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淑一下抬起头来,看着赵礼。

在之前的几天里,她做了一件事,便是将赵礼叫人私下做的同样花纹几条绣帕,都悄悄地烧掉了。

另一则,还在京城专门出这种料子的商铺里转了一圈,故意叫掌柜将赵淑在那边买过东西的记账全部消掉。

若是周兼着意打探消息,必定判断赵淑是欲盖弥彰。

之前他用绣帕试探了一番,赵淑必定惊慌,回去之后有这一系列的举动不足为怪。只用这种方法,并未正面与周兼说什么,赵礼便已经达成了目的。

而现在这样的局面,便是之前那“将计就计”的回报。

赵淑摇了摇头,握紧手中的纸符,只咬牙道:“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账目已经消掉,周公子查不出我买过什么,只会以为我在这边做过此类的东西。再说,周夫人一直以为那人是我,有她作证,再没有什么能出差错的地方。”

关键时刻,她不能被识破。

而事实上,也的确没有识破的可能。

赵礼真要做起事情来,也是缜密得叫人震骇的,这一点赵淑已经深有体会。

“二弟,此事你不得与任何人说,阿姐这十几年来不曾求过你多少回,平日里都是阿姐护着你帮着你,这一回你帮阿姐这一回,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好不好?”

赵淑生怕赵礼这里出错,显得有些不安。

赵礼想,兴许她是看出自己眼底的那几分隐约的不赞同吧?

他开口道:“阿姐有言,我怎敢对外人说起?还请阿姐放心就是。”

闻言,赵淑总算是开颜。

她弯唇笑了一声,给赵礼倒了一杯茶,道:“过不两日便有周家人来提亲,回头我便要出嫁,便只留下你在家中侍奉父母……恩?”

放下茶盏的同时,赵淑朝着外面望了一眼。

“怎么吵吵嚷嚷的?”

赵礼也听见了,他起身来,皱着眉,走到窗边,凝神细听起来。

外头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动静挺大,像是在前面府门口。

“快,快,围起来!”

“你们干什么?”

“什么人?!”

“什么人?没看见是奉皇命来的吗?你们赵府的好日子到头了!”

“快,快来人啊,去通知老爷!”

……

脚步声,喧哗声,呼喊声,甚至是东西倒地的碰撞声,一声高过一声,很快从府门口传到了里面。

屋内赵淑赵礼二人的脸色,瞬间便压了下去。

“出事了……”

京城里,已经是深秋。

该起风了。

远远的,出了城门,山山暮色,风拂过山林,摇动树叶,一片沙沙作响的声音。

不多时,雨也下来了。

天水观。

宋仪听着窗外传来的雨声,接过下面递上来的一页纸,沉静的眸光一转,便看向了候在外面的陶德。

她笑一声,淡淡道:“京城之中又有什么热闹事情了?”

陶德也笑:“嘿嘿,可是好消息呢,五姑娘您看了就知道。”

这陶德,还卖起关子来了?

不过,宋仪倒是好奇,这陶德乃是卫起的得力手下,到底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亲自跑一趟?

想着,宋仪伸手摸了摸刚飞到自己肩头的豆子。

豆子,便是之前被宋仪放出去的那一只金丝雀。

还算是刘四儿这老头儿妙手回春,不但能医人,连鸟雀都能医,没两天豆子便活蹦乱跳的。豆子这名字,还是刘四儿随口给起的,说是没个称呼不好说话。

于是,豆子从此以后便叫豆子了。

如今这小家伙已经跟宋仪混熟了,几乎是宋仪在哪里,它在哪里,偶尔飞出去晃晃,可是到了傍晚,必定飞回来。

雪香雪竹会喂东西给它吃,照看好它,还要给它打扫自己住的窝。

豆子在天水观的日子,那叫一个滋润。

才几日过去,转眼便觉得有了肉,看着胖胖的,一捏上去软软的。

雪香曾开玩笑,说这小东西再养几日,扇扇翅膀都不一定还能飞起来,只因着实在太胖。

豆子那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一下飞起来就啄了雪香手背一口,可干净利落得很。

于是,宋仪知道,豆子果真是一只聪明的鸟。

她伸手摸着豆子的头,却将那一页纸放在了桌上看,目光扫过,宋仪便是微微一怔,紧接着笑了一声。

“……看样子,是王爷专程叫你来给我送消息的?”

“咱王爷说了,您要知道这消息,必定开心,所以叫属下来给五姑娘通报一声。”

陶德心说卫起料得还真是不错,瞧瞧宋五姑娘这笑容,真说不出的好看!

周兼不知为什么,通过彭林再次叫人查了昔日赵同知。

当时周宋两位大人都因为账册一案身陷囹圄,是这一人出来,才终于将矛头指向了秦王,那一时候,谁不都说他赵同知义薄云天?

可是这样的“义”,未免来得太迟,等到事情都已经要大出人命了,他才出来,多少有些令人起疑。

再说了,背后要是没人,谁能这样推倒秦王?

所以这一位赵同知,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猫腻的。只是这人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救了周兼,所有知情人都没想到,今日推倒赵同知的竟然还是周兼。

这周兼,没心不成?

宋仪看着纸面上写着的消息,却是勾起一抹笑来。

这一抹笑中的意味儿,着实难以言说。

轻嘲,淡淡的苦涩,一些释然,三分隐隐的恨……

还有那藏不住的,半分怜悯。

手指压在纸页上,宋仪良久没有出声。

等听着窗外的雨声浅了,她才道:“陶德,你家王爷让你来,不会只是为了这等小事吧?”

陶德一怔,第一是为宋仪说的“这等小事”,其次却是为宋仪所料如神。

“不瞒您说,您还真猜对了,今儿属下来,还为告诉您一件大事。王爷说了,陈子棠先生正在济南游历,要送您过去拜师。”

“陈子棠?”

天下第一先生陈子棠?

宋仪一下抬眸,看着陶德,心里却是带了三分惊讶:卫起到底是什么打算?

☆、第六十五章 草席之下

陈子棠,乃是闻名大江南北的“帝师”。

此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有经天纬地之能,堪称一等一的名士,曾得先皇千金相赠,送他四处游历。

即便是本朝,陈子棠高绝之名,也是有增无减。

卫起莫不是疯了?

漫说宋仪不是什么才女,即便是那一位知道那么多,扔到陈子棠的面前,怕也得不了一个正眼。她宋仪过去,不是自取其辱?要拜这一位为师,只怕是要难上天去。

所以,宋仪凝神之后,细问道:“王爷可还说了旁的?”

“王爷说了,此事他已经安排妥当,等来年您从外头归京,便是天下第一名士的弟子了。”

陶德脸上带着笑,心里也觉得卫起这一手实在是玩得漂亮。

作为一个手段绝对高明的上位者,卫起要用的人,地位必定不能太过低下。以卫起角度而言,宋仪才貌足够,如今的她也足够听话,剩下的问题,便是让宋仪脱出如今的困境。至于以后能派上什么用场,就要看卫起的用意和手段了。

其实要解决宋仪如今的困境,随便找一个稍有点名气的先生也就够了,可偏偏卫起为了宋仪,竟然用掉了自己当初对陈子棠的人情。

却不知陈子棠那老家伙,看见陶德带了这么个姑娘过去,会是什么表情?

心里琢磨着,陶德也抬起眼来看宋仪的脸色。

宋仪脸上的愕然,终究还是没藏住。

此事卫起已经安排妥当?怎样才算得上是“妥当”二字?卫起并非莽撞之人,想来必定是有了十成十的把握,才会叫陶德说出这样的话来。

短短的一句话,当中有多少信息?

陈子棠的学生,从外头归京……

宋仪这个时候才真正意识到,卫起并非一个普通人——

这人,手眼通天。

“如此……宋仪悉听王爷安排了。”

她终于还是没问太多,也不需要问太多。

兴许,这个时候的卫起,其实只需要宋仪听话。

事实上也没差多少,因为但凡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都听话,卫起这个执棋人便不会输。

传了信儿,也通知到了,陶德便一躬身,直接离开了。

剩下需要张罗的事情,他早已经吩咐了下去,最好在十一月底,趁着天气还没冷透,路上好走,早早地送宋仪去拜了师,来年再挑上一个好时候回来,便是完美。

陶德走后,天水观这边再次安静了下来。

宋仪的目光穿过了院墙,看见了墙边斜斜靠出来的一枝腊梅,这时候只有枝,去还没花朵,不过也快了。

只可惜,宋仪也就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约莫是看不到了。

隔壁的董惜惜倒并不像是众人说的那样不安分,只是时有一段日子在外头,也不知到底是做什么。

宋仪实际也并不关心,只是闲了想上这样一两句罢了。

丫鬟们知道宋仪要走,现在也有些迷茫起来。

可宋仪半点也不担心。

眼见着天气一日一日冷下来,宋仪要去济南拜师的消息也终于传回了宋府去。如今的宋仪于宋府而言,就是一枚弃子,根本没有太大的价值。

小杨氏虽觉得这样不大好,可毕竟宋仪坚持,也就没有怎么阻拦。

她出于好心,还是让孟姨娘去送了宋仪一程。

出行这一日,乃是微雪,风里的寒意已经逐渐上来,宋仪收拾好了东西,便在天水观外头上了马车,孟姨娘便在城门口等候。

怕是整个宋府里,也就孟姨娘一个还挂念着宋仪。

她穿着一身深绿色的夹袄,就在马车上候着宋仪,一见她过来,便红了眼眶。

原本有一箩筐的话要说,可见了宋仪,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了一句:“保重。”

在看见宋仪的那一眼里,孟姨娘就知道,宋仪此去必定无法阻拦。她太了解这个女儿了,一眼就能看出,宋仪变了。

因着此事不能对外人道,即便是姨娘,也不好说。宋仪披着披风站在孟姨娘的面前,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没说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只是伸出手来,搂着孟姨娘,道:“姨娘不必忧心,仪儿此去,乃是涅槃呢。”

涅槃。

若真能如此便好了。

孟姨娘不敢想太深,勉强笑着,送了宋仪走,看着宋仪上车,这才悄悄抹了自己眼底的泪。

“姨娘,咱们回去吧?”

“……回吧。”

孟姨娘终于转身,也上了车。

已经去远的宋仪,也终于轻轻放下了车帘,收回目光。

雪竹雪香两个也生出一些奇异的离愁别绪来。

在这样微雪的天气里,却只有亲生母女两个人告别,宋府里的人看不见一个,宋仪这孤落落的一个,前程也还未卜。

街道上沾了雪,看着湿漉漉的。

马车一路过了长街,道旁的行人脚步也都还急匆匆的,偶尔有酒楼茶肆,上头倒都坐了一两桌避雪的人,此刻温上一壶酒,正说着京中近来发生的大事。

“这天下富贵,真跟那过眼的云烟一样,起来得快,倒下也快,真是……”

“唉,你这句话真是说对了,谁想得到呢?”

“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还没听说过?”

“我才打外头回来,能听说什么?”

“这就难怪了……你还不知道当初济南府的赵同知吧?京中最近有个名人,叫周兼的。明年春闱会试,榜上必定有他一个。这人可谓是英俊潇洒又才华高绝,只可惜做事那叫一个心狠手辣,我听着他的事,心坎儿都在发凉呢!”

“他到底做什么事了?我知道他当初大义灭亲,可是连即将拜堂的妻子都不要的,那宋五姑娘真是得罪了谁啊……”

“嘿嘿,说来真是叫人不敢相信,这一次还是大义灭亲,还是即将跟他成亲的一位姑娘,不过换了赵姑娘啦!”

“吓!竟有这等事?!”

“可不是呢?现在这赵家一被查实,竟不知私底下收受过多少贿赂,一抄家,竟然抄出了好几箱黄金呢,这哪是一个同知应该有的?”

“那这赵同知还真不冤枉了……”

“只可怜那赵姑娘,还以为觅得良婿,现在闹得家破人亡,自己也锒铛入狱……”

“听说赵大人只有一子一女,怕是现在都遭殃了吧?”

“这倒不是,最近官兵在城内搜捕,似乎还跑了一个。”

“哦?还跑了?”

……

外头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进来。

靠着车边的雪竹,忽然抬起头来看了宋仪一眼。

宋仪垂着眼帘,也看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她淡淡道:“赵家当初出来指秦王,背后必定有人。赵同知本不是什么清廉好官,如今栽倒,也是必然。周兼不过是顺手推了这一位一把而已……”

至于她那一万两银票,不过是一个由头。

以周兼的聪明,不会把自己牵涉其中,那样就过于复杂了。所以周兼必定只是寻了旁的由头,参了赵同知一本,而后再将赵家一网打尽。

这人还没入仕途,便已经是腥风血雨一片,怎知他日会是何等模样?

淡淡收回自己脑海中的念头,宋仪轻叹了一声。

雪,越来越大,街道上的人也越来越少。

她们从天水观回来,要穿城而过,城门口的官兵们缩着膀子,都靠在城门洞下头,眼看着宋仪过来了,也懒得出来搭理。

还是车夫主动停下马车,验过了路引,这才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