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林是什么表情呢?

一种洞彻和可怜的表情。

他对周兼有知遇之恩,也知道,周兼走的这一步棋其实很对。不管证据是不是确凿,中间有多少疑点,现在宋仪乃至于宋家,已经完全与周家闹翻。此刻两家不是亲家,再没有什么情面可讲。

既然已经是仇家,何妨下手更狠一些?

将来,他还要做更多更狠的事情。只为这登上仕途的道路绝不简单,他要踩着无数人过去,一个宋仪,实在不算什么。

可也许,对他来说,这是最特殊的一个。

彭林说,他自己无法真正位极人臣,因为他尚有几分怜悯之心。而周兼,若舍弃这几分怜悯之心,兴许能真正到他到不了的地方。只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周兼说,一错再错,将错就错,既不能回头,便不必回头。

他无法否认自己喜欢宋仪,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他错估了自己的忍耐,本以为能当这件事没有发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娶宋仪过门,可在最后关头,终于无法迈过去。于是,才有今日之事。

而又因为事情已经公之于众,所以此刻的周兼再无退路。

宋仪,本是他最大的弱点。

如今,似乎也会成为他最大的伤痛,不过都是过去了。

他很喜欢宋仪。

宋仪对不起他,他也对不起宋仪。

窗外凉风吹着他脸,却带起了一种奇异的苍白。

只是面色越白,他眼底的神光便越凝。

自古华山天险一条道,他又能走到哪里?

从周家出事的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知道,往日那个周兼周留非已经烟云一样消散掉,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恰好是宋仪。

命运弄人,此日的周兼乃是昔日宋仪之恶因,今日之宋仪乃是昔日宋仪之恶果。

约莫,这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吧?

周兼自嘲地一笑,却咳嗽了起来。

他其实一点也不高兴。

因为,他无法忘记,自己对彭林说了一句话:宁杀错,不放过。

闭上眼,周兼掐着自己的手指,终于还是转身,将这一扇窗合上,再也不看。

如今京城里已经是流言传遍,宋家人已经很久没有出门过了。

不管是已经出嫁的宋仙还是宋倩,或者从来跟宋仪不对盘的宋俪,都深受此事所扰。而一家之主宋元启则已经面色阴沉了很久,他早就问过宋仪这件事,当时在狱中还当是自己污蔑了她,如今想来岂不可笑?

可他从来都疼这姑娘,她怎么就这么糊涂?

小杨氏也是唉声叹气,也知道宋仪其实是凶多吉少了。

这种时候,宋仪的死活都已经不要紧,他们都只怕牵连到整个宋家,岂不悲哀?

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私底下留言纷纷扰扰,却没有几个真正敢说话,于是表面上一派的平静。

随着时间的推移,暗流更加汹涌。

没有人觉得宋仪这一回能逃出生天,可偏偏……

也许是老天爷眷顾,身陷囹圄之后的第三天,宋仪竟然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宋府。

门口打扫落叶的仆人一抬眼,就看见侧门停了一顶青色小轿,轿帘子一打,里头出来个面色苍白脸容平静的姑娘家,瞧着那模样,不是自家五姑娘又是谁?

“啪嗒。”

手里的扫帚落了地,这仆人也不知到底是喜的还是吓的,大叫道:“五、五姑娘回来了!”

☆、第五十四章 瞎扯淡

宋仪回来了?

怎么可能……

所有人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都是这个。

原本已经身陷囹圄,并且可能有重罪,毕竟篡改账册这种事情是绝对逃不过的。再说了,周兼不会平白无故冤枉人,甚至府内因为账册一案受过苦的下人们都私底下埋怨了宋仪无数,如今宋仪平安回来,这算是什么事?

即便本身是个好事,可众人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宋仪瘦了不少,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到那等脏污的地方去,日子必定艰难,所以如今形容憔悴也是寻常。

只是宋元启等人知道宋仪回来,如今也是诧异得厉害。

见了宋仪第一眼,宋元启眼底闪过怒意,然后又有几分惊疑不解,末了嘴唇动了动,道一句:“你……怎么回来的?”

所有人怕都以为那件事是宋仪做的,宋仪也确实百口莫辩。

她如今能出来,还不都是因为卫起吗?

只是这些话都不能说罢了。

宋府里瞧着还是昔日的模样,不远处的青瓦白墙给人一种江南水乡的温润感,台阶两旁摆着的万年青的叶子却还是苍翠欲滴。

一切如旧,变了的不过是她整个人。

宋仪也不知自己听见宋元启这一句话是什么感觉,只是心潮瞬间澎湃,又瞬间死寂。这就是她的父亲……

不过又怪得了谁?

约莫还是自己的错。

只是不管她怎样告诉自己,心终究凉了。

好在经历过这一番变故,这一切也不算是什么了,所以宋仪脸上竟然挂了微笑:“女儿问心无愧,最后真相大白,所以女儿回来了。父亲,可有什么疑问?”

宋元启一窒,心下的怀疑怎么也压不下去。

“你……”

周兼这孩子,应该不会是胡说八道的人,当初他也是怀疑宋仪的,如今宋仪毫无征兆地回来了,实在令人意想不到。

可这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宋元启也不好说什么。

小杨氏站在旁侧,一身石青海棠纹圆领袍,手里捏着靛蓝绸帕,上来却拉宋元启的手臂,朝着宋仪一笑:“仪姐儿能回来就好,快看看这人都瘦成什么样了,你姨娘可担心死你了。芙叶啊,孟姨娘来了没?”

“方才已经着人去通知了,怕也快了。”

芙叶躬身在一旁应答,眼神从宋仪的脸上扫过去,也带着疑虑,淡淡收了回来。

总觉得……

五姑娘又有哪里不一样了,那眼神太淡,看着总是死寂的一片,仿佛一片灰,可偏偏在这样的“灰”之中,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埋着,下一刻便要出来。

无声地一敛眉,宋仪跟着人便走了进去。

里里外外的寒暄不会少,可对宋仪来说,都不要紧了。

她出来这件事,先是在宋府这边引起了长长短短的议论,在彭林那边更是叫人愁眉苦脸,捻断胡须。

谁也想不到,到了最后竟然冒出另外一个当初写账本的做假账的人来,字迹与账册纸面上的字迹一般无二!

这人自己来投了案,说账册乃是自己造假,不愿牵连无辜之人。彭林当时便觉得这件事里面有鬼,这年头竟有人自动来投案的?简直少见!

彭林这边手上原本也有宋仪昔年的字迹,可还未来得及登入卷宗,便在一夜之间被人焚烧干净!原本以为宋仪字迹变化之中必定有猫腻,只是谁想到还有这样深的水?

那一瞬间,彭林就知道,宋仪背后是有人的。

可那又怎样?

一则是没了字迹,死无对证;二则宋仪如今的字迹与往日截然不同,更没了比较;三则现在有个顶缸的人自己冒出来,字迹还跟账册上一样……

案情本就扑朔迷离,如今更是乱花迷人眼,要查都不知道怎么查了。

彭林试探过宋仪好几次,可宋仪就是不说话。

时间一长,他也是没了办法,更不好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下重刑。

另一边,也不知那此前被这案子牵连的秦王是怎么得了消息,知道有个做假账的账房先生来投案,立刻就进宫面见皇上,声称自己当初没有安排手下人贪污,所有账目上的问题全是账房先生在搞鬼……

如此一番陈情,可谓是“真情”溢于言表。

皇上是怎么想的,彭林等人还真不知道,兴许是觉得秦王的教训也够了,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叫彭林结案。

由此一来,这闹得轰轰烈烈传扬京城的一场案子,竟然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不管是秦王,还是宋五姑娘,转眼之间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有的错误都是旁人的,与他二人毫无关系。

反倒是彭林,因为之前宋仪的笔墨字迹书卷都留在他这里,被一把火给烧了,捅出来还是彭林自己受了责难,平白惹了一身晦气。

最后这般结果,宋仪毫无嫌疑,不管是彭林还是周兼,都无法奈何宋仪半分。

由此一来,宋仪好端端地来,好端端地去。

她来时镇定自若,走时云淡风轻,反倒是原本看着她倒霉的那一帮人,如今瞪圆了眼睛,真不知心底到底是恨还是怨了。

好好一桩亲事,千回百转又回归了原点,众人都知道这里面猫腻大着,可大人物的事情大人物们各有各的想法,凡夫俗子如何能插手?

所以京城里,也不过是好一阵谈论,天南地北过后又归于平静。

至于那宋五姑娘,虽洗清了嫌疑,却是不知怎的名声坏尽,众人虽不细说,可却再没有人愿意上门提亲了。

日子过得飞快,京城的秋总是短得叫人抓不住。

宋仪回来便病了一遭,屋里整日整日都是药气,熏得人身子困乏。美人卧绣榻,青丝堆如云,只可惜面色太过苍白。

“咳咳……”

宋仪真没想到自己也有这样病歪歪的一天,咳嗽个不停。

雪竹端着药碗进来,听见她咳嗽,只觉一阵阵地揪心,忙走过来给她抚背:“大夫说了您是心思郁结,如今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想不开的事情多了去了,宋仪以为自己想开,不过是高估了自己。

不过她想得开的敌方也多,只道:“病过这一场,我就好了。”

至少,不会更糟糕了。

宋仪想着,忽然道:“如今已经是穷途末路,在府里待着,咱们也觉得别扭。我已经请姨娘去与母亲说,回头去城外十六里处的天水观住上一段时日,那边有温泉,可好借着地气修养修养。”

雪竹雪香都愣住了,要离开宋府出去暂住?

“您真考虑好了?”

“没什么考虑不考虑的,我终究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见了如今府里人也堵心。他们见了我也未必高兴,不如离开一段时日。”

宋仪说得很轻松,她扶着雪香的手,起身下床,拨弄了一下炉中的香灰,便道:“福祸相依……有时候未必是坏事。”

这一句里就透着那几分玄机了。

不过丫鬟们听不懂,宋仪也没打算叫他们都听懂。自己病了的这一段时日,自然也有一些人关照,不过怀着好意还是恶意便难说了:比如,卫锦。

宋仪对这一位郡主的感觉始终不大好,所以也只是称病不出。

如今的宋仪可是大伙儿可怜的对象,人人都担心宋仪是嫁不出去。

现在也的确如此。

小杨氏那边也在寻思宋仪的亲事,可怎么算都没办法把事情定下来,京中人早知道周兼与宋仪的事情,又有哪家青年才俊要宋仪一个差点进了别家门,品行上还有那么一点瑕疵的人呢?

“回头便找人去说,咱们收拾着吧。”

宋仪是需要换一个地方散散心了。

她找了孟姨娘说这事,孟姨娘转眼便同意了,当下报给小杨氏,小杨氏踌躇许久,也还是点了点头,安排了丫鬟婆子也安排了人去天水观那边张罗。

宋府这边派了人出去,便有人将消息递到了卫起那边。

怎么说,人也是卫起捞出来的,他时刻注意着宋仪那边的消息。

原本是已经计划得好好的,可没想到宋仪回去便大病了一场,反倒是让卫起觉得有几分好笑:瞧她在狱中时候说得好好的,一转脸还是受不住。

“王爷,宋五姑娘该不会是有出家清修的心思吧?属下总觉得,是个姑娘碰见这种事都受不了呀……”

陶德递上来消息,这会儿回想起来还有些纳闷,实在有些琢磨不透。

“若是她撑不住,便不配叫我花了这样大的心思捞她出来。”

到宋仪这份儿上,名声有什么要紧?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她该比谁都明白……

再说了,卫起微微一笑:“孤独终老有什么不好?”

陶德愕然,他嘴角抽搐了半天,实在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压了再压,还是没憋住,小声嘀咕道:“您一个人修身养性,总不能巴望着全天下的人都跟您一样吧?”

“啪!”

卫起抬起手上扇子就敲了他头一下,冷声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陶德真是委屈极了,巴不得泪眼汪汪哭给自家主子看,可又只能忍住。

自家王爷,就是早年禅院之中修行得清心寡欲了,如今后院里人都不见一个,还想着别人跟他一样光棍呢,纯属瞎扯!

☆、第五十五章 女冠子

天水观在京城郊外,原本也是香火鼎盛的一个道观,不过近年来佛教越发兴盛,道士们的东西倒是越来越少。

况这天水观与寻常道观不一,乃是女子们寻仙问道的地方,多是清静之所,一般时候病不接纳外人。

于宋仪而言,这是极漂亮的一个修身养性的地方。

现在的宋仪,真是个病歪歪风一吃就能倒,行走之间那股子风流弱柳扶风味道却是看得人眼底惊艳。不过宋仪反而厌恶如今的自己,好在远远从马车上看见天水观掩映在半山腰林间的屋檐,她心里就渐渐平静了下来。

多少女子的一生,也不过是寻常的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年纪到了便嫁人,而后就是相夫教子,能有几个有她这样的机会,经历这么多匪夷所思又跌宕起伏的事情?

若她想得开一些,便该感谢上苍,叫她经历这些。

只可惜,宋仪一开始想的日子,并非这样惊险绝伦。

自打答应了卫起开始,宋仪就清楚,从今以后是不会有安生的日子了。

这一位主儿,也不像是能放任她过安生日子的主儿。

说到底,帮人不图回报的总是少数,而卫起绝不是这样的少数。冷静,理智,走每一步都像是下棋一样精准,能把自己手里的每一步棋都落得漂漂亮亮……这般人,如何能说是不可怕呢?

宋仪知道自己斗不过卫起,也知道自己还差得远,但是她将成为对方一枚有利的棋子。

不过,现在这一枚棋子还不合格,所以她有喘一口气的机会。

“五姑娘,到了。”

雪竹看着眼前的道观,还有提前等候在外面的道姑们,忽然叹了一口气。

宋仪却道:“怎么又叹气?”

“只是觉得这样的地方太清冷了……”

宋仪才多大的年纪,怎么就能忍受这样无边的清苦?

纵使此地再好,也是远离了京城的喧嚣与繁华,寻常像宋仪这个年纪的人,不管是姑娘还是公子,都舍不得那万千花花世界。

要耐得住寂寞,谈何容易?

宋仪知道她心里是什么想法,下车来,淡淡一笑,勾唇道:“这兴许是我这辈子最清闲的一段时日了。”

从此以后,将不会再有平静的日子。

她不想死,也不想任人宰割,直到屠刀架到自己脖子上,她才知道昔日自己那些苟安的想法是如何不切实际又天真可笑。

弱肉强食,自古天地兴衰更替之理,而她不过天地间芸芸一众生,有什么资格跳出三界五行?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凡夫俗子,若不想再平白遇到那种事,也只有站出来,不一定要像卫起这样运筹帷幄,至少也该手里操持着一些旁人害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