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从走廊上走回自己的屋里,宋仪怔怔然坐了许久,等到日头快沉了,才下了决定。

她走到书桌旁,提笔写下一封信,然后唤来了雪竹,言语一番。

雪竹惊讶地睁大了眼:“姑娘?!”

宋仪只竖了竖自己的手指,道:“去做就是,毋要多问。”

想起方才宋仪说的话,雪竹脑子都还没转过弯来,多有几分震骇。

一个待嫁的姑娘,哪里能做这样的事情?

可是信已经在自己手中了,姑娘做过的出格的事情还少了吗?如今这……眼见着两个人要成亲了,姑娘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思索一番没有结果,也不能多问,雪竹踌躇之后,终究还是按着宋仪所说,悄悄借着出去的机会,把这一封信给送了出去。

但愿五姑娘真的是心底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作为宋仪的丫鬟,她即便是有千千万万的话,可也只能看着宋仪去做。

五姑娘原本就是很有主意的一个人,不必置喙什么。

眼见着雪竹离开,宋仪的心思却依旧没有安定下来。

屋里一只铜錾金百福象耳炉里,香息已经散去,她起身来,取出香盒之中放着的沉光香,慢慢点燃,看着香料燃烧时候出来的火光,顿觉眼前星点一般迷茫一片。

眼瞅着香烟袅袅的一片起来,宋仪微微闭了闭眼。

睁开眼,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月牙儿已经上了中天,四下里清冷的一片。

雪竹已经回来了,就站在门口那边一只粉彩折纸黄鹂的听风瓶旁边,见宋仪终于睁眼,便轻声道:“已经送给周公子了。”

闻言,宋仪点点头:“那便好。”

只是不知道周兼看了信,会是什么个想法……

出嫁的日子已经近了,宋仪却玩了这样一出,还不知周兼是怎么看她的。不过那又有什么要紧?她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周兼,只知道他曾经送过一只白玉兰。

剩下的,全是不确定。

今日,她只是去确定一下。

宋仪道:“其余人都先歇息去吧,雪香雪竹,你们两个陪我出去走走。”

伺候的丫鬟们隔着帘子,对里头躬身一礼,之后才折转身出了去。

这时候,宋仪才起身,略整了整自己面上妆容,因着是在家,本就没出门,也不需要见什么人,所以并没有什么妆容。

外头很昏暗,宋仪的脚步却很沉稳。

从自己屋里出来,她脑海之中全是宋倩说过的话。

婚姻大事,不能儿戏。

一路从回廊出来,进了旁边花园,小门这里没人,已经是上下打点好了。竖着耳朵听了听周围打更的声音,宋仪已经知道时辰刚合适。

她轻轻地抽开门栓,回头道:“你们在这里就好。”

门缝里出来了几分霜白月色,宋仪低头看了一眼,然后迈出脚步去,恰好将这一缝里的月光给踩住。

脚步无声,宋仪的呼吸也很轻微。

她手心里有微微的汗,有些紧张,心跳也有些快,可她依旧从小门里溜了出来。

府后是一条小巷子,这会儿早已经没了人,往左右一看,全都静悄悄的。

一株老柳树就在转角的地方,周兼已经树下等着了。

这感觉,还真是隐隐然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在瞧见那影子的时候,宋仪的脚步顿了顿,但是在那人转身的时候,她又没有犹豫地迎了上去。

周兼静静地站在原地,瞧着向自己走过来的宋仪。

收到宋仪写过来的那一封信的时候,周兼自己都很惊讶,毕竟……

宋五姑娘竟然在这个时候写信过来,叫他去见面,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月下,宋仪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抬眼看他。

然而那一瞬,她忽然觉得脸上烧着,有一种奇异的无地自容的感觉。只是在她抬眼的时候,这种感觉已经被隐藏了个干净。

还不待周兼开口,宋仪便坦然又直接地开口问:“你是真心喜欢我,想要娶我吗?”

“……”

显然,周兼没想到宋仪会这么直接地一问,他还以为宋仪会说出什么话来呢,结果一转眼竟然是这样的问题。

莞尔一笑,周兼道:“宋五姑娘觉得呢?”

很多话,很早就说得很清楚了。

可是……

宋仪一双明眸定定望着他:“我总不相信。”

“……那周某,应该如何让五姑娘相信?”周兼似乎觉得宋仪的话有意思,他瞧着月下的她,本以为她镇定自若,可眼角余光一扫,却发现她连耳垂都红了,一切淡然镇定都是装的。“……仪儿……”

这声音真称得上是柔情缱绻,叫人心都跟着软下来。

宋仪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只知道看着他。

她目光里仿佛盛满了月光,夜空一样。

周兼忍不住要靠近她,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捧起了宋仪的脸,在她怔怔然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一吻烙在她唇畔。

轻轻的,柔柔的,恍如落月一瓣云,犹似那一日带露的花香。

宋仪忽然有些懵。

周兼喟叹了一声:“该问的,不该是你喜不喜欢我么?”

宋仪终于反应了过来,一下想要逃开去,可抬眼起来望进周兼眼眸之中,却一下没了声儿。

是啊,该问的不该是她喜不喜欢周兼吗?

宋仪发现,她是看不懂自己心的人。

面对着他的反问,宋仪想了很久,才道:“若我要嫁给你,你喜欢我,我也该喜欢上你。”

若能求个一生一世一双人,宋仪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

她似乎终于有些动摇,也终于有些动心。

比如此刻,略带着混乱的心跳。

周兼终于拉开唇角笑了起来,待要再说什么的时候,宋仪却已经直接一把推开他,逃也似地朝着巷子里面跑去,又进了门了。

于是,月下只余下他一个人,一个人的影,一棵树,一棵树的影。

他站了许久,又觉得过往的所有苦难误解,其实都不要紧。至少,此时此刻的他,如此想把宋仪抓在手中……

月儿移过树梢,周兼笑了一声,终于从树下离开。

一路顺着灯火阑珊的大街往回走,周兼的身影挺拔又俊秀,眼看着要到周府门口。

前头却来了个躬身的乞儿,一路点着拐过来,硬头的竹子敲在青石板地面上,笃笃有声。

“这位公子,您的信。”

☆、第四十七章 辜负

回来的时候,宋仪顺手掩了门,她仍有些惊魂未定。

心跳很快,唇畔还残留着那种浓烈得说不出的味道。

宋仪想,她完了。

雪竹雪香都战战兢兢地看着宋仪,因知道她今日做的是什么事,所以格外担忧。

“姑娘?”

“没事……”

宋仪回过神来,站在台阶上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抬眼望着天上霜月一弯,顿觉脚下铺满了细碎银光。

她也不知是对丫鬟们,还是对自己,又重复了一遍:“我没事。”

或者说,她现在很好。

也许是周兼的话,叫她一下明白过来,她要嫁人了,以后会有一个喜欢她的人,珍惜她的人,爱重她的人。

这样的周兼,又叫宋仪如何不心动?

没有决定之前,可能踌躇犹豫,可一旦决定了,宋仪便不会再犹豫。

她不该是这样胆小怯懦的性子。

心下有了决断,宋仪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她并没有宋倩那样去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她只是觉得周兼不错,可现在她觉得,也许她明白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慢慢地,宋仪两手交握在一起,还是带着丫鬟无声回了自己房中。

出嫁的日子,转眼便到。

已经是夏末的时节,只是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不过空气里泛着冷意,宋仪一睁开眼,便觉得清醒。

这是人一辈子里才有一件的大事,里里外外丫鬟婆子们早等着宋仪起身。

若是她到了时辰还没醒,怕是便要强力地拉她起来了。

洗漱,穿衣,上妆……

从未有过这样平静也这样紧张的时候,宋仪看着菱花镜里逐渐变得艳丽的容颜,原本并没怎么在意,可偶一低眉,便瞧见了唇角那弯弯的弧度。

人说出嫁的女儿会悲,会哭,可宋仪半点没有这样的感觉。

她是笑着的,半点也没有伤悲。

有时候她不懂自己的心,可她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她一切。

她心里,终究是欢喜的。

一梳梳到头,兴许真能白头偕老?

宋仪想着,不由得垂下了头,看着裙摆上一圈一圈的缠枝花纹,像是交颈而眠的鸳鸯。

天渐渐亮了,迎亲的队伍也渐渐来了。

红盖头落在了宋仪的头上,然后眼前的世界一片都是红。

人们喊着,说新郎官来了,宋仪才觉得自己手里是微微汗湿的。

敲锣打鼓,从宋府出来,便是一片的热闹。

沿街酒楼上,不少人还对完全不知情的人吹嘘着这一次两家的亲事。

“虽说这两家吧,不是咱京城长出来的人,可也算是名声赫赫的人家了。原本这两家是有仇的,可谁想到,小儿女情真意切,这还能一笑泯恩仇啊!”

“说来也是一桩美事,听闻这一回可真是郎才女貌说不出的般配呢。”

“是啊,周兼还是个秀才,听闻已经在彭大人说情之下,脱去胥吏的身份,今年秋要参加秋闱的。”

“哟,那还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

听着众人的议论,高楼之上的华服男子晃了晃手中的白玉酒盏,任由玉液琼浆从手中倾倒,落入下头玉盘珍羞之中。

他对面的陈横看着这动作,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美人儿要成亲了,新郎不是王爷。”

卫起淡淡地一抬眼,对陈横此人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只是此人聪明才智,若杀了也实在可惜。

他道:“宋仪要嫁人,也算是好事一桩,只是这周兼……是否能为我所用?”

“周博能卷入此事之中,必定是与秦王有一定的仇怨,必定已经在这件事里头站了队。您要做的事情,必定不是这些人能卷入的。周博如此,周兼乃是他儿子,必定与周兼一般,早就不能为王爷所用了……”

陈横的分析,永远这般在理,也永远这般自负。

“周兼此人,若等羽翼丰满,必为大患。”

“虽可为大患,可这人乃是个识时务者,即便不能为我所用……时机成熟之时,也不会与我为敌。”

卫起眯着眼睛淡淡想了想,耳边却已经听见越来越近的吹吹打打的声音。

迎亲的队伍要从这条街上过,而他一直不喜欢出来谈这些事情,今日若不是陈横一定说这边的酒菜好,强要卫起来这边,他是不会来的。

原还不知道为什么,可在听见众人议论,看见下面过来的迎亲队伍的刹那,卫起明白了。

“你约我在这边谈事,原来是为了这个……”

陈横端着美酒,喝了一口,道:“这就是王爷您多想了,我陈横哪里是这样的人?不过真的是事有凑巧罢了。”

卫起扔了酒盏,并不言语,只是站在了栏杆边,凭栏而望,便看见下头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周兼。

距离并不很远,高头大马上坐着一身喜服的周兼。

只是……

这周兼表情怎的这般奇怪?

在卫起看见的时候,陈横自然也瞧见了,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我怎觉得他这笑……没到里头去呢?”

笑得很浮于表面,并不是很真心。

兴许别人看不出来,可对卫起和陈横而言,这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陈横刚嘀咕了一句,便是心头一跳,他带着几分迟疑,看向了卫起,但是终究没有说话。

卫起感觉到了陈横的注视,却是在那一刹那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眼神里隐藏的含义。

莫名地,他张口就想要解释什么,可最后却忽然反应过来:他有什么需要向陈横解释的?管旁人怎么想,又与他卫起有什么干系?

最要紧的是,周兼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与他又有什么想干?

事情应该是出了什么变数,只是……

眼神一转,卫起看向了下面的大红花轿,两旁都是热闹而拥挤的人群,那轿帘子死死掩着,即便是旁人听说宋仪美名千千万,如今怕也不能得见一二。

只是,轿子里的宋仪,对周兼的情况到底知道不知道?

寻常人怕还真以为这两个人乃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不世出的郎才女貌夫妻。

可只有他们这些人知道,这一场姻缘背后,有抹不去的仇怨。

陈横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开口说了话。

“王爷,您莫不是……”

“天底下总有你陈横这般的小人,以此险恶之心,来度测君子之腹。”卫起淡淡回了一句,目光从远去的迎亲队伍那边收了回来,便放下了酒盏,话题一转道,“如今边关战事已定,大将军得胜归来,朝野上下,风云将起,你陈横可有什么高明见解?”

绕开了话题?

什么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陈横可没忘记,当初他出了那个主意的时候,卫起是什么反应。自己本就是个小人,现在反过来还要骂他是个小人?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幸好他卫起是卫起,若不是卫起,这话说出去就是被打的命。

不过……

若他不是卫起,怕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吧?

既然话题已经被转移了,陈横也就不多。

卫起话里的意思,无非是他没有做这样的事情,可在陈横看来,事情还真难说。知道这一位主儿手段的人可不多,连当今皇上不也只认为卫起其实只是个手段漂亮的善茬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