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大事了,大家心里一沉。

那天,盛赞只觉得突然,非常的突然,他原本等着毛毛再一次落败而回,然后他再上去奚落一番才好,可毛毛回来时,却带来了盛老爹的噩耗。

他退下了身边的人,对他说:“阿赞,老爹过去了。”

***

时隔十年,盛赞再一次踏进三千港的盛记。

这里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他推开那扇门,盛老爹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

曾经也想过,如果回家了,会是什么样子的。

会有吃的,会有笑声,大概还会哭吧,但就没有一种,是现在这样的情况。

老爹的床边蹲着一个孩子,穿着校服,看不清脸,是他十年未见的团子。

盛赞强撑着站稳,饥渴的端详。

记忆中还算高大的老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干枯瘦弱?什么时候,已满头白发?

老爹的脸上泛着青紫,沉沉睡去,再也不会醒来。

毛毛在盛赞耳边低语:是团子先发现的,她一动不动在这里两天了,我说什么她都不起来。

盛赞朝团子张开手,喉头紧绷苦涩,他说:“起来,我带你走。”

可团子仿佛没有听见,还是蹲在那里。

盛赞认出她身上那件校服,是他以前穿过的。

时光穿梭,十年,她已经可以撑起他的校服了。

盛赞低声吩咐:“把她抱出去。”

毛毛得令,过去抱人,团子炸醒,啊啊叫闹着,不肯服从。

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团子的尖叫声是那么的刺耳,盛赞皱了眉,毛毛连忙捂住了她的嘴。

***

小小的房间里,只留下盛赞与盛老爹。

盛赞按着盛老爹喜欢在床下藏东西的习惯,探手下去抓,抓到那个他熟悉的铁罐子,又从盛老爹的枕头底下,找到开锁的钥匙,打开来,家里的账本,存折,身份证等等都在,存折里有一小笔钱,长年累月的,一笔一笔存进去的,滴水穿石,积少成多。

还有就是,他替团子办好了一切的身份手续。

盛老爹,替儿子找好了媳妇儿,存了成家的钱,死的时候,安稳的闭上了眼。

盛赞在外十年,被马刀砍得差点救不活的时候,被人追杀躲在小巷里差点流血致死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哭过。

这天,他蹲在团子刚刚的位置上,将脸埋在臂弯里,好好哭了一回。

这世上,最爱他的人,去了。

盛记外面围了一圈满是纹身,肌肉虬结的黑背心,一动不动,看起来甚是吓人,过路人都匆匆擦身而过,牢牢管住自己的眼睛不敢乱看。

屋内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人知道,三千港盛爷哭了。

久久,盛赞从里面出来,亲手拂过那六块木板,让毛毛把团子抱回来。

可毛毛顶着一张被团子抓乱的鸡窝头,弱弱跟在盛赞身后,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毛妈千年难得一见的会管孩子的吃食,给团子熬了点米粥,正耐心劝着她喝下,就见盛赞进来了。

他们毛家的小饭馆里,还没进来过这么派头的大哥,顿时蓬荜生辉。

毛妈忙站起来堆着满脸笑,想了想,又觉不对,换成一脸哀伤,让盛赞节哀。

团子本来一直闹着,一看盛赞来了,马上就安静下来,在场的人都毫不意外,因为她从小就最听盛赞的话。

记忆中本就模糊的哥哥,现在陌生得,她认不出来。

盛赞看了看那碗怎么劝她都不喝的粥,淡淡说:“走了,回家。”

毛毛可怜他家团子两天没吃东西,过去要抱,却傻了眼,看着团子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跟在盛赞身后,一步步往家走。

毛妈在后面说:“老盛可以放心了。”

盛赞的背影斜照在青石板上,团子踩着他的影子,感觉有点熟悉。

她一直记得的,老爹说过,自己这辈子,要一直跟盛赞在一起。

她那时问:“是我和老爹这样吗?”

盛老爹摇了摇头,“是像隔壁毛毛爸妈那样。”

毛毛爸妈是怎么样的呢?

有一段时间团子仔细观察过,却不解,难道要像毛爸毛妈那样天天吵架打架么?这可不好,我还是喜欢跟老爹在一起。

***

毛毛摸着自己被刮花但仍旧英俊非凡的脸,对毛妈耸耸肩。

盛记门外依旧站着那些黑背心,盛赞亲手关起那六扇木板,脱下外套,他穿一件风衣,是日后留在团子记忆里,最初的样子。

他熟练的生火洗米,十年了,这个家的任何一处都没有变过,他都了如指掌。

他转身,看见团子正在瞄盛老爹的房间,他说:“以后,你就跟着我过,不会饿着你的。”

他没有对团子交代盛老爹的尸体去了哪里,只是第二天,城中的交通要道被封路,盛老爹过去了,他生的平凡,死的却隆重。

三千港盛爷的名号,在这次,明明白白的摆了出来,只是,团子并未看见。

她被盛赞留在家中,家门口还有几个黑背心。

团子乖乖呆在那个原本是盛赞的,后来属于她的房间里,呆呆坐着,默默的哭,因为想老爹。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跑去卤味店买了一堆的耳朵,鸡爪,豆腐和卤鸭,心满意足的吃完,乖乖码字送上。

☆、旧时光2

当年盛老爹是有多宠他儿子,整条三千巷都知道。虽然盛老爹将团子当成亲闺女,可在老一辈心里,养闺女和养儿子是不一样的,老爹手把手,一点点的教会了她怎么持家。归根结底,在老爹心里,团子以后是要照顾他儿子的女人。

那天早晨,老爹好像睡迟了,一直没起来,团子跟往常一样,起床后帮老爹生炉子热锅,眼看上学时间要到了,过去敲了敲老爹的门,想拿买课本的钱。

家里静悄悄的,只有炉子里偶尔冒出的火星,团子下意识的推开门,看见老爹睡在床*上,因为太静了,所以透着一丝诡异。

团子先是喊了一声老爹,却好似打破了某种静谧,幽幽的空气中回荡着她不怎么流畅的话语,盛老爹没有回应。

她盯着老爹的胸膛,发现那里没有起伏,她没有看见老爹的呼吸。

她走到床边坐下,守着床上的老爹,坐久了,就蹲一蹲,腿麻了,再坐下。

一天一夜,她脑子里想的,只是不能让老爹一个人呆着。

如果不是班主任因为团子旷课找来,却走错了门,抓着毛妈要家访,那么大家永远都不会发现旁边的小屋里,一老一小,一死一活。

毛妈日后回想起来,跟毛爸说,如果不是被她发现了,她觉得团子会就这么陪着老盛去死。

才上小学的团子,看着闯进来的毛妈,脸上不喜不悲。

毛妈不确定,团子知不知道什么是死亡。

她的耳边是家访老师的尖叫,她的眼中,是团子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毛妈知道这是了不得的大事,正要通知毛毛,就看见毛毛回来了。

谢天谢地,毛妈在心中说。

马上,三千巷就被人围住了,那个老师被黑背心送回了学校。

***

团子的害怕来的很迟,那样的一天一夜,她都没有怕过,因为那里躺着的是她老爹。可现在,那个屋的床上空荡荡的,没有了她从小相依为命的老爹,这个家里,没有了她的老爹,这让她感到伤心了。

她还这么小,突然没有了亲人,迟来的眼泪汹涌的奔出来,因为憋了太久,胸口生生的疼。

团子躲在房间里呜呜的哭,家里很冷清,外面却很热闹,可她不知道在热闹什么。

秦五爷手下所有的兄弟都披麻戴孝,天还没亮就聚集在街头,过来帮盛赞做事。盛老爹穿着带暗纹的寿衣,睡在水晶箱里。八人大轿抬着水晶箱绕了三千港整整一圈,这一天,三千港所有的大路都被封死,不允许车辆经过。

人们挤满街道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小孩们一脸兴奋的等着仪仗队过去,捡没有放完的炮竹玩,他们只是看热闹的人,他们不懂团子的痛。

哭丧的人,奏乐的人,抬花圈的人,送葬的队伍从街头站到街尾,天上飘着细雨,盛赞抱着盛老爹的黑白相,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队伍外围围着一圈穿黑衣的男人,西装下,腰后,都别着枪。

队伍走走停停,在风水先生指定的地点烧钱哀哭,盛赞一身孝衣,脸色沉如水。

这是三千港二十年来最大的排场,供人们私下津津乐道好久。

当天,盛老爹入土为安。

***

秋天本是干燥的季节,但那天,细雨一直未停,绵绵的飘下,将人心也蒙上一层雨帘。

盛赞脱下孝衣回到三千巷,守在门外的黑背心过去低声汇报着什么,盛赞点点头,推开门走进去。

团子的哭声透过房门,传出来。像是没有足月的小猫,奶*奶*的叫着,惹人心疼。

家里那口深深的汤锅里,满满的浸着一锅卤味,那是盛老爹生前的最后一次浸卤。

盛赞又煮了一锅粥,切了盛老爹亲手放下汤锅的那扇耳朵,让团子出来吃饭。

团子肿着眼皮,原本就不好看的脸更加难看的令人担忧,怯怯站在那里,看着盛赞。

盛赞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他明明知道的,会这么问,只是不忍再看团子的那张脸。

团子的嗓子都哭哑了,说:“唔——唔,我叫,叫木兰。”

木兰,只因盛老爹最喜欢那出木兰从军。

好吧,盛赞皱了皱眉,还是以前那样,脸长得不好,说话也没有进步多少。

团子从小就很会看盛赞的脸色,这时见他皱眉头了,吓得往房间里缩了缩,同时鼻头耸动,又快哭出来。

盛赞说:“不准哭。”

因为他不会哄孩子。

这一招,对团子一直都是有用的,她紧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哭。

盛赞点了点桌子,让她坐下,然后往团子碗里捻了一块最瘦最脆的耳朵,说:“吃吧。”

可这句话刚说完,团子又哭了。

因为从今以后,再没有人会每天留一碗耳朵等待她下学回家。

在三千港,盛爷说了不许你哭,谁还敢掉一滴眼泪?

可团子就是哭了,还越哭越来劲,上气不接下气的,盯着碗里的耳朵。

盛赞瞪眼也没用,只好放下筷子,起身去绞毛巾。

家里的灯亮着,虽然老爹走了,但哥哥来了。

盛赞与团子紧密不分的十年,从这时开始。

***

等过了头七,毛毛振奋精神打扮一新,就如他小时候那样,生怕他家盛少爷自己跑去玩了不带着他,早早来盛家报道,只不过这一次,他来了为了团子。

“团子啊,毛哥来啦!”毛毛一进门就喜滋滋的喊,却见盛赞又看他像白痴。

“怎么?”毛毛担心的揪着眉毛。

盛赞隔空朝房门点了点,说:“你最好别太抱希望。”

然后,毛毛心心念念的,海龙帮盛传的小妖精,出来了。

团子在死人身边呆了两天,原本就木讷的孩子更显呆滞,盛赞平时跟她说句话,她能隔了半天才抱着门板羞答答的作出回答。

盛赞最不喜欢团子身上这种小家子气。

盛爷觉得,老子明明对你这么好,你那一脸委屈相是要给谁看?

毛毛指着自己问团子:“我是谁?”

毛毛一下挨得太近了,让团子习惯性的想扑进谁的怀里,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她忘记了。

冲得太快,来不及收,撞进盛赞怀里,吓得半死。

盛赞一脸不虞的将弱团子从怀里拎出来,指着毛毛让她叫人。

孩子不是这样惯的,盛赞不赞同极了。

毛毛看这两人这气氛,舍不得委屈他家团子,连忙摆手说算了算了。

就在这时,团子叫人,“母,毛毛~”

虽然不利索,但毛毛很开心。

团子说完,又不好意思的往盛赞身后躲,被她家盛爷一只手拎出来,拎到毛毛面前站好。

毛毛特别小心的摸了摸团子的脑袋,与盛赞说:“这么多年了,团子还是只听你的话。”

***

盛赞哼了哼,回给毛毛两个字:“废话!”

他们盛家养大的姑娘,不听他的,难道听你冒毛的吗?

可下一秒,团子抬手怯怯的牵住了毛毛,仰头看他,带着万般小心。

她记得他的,这个哥哥很好,是个好人。

毛毛一动不敢动,生怕是自己的错觉。盛赞无语的不再看那白痴,毛毛慢慢的笑开,确定那不是幻觉。

“妈哟妈哟!”毛毛叫唤开来,开心的不知怎么才好。

从团子真的是一只团子那时开始,他做的就没有比盛赞少,三千巷的青石板路记得,他曾有多少次抱着团子去喝上一口奶,记得他有多少次将团子放在澡盆里洗澡,记得他捏着鼻子清洗过多少沾满团子屎尿的棉布片。

团子对他来说,很特殊。

他得意的朝盛赞飞眼,抚了抚刚换了颜色的头发。

毛毛喜欢折腾他头上的几根毛,几天变一个颜色,跟变色龙似的。

这天,等在巷子口的小弟们头一次见到他们家毛爷爷一脸欢喜的出来,于是大家偷偷交换了一个男人都懂得的眼神,围上去恭喜他们家毛爷。

说恭喜也没什么不对,团子在这么悲伤的时刻还能记得他毛毛,这是必须要庆祝一下的啊!

毛毛今天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自己都觉得帅了不少。

于是,这个误会在海龙帮就这么越传越歪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这章还是没让团子变漂酿,我有罪!

☆、旧时光3

盛赞在家时与团子并不怎么交谈,却不局促。一个是不爱说话心思重,一个是说话不利索怕出丑。

这世上,团子只对盛老爹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因为老爹不会笑话她 。

团子现在不哭了,但总是爱发呆,或者趁盛赞不注意时,偷偷看他。

她发现家门口的那些黑背心不见了,还发现每天都会有一个大叔过来找盛赞说话,不过短短几分钟,然后就见盛赞抬手指了指坐在小板凳上的她,摇了摇头。

那个大叔离开前,会对她眨眨眼睛,笑起来不像坏人。

团子深深低下头,是不是自己挺碍事的啊?她有些害怕盛赞会不要她,如果他不要她,那她就没有家了。

她尽量乖巧,把身子缩得小小的,不挪地方,仿佛自己是空气。

但她并不是真正的空气,盛赞也不会不要她。

他说过的,“以后,你就跟着我。”

他在给她时间,让她适应他的存在。

三天后,他对她说:“明天去上学。”

团子点点头,开始收拾书包,她念书从来没有考过一百分,但好在认真勤奋。

***

团子上学的那天早晨,盛赞睡迟了,他自己上学的时候就没早起过,现在不用读书了,哪里还有那个心情早起?

记得那时候,每天都是盛老爹拍着他的屁股喊他起床,一起床就有早饭吃,吃完撒丫子往学校跑,虽然念书不怎么样,但从来就没有迟到过。

那时候真是幸福啊!

盛赞逼着自己清醒,出来给团子做早饭,就看见团子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揉着眼睛走出房间。

她前一晚睡得不好,早晨就也睡过头了。

她揪着衣角站在门边,有些局促。

其实爱睡懒觉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她无法像对着老爹那样对着盛赞撒娇。

盛赞这下轻松了,都睡过头了,谁也别抱怨谁。