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山下来的山泉水,只是又泡了很多药进去,宋仪除去自己略厚的外袍,便闻见了里面传出来的阵阵药味儿。

雪竹解释道:“是前面道姑们说的,早就交代备好了,对姑娘身子有好处。”

大牢里的日子实在是熬人,宋仪原本底子就不算是很好,进去一次人就垮了,现在要慢慢养起来却是艰难。

在府里时候也没养好,反倒越来越糟,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如今有个机会调整,正正合适。

只是……

宋府这边的来人,可不会安排这些事情。

雪竹说了之后,就着重去看宋仪的表情,却只见宋仪微微垂首,眼帘低垂,长长的眼睫毛覆下来,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

宋仪终究还是没说话,只是把自己整个人都剥光了,扔进大木桶里。

药香混杂着花瓣香气,渐渐氤氲起来,让宋仪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沐浴起来,已经是夜凉如水。

宋仪浑身都软软的,披着外袍坐到窗下,从茶罐里取出茶来,用漂亮的白瓷小盏泡了茶,略醒了醒神。

“姑娘,这么晚了还喝茶,若是睡不着可怎么办?”

“如今又不需要早起,睡不着又有什么大不了?”

现在到了这地方,连晨昏定省都不用有了。

远远的,山间的雾霭早已经薄薄地笼罩了起来。

宋仪放远自己的目光,也只能看见月色下山山飘渺的轮廓,模糊得像是一团浓墨,这样的夜晚,又怎么能睡呢?

她平白想起那一夜的月色。

再怎样睁大了眼睛,果然也没有身陷囹圄时的感觉了。

说是喝了茶不好睡觉,可宋仪看得累了,转身躺回床上,竟然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次日,她是被鸟儿鸣叫的声音吵醒的。

睁开眼,宋仪精神还算是不错,耳边却有叽叽喳喳的声音。这声音就在窗外,真真切切。

宋仪起身来,推开窗,讶然了一下。

窗外竟然是一只金丝雀,看模样可不就是昨日的那一只吗?

只是这会儿,那金丝雀的喙上,竟然叼着一只小虫子,见宋仪出来,这小家伙歪了歪脑袋,便一低头,把半死不活的虫子给宋仪放在了窗沿上。

宋仪愕然无语,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了,她站着没动。

那小鸟儿歪着头看她,似乎是没看宋仪走过来,又原地扑棱了翅膀。

它爪子下按,竟然把窗沿上那虫子朝着宋仪推了推,似乎是想要宋仪接受它。

但是……

宋仪嘴角抽了抽,这鸟倒是知道报恩,可送来虫子算是什么?

她哭笑不得:“好鸟儿,乖……”

可是她吃不下啊。

大早上遇到这种事,宋仪也真觉得没话说了。

她伸手过去点了点小鸟儿的脑袋,才一下,这金丝雀便直接一展翅,又飞走了。

窗沿上留下一只小虫子,叫宋仪看了发笑。

雪竹等人进来的时候,都觉得宋仪今儿心情似乎不错。

“如今姑娘瞧着倒是有气色了不少,想必是换了个地方,也调养了身子,如此说来,天水观还真不错呢。”

“一半一半吧。”

宋仪微微一笑,便去洗漱。

雪香上来把窗户给撑好,一低头看见虫子,顿时吓了一跳:“这什么东西!”

宋仪一回头,又想起来,便道:“打扫干净也就是了。”

不过一只小小的虫子,倒也没什么要紧。

雪香嘀咕着,只说这天水观也不那么好,逗得宋仪心里发笑。

她洗漱毕,想着便往前山走,准备再转转,顺便上一炷香。

只是出院门的时候,却有几个婆子走了出来,看着毕恭毕敬地对宋仪一行礼:“五姑娘。”

顿住脚步,宋仪抬眼,看着这些人,还没等他们开口,便道:“几位妈妈可是觉得该回去了?”

几个婆子丫鬟都是小杨氏派来照顾宋仪身子的,身边只有两个贴身丫鬟哪里够?只是这天水观毕竟算是穷乡僻壤里,谁愿意窝在这里?

要说宋仪日后有个远大前程也罢了,多少能忍。现在看宋仪就是个坏了事的,全京城里谁不说她不能娶?

要一个闹不好,五姑娘说不定还真回不了京城了,就安安心心在这里当个道姑,那他们能捞着什么?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人都在为自己谋划个好前程。

要她们安安心心待在宋仪的身边,无疑痴人说梦。

昨晚她们便已经打算好,今日一起来说,大家一起回去了,可还没等她们开口,宋仪就已经道破了她们的来意。

这一位五姑娘的眼神太通透了,反倒叫人害怕。

一个领头的婆子咬了咬牙,站出来:“正是如此,奴婢们想着这天水观人简单,各种事情也都张罗好了,好歹回去跟太太那边复个命……”

复命完就不用回来了。

这是没说出来的话。

宋仪心里清楚,只是并不介意。

养这么一帮无心做事的人在身边也没有什么用处,有时候反而是祸患。

于是,宋仪轻而易举地点了头:“无妨,我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你们回去与太太说了便成。我不留你们,收拾好便走吧。”

谁也没想到宋仪答应得这么干脆,半点也没刁难她们,反倒是叫她们有一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感觉,轻飘飘的,使错力。

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宋仪已经走远了。

一个婆子道:“咱们真走了?”

“有什么不能走的?”另一个接了话,啐了一口,“她宋仪早先威风,现在又算是什么东西?不走留在这里干什么?你还指望她给你什么好处不成?泥菩萨一尊,自个儿不沉就好了!”

“唉,也是,那周公子都不要她了。”

“是啊,听说原本有个赵同知家的姑娘,叫什么……”

“我记得,是叫赵淑的吧?现在也到京城了……”

“听说也在谈婚论嫁呢,兴许这才是天造地设呢。”

……

天水观上的日子平静得很,婆子们议论一阵也就散了。

只是却有一些消息,随着她们回去,也传到了一些人的耳朵里。

这里面自然包括了卫起,他冷眼看着带来消息的陶德,只说了一句:“她就是个教不会的,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还是没学乖。”

陶德不敢说话。

宋五姑娘轻飘飘就让这一帮人走了,在卫起看来约莫是个错。

还是个大错。

卫起一摆手,想起自己忘了的事情,便道:“也正好,去天水观。”

☆、第五十七章 知错就改

碧空如洗,一眼望去真给人一种秋高气爽的感觉。

卫起记忆之中,依旧很少见到京城有这样通透的秋日。

陶德虽不明白卫起的心思到底是怎么长的,更不明白那所谓“花瓶草包一般的”宋仪对卫起到底有什么价值,可他知道宋仪对卫起来说非常要紧。

看卫起上轿子之前抬头看天,陶德也抬头看了看天,顿时咦了一声:“这天光倒是好……”

只是兴许真应了一句老话,“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

卫起到的时候,天水观附近的这一片山竟然都下了雨。

雨幕之中,看不见几个行人,远山苍翠之中已经覆盖上了不少秾艳的枯黄艳红,又逐渐在雨幕之中被晕染开去,朦胧成一片。

轿帘子被人掀开,卫起一眼就看见了被雨幕打湿的白色长阶。

雨水一颗一颗落在石阶石板上,于是炸开一朵一朵的水花,水雾笼罩,散落开去,越发晶莹。

那一条通往前山的路,像是仙境一样给人一种飘渺的感觉,恍然登仙之路。

“直接去后山,不必走这一条道。另外,吴老四呢?”

陶德忙回道:“已经在后头了,即刻便到。”

闻言,卫起点了点头,便朝着前面走去。

脚下的青石板缝隙之中,有枯黄的草茎,看得出这里原本没有什么人走过,否则缝隙之中根本不会长草。

卫起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挪移开,接着两扇木门在他面前被渐渐推开。

于是,他一眼看见了站在屋檐下的宋仪。

今日本是个不错的好天气,宋仪无所事事,便叫人研磨了新的花籽准做粉,没想到忽然下起了雨来。

雪香雪竹两个连忙下去将之前晒的东西都收起来,宋仪也才下去端了一些东西上来,头发和衣服上都有一点点沾湿的水汽。

东西才收拾好,便听见满世界雨声里,忽然有“吱呀”一声。

于是,她循声望去。

雨幕之中,宋仪看见了门扇之中站着的那一个影子。

模糊的影子。

不过眼神却格外清晰。

宋仪觉得自己完全看不清人,甚至根本看不清人的脸,但是她知道,普天之下,唯有一个人能给自己这样的感觉,也唯有一个人此时还会到这里来,又着这样寻常人难以匹敌的气势。

卫起给人的感觉太独特了,即便是刻意想要去忘记,也完全不能够。

仅仅在外面停留了片刻,卫起便继续朝着前面走。

中庭有一条石板路,两边花木有些凋零,卫起身材颀长,迈出去的每一步都一样远,不多时便已经走了上来。

身后跟着的仆从在送了卫起到走廊上之后,才收了伞,小心地不让油纸伞上的水珠落到卫起的身上,而后浑身*地站到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去。

才出来的雪香跟雪竹已经完全愣住了:这不是……嗣祁王吗?!

宋仪也不知自己是平静还是别的什么,她与卫起真正见过的次数并不多。

上一次,还是在囹圄之中。

她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行礼,可不知道为什么就僵硬地站在了这里,脸上表情有些奇怪。

卫起见了,面无表情,只道:“看你这模样,倒似乎不待见本王了?”

不管怎么说,卫起乃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即便是她真与卫起有什么仇怨,也不该朝着他甩脸子。

心下苦笑一声,宋仪知道自己日后算是要给卫起卖命,微微一躬身行礼:“见过王爷。民女万万不敢不待见王爷。”

“你都说了,不敢而已。”

卫起冷笑了一声。

他淡淡一句话拆穿了她,看她说不出话来,才又续道:“原以为你应该是个聪明的,如今看来,你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本王通天手眼捞了你出来,不是为了叫你继续当那个藏拙卖蠢的宋仪。”

宋仪知道卫起应当是个不做赔本生意的,可她要学东西还很多,到底指的是什么?

原本她有心多问上两句,可卫起说完,已经一拂袖,直接朝着里面走去了。

雪香雪竹两个再次吓傻了,后头陶德也是一激灵:好家伙,怎么说也是人家女儿家独住的居所啊!王爷您这出入自然的本事真是……

下人毕竟是下人,即便是心里有什么,现在也不敢说出来了。

宋仪自己也略略纠结了一会儿,眼见着卫起已经施施然坐下了,并且在里头一敲桌案,平声道:“还不进来,等着人请你不成?”

于是,宋仪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惹怒了这一位爷,也不好先问,便吩咐雪竹去泡茶来,过了一会儿才亲手端给了卫起。

借着这机会,宋仪才道:“此番乃是王爷于宋仪有救命之恩,宋仪非那忘恩负义之徒,只想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可民女毕竟势单力孤,又出身卑微,只恐能力不够,也无从回报。若有个什么差错,还望王爷提点着。”

这已经像是一个门人的样子了。

卫起看着,终究还算是成样子,心道是个可教调的。

他乃是前朝太子之子,如今还能得到皇帝的重用,不管皇帝信任不信任他,都是他最大的本事。

只是卫起一人虽是智计卓绝,可一人思虑难免有个差错。

朝中每日的事情可谓是成千上万,更不用说各方来的消息,一个人纵使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解决。

由此一来,便有了“智囊”和“门客”。

卫起手底下便有一拨门客。

严格地说,陈横虽是朝廷官员,却也是他的门客。

单单从一个陈横的身上,其实便已经能窥知卫起手底下到底是怎样的能人志士了。而卫起教调手下人也有自己的一套,甚至他的眼光已经毒辣到叫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了。

宋仪不可能无端端被卫起选中。

卫起手底下什么人都有,独独缺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漂亮而且有本事的女人。卫起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用到她,却知道自己迟早有用到的一天。

由此,在宋仪最倒霉的时候救了她,指不定是卫起做的最廉价的赌局。

只因为付出的代价不多,所以输了也无所谓。

不过,眼瞧着宋仪这般小心翼翼模样,卫起又没来由地堵了一下心。

“好歹你知道自己没用,已经算是有自知之明。本王救的,终归不是个自大自狂的蠢货。”卫起扫了她一眼,“今日你既然已经到了天水观,便该知道,宋府允了你出来,与你算是缘分已断。”

早先待宋仪有多好,如今就有多敷衍。

更何况……

卫起一摆手,唤了陶德来,道:“陶德,出来说说,那些个来伺候五姑娘的丫鬟婆子怎样了。”

伺候她的丫鬟婆子?

宋仪心中一个激灵。

这消息卫起怎么知道?陶德又要说什么?

外头陶德并不知里面情形,只靠上来回道:“回禀王爷,那些丫鬟婆子离开天水观之后,便回了京城宋府,闻说见过了宋夫人,不过并未受到任何责罚。”

“……”

宋仪忽然默然无言。

卫起并不看她一眼,只道:“如今可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

宋仪本以为自己这件事并没有做错,甚至这些人走了,她才能感觉耳根清净,也懒得留这些人在自己的身边。

只是……

如今卫起叫陶德说了这一番话,她才明白,今时不同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