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样的道路,于宋仪而言,必定腥风血雨。

什么平静简单?

不过是她早年天真的妄想罢了。

最平静的日子,也不过是最庸碌的日子,任人宰割鱼肉而已。

天水观就在山腰上,灰白色的条石砌成一条上山的长阶,两旁是常青的雪松。

此时正是深秋世界,山脚下有三秋桂子,香飘出来,缭绕在整个天水观附近,鸟儿的啼鸣很少,隐隐约约的。

乾坤大世界,一片宁静。

仿佛宋仪此刻的心。

跟着宋仪来的丫鬟婆子们,有的脸上有些不乐意,许是没想到这道观竟然是这般模样。

宋仪头也不回,便听见后头细碎的抱怨声。

“还以为是个仙家福地,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个鬼地方。”

“天呀,还在半山腰上,这得走多久啊?”

“哎,早知道还是推了这件事……”

“真是晦气……”

……

雪竹听着,还能忍受,不动声色;可雪香听了,眉头一皱,虽扶着宋仪,却直接扭头便扬声完训斥她们:“太太派了你们来张罗事,如今叽叽喳喳是要闹反了不成?”

下头丫鬟婆子们顿时噤声。

只是若仔细看她们表情,便知道这一拨人多半还是不耐烦的多。

宋仪懒得搭理,只道:“来这里本就是委屈了大家伙儿,雪香,也不必如此疾言厉色,叫大家把东西先收拾好吧。”

小杨氏心里还是怜惜宋仪,只是宋仪身上毕竟有种种说不清的事情。宋府之中人,对她多怀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说喜欢,绝不可能;说恨吧,又觉得证据不确凿。可若是他们不怀疑宋仪,又不甘心……

这等的复杂,非一言一语所能道尽。

宋仪能理解一二,雪香雪竹也未必不知道。

主仆几个,终究还是没有深究,一路上了山去。

顺着长阶往上,宋仪体力终究不济,有些气喘。

她半道上停下来喘气,站在长阶上回头一望,便能看见下面青山绿水,远处村庄人家,更远的地方便是京城千万般的繁华。

那感觉,仿佛一瞬间超脱出来,叫她打心里一下放开了。

于是,霎时之间胸怀开阔。

风从远处山涧里吹来,有一种透骨的凄冷,可宋仪站得很直。

她抬手指了指远处低矮的山峦丘陵,道:“由低而高,非至此,不知其下风光无限好。”

正是应了那一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宋仪虽不能凌绝顶,可此刻却有那么一点半点的感悟。

处境影响心境而已。

雪竹雪香都不吭声,也知道宋仪不需要她们接话,静静站在旁边罢了。

道观就在前面,宋仪只停下来耽搁了一会儿,便已经进去了。

山前一片汉白玉铺成的广场,前面烧着香炉,抬头一看,迎面三个隶书的“天水观”三个字的牌匾高高挂着,里面有隐隐约约的声音。

观主是一个中年道姑,道号静怡,看上去很和善。

她早接了消息,就在此地等宋仪,因着一些旁的情由,对宋仪格外重视。

见宋仪这回进来,她便行了一礼,道:“来的便是宋五姑娘吧?”

“正是宋五。”宋仪躬身还礼,同时道,“还不知怎么称呼?”

“道号静怡,乃是本观观主。”

静怡打量了宋仪一眼,果见是个十足通透的人,只是看着气血虚弱,约莫也有忧思郁结,所以才需要来这里静养。

想起那一位的吩咐,静怡收起了心中太多的心思,一摆手便请宋仪跟着自己先看看道观去。

前头供奉着的三清祖师像,下头的香桌供案,空气里隐约着的香火气,无一不给人一种超尘脱俗之感。

宋仪跟随着静怡的脚步,将整个天水道观都看了一圈。

而后,静怡才道:“宋五姑娘初来乍到,又舟车劳顿,身子虚乏,老道姑倒也不好带着您走太多,客房中已预备下了饭菜,宋五姑娘可先去用饭。从此以后,五姑娘便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只盼着您好生调养自己的身子,能修养得一身好脾气。”

宋仪只觉得这道姑实在是好说话。

而且,对方表现出来的善意她也能很好感觉到。

现在,她只一还礼,请静怡先去,自己才叫了下面的小道姑带着往客房去。

那小道姑倒是生得眉清目秀,自有一段风韵,宋仪不经意一撇,竟然发现对方耳垂上还有小孔洞,分明是昔日有戴过耳饰的。再仔细一看,那乌发如云,虽是高高用发簪竖起,可也能窥知端倪。

宋仪不禁有些好奇,问道:“这一位小师父瞧着倒是面善,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道观?”

这小道姑扭过头来,果真唇红齿白模样,不过年纪颇小。

她似乎也有些怕生,飞快的打量了宋仪一眼,眼底划过几分惊艳,也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半带的敌意,斟酌片刻,才道:“我本叫微云,也是才来的,跟着我们家姑娘。”

跟着她家姑娘?

宋仪念头一动,便道:“这观中还有旁人来修养吗?”

微云摇摇头,一面朝前面走,一面道:“我们家姑娘并非来修养,而是来修行的。”

“……哦,原来如此。”

宋仪看了旁边的雪香雪竹一眼,各自的眼神之中都是了然。

看微云这模样,她家姑娘应当不是什么普通人。毕竟,微云看上去就像是半个姑娘,大户人家姑娘身边的丫鬟都是当做副小姐来养的,宋仪等人岂会不清楚?

微云这般若只是个丫鬟,那小姐可不了得了。

于是,雪竹很自然地靠了上去,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这……”

微云有些窘迫,更透出了几分尴尬之色,也不知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正在犹豫的时候,前面一排客房已经到了。

说是客房,实还是单独的小院子,不过院落布置甚是雅致,一眼看去山后错落着好几个院子,说不出的清净。宋仪的院子靠着东面,此刻无人,而隔壁院子里却走出了一名身穿灰白色道袍的道姑打扮的人。

乍一看,此人平平无奇,仔细一瞧,才发现竟是个难得的佳人。

看年纪也没比宋仪大多少,翦水双瞳鹅蛋脸,肤如凝脂,发如乌羽,樱桃檀口是小家碧玉,眉眼高远是大家闺秀。纵使道袍宽松,可也能隐约窥见其蜂腰不盈一握的身段,再粗陋的衣服也遮掩不住她一身的风华。

只是这眼神……

到底不是很干净,像是杂着些旁的东西,似深潭里一些不明的破絮。

宋仪正在想这人是谁,便听微云声音里带了几分惊讶:“姑娘,您怎么出来了?”

于是,宋仪一下明白,原来这一位就是微云说的“姑娘”了。

她方才在打量对方,对方其实也在打量她。

在这等偏远的道观里,竟然有两位近乎不相上下的美人在这山水之间对视,若叫旁人看了,必定要拍案叫绝。

可不管是此刻的宋仪,还是这一位姑娘,感觉都不那么好。

只因着天下女人很难对一个比自己漂亮的人心生好感,尤其是在不熟的情况下。

宋仪不过寻常人,虽她不觉得对方能胜过自己,可毕竟各有千秋,也不在这一点两点的功夫和比较上。

她本想开口,至少两人碰了面,该有个基本的礼数,可没料想对方竟然将眼神一转,便有些冰冷地对微云道:“还真以为你是这道观的道姑了不成?既然已经引完路,还不回来做事?”

微云吓得一缩,连忙躬身应是,走到自家姑娘身边去,临要进去了,又一回头,给雪香等人指了方向:“宋五姑娘的客房院子便是在这边。”

雪香一怔,谢过了她,便见那姑娘领着雪香又回了屋。

倒是雪竹拧了眉,去看宋仪的表情:“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妥倒是没有什么不妥……”

只是这人的眼神,叫宋仪有些不舒服罢了。

她没说什么,雪香却皱了鼻子,嘀咕道:“瞧她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倒像是我们有什么错一样!哼,年纪轻轻出来当什么道姑?还不知是个什么不正经的人呢!”

“还不闭嘴?”

这人都还没走远呢,就论起人是非来了。

宋仪呵责了雪香,雪香委屈地扁了扁嘴,终究没说话了。

不过,雪香这话未必没有道理。

道观里的“女冠”们,从古至今总有那么一点两点奇怪的说法的。

宋仪转身进了自己的院子,在小走廊上一看,便发现了挂在前面的精致鸟笼,里头一只金丝雀,看着蔫头耷脑的。她不由得皱了眉,嘴上却道:“雪香,去打听打听咱们旁边那一位姑娘是什么来头。”

☆、第五十六章 小家伙

对这样一个“邻居”,宋仪多少有些不放心。

倒不是因为这邻居太漂亮,而是因为对方身份不定,宋仪也不知道她性情所在,往后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日,宋仪不喜欢什么也不知道的感觉。

她着了丫鬟去打听,自己却坐在了屋内,推开窗,便能看见外头竹海荡漾,风吹过来的时候便能听见竹海的沙沙声。

只是,在这般竹叶摩挲的声音之中,却夹杂着几声婉转鸟啼。

“咳咳……”

宋仪皱着眉咳嗽了两声,雪香上来端了早备好的雪梨膏给她用,她端了碗来,抬眸便看了出去,原来是挂在廊上的那一只金丝雀。

漂亮的淡金色羽毛,背上和双翅上的花纹,又服帖又精致,叫声也是一等一的漂亮。

只是……

“道观里,谁竟养了这么一只鸟儿?”

宋仪用了些雪梨膏,便将碗给放下了,她起身,叫丫鬟们把鸟笼子挂到了自己窗前,一眼便发现这鸟笼竟然也是金丝楠木雕琢而成,真是华美得不能再华美的一只笼子。

小鸟儿就在笼子里,脑袋低垂,偶尔扑棱一下翅膀,又有几分焦躁不安的意思透出来。

笼中鸟。

金丝雀。

金丝楠木的笼子。

宋仪微微眯了眼,素白纤细的手指拨着笼子,也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怎么,忽然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雪香在旁侧看着,只道:“方才进来的时候就有,也不知是原来就有的,还是上一个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要不,奴婢去问问?”

她这话,反倒是让宋仪心思一动。

抬手从笼子上那细密的金丝楠木上头点过,宋仪抬手在笼子底部一摸,便触摸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印记。

“……不必问了。”

这笼子是嗣祁王扔过来的东西。

宋仪摸不准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觉得这一位的心思不是那么容易猜。

困在笼中的鸟,大概是暗示自己如今的处境吧?

这鸟儿也实在可怜,宋仪伸出手指去,挠了挠小鸟儿脖子下面,软软的羽毛覆盖着,点触着宋仪的手。

她指腹间温温然的一片,心下却苍然微凉。

方才去打听消息的雪竹已经回来了,掀帘子进来,便瞧见宋仪立在窗前,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去:“姑娘,有消息了。”

“怎样?”

宋仪收回手,应了一声。

雪竹道:“那一位女冠来头可不小,是前礼部尚书董大人的女儿,不过因着董大人犯了事儿,家道中落,所以这一位才来天水观。约莫,一则有个容身之所,二则为了避祸,兴许还觉得此地清净。”

“来这里多久了?”宋仪又问。

“听说已经有一年多了,都是这样。她身边的丫鬟有伺候她起居的,也有一些当了道观的姑子。”雪竹打听得还算全面,又道,“旁的风言风语虽没听说,可奴婢觉得大家伙儿对这一位怕也不很喜欢,似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

都是前朝风气带的。

宋仪不是不知道,有一段时间,女冠子们与青楼的姑娘还真没什么区别,只是身份更漂亮,多是落难人家的正经姑娘,要么就是卓有才华又有容貌的。所以有的时候,有权有势的男子们更喜欢往观中跑……

若是雪竹的消息没打探错,宋仪约莫就明白了。

这一位还真不是什么干净的。

“可有探得她名姓?”

宋仪伸手将那沉重的鸟笼给摘了下来,放在窗沿上,一面问,一面抽了锁住鸟笼的隔板。

雪竹雪香两个的目光,都不由得落到了她的手上,有些不明白宋仪的举动。不过雪竹还是道:“真名不知,反倒是知道了小字,似乎都叫‘惜惜’。”

董惜惜?

宋仪听了,哂笑一声:“倒是个婉约柔媚的小字。”

只是不那么庄重罢了。

但是寻常女儿家,要庄重有什么用?

如今宋仪大抵知道这董惜惜的来历,心便放下了一半,至于以后的事,那只有以后再说。

“咔嗒。”

一声轻响。

宋仪抽的那一块隔板,已经被她拿了下来,鸟笼已经被打开了。

方才还蔫头耷脑的金丝雀一下振奋了起来,两只翅膀一扇,似乎就要冲出来。不过它小脑袋朝着前面送了送,探了探,又透出几分胆怯。

“好机灵的小家伙……”

宋仪不由得赞了一声。

话音刚落,便听翅膀拍动的一声轻响,这金丝雀竟然一下从笼子口蹿了出去,瞬间轻灵地掠过了屋檐,一下到了外头院子里。

小鸟儿飞得也不高,但是扑棱着翅膀真正飞着的感觉,似乎还真挺奇妙。

宋仪随着抬眼,便看见那小小的影子,在院子里盘旋了一会儿,才离开。

“这小东西这般可爱,姑娘怎么放了?”

雪香着实不解,只觉得刚才那金丝雀不仅给人一种玲珑细巧的感觉,甚至还透着一种贼眉鼠眼的虎头虎脑,叫人说不出的喜欢。这道观之中的日子沉闷,若有这样一只小家伙陪着,指不定也能解解乏闷呢?

宋仪却淡淡地,脸上虽有病容,眼底却没几分病态:“原我也不爱这些东西,总有事情能打发打发时间的。”

雪香听了,也只能遗憾地朝着天上望了望。

雪竹没忍住,打趣道:“瞧你这模样,倒像是魂儿都跟着那鸟儿一起走了一样。”

“哪里是魂,我整个人都跟着它飞走了……哎……”雪香故意做出一副沉迷的表情来,两手捧着脸,朝着外头望。

宋仪“噗嗤”一声笑出来,却一拍她头,道:“好了,个小妮子真是童心未泯的。去看看饭菜准备得如何吧。”

“奴婢不是喜欢吗?”雪香缩了缩脖子,一吐舌头,才道,“这就张罗饭菜去。”

东西都是道观这边准备好了的,尚算是丰盛,清清淡淡的也合宋仪的口味。

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身心都清净下来,眼见着天晚了,还要叫人准备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