和姑姑说话。遇到我在院子里堆雪人,姑爹就会抄着腰把我夹起来,在我的大呼小叫之中,把我抱进屋里。

那时候王琅多半是在读书,他总是隔着窗户看过来,眼神幽暗难解。

现在往回想,其实也并不太难解,王琅眼神里,是有一点嫉妒的。

福王虽然已经足够受宠,但得宠程度,不及我十分之一。皇上疼任何一个儿子,都是当藩王来疼,唯独疼我,是将我当作他的亲生女儿。我想他是将他对早夭长公主所有的疼爱,都倾注到了我身上,在他心底,或许我就是长公主,就是他和姑姑唯一的后代。或者在所有人之中,他是最希望我一世无忧,一世天真的那个人。

然而也是他亲自毁掉了我的天真,又成全了我的恋慕。

我想这就是我和姑爹、姑姑最大的不同,在我心里,情永远摆在前头,但他们心中,情永远都在第二位。

在这一瞬我不禁就想到了王琅,我暗自希望将情放在第二,并不是一个好太子、好皇帝必须学会的本领。

一直到看着姑爹随意扭开铜锁,这才知道宫门根本未曾锁严。然后我就驾轻就熟地动了起来,服侍着姑爹在炕边坐好,又倒了杯中的残茶,就好像我懂事之后惯做的那些工作一样,一直到提起炕边的铜壶我才发觉,虽然炕是热的,炉子却没有点燃,铜壶里也是空的。

将咸阳宫里的物事维持得再好,这里毕竟也有六七年没人住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回不来。

我放下铜壶,转过身尴尬地冲姑爹笑了笑,低声说,“姑爹,回瑞庆宫再喝茶吧。”

姑爹嗯了一声,他回转过头,拿起了炕头那双做到一半的鞋,忽然问我,“你姑姑走的时候……是怎么个样子。”

我姑姑去世的时候,姑爹人还在瑞庆宫里处置他的国事。姑姑去得很快,从发病到走,连一天都没有到。上一刻人还好好地,这双鞋做到一半,站起身来要舒展舒展筋骨,下一刻人就倒下去,此后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她还是撑得住,一直咬着牙不肯合眼,直到姑爹赶来,拉着他的手说了一声“照顾好王琅”,又告诉王琅,“照顾好你爹”之后,她让我到她身边去,断断续续地叮嘱我,“你要开开心心,你要……姑姑去见你大伯了……我对不起他们……”

这一番话,姑姑说得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然后她再也不曾开口,当天夜里就闭了眼睛。

姑爹没有见证到她的离世,他一见到姑姑那个样子就晕了过去,是王琅做主,由太医令亲自用针将他唤醒,他才听到姑姑的遗言。他甚至连姑姑的葬礼都没有参加,昏昏沉沉发了一个多月的热,一直到两三个月后,才能勉强视事。我们一度担心,天家要连失帝后,而王琅年纪还小,主少国疑,恐怕女金人会乘机南下。

他也从来都没有问过姑姑临终时候的事,自从他痊愈以后,苏岱这两个字一下就从宫廷中消失了,一直到三四年之后,姑爹才会很偶尔地提起姑姑。用的语气,也从来都好像姑姑还生活在咸阳宫中一样。

但我记得很清楚,姑爹的第一根白头发,就是在那三个月中长出来的。

姑姑去世的时候其实一点都不平静,她晕迷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即使在睡梦中也捂着心口。太医根本束手无策,我和王琅、陈淑妃、皇贵妃等一大群人都守在屋里,到了半夜,她捂着心口动弹了很久,最后终于没了气。

我踌躇了很久,想着是骗姑爹为好,还是说实话为好。

然后我望着姑爹,想到就是他一生坐拥天下美色,风流到老,我的心肠忽然又硬了起来。

“姑姑是半夜走的。”我说。“走得不大安生。”

姑爹一下就捂住了眼睛,他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鞋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地问我,“你知不知道是谁下令将这咸阳宫维持原样,连冬日里的炭火,都供奉如常?”

我不由就是一惊。

我还以为,这命令出自姑爹,只是他本人不愿承认姑姑已经去世的消息,因此自己不提。却没有想到听姑爹的口气,这却是别人自作主张——

在姑姑去后,总理六宫事务的那个名字,当然也就随之浮上了水面。

姑爹放下手来,他一点都没有遮掩眼中的泪水,就这样将遍布涕泪乱糟糟的一张脸,对准了我。

他慢慢地说,“小暖,你看人,始终看得太浅。做事,也实在做得太绝了些。”

我抿紧唇,挺直脊背站起身子,又慢慢地跪下去。

“小暖心胸狭窄。”我轻声说。“小暖不懂事,姑爹,可这件事,我不学姑姑。姑爹,姑姑是……是……心疼死的……在走之前,她一直捂着心口,似乎很疼。太医院灌了些汤药下去,全都吐了。到后来……”

姑爹猛地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们谁都没有再说话,过了很久,姑爹才站起身来,气息颤抖地说,“你……你……”

他你了很久,又摇了摇头,低声道,“你真的长大了……唉,你是真的长大了!”

90亲上来吧

我没有能离开咸阳宫。

姑爹虽然把王琅放出东宫治病,但却把我软禁在咸阳宫里——这还是姑爹第一次罚我。

被软禁的滋味当然是不好受的,虽然姑爹还是显著地比较疼我:王琅被软禁的时候,就只能在紫光阁西殿走动,但姑爹这一次只是在咸阳宫外头分配了一些宫监看守,甚至还派了一些宫女进来,将咸阳宫收拾出来,方便我在里头居住。

皇贵妃既然没有断掉咸阳宫里的采暖,那么其实咸阳宫也没有什么不好住人的,我把正殿稍微收拾了一番,至少将姑姑发病时候拽掉的那些桌布什么的恢复了原位,就没有再动正殿的摆设。还是回到我在咸阳宫专用的西殿起居。

这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出生后不久,大伯、大伯母在东北双双殉国战死,是役去世的还有我大堂兄。爹娘匆匆披甲上阵,姑姑就把我接到了宫中抚养,世阳年纪大了不方便进宫,就被送到他未来的老丈人家里寄养。这一养就养到了我七八岁的时候,爹的身体无法支持,和女金人的对峙也告一段落的时候。我才出宫去住,咸阳宫西殿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个家,能够回到西殿居住,居然让我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自从我情窦初开喜欢上王琅以来,我的生活一向是动荡不安的,充满了求而不得的焦虑,与各式各样激烈的,要将人湮灭的情绪。这么多年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得到了完全的平静。我就住在西殿,也不想着和外头的人互通消息打探局势,反正撕破脸了,反而有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坦然。

说到底,也就是仗着姑爹疼我了。

——他总不能把我杀了吧?也不可能把我废了。既然杀不了我废不了我,姑爹能做的也就只有吓一吓我了。

吓,他还真是吓不倒我的。咱们就这么耗着,我是决不会低头的,就看我和姑爹到底谁先熬不住,谁先低头了。

我身边的宫女都是生面孔,也不知道是姑爹从哪里变出来的,虽然说不上是面容刻板气质凛冽,但对我的监视也挺严密——至少一开始是如此。后来她们发觉即使不监视我,我也不可能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便又都纷纷放松了警惕。我被软禁起来的第七八天,我们居然可以一起说几个笑话,我还拉了几个人来陪我下棋。

眼看着就是腊月二十三了,宫中这个新年过得真是命运多舛、风波不断。外头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在西殿蜗居,居然也不觉得烦闷。每天看看天,在院子里走一走,又到正殿坐坐,缅怀一下和姑姑相处时的往事,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逍遥。

就是不知道王琅怎么样了,不过话说回来,既然现在皇上已经放弃了敲打王琅使得女金不安份的想法,那么他当然也应该没事了。这就好像周瑜打完黄盖之后,尽管彼此心知肚明是一场戏,但是也得给黄盖一点脸子让他回家过年是一个道理。

我身边的看守虽然日渐放松,但咸阳宫外头的宫监们也不知道是如何行事的,到目下为止王琅都没有送进信来。也不知道他是送不进来呢,还是忙得顾不上理我。

我没有想到第一个溜进来看我的人居然是王珑。

#

腊月二十四下午,天气还挺好的,天气甚至并不冷。我索性搬了把椅子,在当院里坐着学姑姑一样,享受难得的一段温暖。

年纪越大,越能明白长辈的做法自有道理。再没有什么事比得上在寒冬腊月里享受一点温暖,更能让人打从心底里忘却所有的烦恼。怪不得姑姑从前每到冬天就像是一头猫儿,只愿在阳光下打盹。眼下我简直也被晒得想要打起盹来。

王珑就在这时候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咸阳宫里。

他甚至都没有挑一个晦暗的天色,或者在晚上啦、黎明啦,这样人比较少的时候过来。他就这样在大下午推门而入,甚至还笑着冲我打了个招呼,好象我一直都住在咸阳宫里,他只是过来看我的一样。

就算是我也都不禁有几分呆滞,瞪了他一会才问,“外头的人撤了?”

王珑还是走得很慢,走路的姿态依然带了微微的滞涩,但他的精神很好,看起来也一点都不像是刚从软禁里被放出来的人一样。甚至还要比从前更加俊逸出尘得多了,好像他也从心底卸下了什么东西,所以人看着首先就轻松起来。

他在我身边坐下,几个宫人想要说话,我扫了她们一眼,淡淡地道,“都退下去吧。”

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威严这个东西,但她们居然面露惧色,就这样全都退到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王珑脸上也出现了一抹笑,他好像知道了我未曾出口的诧异,就帮着我说,“没有想到,六嫂……小暖你也有这样威仪天成的一天。”

我忍俊不禁,“我威仪天成?小玲珑,你笑话我也别这么毒辣。”

不知道我们谁先开始的,我们俩都笑了起来,就好像整个故事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一样,就好像我们两个还根本没有为这所谓的情情爱爱抓住一样,我曾经与王珑就是这样要好的朋友。和他说话,我总是很容易就能笑出来。

又过了一会,笑声止了,王珑安静了一会,他说。

“父皇现在有提拔李淑媛的意思,李淑媛和你,已经息息相关。”

我还真没想到皇上会出这样的招数,这也实在是有点下三滥了。把我的脱困和李淑媛的得宠联系起来——好像王琅宠幸李淑媛,就是为了把我放出来一样。

“最生气的就是李淑媛了。”王珑又止不住的笑,“听说见天的是以泪洗面,嚷嚷着要上吊明志。”

如果换作是我,被人当作这样的筹码对待,我会比李淑媛更愤恨十倍。

忽然间,我不再那样讨厌李淑媛,我感觉到了这个嚣张闺秀背后的自尊,与她的不得已。

我静静地听王珑往下说,“本来想找世阳聊聊天的,不过事情出来之后,世阳就不上朝了。——对了,小暖,你添了个侄子呢。”

刘翡的孕事,本来就是我罕见挂心的几件事之一,听到王珑这样一说,我顿时放下心事尖叫起来。“侄子!侄子!小玲珑,我是姑姑了!”

王珑也吃吃地笑起来,他的目光调向了咸阳宫正殿,慢慢地说,“是啊,你也是姑姑了。”

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看着王珑,想到了在过去的几年里,我所感到的所有暧昧,所有难言的隐痛,所有自王珑身上散发出的不快乐,忽然感到很对不起他。

王珑喜欢我的事,其实和王琅无关。但是当我知道他已经知情,我为什么那样生气?

现在我终于知道原因。

因为求而不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而我们三人之间即使没有男女之情,也有自小一起长大的亲情。很多事不是装着不知道,不是故意保持**,就能当作真的没有发生。如果一开始王琅告诉我,如果一开始我和王珑把话说明,这一切也许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就想到了姑姑的那一番说话。

王珑的痛苦,就是因为他看得太清楚,又太爱钻牛角尖。

可是姑姑却从来没有点明过王珑的痛苦,所以我也就学着姑姑的做法,指望粉饰太平,让一切就这样过去。

姑姑的一举一动,曾经就是我的指南针。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学着姑姑的做法,总能让我从困境中脱身。所以渐渐的我被宠坏,姑姑用她的言传身教,维持了我的天真,很多事我明明不想这样做,可还是这样做了,只因为姑姑是这样做的,只因为这样就可以不去思索。

但现在我明白,姑姑是姑姑,苏世暖是苏世暖。姑姑会接受人生中不得不接受的遗憾,会将情字摆在第二。但在苏世暖身上,情,永远是第一位的。

“王珑,你喜欢我吗?”我轻声问他。“你是不是以为你喜欢我?”

问出这句话的一刹那,我好像又卸掉了身上的另一个担子,感到了无比的轻松肆意。

我早就该这样问他了。我根本不适合暧昧,我不相信不说穿,就可以不伤害。我宁愿如此,伤透他的心扉,也要把话说开,是,我天真地相信,即使把话说开,情分依然会在。

王珑果然好像被雷劈中了一样,他几乎是一下就坐直了身子,甚至有了一点结巴。“你——你——”

我看了看周围,我说话声音不大,没有谁能听见。其实就算听见了我也不觉得能闹出什么风波来。这件事该知道的人心里都有数了,即使再知道一遍也不会为王珑带来什么麻烦。

我就又不厌其烦地问他,“王珑,你心底一直认定你是喜欢我的,是吗?”

王珑——真不愧是王珑,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看了我一眼,不答反问。

“认定?”

这么快,他就捕捉到了我话里的意思。唉,看来虽然我逐渐长大,但和这些聪明人比,实在也还是太笨了点,若是他这样问我,我恐怕要花几天的时间,才能发觉不对。

我点头说,“是啊,认定……我觉得,你根本并不中意我。王珑,只是你不断地告诉自己你应该中意我罢了。”

他挑起一边眉毛,静静地凝睇着我,面沉似水,好似一尊玉一样的雕像。

王珑这是罕见地生气了,从小到大,他气成这样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

我却依然游刃有余,我对他说,“要是你没这样觉得……你觉得你是真心喜欢我的,那,你就亲上来吧。这一次,我一定不躲。”

91无伤大雅

王珑一下就愣住了。

他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半天才咳嗽了一声,俨然地说,“苏世暖,你被关疯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我很冷静地问他,“在这里你都不敢,在哪里你敢呢?”

我怎么说都是太子妃,总不可能和他来个夜半楼台会,那就实在是说不清楚了。王琅就算对我再有信心,也不可能容忍到这个地步——他毕竟都已经带了几顶尚书帽了。总不能我自己还要再做一顶给他戴吧。

那么还有什么地方会比咸阳宫里更合适呢?宫门紧锁,没有人会随意进来。而宫人们也全都是姑爹的耳目,即使她们看见了,敢于告诉姑爹,姑爹当然也会一手压下这件事来。除非他是彻底不想要我当这个太子妃,不想要我继续活下去了:失去闺誉,我当然就只有以死明志。

和聪明人耍无赖最大的好处,就是你可以理直气壮地把事情做得很过分,只要不触犯到他的底线,都可以安然而退。

我觉得我的这一点本事,绝对都是从姑爹那里学来的。他多次敲打王琅,凭的还不就是这样娴熟的无赖工夫,与那一张很厚实的脸皮?

其实我的脸皮也相当不薄呢!

王珑又结巴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另一个不能和我亲近的借口,我却已经失去耐心,索性主动向他迎了过去。

他躲了。

虽然动作不大,但他还是往后仰了过去,拉开了我们之间已经缩短的距离。就好像一个即将被冒犯清白的良家女一样,他躲开了。

我忍不住就大笑起来,只觉得心头最后一点闷气,已经一扫而空。全然不顾王珑那青绿青绿的脸色——说实话,他也有很多年没有被我欺负成这个样子了。

“你看。”我轻轻地说。“我说的话没有错吧?小玲珑,你是个最聪明的人,也最看得透,可惜在情之一事上,你到底还是欠了火候。你根本……就并不太喜欢我,你喜欢的是太子妃,不是我。”

王珑面露震惊之色,他摸着唇,俊秀的面容上露出深思,却已经再也没有懊恼。

我也没有说话,而是紧了紧怀中的暖炉。望着西殿的窗户,想到那一年我们在西殿里吃火锅的事。

北地冬日里海鲜很难得,尤其御膳房更不敢随意以时鲜进上,免得养成了主子们随吃随要的性子,比如说在夏天吃冬笋,在冬天吃莲藕这样的脾气。那一次姑爹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些刚出海的大黄鱼,从天津一路快马运进宫来,姑姑做主,我们三个人一人分了几条。味道之鲜美,是我在宫外都没有尝到过的。

那时候我刚十三岁,正是嘴馋的时候,很快就吃光了自己的那一份。王琅却并不爱吃海鲜,吃了几筷子就住了口,看到我馋涎欲滴地望着他面前的鲜鱼,他支颐笑了,夹了一筷子鱼肉说,“啊。”

王珑就在一边,还有好些宫人进进出出地服侍,我已经是十三岁的大姑娘了,望着王琅,心里也有了喜欢的情绪涌动,只是我还太羞赧,并不愿意这一份感情为众人所知。

然而就是这样,当他望着我,笑盈盈地作势要喂我,把我当成他豢养的猫狗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吃掉了他喂过来的鱼肉。即使我害羞,即使这并不得体,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依然是忍不住的。

如若是真心地喜爱一个人,就总有忍不住的时候。王琅多少次下定决心不再搭理我,可最终连他,都尚且要忍不住。

上一回在瑞庆宫里,我们身边再没有人,王珑却是硬生生地忍住了,或者说,他根本都没有忍住,他只是觉得他应该要有所表示,可事到临头,又犹豫了起来。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其实并不真的欢喜我。他欢喜的是王琅的妻子,是帝国的太子妃,而非和他一起长大的表妹世暖。

王珑眼神闪烁,似乎在寻思着我的言外之意,忽然间,他慢慢地向我靠了过来。靠得是这样的近,我甚至可以看到他精致的脸上,睫毛正像两只受了惊的蝴蝶,上上下下,扇动不休。

我动都没有动,只是很镇定地等在那里。

如果他真的有勇气亲下来,他真的想要亲下来,那一夜在瑞庆宫里,他早就亲了。

王珑虽然看着温文尔雅,骨子里其实和王琅很像,是他的东西,他会用尽所有手段,甚至是坑蒙拐骗,去抢去偷,也一定要占有,一定要得到。

会找借口,已经不是真爱。

就在我们的唇要粘合的那一瞬间,王珑忽然恼怒地哼了一声,他猛地拉回了身子,俊逸的脸上是少见的狼狈,甚至还有一丝愤怒。他恶狠狠地擦了擦嘴唇,抱怨说,“是你的胭脂太香了!”

我只好很遗憾地告诉王珑,“不要说幽居咸阳宫内,就是平时在东宫的时候,我也经常偷懒并不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