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藏起心里的心思,便顺着卫起的话开口道:“秦王现在已经是半废了,皇上的心思也就渐渐放到了旁人的身上去,想来顶多忌惮大将军如今的本事和军中威严,而不会有人怀疑……”

两个人,在逐渐远去的锣鼓声之中,开始商议一些旁人绝对想不到的事情。

而周府那边,此刻依然是宾客盈门,车马来往如流水了。毕竟周博这一次也算是高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周博将来在仕途上的发展,绝对是超过宋元启的。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同样,眼看着周博是个有好前程的,等人家前程上来了再巴结,那就是晚了。

由是,今日周宋两家的喜事,收到了请帖的全来了,没收到请帖的竟然也来了不少。

周博出狱以来,身体一直不大好,不过因为家人精心照料,很快补了回来。

现在高坐在堂上,他脸上气色虽不算是绝佳,可双目有神,还算是喜气洋洋。

“尽管人家都是这要跟咱兼儿成亲的宋五姑娘连书院结业都没过,可你我都知道,这一位五姑娘当初是何等的才名远播。况在宋五姑娘还没传出才名的时候,兼儿便已经是认定了非她不娶。由此来看,还有什么比这更合适的呢?”

闻言,周夫人迟疑了一下,也点了点头。

“宋五姑娘……也算是个心好的吧。”

虽然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可也算是夸奖,倒是也没别人听出什么端倪来。

不过,站在周夫人身边的廖婆子就不一样了。

她深知知当日还有个赵姑娘的事情。不管那赵姑娘钱从哪里来,心总是好的。如今光说一句“宋五姑娘心好”,怕是夫人心里不很高兴吧

夫人心里真正中意的,多半不是宋五姑娘。

但是那又怎么样?

现在宋五姑娘就是周兼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个,旁人的意见又有什么要紧?更何况,宋五姑娘也没什么不好的。

堂上几人说话间,去迎亲的队伍已经回来了。

当头走来的周兼真是个笑容满面,一眼看去真是翩翩公子,举手投足之间尚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之风,仪态优雅,一眼看去,当真叫人顿觉春风拂面,舒服到心坎儿里。

再看那新娘子,虽是穿着一身红衣,也有红盖头搭着,样貌看不见。可一眼看过去,这身段却是极好,可不是旁人唱过的“窈窕淑女”吗?

远远瞧着一对新人走过来,众人都觉得赏心悦目,叫好声顿时响成一片。

周兼的脚步很稳,被牵着走的宋仪却有一种奇怪的跌跌撞撞的感觉。

她就是这样一路从京城的家里,被带到了陌生的地方,而这里,是她未来夫君的家,也将是她以后的家。

前所未有的复杂,交织在她心头,最终全部变成了那种砰然的感觉。

宋仪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牵着的那一朵大红绸花上传来的感觉,是周兼在带着她走。于是,就这么毫无来由地,想到了那一个晚上……

前行的脚步,没有停止。

宋仪耳边是如潮的议论声,可是她很平静,也许是因为,周兼就在她前面吧?

难得会有这种安心的感觉。

明明,她即将踏入一个自己完全不适应的地方,面对一种完全未知的生活……

“新人到了!”

前面有婆子喜庆的声音传来,宋仪瞧见自己脚下已经踩住了漂亮的大红洋毯,一圈一层的百福花纹扩散开去,让她微微地眩晕。

先头才在外头要了红宝们的小子,这会儿已经挤在了大堂里,蹦蹦跳跳,圆圆脸蛋瞧起来都是一般可爱。

他们瞧见新人肩并肩站在一起了,便大喊起来:“拜天地,拜天地喽!”

宋仪听着,不觉两颊通红。

还好现在遮着盖头,没人能看见,否则这一张脸还不知道往哪里放呢。

周兼也在宋仪前面站着,握紧红绸的手,却渐渐紧了。他一眼扫过去,旁边的几个小孩子正叫喊得热闹:“拜天地,拜天地,新郎新娘子拜天地喽!”

于是,前面站着的老头儿也高高兴兴一声喊:“吉时到,一拜天地!”

拉长了的声音,一下让在座的宾客们都欢喜起来。

这些事情,不说什么成亲之前专门有人来讲过,但说平日戏文里头就有无数种说法,耳濡目染之下怎么也够了。

宋仪被引着转了个身,她能感觉自己身边的周兼也转过了身。

她很自然地朝着前面弯身下去,这个时候,耳边依旧是如潮的欢笑声。

红盖头抖了抖,随着这个俯身的动作,宋仪眼前的视线开阔了不少。她能看见门前面透出来的光,也能看见自己遮着鞋面的红色裙摆,用五色彩线绣着漂亮的花纹。

当然了,也能看见周兼的影子。

脑海之中正纷乱地转过许多念头,宋仪原本没有太在意,这个时候却感觉到了诡异的安静。

场中原本喧嚣无比,此刻却陡然停了下来。

原本充斥在耳边的所有声音,仿佛全部消失一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从天上到地下,十方世界,仿佛就剩下了宋仪一个人。

那种突如其来的安静,带给人一种格外惶恐的感觉。

引着一队新人的丫鬟已经傻愣住了,更不用说在场的宾客。

负责主持今日拜天地事宜的族老吓了一大跳,又重复了一遍:“一拜天地!”

然而……

周兼依旧站着。

他面上的笑容,终于渐渐消减了下去,手中握着的红绸早已经被他掐皱了,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眼底的考量和挣扎,最终都随着逐渐消失的寂静而消失。

周兼眼底,死水一样平静,往昔种种都从他心间划过。

他转过头,就看见了静静站在一旁的宋仪,这是他喜欢了许久的女子,并且他还曾说过——

非卿不娶。

可如今……

眼底平静了,连隐约的光华也散去了,残余的是淡淡的仇恨,还有一种疲惫感。

“周公子?”

为什么不拜天地?

这时候全场都起了议论声,窸窸窣窣,转眼又嘈杂起来。

就是周博与其夫人都震惊地站了起来:“兼儿?!”

红盖头底下的宋仪,忽然浑身冰冷。

她看不见周兼的表情,却能听见他的声音。

残忍,甚至冷酷。

“不必拜堂了,宋五姑娘这般蛇蝎心肠的歹毒人,不能进我周家门。”

☆、第四十八章 缘断

所有人都以为周兼疯了。

在清楚明白地听见他的话的一瞬间,整个大堂安静了,然而也只是那一瞬间,紧接着就沸腾了。

纷纷的议论,像是从滚沸的锅底冒出来的气泡,蒸腾了起来。

“搞什么,难道不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吗?”

“这都已经要拜堂了,还有临时反悔的?”

“周公子哪根筋不对了?”

“我们五姑娘哪里有对不起你周家的地方?说不拜堂就不拜堂了不成?!”

“简直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不管怎么说,这时候说不拜堂了,多少有些不厚道吧?”

“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

……

一时之间,众人起了种种的猜测,早已经交织成一片,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说,也分不清到底谁说了什么。

站在堂前的那一对新人,却是静寂无声。

宋仪觉得自己简直是被人一盆水从头淋到脚,冷得她连哆嗦也不会打了。

她僵直地站着,尚未找回自己的神智。

不久前才在树下等着自己的男子,转眼之间竟然在这大喜之日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哈……

真是闹不明白。

宋仪这小半辈子都还没过去呢,就来了这样多的坎坷。

一睡两年也就罢了,平白招惹上了个卫起,好不容易摆脱掉,又是书院那边的一系列事情。后来更是宋元启忽然卷入了贪墨案,一直等到众人从泥潭之中挣扎出来了,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这日子总归能舒坦回来……

却没想,她所预想之中的平静生活,再次远去。

周兼,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多想这么开口问问,可双唇微启时,脑海之中却满是周留非在那一个暗昧的夜晚,眼底脉脉的柔情。

那般的柔情缱绻,原来都是假的吗?

总归还是她看得太多,经历得太少,只知道女人心海底针,却不知男人心也这般无法捉摸。

而站在旁边的周兼,则对所有人的议论充耳不闻。

他原本以为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应该是终于做出了决定,不再痛苦,不再徘徊,也不需要愧疚和犹豫,必定能一身轻松。可他高估了自己,也错估了自己。

身体里不但没有那种轻松的感觉,甚至更加沉重,让他连挪动一步都觉得困难。

眼睛微微一闭,他就能回忆起当日颤抖的感觉。

周公子,您的信。

那时候,他只隐约觉得诡异。

接过信,抬了眼,只看见那叫花子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透着一种摸爬滚打于市井底层的精明和小心。

递了信,那乞丐就很快点着竹棍,顺着长街消失在了或明或暗的灯火之中。

周兼一个人站在原地,脚底下的青石板,映着霜冷月色,透着一种平白来的凄清。

一时没忍住,他拆开了信,只是这一看,便彻底愣在了当场。

说实话,周兼不信。

他也不愿意相信。

打心底里,他觉得宋仪还是个心好的,不至于这样坏,坏到了骨子里。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平白无故的,谁给自己送来这一封信?

他抬眼就想要找之前那一名乞丐,可放眼一看,哪里还有踪迹?

这一刻,周兼知道自己做事终究还是有疏漏的。

信上所言,真是字字句句确凿无比,到底是不是编的,从细节便可以看出来。

而且,信上还提到了一些笔迹方面的证据。

此案原本已经结案,不过毕竟这件事乃是从彭林这边过,周兼若是想要接触账本,并非不可能。

他近乎浑浑噩噩地回到了自己府上,前一刻还是充满着憧憬,下一刻却是被人放进了阎罗地狱,满目所见皆是鬼哭狼嚎,见不到半点光亮和平和。

从那一日起,他便在熬煎之中了。

是应该相信这一封信,还是应该相信宋仪,在周兼的心底早就有了答案。他谁也不相信,但是心底里愿意相信宋仪。只是愿意是一回事,该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通过彭林,周兼叫人拿来了当初出问题的账本。

这账册,便是当初所有事情的起因。

一本账册上,平白出现的亏空,导致了山东布政使司两名参议的相继入狱。这亏空是怎么来的?宋元启与周博都是两袖清风之人,真是下面人瞒天过海?

原本账册就在宋元启那边,要出问题也该是在宋元启这边出。

如果……

真如信中所言,乃是有人暗中改过了账本……

这个人,除了宋仪,还能有谁?

只有宋仪可以接近宋元启的书房,拿走账册,也只有宋仪有这个动机……只因为,那时候的宋仪半分也不想嫁给自己吧?

如此一算,当真是不无可能。

更何况……

周兼很轻易地便想起,那一晚宋仪问他是否真心喜欢她,他回答了之后,她又说总不相信。从头到尾,都表现出一种忐忑不安来。

若是心中无愧,何必这样忐忑?

早就有了一定的预料,所以在对上账册上的细节的时候,周兼就清楚地发现了账册上一些蛛丝马迹。

的确,那是宋仪的字。

尽管伪装过了,可细节上难以掩盖。

从来没有人想到,账册并没有作假,只是上面的某些细节被人修改了。同样也不会有人想到,这个人会是宋仪,没了这个细节作假的由头,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想到去对笔迹了。

周兼抬眼,看见外头尚算是漂亮的天色。

秋高气爽,宾客盈门,四周人声一片,周兼转过目光,眼底浮华散尽,只道:“昔日之言,是我负你。”

可他,不得不负。

还记得,窗下一灯如豆,他用宋仪昔日的笔迹对出了账册上的笔迹……

他也在想,他答应了宋仪,不能辜负了她。

可最终呢?

父母之仇,如何能忘?

周博入狱,所受种种屈辱,甚至还坏了身子,如今虽看着调养好了,可终究是折损了根子,再也没办法跟以前一样了。

他长跪宋府门外之辱,周博所受之难,宋仪这一颗心的毒……

凡此种种,皆一人所祸,纵使他千般万般爱她,可知道这一点,便是如鲠在喉,一根刺扎在心里。

他也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宋仪拜堂成亲,兴许她能改,她也不敢再犯。

甚至,他已经哄骗自己,一路迎亲去,将宋仪迎了回来,门槛跨进来一半,眼看着就要拜堂了。

可他终于……

无法容忍。

周兼握紧了双手,又渐渐松开。

红绸委地,层层叠叠。

像是两个人,落下的红线。

牵着红线的,只有宋仪一个人了。

宋府跟来送亲的这时候已经完全愣住了,甚至出离愤怒。

“周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庚帖都换了,这是准备悔婚不成?”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事情?我们五姑娘哪里配不上你!”

“话不说清楚了,今日不要想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