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正在屋里画绣样,只是有些心不在焉。

“阿姐,阿姐!我回来了——”

“啊!”

赵淑一下叫了一声,却是那绣花针扎了手,血珠一下从她手指尖上冒了出来。她只匆匆拿帕子擦了,却抬眼来看赵礼:“大早上便没见人,你哪里去了?”

一步跨进门,赵礼端茶来便喝了一大口,润了润嗓子,这才道:“阿姐你不知道,我见宋仪去了。”

“什么?”赵淑大惊失色,一下站起来,“你见她干什么?”

“阿姐莫急,我自有我的法子。”

赵淑一急,更衬出赵礼的气定神闲来,他摆了摆手,示意赵淑不要这样惊讶,便慢慢将今日在天水观与宋仪说的话道来。

末了,赵礼又道:“我前后想了想,这宋仪说的应当是真话。只是,周兼应当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了什么?”

前面说宋仪的事情说的好好的,怎么一下跳到了周兼的身上?

赵淑完全没明白赵礼的想法,整个人都疑惑了起来。

她一向知道自己这弟弟顽劣,但是他的一些想法,却是别人没有的。

“你赶紧说,不要卖关子。”

“阿姐,你好歹得让我歇口气再说啊。”赵礼叹了口气,续道,“这一方绣帕,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阿姐你的面前,他周留非即便再不喜欢你,也不至于用这么要紧的东西来试探。而按着宋仪的想法,当时的周夫人一定不知道到底是谁送来的万两银票。”

宋仪那时候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更不可能主动对周兼说起这件事,不然怎么可能有成亲那一日的结果?

“你再细细想想那一日的事情,当时我瞥见丫鬟走了,追了过去,接着阿姐你就站在了客栈门口……”

这样一提,赵淑忽然心头一跳,她睁大了眼睛,看着赵礼:“你的意思是……”

“没错,周夫人必定以为这个人是你!”

细细想想这一阵周夫人对赵淑的喜欢,对这一门亲事的极力撮合,哪一件不是?反观周兼,这才是个谨慎的。

“周留非把绣帕放在你面前,怕才是真正地想要试探你,他想知道,你是不是这个人……”

赵礼最后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室内,一时安静。

赵淑怔怔地站在桌边,过了一会才踱了几步,两只手扣在一起,却是踌躇不安。

“这件事本不是我做的,可周夫人却误以为是我,如此一来……若是……若是周夫人知道不是我,而是宋仪……”

而是宋仪……

为什么,为什么什么好事都是她做的?

书院之中,是宋仪处处压着她一头;周兼这一件事上,也是她得了周兼的青眼;现在这天大的好事竟然也是她做的?还一副恩德并重的样子,告诉赵礼这件事……这不就是想告诉她,她赵淑哪里都不如她吗?

最可怕的,还是周夫人跟周兼知道,那一万两银票与她根本无关。

原本周兼赵淑两个人的亲事,就是周夫人一力撮合,绝对……不能让周夫人知道这件事!

那一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从赵淑脑海之中划了过去。

有时候,人的错误和欲念,就是这么一闪念的事情。

赵淑脸上的表情,明显不对劲了。

赵礼一直看着她,自然已经发现,他拉了赵淑一把:“阿姐,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赵淑握紧了自己的手指,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赵礼,“二弟……我……我不能让周夫人知道这一万两不是我送的,我不能输给宋仪。既然宋仪告诉了我,这便是一个天大的机会,前几天周公子试探我的时候,我也不曾露出破绽,所以……”

“阿姐,你疯了!”

不用赵淑说完,赵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他惊诧地打断了她的话。

只是,赵淑这一念之差,就再也拉不回来。

她一下按住了赵礼的肩膀,压着他,五指用力,眼神里带着恳切的哀求:“二弟,你帮帮我,我知道你聪明,这件事你不要再给任何人说,好不好?”

“……”

赵礼没有说话,只是觉得背脊骨有些发寒。

眼前的赵淑,两眼底下都放出神光来,像是一下有了精神,只是那种轻微的扭曲,更让赵礼觉得陌生。

他脑子里甚至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宋仪真的放下了吗?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他们?这不是平白给了赵淑一个机会吗?也许……宋仪早就料到赵淑会这样?

不……

怎么可能?

他是赵淑的弟弟,却也完全没想到,此刻的赵淑竟然会有这样的选择。宋仪一个外人,又如何能知道?

这不过是一个巧合。

只是越是巧合,赵礼就越觉得荒谬。

眼看着赵礼不说话,赵淑有些着急,摇了摇他:“帮帮我好不好?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宋仪是不会出去说的,周夫人对我有好感,断断相信我。你再帮我出个主意,怎么能让周公子以为这个人是我?”

“……”

赵礼依旧不想说话,他定定看着赵淑,脑海之中却忽然浮现起宋仪站在窗下的模样。

原来,宋仪之所以被那么多人喜欢,也不是没道理的。

只是……

赵淑终究是他的姐姐,即便她这一回是错的。

甚至,大错特错。

可他依旧要帮她。

所以,赵礼伸出手来,搭在赵淑的手背上,笑了一声:“阿姐,你何必这样惊慌?我肯定会帮你的。”

他们是亲姐弟。

赵淑一下笑了起来,心里安定了。

那一方绣帕,就捏在赵礼的手中。

此刻的他们都还不知道,就这一个决定,到底会引来怎样的泼天之祸。

而算计了人的宋仪,却是在天水观之中过着自己优哉游哉的日子,等着卫起那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消息,喝着一些或甜或苦的药。

当初她放了的那一只金丝雀,倒是每隔三五天就要飞回来,给宋仪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时候是形状漂亮的松子,有时候只是一片树叶,一朵花,有时候是一颗漂亮的小石子……

这一只羽毛油光水滑的小家伙,似乎知道宋仪不吃虫子,所以后面几天就换了新的花样。

不过天气越来越冷,它也越来越憔悴了。

这一日,宋仪推开窗,看见它飞了过来,一副蔫搭搭的样子,好没精神,外头天冷了,霜白的一片,想来鸟儿也是飞不动了。

金丝雀把一根干草放在了宋仪的掌心,她只感觉到了那种冰冷的温度,烙得她一颤。也不知是何处生出的疼惜,让她将自己双手拢起来,把小鸟儿捂在手心里,把脸凑过去,呵了一口热气。

这一只鸟儿,可不就像是当初的她吗?

“好鸟儿,天冷了,不要出去飞了……”

就留在这里吧。

宋仪将浑身冰冷的鸟儿拢在手心里,接着转头吩咐雪香:“屋里冷了,生上一炉炭,再把原来的笼子拆掉门,挂在窗沿边上。对了,叫刘四儿来,我怕这小家伙是病了。”

雪香听着前面还好,这一只鸟儿已经成了别院的常客,姑娘收留它没什么大不了。生一炉火也实属正常,可……

刘大夫分明是医人的,这、这……要请个人过来给鸟儿看病,这也太那个什么了吧?

雪香站在那里不肯动,唯恐被那刘四儿骂个狗血淋头。

“叫你去你就去,他还敢反上天去不成?”

宋仪眉头拧了起来,心说卫起派来个大夫简直跟大爷一样,不过看在他医术超群的份儿上,大家都给他面子,顺着他罢了。

但是卫起派来伺候她的人,不用白不用,给鸟儿看病怎么了?

宋仪直接差遣了雪香去,雪香终于还是跟那鸟儿一样蔫搭搭地去了。

刘四儿在旁边的院子里,正在研读医书,刚在如痴如醉的时候,便耳朵一动,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

眼皮子一跳,刘四儿就知道,麻烦来了。

好家伙,一抬眼,那麻烦的雪香姑娘已经在跟前儿了。

刘四儿看了半天,把眼皮子一搭,眼不见心不烦,权当自己没看见。

雪香讪讪一笑:“那什么,上次我们家姑娘怕苦不吃药,浪费了您的心血,您不也跟王爷那边通禀过了吗?咱们姑娘也挨了好一通的责骂,这一回不一样,不是咱们姑娘看病……”

不是宋五姑娘那刁钻的要看病?

刘四儿终于睁开了眼,似乎有点儿兴趣:“哦?”

这一声“哦”真是听得雪香皮都紧了,恨不能立刻挖个洞把自己埋下去,只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五姑娘那边有一只金丝雀,也不知是怎么了,蔫搭搭地,想请您去看看……”

“金、金丝雀?!”

刘四儿眼睛一鼓,再一瞪,险些气了个四脚朝天:“胡闹,胡闹,瞎胡闹!当我刘四儿是什么了?我他娘好歹当初也是伺候过先皇的人,今儿竟然叫我给一只鸟看病,这差事真是没法儿做了!没法儿做了!”

他起身来,直接扬着手中的医书,把雪香给赶了出去,接着“砰”一声关上了门。

雪香碰了一鼻子灰,整个人垂头丧气的。

她长叹一声,正站在原地踌躇,没一会儿,外头雪竹去打听了消息回来,脸色有些不大好。

雪香忘了刘四儿这件事,上去问道:“怎么了?”

摇摇头,雪竹拧眉,忧心忡忡道:“说是周家要向赵家提亲了。”

☆、第六十三章 暗室之中

“要提亲了?”

宋仪听了雪竹带回来的消息,便莫名地笑了一声。

她忽然觉得自己跟周兼之间,虽没了什么情情爱爱,至少在她这里已经是古井无波,可实际上还是有一点半点的牵绊。

只是这样的牵绊,来源于仇恨。

宋仪终究还是不甘心这样放了他的,她该承认自己与所有人一样丑恶,记恨。

赵礼来的那一日,算计便已经开始了,周兼绝不是那般容易相信人的人,更何况这人是赵淑呢?少年周兼也许容易相信人,可在经历过家中那一场虚惊的变故之后,他整个人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疑心病重的周兼,有问题的赵淑……

宋仪可不相信,赵淑有那个脑子,能猜到她的用意。

即便是猜到了一层,也未必能猜到第二层。

现在忽然传来周兼要到赵家提亲的消息,宋仪竟然恍惚有一种赵淑乃是昔日的自己的感觉,然而她生不出半分的同情心来。

哂笑一声,宋仪脸上没有别的表情,显然跟雪香雪竹两个人的估计不符合。

她倒是淡定,只撇开这个话题道:“刘四儿怎么还没来?”

一说起这个,雪香就苦了脸,小心翼翼道:“刘大夫他……他……”

“他不愿意来?”

宋仪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显然,这想法她是早就有了的,现如今这情况应当也在她意料之中。

雪香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说什么。

“叽……”

金丝雀缩在宋仪的掌心,用毛茸茸的小脑袋蹭了蹭她指腹,看上去实在可怜极了,眼瞧着就要倒下去,倒是聪明都很。

宋仪老觉得它能听懂她们在说什么,又觉得有这样一只小家伙陪着着实暖着人心。

有时候,猫猫狗狗花花鸟鸟,更能让人放心,更不会背叛人。

就像是它,宋仪不过是放它出去,它却能记着她,也不离开。

宋仪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旁人给她什么,她便记得什么。

她用手指点着小鸟儿的头,轻声道:“乖,我叫那老头子来治你,会没事的。”

雪香嘴角一抽,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宋仪却只是一转身,从紫檀木雕花的书格上取下一页薄薄的纸来,递给了雪香,道:“问那老头子来还是不来,就拿这个给他看。他若不来,往后便也不用来了,叫人送信给……王爷,就说这人咱们养不起了。”

卫起乃是宋仪的救命恩人,只是这人做事太过独断专行,照旧是平时看不出来,可只有跟他接触的人才明白。

他会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好,而很少照顾被安排的人的感受。

一开始,宋仪并不知道,不过最近这些日子已经是深有体会了。

这一位倒霉的刘四儿,其实也是如此。

作为一名曾经伺候过先皇的太医,还侥幸留有命在,刘四儿可是老资格之中的老资格。

他早想着回去享清福,哪里想到碰到个嗣祁王卫起?

这一遭真不知是走了什么背字,从此继续干着大夫这一行。治病救人不说,还净接触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宋仪也算这些人之中的一个。

当然,在刘四儿看来,宋仪的脾性真是不讨喜。

喜欢这丫头吧,说不上来;可真要感觉着,又厌恶不起来。一开始刘四儿还没觉出来,可渐渐就发现这宋仪竟然变着变着,就跟卫起一个德性了。

嘿,这他娘的算个什么事儿?

对卫起,刘四儿只有毕恭毕敬的份儿,毕竟他身份不一样;可对着宋仪,刘四儿那闷气便一箩筐一箩筐的生。

他方才赶走了雪香,这会儿想着自己真的是该收拾收拾东西走人,可没想到,刚把医书给合上,便听见一阵敲门声。

“笃笃笃……”

“刘大夫,您在吗?我们姑娘着我来给您一样东西,您看看?”还是雪香那丫头的声音。

刘四儿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哼声道:“不看不看,你们家姑娘能有什么好东西?”

卫起那么多好东西,他不都没瞧上眼吗?

外头雪香又道:“五姑娘说了要给您看一眼,似乎是个药方。”

刘四儿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不看不看,可话要出口那一瞬间,他却生生把话给咽了下去。

咕噜……

药方?

刘四儿心里犯了嘀咕,宋五姑娘能给他什么药方看?别还是忽悠自己给那一只鸟看病吧?不过……一个药方怎么能忽悠人?看一眼又不会死。

一咬牙,刘四儿走过去拉开了门,吊着眼睛看雪香,拉长了声音道:“什么药方啊?”

雪香心里鄙夷,心说还是姑娘有办法,不过她同时也疑惑:到底这药方有什么作用?

想着,她就把药方递了上去。

刘四儿晃眼一扫,原本是淡淡的不经意,这一来却险些把眼珠子给扔地上。他一把抢过雪香手里的药方,颤着声音道:“你你你你……你这哪里来的?”

雪香才是被他给吓住了,道:“先头就说了,姑娘叫我给您的。”

宋仪给的?

刘四儿一拍自己脑门儿,二话不说,直接越过雪香杀去宋仪那边了:“五姑娘,五姑娘,你这方子里还有一味药,可否告知?”

宋仪一抬眸,果然看见刘四儿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