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簿子被拿出来的时候,背后可不就是这样的书格么?

那一瞬,宋仪只觉得寒气从脚底下冒出来,霎时间传遍自己全身,叫她立在当场,半步也挪动不了。

到底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人梦中是看不见文字的,宋仪也不记得那上头到底写了什么,可这件事约莫与宋元启所问之事相关。这种悬着的感觉,叫宋仪一千一万个难受。

她怕被人发现,匆匆扫了一眼书格上的东西,才便直接离开,回了自己屋内。

此刻的宋府,尚在人心惶惶之中。

小杨氏自知宋元启之事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府内必定生乱,所以在探看宋元启回来的当日,便遣走了一批下人。

至于分家之事,既已得了宋元启的首肯,小杨氏这里便直接联系了族老,三日之后来了府上议定此事。

宋钊本是个脓包,分家之时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是纪氏操持,连带着一连串分家之后家财划分,都是她从小杨氏这里一点一点抠走的。

“我以前竟没看出来,大少奶奶是这等狼心狗肺之人。”

“这才是心机深重。她可厉害,把大爷拿捏住了十分,现在二姑娘又不得不依附于她,一张口竟然要了三间铺面,二十亩良田,真不知羞!”

“这点子小钱对她来说算什么呀?大少奶奶当初嫁进来十里红妆,咱们又不是没见着。”

“说白了,还是要让咱们太太不舒坦罢了。”

“是啊,左不过婆媳之间那点子的龃龉。做得太绝……你不知道,连那一位太太生前留下来的嫁妆都被要走了,说添给二姑娘……”

“屋漏偏逢连夜雨……”

……

宋仪从院子里路过的时候,总能听见这样的声音。

她自己到底是已经习惯了。

分家那一日她也在场,倒是头一次看见族中来人,一项项一条条议定家财的划分,也算开了眼界。

终究一个宋钊分出去不是什么大事,小杨氏这么多年来更没动过她姐姐留下来的嫁妆,倒也算是光明磊落,纪氏平白惹了个不开心,直到走那一日也没留下几个好脸色。

人一走,整个宋府便显得冷清了起来。

宋元启的事情现在还没着落,不过如今渐渐有些不好的消息传出来,原本宋元启只与小杨氏说乃是牵涉到了党争,只求给京城里他座师张阁老,兴许能救。可小杨氏的信前脚才递出去,后脚巡按御史彭林要离开山东回京的消息,便传了出来。

彭林回京,并非自己回去,还要带着宋元启走。

这一桩案子,终究还是跟周博那件事扯上了关系,知道内情的讳莫如深,不知内情的也不过是雾里看花。

宋府这里没人知道宋元启会怎样,可小杨氏不敢放弃。

宋仪过来的时候,宋倩宋俪二人已经在了,宋攸照旧缩在小杨氏的怀里,不过兴许也是知道如今不比从前了,所以格外安静。

“你们来了也都坐吧,如今不拘太多了。”

小杨氏这几日事情忙碌下来,人都瘦了一圈,又因为忧虑宋元启的事情,眼底血丝缠了一片,格外憔悴。

“昨日传了消息,老爷也要被押解入京,怕是要会同审理。若要保老爷无事,上下需要打点之事甚多,在济南只会贻误时机,我已雇了大船,收拾停当咱们便也上京去,届时借居我娘家……”

小杨氏的娘家地位也颇为显赫,往上两代还是太傅,只是如今败落不比从前。小杨氏本身不是嫡支出身,不过若能求得杨家在京城帮衬一二,宋元启之事或还有转机。

毕竟彭林出了名的不认人,周博落在他手上这样惨,旁人更不好说了。

有备无患,小杨氏自己两手准备,一面是宋元启座师张阁老,一面是她娘家杨家,总归更有把握一些。

她把自己的打算一一告知家中人,却也不是征询诸人意见,不过是通知诸人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

这个时候,宋仪便格外体会出小杨氏作为一家主母,还是颇有几分手腕。

说走就走,毫不含糊,有胆量,也根本不拘泥。

若换个人去京城打点未必不行,可小杨氏一是信不过,二是觉得换个人去也没太大诚意。兴许……

离开时候,孟姨娘按着宋仪的手,叹气道:“太太半是想着进京打点上下关系,好看看能不能救出老爷来,可另一边约莫是想着伸冤去的……”

若是宋元启真倒了霉,小杨氏也不会善罢甘休。

她相信宋元启没犯大事,所以即便是会审定罪,她也还要上陈冤屈。

孟姨娘素为小杨氏所信任,也算是了解小杨氏此人,因而与宋仪说了这许多。

所以,上京这一场到底如何,还是难料。

不久之前,宋仪还在想,没了周兼那一门亲事,前路漫漫难以捉摸;可如今想来,一场本来就没影儿的亲事又算得了什么?宋元启这事一出,嫁不嫁得了都难说,对比昔日之烦忧,忽觉出几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散漫来。

宋仪从小到大没出过远门,没想到头一回出去,竟是因为这等大事。

从济南上京,先是一路向西,取道济宁,而后转运河大船,一路往北才能直抵通州。

前半段倒是相安无事,可在济宁换船的时候,宋仪却撞见了个“熟人”。

陆无咎早研究好了配方一事,原本打算直接去边关,但是半道上又接了那死烦人的嗣祁王卫起的信,说去京城有要事相商,只能让他改道水路,去往京城。

可时间紧迫,一时竟也没瞧见合适的船,临时瞧见宋府雇的这一条,于是顺手扮作客商,混上船来,恰恰跟宋仪打了个照面。

当时陆无咎带着皮草帽子,大热天里也穿得庸俗,瞧着就像是个脑满肠肥的商贾。

不过第一眼,宋仪就认出他了。

陆无咎乃是大将军身边的白纸扇,自带一股风流姿态,即便他是个胖子,也是风度翩翩的胖子。更遑论,他只是穿得多,一张脸却不胖。

“五姑娘别来无恙?”

宋仪万万没想到竟然还能在船上遇到陆无咎,又惊又怕之下半天没说出话来,末了竟只问出一句:“你怎的……”

“随便混上一条船来,竟是你宋家进京的船,也算是缘分了。”

宋元启的事情,陆无咎自然清楚,他甚至知道得比宋仪多得多。

所以如今见了宋仪竟然也跟着进京,似乎要帮着那宋元启伸冤抱屈,便觉得讽刺:若没宋仪在这里头插手,哪里来周博宋元启这两个人的悲惨遭遇?

不过事不关己,陆无咎懒得多说两句,只道:“五姑娘的东西还存在陆某这边,不过不打紧,隆庆商号这头东西都给五姑娘留着,不必担心。”

宋仪知道陆无咎这人机心重,不过人品上勉强算信得过,本不计较这些。

更何况……

不是宋仪清高,当初配方换来的那一笔横财,她真不怎么敢要。

“此事劳陆先生费心了。”

也没什么费心的说法,陆无咎扇子一摇,笑了笑,瞧着旁边有人过来,也不好跟宋仪多说,一拱手便告了辞。

宋仪也只作谁也没遇到,心里想着陆无咎这样的人四处走动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她有心要问问周博等人的事情,可又不好意思开口,忍了一路,还是再没跟陆无咎搭上过一句话。

通州不久便已经到了,这里遥遥一望,就能瞧见皇城顶。

雪竹雪香两个也是没出过远门,刚出来的时候还觉得很新奇,过了一阵也就渐渐懒怠下来,直到今天说要弃船登岸了,人才开始活泛起来。

雪香性子活泼,船刚靠岸,就已经走了出来,扶着宋仪,巴不得立刻就蹦上去了。

旁侧的船娘见他们这般兴奋,却是笑了笑:“几位都是从济南来的,京城风物可不一样呢,繁华地晃花人眼。等一会子登了岸,可千万要记得留香斋的云片糕,裁云记的蜀绣,十二街的河灯晚上也是一绝……对了,最近京城新开了一家叫芙蓉斋的香料铺子,才卖一种珍珠粉,听那些小姑娘们说,抹在脸上跟贴在肌肤上一样,半分看不出端倪来,可是厉害……”

“珍珠粉?”雪香念叨了一句,回过头来对宋仪道,“姑娘,这倒是跟咱们做的粉一个名儿呢,不过是一件东西吗?”

“……这哪儿知道呢。”

宋仪早在听见珍珠粉的时候,便已经微微讶然,只觉出几分心惊肉跳来。

她知道珍珠粉,还是从那一位留下来的方子上,如今也有珍珠粉出现在什么香料铺子里?

这倒是有点意思。

宋仪低眉敛目,没露出半分的情绪,船一靠岸,便跟着下了船。

另一头的陆无咎照旧是不显眼的客商打扮,跟着船工们一起下了船,远远就朝着码头那一面的一驾马车走过去。

这马车看着与寻常无异,可若仔细看,便能发现光是轿帘子都用的是顶尖苏绣,团花密纹,车主人身份必定不凡。

“王爷,陆先生来了。”

坐在前头赶马的陶德一眼就看见了陆无咎,连忙朝着车里通禀一声。

这个时候,车里那一位才不紧不慢地出了来,又踩着脚凳下了车,略一理身上苍青色的锦袍,细一看便是人如玉润,神态闲散之间又透出那几分洒然来。

不是卫起,又是何人?

他抬眼便瞧见陆无咎这一身的打扮,于是摇头失笑,啧了一声:“大将军身边的白纸扇,竟也有做这等粗俗打扮的时候,若传出去,必定笑倒三军。”

“多日不见,王爷倒是又爱开起玩笑来了……”

陆无咎是哭笑不得,他回头看了一眼,宋家人已经又准备着雇车轿离开码头了。

他眼光一闪,便已经轻而易举从众人之间找到那一抹窈窕影子,宋仪纵使是不加修饰,也如清水芙蓉,美得戳进人心窝子里。

不知怎的,他忽然回头看向了卫起,只见对方也转过了眼眸,朝着那边看去。

陆无咎笑了一声:“王爷可觉得这美人儿有些变化?”

“是么……”卫起眼尾一挑,只掐了一枚奇楠香珠,微微用力,而后转身,似浑不在意,“女人,打扮得再干净,心一旦脏了,便不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明早十点入V,不出意外更新不少。

换地图之后,剧情该上了√明早见

☆、第二十六章 指路

原本小杨氏上京城回娘家看看这件事,早是已经通知了娘家的,可没想到,他们上了通州码头,也没见到杨府来接应的人。

这时候,小杨氏的脸色难免有些难看。

跟着来的宋府姑娘们,也都是有脑子的,一看这情况还有什么不明白?

要说小杨氏的娘家,也算是颇为厉害了。

往上数三代,出过一位救驾有功的,当了禁军教头,后来晋了护军统领,算是风光显赫一时。只是如今又往下了三代,是一代不如一代,到现在杨家老爷子,已经致仕,杨家如今掌家的乃是老爷子嫡长子,杨家长房。

长房的杨家大爷在朝中兵部供职,是个武选清吏司,原本不算是什么大官。

按理说,一个家族到这份儿上就是下坡路,可偏偏杨家还出了个厉害的女人,便是如今宫中的宛妃娘娘,颇得皇上的宠爱,连着整个杨家也沾了光。

只是杨家毕竟没有几个能扶起来的人,纵使宛妃得皇上喜爱,也没给家里行多少方便。

小杨氏就更借不上这里的力了,她原本只是二房出的姑娘,大杨氏才是当初长房出来的,两个人到底不能相比。

到今日,大杨氏所出宋钊宋仙两个,已经宋家分了家,落到长房眼底,约莫就是她的不是了。

现在连个来接应的人都没有,除了要给小杨氏一个下马威之外,实在是没有旁的可能了。

宋仪心道小杨氏冤枉,可也只能苦笑。

宋倩则是已经扯着自己的手帕,埋怨道:“那边大太太素来是个心窄的,我听芙叶说过,早年便跟二房不和,现在可算是抓住了把柄。这一遭咱们回去,还是有求于人,真不知道怎么埋汰咱们呢。”

这忧虑不是没道理,可宋倩到底还是小看了杨家那边的本事。

如今当家的就是长房那边的人,派出去接应的人,一直到了城门口才出现,是个油嘴滑舌的小厮,看似恭敬地朝着小杨氏那辆车一拜,便道:“宋夫人见谅,咱们家大太太算错了时间,方才才记起,贵府的船今日便到,一通吩咐下去终究没赶上……”

“……原来如此。”小杨氏似乎并不介意,只道,“你起来吧,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早听说宋夫人是个心宽好相处的人,果然不假,小的前面给您带路。”

那小厮说着,就赶紧跑开了。

宋仪虽在另一辆车里,可也将这话听了个明明白白,只道小杨氏这一趟怕不会很顺利。

她的料想还真没错。

原以为进了杨府就能见着人,没想到要去拜见的时候,却都说老爷子不在,大爷也不在,大太太身子不好,只叫了二房的人来接待。

为显礼数,小杨氏只能在外头见了礼,这才回去。

所以,小杨氏回一趟杨府,也不过只见到了自己的生母,二太太孙氏。

杨府规模不大,因在京城之中,还算是外戚,所以处处守着规矩,不敢逾制。

但正因着规模不大,所以处处精雕细琢,瞧着亭台楼阁,颇有可圈可点之处。

二房在杨府西南院,前头两个丫鬟带路,小杨氏走在后头,还带着宋倩宋仪等人,很快到了前庭,上了回廊,看见了正屋前坐着的那一位妇人。

孙氏年将五十,看着已经有了老态,两鬓带着白发,端坐在堂上,望着外头。

小杨氏等人一来,她就立刻站了起来,满脸都是喜色:“可算是来了,真真等得我心焦!”

“女儿不孝,给母亲问安。”

小杨氏一见面便行了礼,脸上也带着笑,倒是冲淡了近日来的忧烦。

孙氏握着她的手,瞧着她明显瘦削了的脸,忽然叹了一口气,她叫小杨氏坐到上头来,又扫了下面一眼,便叫丫鬟们张罗上茶的事情。

宋仪等人排着,也一起给孙氏见了礼,算是叩拜过外祖母。

孙氏早准备好了见面礼,一一分给孩子们,这才算是坐了下来。她眼光从宋倩开始,一路扫到最末尾的宋攸,才叹了一声:“我看你信上说仙姐儿跟着她大哥过了,还不怎么信,这孩子太傻……唉,现在我看见没了人,就知道这事儿要坏了。”

“那陆二公子若是真心想娶她,倒也未必是坏事。只是她大哥不是成大事的性子,大儿媳是能干,可又能做到哪一步呢?”小杨氏头一回真正说出自己心里话来,虽回来也是受气,可她一见到自己亲娘就放松下来,端了茶道,“娘你说过,女人太本事,也是可悲之事。”

若男人能撑得住,哪里还用得着女人来操心?

纪氏能耐,既是她的幸,也是不幸。

孙氏一向不觉得自己的女儿比长房的姑娘弱,今者小杨氏回来,流言蜚语可不少。

一想起宋元启那事,孙氏也觉得糟心,便道:“与你夫君就那件事比起来,旁的事情都可先放下。我是没明白你的打算,此事除了上下疏通关系之外,别无他法。我们这里能借给你的东西也有限,要救他,还不如去求张阁老……毕竟他还是张阁老的门生。”

“求自然是要去的,可毕竟多年在外,京城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女儿也不清楚。”所以小杨氏来这里,主要目的不是求助,“事情紧急,若跟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怕还不知耽误多少事情。如今父亲也在刑部当差,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如今巡按御史彭林已经还京,约莫正在给皇帝说山东那边的情况。

宋元启在周博之后,如今怕正好已经转到刑部,等着会审。

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们还不知宋元启这件事最关键的一点在哪里,到底是无意卷入党争,还是因为先前周博之事的牵连?

若连这件事都搞不清楚,还谈什么救人?

正好,小杨氏的父亲在刑部当差,若能有个消息,便再好不过。

说起这个来,孙氏便又瞧了宋仪一眼,她对身边丫鬟道:“我这里谈事儿,孩子们干坐在这里也闷,如云你找带着他们下去玩一会儿,再端些果盘点心,万莫怠慢了。”

“是。”

丫鬟退了下去,引走了宋仪等人。

小杨氏一见,就知道孙氏是有话不好当着孩子们的面儿说。

只是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

“娘,可是我夫君那事有什么差池?”

“差池大了。”孙氏叹气,“要说平时明哲保身也是个好本事,至少他能保住了自己。可你夫君,这一回着实糊涂了,也不看看周博是什么人,他儿子又是什么人。我记得你早先跟我说,你们家里有个庶出的五姑娘,也就是仪姐儿,曾被周家公子倾慕,周大人与你夫君之间已经有过口头上的约定。结果周家落难,你们这个未来的亲家把事情给做绝了,竟然半分都没管过。”

“……可这与……”

话说到一半,小杨氏便说不下去了。

孙氏冷笑一声:“亏得你还有脑子,知道回来问我消息。昨儿我央了你爹打听,才知道那周兼在他爹出事之后,以生员之身进了府衙当书吏,不久在彭林离开济南的时候又被带走,成为了彭大人的幕僚。你前后想想,这件事到底是谁办的?”

“难道是他?”

小杨氏只觉得平地里一声惊雷炸响,叫她整个人都昏了头。

“除了这一位还能是谁?说什么陷入党争,也不过是借口。甭管你夫君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儿,铁定与这个周公子脱不开关系,天底下没这么巧合的事情。官场上的事情,哪管你是黑是白,白的能抹成黑的,黑的能抹成白的。都说过,莫欺少年穷,你那夫君也是太糊涂。”

孙氏言语之间,也有些看不起宋元启的味道。

当初宋元启若不是张阁老的门生,杨府又指望着巴结上张阁老那一脉,不会再嫁个女儿过去。自个儿好好养着的姑娘给人当了续弦,还在长房后头,孙氏心里能舒坦了才怪。

小杨氏知道孙氏的态度,夹在中间难做,倒是也不在此事上头多作纠缠,而是直接问道:“母亲的意思是……这件事还是周兼在里面插手?”

“不管是不是他插手,如今周兼就是彭林的幕僚,要怎么做,你还不清楚吗?”孙氏心里透亮得很,事情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如果不是周兼插手,你们求他去,成功了也好在彭林那边说上两句话,为你夫君之事出些力气;如果这件事只是党争,没有周兼在里头,那你事后也好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