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寿宴当日,小杨氏果然带着人去了。

她没有请柬,可在出现在彭府门口时,却是坦然自若,自然地流出她当年那大家闺秀的风范来。

“这世间本无尴尬之事,庸人自扰之罢了。”

小杨氏见宋仪跟着自己,似乎有所思,便点了她一句。

“似这等贺人寿辰之事,只要我与彭夫人无仇,又是真心祝愿,便必定不会出事。换了我,遇到旁人没有请柬也来为我贺寿,我心里必定高兴的。”

这话虽是以己度人,可未必没有道理。

宋仪想着,孟姨娘常说,以善待人,终得善待,不过这一个“终”字,多少让她心有戚戚。

她点了点头,淡声道:“闻说彭大人乃是百炼钢,不过在彭夫人面前也化作了绕指柔,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见到就知道了。”

小杨氏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方才说话间,芙叶已经上前去递上了贺礼,并且送了自家的名帖。

前头那灰袍仆人低眼一看名帖,便一抬眉瞅了小杨氏一眼,问道:“夫人可有请帖?”

“初到京城,尚无请帖,不过彭夫人寿宴,我等真心祝贺而已。即便是夫人不见,也没什么大不了,心意到了即可。”以退为进的一番话罢了,小杨氏表现异常淡然。

仆人又看了小杨氏一眼,弯身低头道:“小的只是随口一问,夫人莫要往心上去,您这边请。”

他说话的同时,也给旁边的小厮打了个眼色,那边立刻有人跑去与夫人通报这件事。

寿宴正当时,来的都是朝中有诰命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自是一派热闹。

彭林被朝中大部分大臣,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可今日的彭夫人寿宴,却也有不少人来,毕竟现在谁不给彭林一个面子?

如今的彭夫人满面笑容,显然也是乐得合不拢嘴。

她正跟客人们闲聊,冷不防瞥见角落里有人过来说了两句话,心思便是一动,便叫了人过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接了外面消息的丫鬟走上来,附在彭夫人耳边道:“方才门外头来人说,有位宋夫人杨氏带了贺礼来,是原山东布政使司左参议宋元启的夫人……”

作为彭林的贤内助,彭夫人自然知道宋元启这个名字。

她皱了眉:“这一位来干什么?”

“小的也不知,不过宋夫人说她是真心来为夫人您贺寿,瞧着神情倒是坦然得很。”

“坦然?”彭夫人笑了一声,“那这倒是一个有趣儿的人。她若当自己真是来贺寿的,我也只当她是来贺寿的,回头她要求见老爷或者干点别的什么,我必不插手。来者是客,你们还不快把人请进来?”

丫鬟们听了彭夫人的话,连忙下去把小杨氏连带着宋仪宋倩等人请了进来。

彭夫人一眼扫过去,就瞧见了小杨氏,果真是坦然得很。

后头的两位姑娘也是天生丽质,不过走在右边一些的宋仪自然更打眼,看着倒都是光风霁月模样。都说是人以群分,那宋元启闻说也清誉不错,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差错,彭夫人心里也有自己的推算,只是到底不能对人说。

朝中之事,多多少少有那么些牵扯,更何况这一回还挺大?

她起了身,朝着小杨氏便笑了一声:“宋夫人。”

“夫人好,妾身这是不请自来,只想着没打扰到您。”

小杨氏见了个礼,周围的宾客们少不得多看她两眼。

因着宋元启并非京官,所以众人也不大认得小杨氏,只以为是寻常宾客。

当着众人的面,彭夫人也不戳破她的身份,只与接待寻常宾客一般,请小杨氏入了座。

小杨氏的来意,彭夫人无比清楚,她只是冷眼看着,并不主动提起。

一直等到宴会上的人渐渐散了,小杨氏才来到彭夫人面前:“此番来,一是为了给您贺寿,二是……”

“宋夫人的来意,我岂会不知?”彭夫人叹了口气,“宋大人如今还在狱中,原本官场之中,此等事不算是什么大事,也从未听闻宋大人依附于谁,参与了哪派党争。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等不过都是被殃及的池鱼……”

听着彭夫人这话,小杨氏心头猛地一凛:“夫人这话的意思是——”

还能有个什么意思?

宋元启应该也是无辜的罢了。

山东布政使司的左右参议,那周博有些古怪处,可宋元启真找不出太大的差错来。但是彭林不能徇私,但凡宋元启有一点两点的嫌疑,也都要先抓起来。不用怕麻烦,因为若有了漏网之鱼,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彭夫人看着小杨氏,道:“你是来求见老爷的,我只听闻宋元启是个清官,只为着他这一分的清誉,我今日不曾将你拒之门外。不过,我也不会为你牵线搭桥,老爷愿意见你是你的运气,不见,你也这样回去吧。”

宋仪这时候站在外头,也能听见个一二,心下只觉得这彭夫人乃是个一团和气的人,寻常人若见了小杨氏,奚落还来不及,哪里会这样和颜悦色相待?

就是小杨氏自己也是心下感动,道:“便是今日之事不成,妾身也铭感五内,必不敢忘彭夫人今日之恩。”

“哪里有什么恩德?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对彭夫人而言,此事着实太简单,她一抬手,便招来丫鬟,道,“老爷现还在后头书阁里喝茶,你瞧着去通传一声,看看老爷怎么说。”

彭林是个爱书之人,所以在花园临湖假山后面,特意建了一座书阁,里面放着他所有的藏书。

小厮来的时候,门扉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几缕浅淡的烟气,还有人细细的说话声。

“老爷,夫人着小的来传,说是前面宋元启的夫人求见,问您见还是不见?”

宋元启的夫人?

坐在屋里的彭林一下怔住,接着看了自己对面一眼。

书阁之中,书香墨韵,四面挂着文人书画。

当中一张茶桌上摆着茶盘香盏,相对坐着二人。一人便是彭林;另一边却是位年纪不大的公子,满身书卷气,脸上青涩似也被近日以来种种大变而洗刷干净,转而变得沉静而内敛,像是沉入深水的湖石,抹黑又润泽的一片。

那一双眼眸也是乌黑的,窗外头斜斜落进来的一片余晖,撒在他盘着的腿边,只照亮了他半张脸,显得明灭不定,可平白带出一种暗昧的感觉。

若要熟人来看,必定不敢相信,前后短短一段时日内,周兼竟有如此翻天覆地之变化。

就是彭林自己,若非他亲眼所见,也不敢相信。

本来周博出事,便是因为承宣布政使司一笔账目出了差错,账面上写的是二十五万两,可府库之中仅有二十万两,中间这五万两的差距着实令人费解。府库那边的账目倒能与库银相对,说是没有差错,可周博这里的账本怎会多出来?

两本账册不一样,不是周博这里出了问题,就是府库那边出了问题。

因此,彭林不得不将这一位素有清誉的周参议给抓了起来,周兼的日子也就一下天翻地覆。

原本周兼乃是济南出名的才子,如今为了解救自己的父亲,不得入了吏胥,便不是什么好事。更莫言,现在他还成了抓他父亲的彭林手底下的幕僚。

抬手,手指压在旁侧香炉出香的空隙上,周兼唇边挂了几分笑:“彭大人要见吗?”

“我应该见吗?”

彭林素来比较依赖自己身边的智囊,尤其是在周兼来了之后,他发现此人乃是多智近妖,几乎是事事算无遗策,也就凡事多问上他两句。

周兼撤了手指,而后轻轻一嗅,便嗅出指间染上的香息。

他点了点桌面,道:“我父亲下面人的账目没问题,可下头管着账目的人,与秦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周某早就告诉过大人您,此账目问题,一则是下头人办事不妥当出了差池有贪墨,做了欺上瞒下的事,二则是这账目只在账本上出了错。其一倒不要紧,左右都是秦王头疼;可若是二,事情必定出在宋元启的身上。”

彭林没说话,只听着。

周兼又道:“宋元启此人与我父亲向来交好,布政使司左右参议虽分管着不同的事情,可账目上却是两个人一起保管东西的,同一本账册,除了要从我父亲手中经过之外,还要从宋元启这里过。”

这一回,彭林接了话:“所以我也以他事为由头,先捉了宋元启,扭送到这边来。不过我只怕,修改账目事小,他们被秦王当了替罪羊才是大。”

现在还不知这一笔银钱到底是被人吞了,还是本身便不存在。

若是被人吞了,怕是秦王那边的嫌疑会更大。

当今皇上有五子,尚不曾立太子,秦王嚣张跋扈,多纵容门下人之举,大多数人因着其母出身高贵,秦王又骁勇至极,所以对秦王这等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若是秦王这手伸得太长,朝中大臣们可就要不高兴了。

彭林琢磨了一阵,便道:“如此,我还是不见这宋夫人为好。”

周兼唇边的笑意不曾变过,垂下眼去喝茶的时候,才微微一眯眼,待得茶香氤氲满口,才道:“彭大人何必去见一介女流之辈?如今朝中正在审议此事,见不见都不打紧。”

彭林眉头一挑,一摸自己唇上两撇胡子,才瞧周兼道:“我忽然想起来,你跟那宋五姑娘,似还有过一段情缘?”

将放下茶盏的手指一僵,周兼唇边的笑意却扩大了,摇摇头道:“彭大人您知道的事情还真多。”

“咳,不也就是问上一两句吗?”彭林只觉得如今这场面有意思得很,“我倒是好奇了,能被你周留非看上的姑娘,到底是何许惊艳……”

惊艳?

周兼想着,便放下茶盏,淡淡道:“美人皮,石头心,捂不热的。”

☆、第二十九章 旧日情

花厅中,小杨氏已经坐下来与彭夫人一道品茶。

去为小杨氏通传的仆人已经去了有一段时间,彭夫人打量着小杨氏的神情,只瞧见她沉静得很,连着旁边坐着的两个姑娘也规规矩矩,顿时高看了她们一眼。

宋仪也知道如今的小杨氏是有求于人,可这般不卑不亢的态度,着实叫人刮目相看。她也是不动声色,不过是出于个性使然。

心下想着人也去了有一会儿,有消息没消息也早该回来了,怎么耽搁这么久?

莫非是彭林那边还有什么差错?

念头方转过去,宋仪眼角余光便瞥见那边彭夫人已经抬起头来,看向了前面。

仆人刚刚回来,站在外面,便恭恭敬敬道:“回夫人的话,老爷说,按着平时是必得要见上一见的,可如今老爷与此案有关,现在书阁内又有客人,实在是不好离开。所以,这一回只能怠慢了。”

话说得好听,只是不见罢了。

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过小杨氏倒是感觉到了彭林的意思。这人虽是朝中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本事不小。

她眼神里带着很自然的几分失望,不过转眼便掩饰了过去,唇角挂笑道:“还是彭大人客气了,在府上叨扰多时,既然不能得见,那妾身也不好再厚颜待下去。今日彭夫人生辰,只愿夫人这等好心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事情没办成,她也是感激彭夫人的。

这等的心意,彭夫人也感觉得到,她与小杨氏聊过一阵,深感此人也是个可交的,这宋元启若能熬过这一劫,未必不能平步青云,就看他是不是能熬了。

彭夫人虚扶了小杨氏一把,请她起了身,而后特意点了丫鬟送她出去。

出府的一路上,小杨氏脸上那淡淡的表情,也终于渐渐收敛了进去,带上了几分忧心忡忡。

站在彭府外头的台阶上,她身子颤了颤,似乎有些眩晕。

宋仪宋倩二人见了连忙上来扶她,都有些被吓住:“母亲?”

“……无事,只是劳累了一些罢了。”小杨氏摆了摆手,又站好了,这才缓缓朝着另一边去。

宋仪心下恻然,还是松了手,看着小杨氏离开。

她也跟了上去,眼见着就要进那一顶小轿,岂料抬眼就瞧见彭府里头出来了个人,正穿着一身颜色并不鲜艳的锦缎长袍,旁边站着的正是彭府的管家,对着这人是毕恭毕敬。

第一眼,宋仪没把他认出来,直到对方的目光也扫了过来,远远与她对了一下,她才瞬间恍惚觉察出来,这人很面善……

面善,自然面善了。

这人不是周兼又是何人?只是眉眼神情之间的改变太大,宋仪几乎认不出了。

她当场便僵硬住了,像是被什么定住一般,再走不动一步。

“五姑娘?”

丫鬟们看着宋仪这神情,有些惊疑不定,也不知她是怎么了,顺着拉了她的手一下。

宋仪这才回过神来,轻道一声:“无事……”

这模样怎么可能没事?

丫鬟们都看出不对劲来了,更不用说旁边的宋倩和小杨氏,那一瞬,小杨氏一下就看向了门口台阶上,周兼已经若无其事地走了下来。

他是跟着彭林来京城的,到的时间比小杨氏他们也早。

更要紧的是,他如今在京城活动着,也有彭林照应,不比小杨氏这一群似没头苍蝇一样乱转,都是救人,可各自的手段却差了天远。

好歹周家与宋家乃是旧日有交情的两家,各自之间也多有感情的联络,只是最近出了事,所以恩断了义绝。

只是见面总不好不打招呼,周兼自认为乃是个很懂礼貌的人,于是上前来拱手:“晚辈见过宋夫人。”

饶是小杨氏早已经预料到周兼变了个样子,可真正见到的时候依旧平白生出一种触目惊心来。

张了张嘴,小杨氏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她回过头,看了旁边宋仪一眼,眸底颜色深沉。

宋仪却是心头一跳,她回望了小杨氏一眼,一想起最近两年起的变化,原本平静下来的心,转瞬又仓皇无措起来。

宋家的人,毕竟是愧对着周兼的。

所以周兼能在这种地方主动给小杨氏问好,可小杨氏若要有个什么回答,都显得卑鄙而下作。

越是如此,越是尴尬。

仿佛也是看出了他们的尴尬,周兼淡淡一笑,又是当初月朗风清模样,身上深沉之色褪尽,只道:“周宋两家毕竟交好,我父亲当初出事,唯恐牵连了宋大人,如今宋大人也搅和进了这烂摊子里,着实叫人有些惶惑不安。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先尽人事,再听天命。宋大人之事,还望夫人不用太过忧心,若有什么消息,晚辈当请人通知于您。”

“……”

怔住。

不管是宋仪还是宋倩,或者小杨氏,在听了周兼的话之后,都怔然了。

宋仪两手握在一起,站在小杨氏的身后,打量着这个曾经可能成为自己夫君,如今则本该成为陌路人的周兼。以德报怨这种事,宋仪还真没听说过,不以怨报德,便算为人的底线了,如今周兼此言此语,分明字字句句都表示他并未将昔日之事放在心上。

小杨氏喟然一叹,忽然道:“周公子……都是我宋家对不起你,原本是老爷想着明哲保身,所以当日不曾伸出援手来。如今真是一报还一报,老爷自己也牵扯了进去。周公子即便是心里有疙瘩,记着仇,我也半分没有怨言。可周公子这般高风亮节,心里宽敞,半分没计较,我反而心里更愧疚……”

这话大多都是实话,可剩下还有几分是真却很难说。

周兼也不在意这话的真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从来没有必要分辨。他喜欢时便是真,不喜欢时便是假,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

因而,周兼笑笑:“宋伯父之举,也不过是人之常情。晚辈事后想想,若是宋伯父哪日落难,我父亲也不一定伸出援手吧?夫人不必自责,如今把宋伯父与我父亲先救出来才是正理。”

“这倒也是。”小杨氏听见这一句,心底的疑虑终于渐渐被打消干净,她看向周兼,道,“往昔恩怨,终究是宋家对不起你,我们留待日后来算,只盼着如今人没事才好。”

从头到尾,宋仪都只有听着。

她也听出来了,小杨氏其实不很相信周兼真能这样不记仇,可仔细想想,周兼原本就是个文弱书生,即便是如今成了彭林的幕僚,短时间之内遭逢大变,本性依旧是好的。

再见到周兼,除了心里那一股奇怪的愧疚之外,宋仪心里竟然没有什么感觉。

她垂下眼,也不知应该怎么面对周兼,索性不看。

而周兼却很坦然地瞧了她一眼,依稀昔日那因着恋慕她所以带了几分促狭的少年郎。

不过如今旧日仓皇无措都已经褪去,只余下满眸的淡然。

周兼注视着她,在收回目光之下,终于又等到宋仪一抬眼,于是两个人的目光再次撞在一起。他眼底含着的几分笑意于是透了出来,剔透得很,似乎也叫人安定得很。

然而宋仪胸腔之中的一颗心,却陡然变得无比焦躁不安,她不知这样的情绪是因为愧疚还是别的什么,总之难受极了。

周兼的目光,看着温凉如初,可她老是心惊肉跳。

看上去,这还是昔日的周兼。

约莫也仅仅是看上去了。

能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位置沉进泥里,好好一个府学的秀才,竟然当了胥吏,现在还成为了彭林的幕僚,放得下身段,忍得了屈辱,可……

周夫人又怎么说?

周夫人乃是周兼嫡母,又是早年就没了生母,与嫡母感情亲厚,他一个人消失了个无影无踪,平白叫周夫人担心,如今又若无其事地与小杨氏说话……

宋仪心里难免有个疙瘩。

她慢慢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避免了与他之间的对视。

周兼见状,并不多言语,一拱手,目送着小杨氏等人上了轿子,这才背着手离开。

一路顺着长街往下走,时间不早,黄昏铺满地,周兼唇边却渐渐挂起了笑容,只是眼底瞧不见半分的笑意,冷冰冰,死寂寂。

宋仪那样子,倒像是对他多有愧疚一般。

可愧疚又有什么用?

他掐着手指,一路走远,便将万千烦恼事都压在了心底下,再不露出来半分。

而已经离开了彭府的宋仪,坐在轿子里,却抬手按着自己的心口。

那种沉甸甸的感觉,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